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先生
就在蔣校長那次召集的學生大會上,我們見到適之先生的氣度和他那種民主精神。當時他繼孟鄰先生之后上臺訓話,一開口,臺下就起了哄。反對他的(多半是左傾學生),踏腳,嘶叫,用喧鬧來蓋他的演講。擁護他的(多半是右派),用更高的聲音來維持秩序。來壓制反對者的喧嘩。頓時會場上緊張起來,形成了對壘的兩派,他的聲浪也就在兩派的叫囂中起伏著,斷斷續(xù)續(xù)送入我們的耳鼓。這是篇苦口婆心的勸導,但反對他的那些年輕人卻紅著臉,直著脖子,幾乎是跳起來的迎面大聲喊道:“漢奸!”他也大聲,正直而仍不失其苦口婆心的答道:“這屋子里沒有漢奸!”終其演講,這些年輕人一直在給他當面難堪,而他始終保持著熱心誠懇,愷悌慈祥的聲音態(tài)度。這天給我的印象極深,我看到了一個教育家的氣度應當是多么大;我也看到了適之先生的“能容”?!摹澳苋荨笔俏以缫崖犝f過的。
他有著寬闊的前額,這表現(xiàn)著寬闊的心胸。一副闊邊眼鏡,一副常笑的面容,使我們感到常是很愉快的。他似乎沒有悲觀或消極這兩種情緒存在,即使在最可慮的時候。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號前后的某一晚上,我從他家搭他的汽車回校,他用嚴肅的語調(diào)告訴我:“也許明天,五色旗就要掛出來,‘華北國’就要宣布了!”這話閃電似地打擊著我,我呆了,千萬道的憂思襲上心來,感到:“大禍終于來了!”車中的沉默更增加了我心上的壓力。到了北池子北頭,車停了,我下車來,他笑著說:“不要著急!——你怎么沒穿外套呢?在北平得穿一件外套,不然,很容易傷風的?!惫唬囃夂L吹得我一噤,可是那語調(diào)的輕快,卻將我心中的寒冷減少了。
他家那時在米糧庫。米糧庫不失為一個文化人區(qū)域,短短的一節(jié)胡同,一號住著陳垣、傅斯年,三號住著梁思成、林徽音,四號住著適之先生。這是個很闊的大紅門,里面一個很不小的栽滿花木的院子,北頭一座相當大的洋樓,這房屋的東家,大概過去很有點勢力,所以平臺的石欄和小徑的瓦砌,都是從圓明園搬來的舊物。
在這樓房的西翼,連著一片一層的洋房,有很大的三間。那是適之先生的書房,里面滿滿的都是書,據(jù)我看到西安現(xiàn)在的幾個公家圖書館藏書,沒有一個及到這一半的。他的書桌放在向南的那房里,極大的一張,但上面紙張,書籍,文具,堆得像小山一樣,直到他寫東西的時候,只好將這些小山堆推開,當中擠出一方尺左右的空隙放紙??墒沁@亂山叢中自有它的條理,不論什么東西,在適之先生自己要找時,絕對一找就著。這書房的最大忌諱是有個多事的人去替他整理書桌。如果有人這樣做了,那就適得其反,將條理系統(tǒng)都給破壞了。幸虧適之夫人是一位舊式女子,也不在乎這書桌的亂不亂。本來嘛,這三間書房自成單位,將通大樓的門一關,這就是適之先生的世界了。
向例,他起的是不很早的,通常在七八點鐘。吃了早點就去北大上課或辦公,午飯常有人請。下午仍舊辦公,或到校外辦事。晚飯更少在家吃,而且通常應酬完回家總在十一點鐘,這才到了他認真工作的時候。讀書,寫文章,就在這全家入睡,夜深人靜時。在兩點以前睡覺是很少有的。遇到《獨立評論》要發(fā)稿時,那就更說不準了,也許四點睡,也許五點睡,甚至有時六點睡。這些我們都可以從他文章末尾所記的日期時刻看出來。不過他給《大公報》寫的星期論文卻是例外,因為要趕下午五點多鐘那班車送天津,所以總是星期六下午閉門謝客寫的,他寫文章卻不快(這到底還是學者的作風,下筆慎重得很),常常到了快開車時,看看表,叫小二(他的聽差,一個壯小伙子)騎車飛趕送到前門郵局去,有時甚至用汽車送。所以,雖然他很好寫評論政治的文章,但當有一時期《申報》請他去作主筆時,他終于拒絕了,因為他文章寫不快,這是和新聞記者條件不相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