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陶罐子的下半截已經沒有了,鼓鼓的腹截斷在一條銳角鮮明的線上。陶器質地又細膩又結實,通體施著橙色的薄衣。他摸摸那斷碎的碴口,覺得陶胎燒得又勻又硬。罐子腹上一個布滿密網的大圓圈里,有一個粗放的黑彩勾畫的怪人。那人形朝著他們手舞足蹈著,辨不清五官的臉孔上似乎凝著一種靜默的、神秘的表情。
他長久地望著那圖案上神秘無言的象形人。
“你瞧呀,這是森林,”她用手指撫摸著罐子頸部的一排塔松般的黑色三角紋,“一棵挨著一棵,尖尖的松樹。你說對啦,這里以前一定是森林?!?/p>
兩個人彎下腰,在河溝里的陶片堆里一塊塊翻找著,試著把陶片對上罐子的斷口。一塊塊陶片天衣無縫地對上去了,彩陶罐漸漸地復原著?!鞍?,對上啦!又對上了一塊!”她欣喜地悄聲喊著,她已經深深地被這件彩陶吸引住了。
最后,只缺腹部的一塊找不到。光潔流暢的線條從陶罐的肩部流到底部,只是中間殘缺著黑洞洞的一塊?!澳闱疲嗝腊?,”她低聲喃喃著,“可惜碎了。”世上的事情多么拗人心意啊,生活也常常是這樣殘缺?!翱上槔??!彼貜偷卣f。
這彩陶是四千多年前的,他想起了在歷史系聽的新石器時代考古課。四個大圓圈對稱著,頸部排著三角形鋸齒紋,像森林一樣。這是馬家窯文化的馬廠類型,一種非常古老的原始文化。他抬起頭望望靜謐的湟水河谷和遠山,怪不得這個世界顯得那么神秘。森林變成了光禿禿的淺山,河床變成了高高的臺地。雨水沖垮了山上的古墓葬,于是,順著小溝,彩陶流成了河。他皺著雙眉思索著,真的,在湟水流域,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
他找到了那座干打壘院墻的小莊戶院。在北房的廊子下面站著一個戴著藍格子頭巾的女孩子。那女孩子長得很壯實,手里撐著一把鐵鍬?!鞍嘲⒋蟆獩]了。”——后來,她只說了這么一句,就扭過臉抽泣起來。那姓高的老漢死啦,他想,可是青楊樹才栽上兩年。
他走到了寬闊的河漫灘上,走進了那片用石塊圍起的小樹林。銀灰色的葉子在微風中抖動著,樹根上浸著汩汩的渠水。他看見湟水在這兒拐了一個弧形的彎,渾黃的濁流嘩嘩淌著,沖濺著河心的一簇巨石。你死啦,自然而平和。你沒能指望上這片小樹林子。彩陶片匯成了一條河,青楊樹卻還很細嫩。你早忘了曾經對一個尕娃講過你的心事,你就這樣悄悄地死啦。但我相信你一定非常寧靜,因為此刻我的心里一片寧靜??催@湟水,雖然它沖刷著黃土的陡崖,拍打著河里的石頭,但我覺得它也充滿了寧靜。
他在額爾齊斯河邊插隊的時候,曾經認識一位哈薩克的老母親。那老人從年輕的時候就死去了丈夫,獨自撫養(yǎng)著一個獨生兒子。后來這個兒子娶妻生子,她又撫養(yǎng)著她的孫子們。他插隊落戶時參加了老母親的一個孫子的婚禮,后來他又看著那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抱著孫子的胖嬰兒。老人辭世的時候,已經有整整一個家族為她送葬。他曾經目送著那支馬隊從草原上走過,里面凈是飽經風霜的婦女和剽悍勇敢的男人。
他沿著湟水漫步走著,打量著眼前的種種河流地貌。牛軛湖,河漫灘,干流和支流,浪濤擊打的河岸。他抬頭記憶著湟水兩側淺山下的臺地形狀,注意辨認河灘地上的植被和土壤。他一步一步地踏著松軟的濕地,他的心情沉著而平靜。后來那戴藍格子頭巾的女孩子跑來叫他們去家里喝茶,他望著女孩健壯的身子,不禁微微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