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大夫5

推拿 作者:畢飛宇


雖說都在深圳,王大夫和小孔的工作卻并不在一起,其實是很難見上一面的。就算是見上了,時間都是掐好了的,也就是幾個吻的功夫。吻是小孔的最愛。小孔熱愛吻,接吻的時間每一次都不夠。后來好些了,他們在接吻之余也有了一些閑情,也有了一些逸致。比方說,相互整理整理頭發(fā),再不就研究一下對方的手。小孔的手真是小啊,軟軟的,指頭還尖。“小蔥一樣”的手指,一定是這樣的了吧。但小孔的手有缺憾。中指、食指和大拇指的指關(guān)節(jié)都長上了肉乎乎的小肉球。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吃推拿這碗飯的,哪一只手不是這樣?可是,王大夫很快就從小孔的手上意識到不對了。小孔手指的骨頭不在一條直線上。從第二個關(guān)節(jié)開始,她的指頭歪到一邊去了。王大夫拽了一下,直倒是直了,一松手,又歪了。小孔的手已經(jīng)嚴重變形了。這還叫手么?這還是手么?小孔自己當然是知道的,不好意思了,想把手收回去。王大夫卻拽住了,小孔哪里還收得回去?王大夫就那么拽住小孔,愣住了。

小孔的身子骨偏小,又瘦,說什么也不該學推拿的??腿苏媸鞘裁礃拥亩加?,有些客人還好,碰不得,一碰就癢,一碰就疼;有些客人又不一樣了,是牛皮和牛肉,受力得很。你要是輕了,他就覺得虧,齜牙咧嘴地提醒你:“給點力氣嘛,再給點力氣吧。”這樣的祖宗王大夫就遇上過,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來自非洲的壯漢。這個非洲來的兄弟中國話說得不怎么樣,有三個字卻說得特別地道:“重一點。”一個鐘之后,就連王大夫這樣夯實的小伙子都被他累出了一身的汗。小孔的手指頭肯定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當中變形的。以她的體力,以她那樣的手指頭,哪里禁得起日復一日?哪里能禁得起每一天的十四五個小時?

“重一點!再重一點!”

王大夫捏住小孔的手腕,摸著她的指頭,心碎了。突然就把小孔的手甩了出去,最終卻落在了他的臉上。“啪”地就是一個大嘴巴。小孔嚇了一大跳,一開始還沒有明白過來。等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jīng)晚了。王大夫似乎抽出癮來了,還想抽。小孔死死地拽住了,一把把王大夫的腦袋摟在了胸前。小孔哭道:“你這是干什么?這關(guān)你什么事?”

王大夫把錢投到股市上去帶有賭博的性質(zhì),其實也猶豫了一陣子的。一想起小孔的手,王大夫就急著想發(fā)財,恨不能一夜暴富??蛇@年頭錢再怎么發(fā)瘋,手指縫終究是手指縫,總共也才有八個。眼見得一年又過去了一大半了,王大夫的天眼開了,突然就想起了股市。這年頭的錢是瘋了,可是,再怎么瘋,它還只是個小瘋子。大瘋子不叫錢,叫票,股票的票。股票這個瘋子要是發(fā)起瘋來,可不是拿大頂和翻跟頭了,它會拔地而起,它會旱地拔蔥。王大夫在上鐘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到客人們在談?wù)摴墒?,對股市一直有一個十分怪異的印象,這印象既親切,又陰森,既瘋魔,又現(xiàn)實,令人難以置信。如果一定要總結(jié)一下,完全可以對股票做出這樣的概括:“錢在天上飄,不要白不要;錢在地上爬,不拿白不拿;錢在懷里揣,只能說你呆。”為什么不試一試?為什么不?如果說,明天的股市是一只鉆天猴,那么,后天上午,王大夫不就可以帶上小孔直飛南京了么?王大夫扭了扭脖子,掉了掉眉梢,把腦袋仰到天上去了。他抱起自己所有的積蓄,咣當一聲,砸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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