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羞怯

故鄉(xiāng)有靈 作者:花如掌燈


話多是一種病,這種病的煩人之處,是需要有聽眾。日子久了人會怕,看到會躲,在荒村話多而沒有聽眾的女人,就這樣被迫變?yōu)闈妺D。罵人會立即引來聽眾,說與罵的氣氛不一樣,罵如演戲,里面有沖突,情緒會被點起來,如果能有被罵者的回應,這就非常熱鬧。

南瓜蒂頭的老婆爛眼炮仗,是善罵者,罵人時會順手搬一條板凳放在路口,罵累了時要息腳。板凳也會變成演“罵”時的道具,爛眼炮仗罵人是有腔調的,用凳子腳敲地面,不同的腔調配不同的敲法,罵得酣暢淋漓時,她會站在凳子上手舞足蹈,這凳子又變成了舞臺。爛眼炮仗如果要罵人,她會先把凳子放在路口,然后人可能又去廚下洗碗,邊洗邊醞釀情緒,等搡碗倒盞的聲音一停,她就出來了,這時候凳子周圍早已有人等著來看了。

頭發(fā)解開,衣襟弄亂,有時還用掃把在院子里弄得灰飛塵揚,然后拍著手掌跺著腳板亮起嗓子邊罵邊出來,實話說那可真是一副好嗓子。圍觀的小孩兒會用雙手捂耳。

荒村的女人白人眼,會用手配以動作,這是一種發(fā)明,被白眼的人一般并不能發(fā)現自己正遭人白眼,但對方白眼的動作擺在那兒,想視而不見都不可能。眼睛鄙視過去的同時,雙手狀如輔助眼光射過去的樣子,嘴里還要有聲音:蟹!蟹!白眼白得明白成這樣只有荒村,荒村無曖昧。

南瓜蒂頭是個羞怯的人,老婆這樣他是沒辦法,他跟隊長匯報說,女人并不是生來潑,這是鬧心,是他不好,都是憋的。唉,想不到我南瓜蒂頭會擾亂社會治安,不是有意的。南瓜蒂頭說完紅了臉。

這話傳出,爛眼炮仗回了娘家,說下惡話:你南瓜蒂頭不用轎子來抬,老娘從此再不回荒村來。這一口氣一憋半年,愛熱鬧的人久不見爛眼炮仗的板凳,很盼,沒有爛眼炮仗罵人,日子沒有響動,不提神。隊長心里有虧欠,來找南瓜蒂頭,叫他把老婆接來,南瓜蒂頭不肯去,隊長沒奈何,弄了一把竹椅子,用兩根毛竹綁上,叫了四個勞力,每個人記兩工分,把爛眼炮仗抬了回去。

遇委屈時,人的表情一般先是驚詫,再是生氣,然后憤怒。憤怒先是臉漲得通紅,逐漸過渡到呼吸急促,繼而臉面發(fā)白泛青。而“窗簾面孔”的村婦不必按照程序來,一下就能把臉沉下去發(fā)白泛青,快得不需要反應時間。

家長里短的瑣碎事,一旦遇到天氣心情以至雞零狗碎的觸發(fā),馬上升級為一場大戰(zhàn),開罵了,天生高嗓門的婦人拉長腔邊罵邊從屋里出來,細嗓子則摔盆搡碗弄些響動,又用手作喇叭狀,以利罵聲遠傳?!澳衬衬忱着恕?,“某某某絕后了”,開場都是極駭人聽聞的言詞,以吸引視聽。被叫陣的倘若不敢應聲出來,叫陣的言詞惡毒會升級,直到把對手逼出來。

圍觀者一多,就開始對罵,以將對手“噎”死,說不出話來為目的。漫罵大多是沒有邏輯的,拼得是一口氣,動作也極其重要,夸張得令人發(fā)笑的肢體語言,能增強罵的沖擊力,眾人一哄笑,對方就理解為自己受了污辱。

這是一場戲,看客大多無關痛癢,會助威,會吶喊,會火上加油,直到打起來,圍觀的就可以非常正當地勸拉,也算是直接參與其中,過過癮。

對罵過程中,村里大量的隱私會被牽扯出來,碰到這種情況,罵街的人會增多,高潮時雞飛狗跳,熱鬧得找不到由頭,變成了純粹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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