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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的年代 第一章 1(3)

告別的年代 作者:黎紫書


話說前幾天陳金海被抬上黑箱車的時候,杜麗安正坐在她居高臨下的柜臺里俯瞰。戲院廳堂被兩場《蕩婦迷春》的觀眾堵得水泄不通,人們都在大嚷小叫,啊是他,是陳金海。

“都什么日子了?他不是州議員候選人嗎?怎么不去拉票,竟然跑到這里來看電影。”

你別管,你們懂什么?躺在擔(dān)架上的陳金海雙眼半瞇,嘴角微翹,依然維持他慣有的一副似笑非笑、高深莫測的表情。仿佛他對明日的競選勝券在握,又仿佛在大選前夕來看《蕩婦迷春》并且暴斃在座位上,其實都是他的競選策略,或者那是他們黨指派下來的一項行動,一種民意調(diào)查。

杜麗安真不敢相信,這人在一個小時前,還曾經(jīng)笑咭咭對她說,阿麗你真靚,比范麗還漂亮。

范麗?!杜麗安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胸脯,看是不是崩了顆紐扣。男人,臭男人!他們就喜歡去捧肉彈的場。她記得《催命符》和《金菩薩》公映時,戲院里烏煙瘴氣,做礦工的,做泥水的,車夫,廚子,棺材佬,還有各行各業(yè)的頭家與政客們濟濟一堂,就連老爸也托她留了幾張票,大模大樣地領(lǐng)著幾個賭友來湊熱鬧。

范麗有什么好呢?不就是胸前的肉多一點,身上的布料少一點。男人看見她肉體橫陳便把持不住,像上了發(fā)條似的不發(fā)不行。記得老爸看完半夜場便急急跑回家里抱老婆。杜麗安和弟弟在隔壁房里感受到地板的震動,聽到蘇記嘟嘟囔囔,發(fā)出一陣恨得牙癢癢似的咒罵。

作死啊你,作死咩。

月亮黯淡,如一盞燈罩被熏黑了的火水燈垂吊在錫埠的天空。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杜麗安看一眼躺在地板上的弟弟??諝庵锌M繞著蚊香的味道,蘇記在磨牙齒,地板在顫栗,街上有人推著賣冬粉湯的三輪車轂轆轂轆走過。

杜麗安的弟弟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因為書沒念好,很早便輟了學(xué),在華仔大炒那里做雜工,不久前才升了做打荷?!陡鎰e的年代》一書完全沒有提到這后生的名字,杜麗安與父母都管他叫“阿細(xì)”。

后來經(jīng)你的查究,在小埠自行演化的廣東話語系里,“阿細(xì)”這稱謂來到二十世紀(jì)末最后幾年,已經(jīng)發(fā)展出全新的含義。它在錫埠辭典里指的是“老板”,并且只在當(dāng)面稱呼時使用。而且在這個時候,過去在小埠盛行的其他相等的稱呼,譬如“老板”、“老細(xì)”或“頭家”,幾乎已完全被“阿細(xì)”取代。因此人們后來會在大街小巷,特別是在茶室里,到處聽到有人在喊“阿細(xì)”。

5·13那天,杜麗安看見阿細(xì)被別人用腳踏車載著,行經(jīng)老街橋頭。弟弟向她揮了揮手??此囊簧磔p裝和掛在背上的球拍,杜麗安知道他又要去打羽毛球了。當(dāng)一名羽球國手一直是阿細(xì)的心愿,但他其實并不清楚國手是怎樣當(dāng)成的,他和杜麗安都以為只要天天到球場打球,總有一天會像那些未出道的明星一樣,被“星探”發(fā)掘。

眼看弟弟被陽光模糊了的身影消失在橋頭上,杜麗安并未意識到那日子有多么不尋常。過去幾天,小埠街上熱鬧得節(jié)慶似的。大選剛過,埠里的男人仍然沉浸在大選結(jié)果,候選人陳金海之猝死,以及電影《蕩婦迷春》停映后仍然高漲的激情和亢奮中。他們都咧著嘴坐在茶室里,說話的聲音特別響亮,動作特別夸張。人們互遞香煙,爭著給對方斟茶,不時哄堂大笑,或者口吐臟話卻態(tài)度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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