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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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變得越來越不明白了。因為我的故事又有了另一個開始:做了湘西節(jié)度使以后,每天早上醒來時,薛嵩都要使勁捏自己的鼻子,因為他懷疑自己因為沒有睡醒,才會看到對面的竹排墻。他覺得這墻很不像樣,說白了,不過是個編得緊密的籬笆而已。在那面墻上,有一扇竹編的窗子,把它支起來,就會看到一棵木瓜樹,樹上有個燈籠大小的馬蜂窩,上面聚了成千上萬只馬蜂,樣子極難看,像一顆活的馬糞蛋。就是不支開窗戶,也能聽見馬蜂在嗡嗡叫。作為一個中原人,讓一個馬蜂窩如此臨近自己的窗子,是一種很不容易適應(yīng)的心情。他還容易想到要找?guī)装训静輥?,放火熏熏這些馬蜂。這在溫帶地方是個行得通的主意,但在此地肯定行不通:熏掉了一個馬蜂窩,會把全寨的馬蜂都招來,繞著房子飛舞,好像一陣黃色的旋風(fēng),不但螫人、螫豬、螫狗,連耗子都難逃毒手。這說明馬蜂在此地勢力很大。當(dāng)然,假如你不去熏它們,它們也絕不來螫你,甚至能給你看守菜園,馬蜂認(rèn)識和自己和睦相處的人。薛嵩沒有去熏馬蜂,他也不敢。但他不喜歡讓馬蜂住進(jìn)自己的后院,這好像和馬蜂簽了城下之盟。
他還不喜歡自己醒來的方式,在醒來之前,有個女孩子在耳畔叫道:喂喂!該起了!醒來以后,看到自己的把把被抓在一只小手里。這時他就用將帥冷峻的聲音喝道:放開!那女孩被語調(diào)的嚴(yán)厲所激怒,狠狠一摔道:討厭!發(fā)什么威呀!被摔的人當(dāng)然覺得很疼,他就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到園子里去找早飯吃。薛嵩和一切住在亞熱帶叢林里的人一樣,有自己的園子。這座園子籠罩在一片紫色的霧里,還有一股濃郁的香氣,就如盛開的夾竹桃,在芳香里帶有苦昧。那個摔了他一把的女孩也跟他來到這座紫色的花園里,她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絲帶,赤裸著橄欖色的身軀——她就是紅線。紅線跟在薛嵩后面,用一種滴滴答答的快節(jié)奏說:我怎么了——我哪兒不對了——你為什么要發(fā)火——為什么不告訴我——好像在說一種快速的外語。薛嵩站住了,不耐煩地說:你不能這樣叫我起床!你要說:啟稟老爺,天明了。紅線愣了一下,吐吐舌頭,說道:我的媽呀,好肉麻!薛嵩臉色陰沉,說道:你要是不樂意就算了。誰知紅線瞪圓了眼睛,鼓起了鼻翼,猛然笑了出來:誰說我不樂意?我樂意。啟稟老爺,我要去劈柴。老爺要是沒事,最好幫我來劈。要劈的柴可不少啊。說完后她就轉(zhuǎn)身大搖大擺地走開,到門口去劈柴。這回輪到薛嵩愣了一下,他覺得紅線有點怪怪的。但我總覺得,古怪的是他。
薛嵩后園里的紫色來自籬笆上的藤蘿,這種藤蘿開著一種紫色的花,每個花蕾都有小孩子的拳頭那么大,一旦開放,花蕊卻是另一個花蕾。這樣開來開去,開出一個豹子尾巴那樣的東西。香氣就是從這種花里來。而這個籬笆卻是一溜硬稈野菊花,它們長到了一丈多高,在頂端可以見到陽光處開出一種小黃花,但這種花在地面上差不多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只是野菊花紫色的葉子,這種葉子和茄子葉有某種相似之處。在園子里,有四棵無花果樹,長著藍(lán)色的葉子,果實已經(jīng)成熟,但薛嵩對無花果毫無興趣。藍(lán)色無花果掛了好久,沒有人來摘,就從樹上掉下去,被豬崽子吃掉。在園子里,還長了一些龍舌蘭,一些仙人掌,暗紫的底色上有些綠色的條紋,而且在藤蘿花香的刺激下,都開出了紫色的花朵。薛嵩認(rèn)為,這些花不但詭異,而且淫蕩,所以他從這些花旁邊走了過去,想去摘個木瓜吃。木瓜的花樸實,果實也樸實。于是他就看到了那個馬蜂窩。這東西像個懸在半空的水雷,因為現(xiàn)在是早晨,它吸收了霧氣里的水,所以變得很重,把碗口粗細(xì)的木瓜枝壓彎了,大樹朝一邊彎去。到中午時,那棵樹又會正過來。這個馬蜂窩有多大,也就不難想象。但這個馬蜂窩還不夠大。更大的馬蜂窩掛在樹上,從早上到中午,那樹正不過來,總是那么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