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恰如其分的距離,十二年來,他們之間竟然從未有過爭吵。他們永遠(yuǎn)像剛認(rèn)識的朋友一樣向?qū)Ψ降乐x、問好,在車站碰頭,去美術(shù)館約會?!澳憬裉爝^得好嗎?”每晚睡前,舜總會這樣輕輕地問她。而在她開始絮絮叨叨講述一天的經(jīng)歷時,他卻已經(jīng)陷入了深深淺淺的夢境里。
難道自己不想嗎?炙熱的,黏膩的,濃稠的,像蜂蜜那樣甘甜,又像內(nèi)衣那樣親昵的愛情。但是這樣暖烘烘熱乎乎的愛情是無法維持十二年的。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jīng)贊同了舜的觀點?;蛘哒f,她已經(jīng)被他徹底同化。這個常常一言不發(fā)的詩人舜到底是有什么樣的力量呢,讓她的口味漸漸變得和他一模一樣。要知道,他是她所遇到過的人當(dāng)中,最不會強人所難的人,他在他人面前的自我表現(xiàn)欲幾乎為零。從不大聲闡述自己的觀點,點菜的時候,也永遠(yuǎn)是最后一個點?;蛟S恰恰是這樣輕飄飄淡悠悠的氣質(zhì)像空氣一樣控制了晝的頭腦,從十五歲那年起。不用談及得失,很多時候,她都覺得,光是能停在舜身邊這件事,已經(jīng)彌足可貴。
夜已經(jīng)深了。她披上外套,摁亮走廊的燈,剛準(zhǔn)備開門,又忽然愣住。她脫下鞋,折回房間,將長長的兩折女士錢包夾在腋下,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確認(rèn)沒有忘掉東西,才鎖上門。
她打算去找他。雖然不知道他在哪里。
公寓走廊盡頭的窗戶里溢進一絲乳白色的清冷的月光,迎面而來的是潮濕又冰涼的風(fēng)。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將來的人生或許都要與尋找他這件事情息息相關(guān)了。
真好笑呀。她想,明明從十五歲那年起,他就一直在她身邊了。
大概是因為房間里的冷氣太足,舜從被窩里爬出來的時候,立刻打了兩個噴嚏。他揉著鼻子,將腳伸進淡藍(lán)色條紋的棉布拖鞋里,到餐桌前坐下。晝算準(zhǔn)時間,把熱騰騰的姜湯端到桌上,遞到他跟前。
“昨晚做了什么夢?”
她重復(fù)著剛才的問題。舜抬起頭看了一眼她,大概是不明白她為什么對自己的夢如此執(zhí)著。
她手里還握著湯勺,注意力卻都在他呼之欲出的答案上。
“忘了?!彼谜{(diào)羹去把弄碗里的姜絲和雞胸肉,把目光都投進碗里。
他在撒謊。過去他總是這樣,一撒謊便垂著頭,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她沒有繼續(xù)追問,只是安靜地看著他把碗里的湯都喝光。然后把自己這碗也遞上去,“都喝掉吧,要是感冒了又要耽誤工作?!彼龔囊聶焕锬贸鲎蛲盱俸玫囊r衣,將它們都疊好放在他身旁,浴室里的洗澡水放好了,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鉆進了浴室。
不一會兒,就聽到了他換鞋出門的聲音。
“我出門了。”他刻意折回來,敲了敲浴室的門。
“嗯。早點回來?!彼f。
門外的他停頓了一會兒,忽然輕聲說:“回來后,告訴我你昨晚做的夢吧?!?/p>
“哎?”她愣住了。氤氳的霧氣隔在他們之間。一瞬間,她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門外再也沒有聲音。她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消失了。
昨晚的夢。
浴缸里的水溫越來越高,她的身體開始變得像條煮開的魚一樣,變得通紅。晝覺得胸口悶得慌,她再也忍不住,從水中坐了起來。
她忽然覺得隱隱不安,擔(dān)心自己是否在夢里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她回想了一下整個夢的內(nèi)容,太清晰了。她嚇了一跳。這份驚訝來得遙遠(yuǎn)而熟悉。她覺得自己的臉越發(fā)變紅,不知是因為浴室的溫度,還是因為被舜看穿心事的窘迫。她慌張地伸手去掏衣服口袋里的手機,想確認(rèn)舜離開之后有沒有收到任何訊息。她覺得心臟要跳出胸口,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舜的眼睛,用傷心的語氣說著,我都知道了。
事實上,舜在那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
然而當(dāng)時的晝無從知曉,所謂“在那之后”,在他們之間,是條以那個薄荷色的拂曉為原點,而無限延長的拋物線。
將時間軸撥回幾天前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