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川西有神物”
一八二六年九月七日,比利牛斯[1]山區(qū)一個叫作埃斯佩萊特的小鎮(zhèn)上,一戶巴斯克人[2]家中,一個嬰兒呱呱墜地,他便是阿爾芒·戴維。
埃斯佩萊特是一座美麗的小城,位于法國西南部,瀕臨大西洋,與西班牙接壤。今天的埃斯佩萊特,百年滄桑古風(fēng)猶存,街道以石塊鋪就,房屋沿用巴斯克人的主色調(diào)——紅白二色。
戴維出生的樓房面貌依舊,這是一幢典型的巴斯克風(fēng)貌建筑,歷經(jīng)三百年歲月洗禮。正門墻壁鑲嵌石碑一方,介紹戴維生平,右下角圖案分外搶眼,鐫刻世界自然基金會的熊貓標識。石碑由世界自然基金會專家梅偉義捐刻,這位英國人長期從事動植物保護,對戴維推崇備至。
樓房連底三層帶院落,后花園里遍栽花卉果木,兩棵高大的棕樹,卻是當年戴維從穆坪帶回。據(jù)說,老年的戴維對棕樹情有獨鐘,只要回到家中,總愛繞樹而行,眼望遠山云起云落,嘴里念叨穆坪往事。確實,鄧池溝農(nóng)家房舍周圍,栽有不少棕樹。天主教堂一角,幾棵棕樹枝繁葉茂。遙想當年,身處鄧池溝,戴維一定常坐教堂棕樹下,思念家鄉(xiāng)親人。
法國人崇尚先賢,埃斯佩萊特雖小,依然設(shè)有陳列室,展示當?shù)亟艹鋈宋锖惋L(fēng)光民俗。陳列室位于一座古城堡的二樓,戴維生平照片占據(jù)陳列空間的一半還多,主要為生活、工作和動植物標本照片,最珍貴的數(shù)他手繪的大熊貓標本草圖。這一切都告訴后人,他是一位偉大的自然科學(xué)家。
少年時期的戴維聰慧好學(xué),活潑好動,被父親送往拉萊索爾修道院,當了七年的世俗寄讀生。這個由神職人員組成的教學(xué)機構(gòu),除了宗教方面的教育,還教授語言學(xué)、自然科學(xué)等方面的知識。
受到當醫(yī)生的父親影響,戴維陶醉于自然山水。每逢假期,他總要跟隨父親到森林中去,追捕野獸,采集各類植物,再制作出一個個標本。
學(xué)業(yè)結(jié)束以后,戴維已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志向是當一名傳教士,去天涯海角傳播上帝的福音。戴維心中還蘊藏一個秘密:借此機會,到世界各國考察動植物狀況,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一八四八年底,戴維離開故鄉(xiāng),來到巴黎天主教遣使會學(xué)習(xí)。
巴黎天主教遣使會的培訓(xùn)機構(gòu),設(shè)在市中心的圣拉扎爾修道院,專司神職人員的學(xué)習(xí)與提高。兩年的宗教儀規(guī)培訓(xùn),戴維不僅成績優(yōu)異,自然科學(xué)方面的特長也引起教會注意。
中國有許多動植物,在法國乃至歐洲從未見過。傳教士們帶回的消息,震驚了許多人,戴維主動申請前往這個遙遠的國度,傳教和了解動植物情況。
事與愿違,滿懷激情希望遠赴中國的戴維,被遣使會安排去了意大利,在薩沃納神學(xué)院邊實習(xí)邊深造。顯然,教會認為他還得掌握更多知識,無論宗教還是動植物。
一八五一年,戴維獲授神職當上神父。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清王朝一敗涂地,英法兩國借機敲詐勒索,除令清政府割地賠款,還獲得中國內(nèi)地的傳教權(quán)。巴黎遣使會緊急物色人選,向中國派遣傳教士,擴大影響力。富有進取心和冒險精神的戴維,首先列入名單。
臨行前,戴維接受了中文等系列培訓(xùn),肩負數(shù)家博物館收集標本的重托,同時擔(dān)任法國科學(xué)院、法國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英國皇家動物學(xué)會通訊員。巴黎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館長、動物學(xué)家亨利·米勒·愛德華茲(Henri Milne-Edwards)叮囑戴維,到北京以后一定要深入內(nèi)陸地區(qū),只有在人跡罕至處,才會發(fā)現(xiàn)與眾不同的動植物物種。
一八六二年二月,戴維在馬賽港登上輪船,前往北京的遣使會工作。為了方便同中國人打交道,戴維給自己取了一個中文名字:譚衛(wèi)德。
拯救人的靈魂,探索未知世界的無盡奧秘,是戴維中國之行孜孜追求的目標。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在中國的十二年間,戴維三次深入內(nèi)陸,其中在穆坪地區(qū)的活動長達九個多月。
第一次是一八六二年,到北京不久的戴維,帶上簡單行囊,以駱駝為主要交通工具,深入令人畏懼的蒙古高原。高原壯闊的景色、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和眾多動植物,令戴維大開眼界。
蒙古之行,戴維收集了不少動植物標本。經(jīng)過整理,一八六三年六月,戴維寄出第一批標本,包括上百只鳥和幾只哺乳動物。
這次探險結(jié)束后,留居北京期間,戴維發(fā)現(xiàn)一種奇怪的動物。
一八六五年春節(jié)過后,有人告訴他,北京南郊的皇家獵苑里喂養(yǎng)著一種外面沒有的動物。有錢能使鬼推磨,戴維掏出銀子一錠,買通南海子皇家獵苑守苑人,見到那長相奇怪的動物 :角似鹿非鹿,頸似駱駝非駱駝,尾似驢非驢,蹄似牛非牛。
驚問守苑人,答曰:“‘四不像’也!”
所謂“四不像”,其實就是麋鹿。這種古老的動物,在中國大地上生存了兩百多萬年。商周開始,這種鹿迅速消亡,到了清朝,世界其他地方已經(jīng)絕跡,僅剩的數(shù)百只,全部圈養(yǎng)于北京南海子皇家獵苑。
“四不像”早有名字,從《詩經(jīng)》開始就稱“麋鹿”,歷代多有吟誦麋鹿的詩詞,如李白的“各守麋鹿志,恥隨龍虎爭”,蘇軾的“我坐華堂上,不改麋鹿姿”,柳永的“繁華處,悄無睹,惟聞麋鹿呦呦”……便是九五之尊的乾隆皇帝,也留有“歲月與俱深,麋鹿相為友”。
戴維確定麋鹿彌足珍貴,屬“尚未描述過的物種”,稱其為“有趣的反芻動物”?;畹呐怀鰜?,便用錢買下兩只麋鹿遺骸,制成標本寄往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
經(jīng)鑒定,戴維的判斷完全正確,這是中國特有的鹿科新種。按照慣例,戴維發(fā)現(xiàn)的動物新種,當然就命名為“戴維神父鹿”,又名“戴維鹿”或“大衛(wèi)鹿”。不久,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自然公報》發(fā)布這個消息,引起歐美各國極大興趣。
第二次是一八六九年,戴維前往中國內(nèi)陸大省四川的穆坪地區(qū),一邊傳教,一邊廣泛收集動植物標本,機緣巧合之下,成為第一個發(fā)現(xiàn)大熊貓的西方人。
中國之大,戴維何以獨獨選中穆坪?
原來,一八六八年夏天,戴維來到上海,考察長江中下游地區(qū)。
在上海逗留期間,戴維巧遇一位青年教友,來自四川穆坪川西神學(xué)院。兩人交談中,戴維得知穆坪一帶地理環(huán)境復(fù)雜,山高林密,擁有眾多奇奇怪怪的動植物。出于職業(yè)的敏感,他賡即要求前往穆坪。
北京教會方面最終做出決定,派遣戴維到穆坪土司轄地的鄧池溝天主教堂,擔(dān)任第四任神父,負責(zé)教會工作。
得到批準后,戴維攜帶博物學(xué)裝備,從上海出發(fā),沿長江坐船經(jīng)南京、九江、武昌到重慶。在重慶棄船登岸,改走陸路,于一八六九年元月八日到達四川省首府成都,入住一洞橋天主堂。四川西北部宗座代牧區(qū)主教平雄(AnnetThéophile Pinchon,中文名洪廣化)把這里作為主教府,也住在里面。
宗座代牧區(qū)設(shè)立于教徒數(shù)量少、尚不具備成立教區(qū)條件的地方,主教由教宗任命,代管一方教務(wù)。平雄主教入川多年,曾在鄧池溝教堂待過幾年,熟悉情況。交代完注意事項,戴維問起穆坪的動植物,平雄主教說出一句話:“川西有神物,毛色黑白世所罕見。”
這話聽似天方夜譚,充滿神話色彩。戴維卻不這么看,荒野深山中,方有神話般的動物。
停留成都期間,平雄主教給戴維推薦了一位黃姓商人,此人常年來往于成都、穆坪之間,專做藥材、皮貨和布匹生意,與穆坪土司堅參生朗多吉有生意往來,關(guān)系密切。
一八六九年二月二十二日,早晨的陽光穿透薄霧。
成都,這座古老的繁華都市剛剛蘇醒,戴維就帶上仆人,在黃姓商人和傳教士庫帕的陪同下,匆匆走出南城門,踏上前往邛州的官道。所謂官道,不過略寬而稍顯平坦的土路。由于實驗室配置和制作標本的需要,戴維攜帶的笨重儀器不少,裝了好幾個大木箱,為此雇請了挑夫七人。
一路行來,丘陵、小山漸入眼簾。大地綠意盎然,草棚木屋掩映于竹林樹叢。道路兩旁,胡豆已經(jīng)開花。田地肥沃,群群白鷺沿河搜尋小魚小蝦,野鴨們在蘆葦叢中鉆進鉆出……一切都顯示著川西平原的富庶。
行人不絕于道,裝束打扮奇特:頭上纏著白色或藍色的頭巾;褲子短而肥大,可以輕松地擺動;小腿和腳踝以上捆綁長長的棉布,防止風(fēng)濕侵襲;腳穿麻鞋,鞋由生麻編就,輕便耐用。入鄉(xiāng)隨俗,戴維腳上也穿著這樣的鞋子,輕松行進在土路上。
戴維最感興趣的是來來往往的挑夫們,這些被他稱作“世界上最機敏的搬運工”的挑夫,用一根小小的竹木扁擔(dān),兩端挑著沉甸甸的貨物。扁擔(dān)晃悠悠,腳下步如飛。一邊肩膀挑累時,挑夫肩部微傾,扁擔(dān)順勢滑向另一邊肩膀,一點不耽擱行程。
兩天后陰雨綿綿,入住邛州一宿,晨起掉頭往右,來到與蘆山縣交界的油榨沱。離開油榨沱,進入蘆山三匯場(今大川鎮(zhèn)),雖然前路山高水險,但對戴維來說,機遇就在眼前。
一路走來,戴維收獲不小 :二十五日,買到一只新鮮的、完整的大靈貓皮張,這種動物他此前從未見過;二十六日,在陡峭的山頂上,他看見三棵非常漂亮的大樹,表現(xiàn)出“神一樣的氣質(zhì)”;二十七日,山中的獵人告訴他,這里生活著三種不同的猴子。
二十八日早上做完禮拜,急不可耐的戴維吩咐庫帕和仆人跟隨挑夫,照看貴重物品,不得有任何閃失。自己則帶上向?qū)刃幸徊?,繞過一座大山,再翻越另一座大山,便是目的地。說起來容易,這條成都到穆坪的必經(jīng)之路,沿途森林遮天蔽日,荊棘叢生渺無人煙。戴維緊趕慢趕,終于在天黑之前安抵鄧池溝天主教堂。
儀器等物品,由于道路艱險,三天后才到達,好在沒有損壞。
這時候的教會不同過去,官府也要懼怕三分。但在這樣偏遠的地方傳教,與土司交好,仍然必不可少。稍事修整,戴維邀黃姓商人一起,前去拜訪穆坪土司堅參生朗多吉。
穆坪土司衙門,位于今天寶興縣城的一處山脊平臺上,百姓稱作“衙門崗”。正門面對青衣江,左側(cè)是冷木溝,居高臨下,易守難攻。衙門四周碉樓環(huán)護,主體建筑二樓一底,石木結(jié)構(gòu);底樓用大石塊壘砌,厚達一米,墻縫用黏土夯實;二、三樓以木料為主,二樓為接待客人處理公務(wù)的場所,正中設(shè)神龕,供奉菩薩。
堅參生朗多吉聽說洋人來訪,親自到大門迎接,請上二樓就坐,互致問候。戴維的中國話倒土不洋,土司老爺似懂非懂,但看到奉上的精巧禮品,臉笑個稀爛。
感情融洽了,事情就好辦,堅參生朗多吉使勁拍胸口打包票,說在穆坪一切大可放心。
【注釋】
[1] 比利牛斯山脈(Pyrenees Mountains):歐洲西南部最大山脈,西起大西洋比斯開灣畔,東止地中海岸。法國和西班牙兩國界山,安道爾公國位于其間。
[2] 巴斯克人(Basque):西南歐民族,歐洲最古老的民族。主要居住在西班牙與法國邊界的比斯開灣地區(qū)和比利牛斯山脈西麓,其余分布在法國及拉丁美洲各國。文字用拉丁字母拼寫,通用西班牙語或法語。信奉天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