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銅時代(六) 14

青銅時代 作者:王小波


這種情形使紅線大為振奮,她終于騎到他身上,用腳跟敲他的肋骨,催他走動。而薛嵩則不禁搖首振奮,搖動那根孔雀翎,幾乎要放足跑動。照這個方向發(fā)展下去,結(jié)果是顯而易見的:薛嵩變成了一匹馬。在紅線看來,一個丈夫和一匹馬,哪種動物更加可愛是顯而易見的。特別是她覺得這匹馬沒有毛,皮膚細(xì)膩,騎起來比別的馬舒服多了……

但是,故事沒有照這個方向發(fā)展。薛嵩對紅線的騷擾始終無動于衷,只說了一句“別討厭”,就專注于他的修理工作。這態(tài)度終于使紅線肅然起敬。她從他身上清除掉一切惡作劇的痕跡,找來了一片芭蕉葉,給他打起扇來了……雖然這個故事還沒有寫完,但我已經(jīng)大大地進了一步。

現(xiàn)在,萬壽寺里也到了正午時節(jié),所有的蟬鳴聲戛然而止。新粉刷的紅墻莊嚴(yán)肅穆,板著臉述說著酷暑是怎樣一回事。而在鳳凰寨里,薛嵩蹲在地上,膝蓋緊貼著腋窩,肩膀緊夾著腦袋,手捧著木制零件,研究著自己制造的弩車——他的姿勢純屬怪誕,絲毫也說不上性感。但紅線卻以為這種專注的精神十足性感。因為她從來也不能專注地做任何事,所以,她最喜歡看別人專注地做事,并且覺得這種態(tài)度很性感……與此同時,薛嵩卻一點點進入了這架弩車的木頭內(nèi)心,逐漸變成了這輛弩車。就在這時,紅線看到垂在他兩腿之間的那個東西逐漸變長了,好像是脫垂出來的內(nèi)臟——眾所周知,那個東西有時會變得直撅撅,但現(xiàn)在可不是這個模樣。僅從下半部來看,薛嵩像匹剛生了馬駒的老母馬。那東西色澤深紅,一端已經(jīng)垂到了地上。這景象把莊嚴(yán)肅穆的氣氛完全破壞了。開頭,紅線用手捂著嘴笑,后來就不禁笑出聲來了。薛嵩傻呵呵地問了一句:你笑什么?紅線顧不上回答。這種嬉皮笑臉的態(tài)度當(dāng)然使薛嵩惱怒,但他太忙,顧不上問了。那個白衣女人對這個故事大為滿意,她說:寫得好——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的!這句話使我如受當(dāng)頭棒喝。原來我們男人就是這樣地沒出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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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明白了我為什么對自己不滿:我是一個男人,有著男性的惡劣品行:粗俗、野蠻、重物輕人。其中最可恨的一點就是:無緣無故地就想統(tǒng)治別人。在這些別人之中,我們最想要統(tǒng)治的就是女人。這就是男人的惡行,我既是男人,就有這種惡行……

看過了《甘澤謠》的人都知道紅線盜盒的故事是怎么結(jié)束的:薛嵩用盡了渾身的解數(shù),也收拾不了田承嗣。最后是紅線親自出馬,偷走了田承嗣起臥不離身的一個盒子,才把他嚇跑了?,F(xiàn)代的女權(quán)主義文論家認(rèn)為,這個故事帶有婦女解放的進步意義,美中不足之處在于:不該只偷一個盒子,應(yīng)該把田承嗣的腦袋也割下來。這真是高明之見,我對此沒有不同意見。我要說的是:的確存在著一種可能,就是薛嵩最終領(lǐng)悟到大男子主義并不可取,最終改正了自己的錯誤。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個人在改變中,也會有反復(fù)。因為這個緣故,每次看到薛嵩的把把變粗變直,紅線就會奮起批判:好啊薛嵩!你又來父權(quán)制那一套了!讓大家都看看你,這叫什么樣子?而這時薛嵩已被改造好了,聽了這樣的指責(zé),他感到羞愧難當(dāng),面紅耳赤地說:是呀是呀。我錯了……下次一定不這樣。

可惜僅僅認(rèn)錯還不能使那個東西變細(xì)變軟,它還在那里強項不伏。于是,紅線就吹起銅號,把整個寨子里的人都招來,大家開會批判大男子主義者薛嵩,那個直挺挺的器官就是他思想問題的鐵證。說實在的,很少有哪種思想問題會留下這樣的鐵證——而且那東西越挨批就越硬。久而久之,薛嵩也有了達觀的態(tài)度,一犯了這種錯誤就坦白道:它又硬了,開會批判吧——這哪叫一種人過的生活呢。好在有時紅線也會說:好吧,讓你小孩吃尼尼。就躺下來,和薛嵩做愛——像這樣的生活能不能叫做快樂,實在大有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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