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福蕓在這一章,還寫下了她對胡適的欣賞:
教授在一本英文新書里——這一作品肯定耗盡了他血管中的每一滴血——徹底拋掉了驕傲,書里的話一定會讓他的許多同胞驚駭莫名。不是因為他們認為不真實,而是太真實了,毀滅性的真實,不能說出來。教授寫道:
“我認為,現(xiàn)在需要的是宗教懺悔般的深刻體認,即我們中國百事不如人,世界上每一個現(xiàn)代國家都比我們好上許多。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貧窮得可怕,我們的百姓災難深重;文明的民族應當為此感到驚詫。”
但接著往下讀:
“我們的家庭大多是罪惡的淵藪,充斥著壓迫和不公,私刑和自殺。”
“這一切只有責備我們自己。我們女人裹腳裹了一千年,抽鴉片抽了幾百年,結果民族虛弱,道德敗壞……我們只是吞下我們的祖先和我們自己罪過的果實。”
他最后寫道:“我們再不要欺騙自己了,得意洋洋地說帝國主義列強阻礙了我們民族的進步。讀一讀日本現(xiàn)代史吧,讓我們在羞慚和懺悔中永遠丟掉自負和自欺。
“然后,當我們徹底地、誠心地懺悔了,讓我們莊嚴虔敬地下定決心:我們必須做小學生?!?/p>
教授寫下這些話勇氣可嘉。滿懷清教徒般的熱情,像崇拜上帝一樣崇拜真理的思想家不會錯到哪里去;他的話對他那一代人不無益處,他們最好聽一聽。如果有個上帝要求犧牲和服務的話,那就是真理的上帝;從長遠看,真理的上帝賞罰公正。
這里是施洗者約翰的呼喚,盡管他沒有衣獸皮,居荒野。他的叫喊是以赫胥黎為名義的懺悔,他的福音書是達爾文的進化論。
近來的動蕩和喧囂中,他思索著,權衡著。他認定,赫胥黎和達爾文比馬克思和列寧更偉大,更永恒:這是靈魂做出的重大抉擇。
莫斯科插曲
威靈頓代表團結束在中國的考察后,便動身回國。咨詢委員會全體要在倫敦召開會議。
蘇慧廉是在哈爾濱與胡適會齊,“七月二十二日,兩人同搭西伯利亞的鐵路前往英國”。 西伯利亞鐵路上個世紀初開通后,是亞洲前往歐洲的最快捷路線。
從哈爾濱到英國,中間要經(jīng)過莫斯科。胡適一生中僅這一次到了蘇聯(lián),蘇聯(lián)當時的現(xiàn)實還一度改變他的思想,他甚至認為可以容忍犧牲一點自由以圖專政治國的主張。
1926年7月30日胡適抵達莫斯科,他在此停留了三天。期間,參觀了蘇聯(lián)的革命博物館和監(jiān)獄,并到中山大學演講,盛贊蘇聯(lián)1917年革命的成功。胡適這三天的行程,自認為很受教育。這在他當時寫給好友張慰慈的信中可看出:
此間的人正是我前日信中所說的有理想與有理想主義的政治家,他們的理想也許有我們愛自由的人不能完全贊同的,但他們的意見的專篤,卻是我們不能不十分頂禮佩服的。他們在此做一個空前的偉大政治的新試驗,他們有理想、有計劃、有絕對的信心,只此三項已足使我們愧死。我們這個醉生夢死的民族怎配批評蘇聯(lián)。
不過,徐志摩即提醒他注意,因為胡適當時只看到蘇俄的國家統(tǒng)一與貌似強大,他并沒有看到其間國家強大與民眾弱小的關系。
看胡適思想史上的這段插曲,我有時不免胡思亂想。那幾天胡適下車去莫斯科,如果“思想保守”傾向改良的蘇慧廉也一同隨行,又會是個怎樣的結果?胡適臨離開蘇聯(lián)時,還意外地與共產黨理論家蔡和森邂逅,那一刻蘇慧廉如果也在場,這三個人又將有怎樣的思想碰撞?
歷史就這樣,在不經(jīng)意間岔開了一條軌道。
蘇慧廉可能是另有要事,所以胡適在蘇聯(lián)逗留時,他沒有下車。也因此,他比胡適先幾日抵達英國。
1926年8月4日,星期三。這一天的傍晚,胡適抵達倫敦。胡適以為沒人知道他是今天到達,沒想到的是,當他走下火車,蘇慧廉、安德生及王景春已在車站迎候。故友重逢,他很開心?!盎仞^,與兆熙同餐,談甚久。與Soothill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