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香門第
我的童年是在平靜、平常、平淡的狀況下度過的。1927年1月15日我生在天津,但我填寫籍貫都填寫我的祖籍湖北省黃梅縣。是年,我父親湯用彤(字錫予)正在天津南開大學任教授。我母親張敬平是湖北省黃岡人,他們家是當?shù)氐拇笞澹母绺鐝埓箨渴敲駠跄甑膰鴷h員,后來做過漢陽兵工廠的督辦之類。我這位舅舅是個藏書家,聽母親說他藏有兩冊《永樂大典》,本來要送給我父親,但父親沒有接受。后來因一次大火,把他的書全部燒光了,如果我父親當時接受了,那么現(xiàn)在世界上又可以多兩冊《永樂大典》了。聽母親說,在她懷著我的時候,有一次坐黃包車翻了車,手骨折斷,但幸好把我保存了下來,否則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我了。1928年,我父親又回到南京中央大學教書。在我腦海里有著一個模糊的印象,我們在南京住的是有院子的平房,大門是黑色的,當然,這也可能是后來聽我母親說的,而無論如何,這是我最早的記憶。
我的家,從我祖父起大概可以算是所謂“書香門第”。在我出生時,我的祖父湯霖(號雨三)已經(jīng)去世十五年,而祖母梁氏還健在,她是1938年八十五歲去世的。祖父是光緒十六年(1890)的進士,據(jù)1991年新修的《湯氏宗譜》記載:“霖,字崇道,號雨三,同治十一年(1872)洪宗師科試取入縣第一名。光緒元年(1875)王宗師科試考取一等三名,補廩,梁宗師科試考取一等第二名,高宗師科試考取一等第三名,張宗師歲科試均考取一等第一名,光緒乙亥、己卯、戊子三科三膺房薦。己丑恩科中試舉人。庚寅恩科會試聯(lián)捷進士,官知縣,晚號頤園老人。兩次丁艱家居授徒,成材甚眾,歿后門人私謚元貞先生。”又另處載曾歷任甘肅渭源、平番等縣知縣加同知銜,歷充丁酉、壬寅、癸卯等科甘肅鄉(xiāng)試同考官。我父親幾乎沒有和我談過我的祖父,只是在20世紀50年代中國大陸發(fā)生了“反右派斗爭”后,使我產(chǎn)生一種悲觀的情緒,感到知識分子總是很倒霉的。有一次,我問父親關(guān)于祖父的情況,他只是說,我祖父喜漢《易》,但沒留下什么著作,平日愛用湖北鄉(xiāng)音吟誦庾信的《哀江南賦》和《桃花扇》中的《哀江南》,并且把他收藏的一幅祖父六十歲生日時學生們?yōu)樗鄣摹额U園老人生日讌游圖》給我看,其中有我祖父的一段約五百字的題詞,和他的學生為他祝壽的祝辭,最近我在《湯氏宗譜》中還看到祖父的一些詩文。
在辛亥革命前,我父親曾在北京順天學堂讀書,同學有梁漱溟、張申府等,辛亥革命后上了清華學堂。1918年赴美國留學。1922年回國后一直在大學教書。1930年他應胡適之聘到北京大學做教授,以后一直沒有離開北大,直到他1964年去世。他的為人為學已有很多記載,錢穆伯父對他了解最深,在他寫的《憶錫予》和《師友雜憶》中記載著他們之間的交往和深厚的友誼。
從小父親就很少管他的孩子們,多半是母親照顧我們。母親可以說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我們的一切衣、食、住、行都由她操持,我不記得我挨過打。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九一八”事變時,由于怕日本人打到北平,我們一家曾到漢陽舅舅家避難。有一天我在樓道里跑著玩,吵鬧了舅舅,他就要打我的“板子”(打手心),我母親就是不讓他打,并且說如果他打我,我們就搬到漢口的姨媽家去住,我舅舅只好作罷。那時我姨父是湖北省財政廳長,叫黎澍,也可能還是湖北銀行行長,這我已記不清了。我母親是他們家中最小的,我舅舅和姨媽一切事都將就她,而我姨媽自己沒有孩子,因此也最疼愛我。
“九一八”后,北平平靜下來,我們又回到北平。我家住在南池子緞庫胡同,前門是三號,后門是六號,是一座很大的房子,共有三個院子,前院、正院和后院,中間還包括一座兩層的小樓。這時我們和我伯父湯用彬一家住在正院里,伯父也是民國初年的國會議員。后院的房子出租,不走前門三號,而走后門六號。前院,錢穆伯父初來北平時住過一段時間,后來成為我父親的書房和會客的地方,他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就是在那里完成的。正院是個三面有房子的四合院,在兩廂房和正房間都有走廊相連,正房的東北角有座兩層小樓,樓下是個大廳,我和我妹妹還有堂弟妹常在里面滾鐵環(huán)玩。樓上有三間房子,父親的研究生王維誠、王森兩位先生都在樓上住過,他們那時是我們的家庭教師。
父親雖然不管我們,從來不問我們的功課如何,當然更不管我們的衣、食、住、行,但他還是很愛我們,特別喜歡我妹妹湯一平,可以說他對我們很慈祥。他常和熊十力、蒙文通、錢穆等先生到中山公園的春明館或來今雨軒喝茶,總是帶著我和妹妹。父輩們喝茶、吃點心、聊天,我和妹妹吃完了包子就到處去玩。從1932年起一直到1936年,每年暑假,我們一家和伯父一家都到廬山去避暑,因為我們家在廬山牯嶺大林路有三棟小樓房,我們常常住中間一棟。在樓前有一塊大石頭,像只大蛤蟆,我們叫它蛤蟆石,常常爬上去玩。這段時間自然是我們這些孩子最快活的日子了。這些日子,父親每日看書、寫文章,現(xiàn)在收入他文集中的《大林書評》就是他在廬山上寫的。這就是說,我的童年生活是很平靜的。
原收入《在非有非無之間》,臺北,正中書局,1995(本部分內(nèi)容皆出自該書,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