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銅時代(四) 13

青銅時代 作者: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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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我想到,不提那刺客被殺的經(jīng)過總是一種缺失,雖然這件事沒有什么可講的。在林蔭里,那個陌生的女人跪在地下,伸直了脖子,頸椎的骨節(jié)清晰可見。紅線一刀砍了下去,那把薄薄的I曰刀不負(fù)紅線的厚望,切過了骨節(jié)中的縫隙,把人頭和身體分開。此后,人頭拎在薛嵩的手上,身體則向前撲倒,變成了兩樣?xùn)|西。身體的目標(biāo)較大,吸引了紅線的注意。它俯臥在地下,雙肩上聳,被反綁著的雙手攥成拳頭,猛烈地下?lián)危涯歉耋鷹l拉得像繃緊的弓弦也似。與此同時,一股玫瑰色的液體,帶著心臟的搏動從腔子里沖了出來,周圍充滿了柚子花的香味。當(dāng)然,也有點辛辣的氣味,因為這畢竟是血。這些血帶有稀油般的滲性,流到地上馬上就消失了,只留下幾乎看不出的痕跡。等到血流完以后,那個身體(更準(zhǔn)確地說,是脊背和背著的雙手)好像嘆了一口氣一樣,松弛了下來;雙肩下頹,手也收回,交叉作x形,手指也向后張開。它微微屈起一條腿,就這樣靜止住。紅線立刻上前,解開了竹篾條,因為人既死了,就用不著約束。而在此之前,她的這位朋友一直在她巧妙的約束之中。在這一瞬間,紅線回想起她在她手里吃櫻桃,覺得這件事非常之好——我很懷疑這樣寫有濫情的嫌疑,但既然已經(jīng)寫出來,也無從反悔——然后,死者的雙手就滑落到身體的兩側(cè),并半握成拳。她把這身體翻了過來。這身體的正面異常安詳,似有一股溫和的氣氛撲面而來。這身體好像有呼吸,但其實是沒有的。只是凸起的肚臍以自動武器連發(fā)的速度在跳動。紅線覺得它以這種方式來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死去,于是,就像臺灣人說的那樣,覺得“它好乖呀”。

然后,紅線把那身體扶坐起來,感到它很柔軟,關(guān)節(jié)也很靈活,簡直是在追隨她的動作。她又扶它站了起來,攙著它走向一個早已掘好的坑。這時紅線覺得有人在身后叫她,回頭一看,只見那顆人頭提在薛嵩手里,瞪大了雙眼,正專注地看著她們(含無頭身體)。紅線忍心地回過頭去,攙著身體繼續(xù)走,并不無道理地想:我也不能兩頭都顧啊。她把身體扶到坑底坐下,然后又讓它躺好,然后捧起又濕又糯的黑色泥土,要把它埋葬。才埋了腳,她就覺得不妥,順手抓住了一只草蜢,用草葉綁住,丟在坑里給身體陪葬。才埋住這只草蜢,她又覺得不妥當(dāng),就從坑里爬了出來,去找她的另一個朋友,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小妓女,要一張蒲草的席子,想給尸體蓋在身上。所以她要從薛嵩身邊經(jīng)過,而那個人頭始終在專注地看著她。紅線想假作不知地走過,但第三次覺得不妥當(dāng)。于是她轉(zhuǎn)過身,看那顆人頭。那人頭朝她一笑,很俏皮,還皺了皺鼻子,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紅線知道它在招她過去。她有點不樂意。Anyway,這人可是她殺的呀。

我像一支破槍一樣走了火,胃出一個“Anyway”來?,F(xiàn)在只好扔下筆,到字典上查它的意思。查到以后才知道,這個詞我早就認(rèn)識。我越來越像破槍,走火也成了常事。紅線站在人頭面前,看到它把濕潤的雙唇聳起,就知道它想讓她吻它。這一回她有點不喜歡:不管怎么說,你可是死了的呀。但這念頭一出現(xiàn),人頭就往下撇嘴,露出了要哭的意思。這使紅線別無選擇(畢竟是朋友嘛),把泥手往自己背上擦了擦,捧住它的后腦(這時她發(fā)現(xiàn),這位朋友變得輕飄飄的了),吻它的雙唇。這樣做其實并無不適之處,因為這雙唇比從前還溫柔了很多。那雙眼睛就在面前,它先往下看,看清了紅線的面頰,又和紅線短暫地對視,然后往上看,看紅線的眉毛。最后轉(zhuǎn)回來,滿眼都是笑意,既快樂,又頑皮;但紅線覺得很要命。她支持了一會兒,才把人頭放開:先把它推開,然后放下去。這兩個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盡量輕柔、準(zhǔn)確,把它放置在頭發(fā)的懸掛之下;然后放開手,人頭沒有絲毫的搖晃。對方舔了舔嘴,笑了一笑,又眨眨眼。紅線明白她在表示感謝。紅線不禁想到:這顆人頭與它被殺下來前相比,更性感、更甜蜜;其實她更加喜歡它;然后就趕緊不想——但已經(jīng)想過了。其實紅線還有正事要做——埋掉那個身體。但在人頭的依依不舍面前,總是猶豫不定。最后她終于下定了決心,留下來陪它——我指的是人頭,不是身體。這個故事的寓意是:不要?dú)⑴笥眩瑲⒊蓛蓧K你忙不過來。但這故事本身并無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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