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57年

未來是一只灰色海鷗 作者:(美)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 Plath)著 馮冬 譯


·1957年·

45 野地里的雪人

他倆的軍隊陷入僵局,旗幟搖搖欲墜:

她猛然沖出

回響著侮辱與不光彩之事的房間,


憤怒地離開,他面色陰沉

待在爐火邊:“來找我”——她最后的嘲弄。

他沒去找,


而是繼續(xù)坐著,守護他陰森的城垛。

門階旁

她的被冬季斬首的菊花憔悴無力,


以明智的善意

提醒她要待在屋里,不要急于

沖向狂風(fēng)肆虐的


荒涼山崗與濃霧翻滾的那片風(fēng)景;

然而,她大步

走出房屋,執(zhí)拗如緊迫的幽靈


穿過野地里的雪,

上面布滿烏鴉爪印和兔子蹤跡:她必須

戰(zhàn)勝他,讓他下跪——


讓他派警察和獵犬來找她。

她心懷憤怒

越過光禿的呼嘯的石楠,翻過黑石頭階梯,


來到世界的白色邊緣,

召喚地獄來征服一個任性的男人

并加入她的圍攻。


并不是被火山烤熱的

尾巴分叉的噴火的魔鬼

從大理石般的荒野雪堆中冒出來


用馬刺和皮鞭

駕馭那女人的傲慢:相反,是一個

筋骨可怖、嚴厲、慘白如尸的巨人,


他拿著石頭斧,在遠處出現(xiàn)

高如天際,雪

灑在他飛旋的胡子上,他所經(jīng)之處


遭埋伏的鳥兒一批批

墜落,死在樹籬間:哦,她在他眼里

感覺不到愛,


更糟——看見那釘滿鐵釘?shù)难鼛?/p>

掛著一捆女人頭顱:

干渴的舌頭悲哀地叨念她們的罪過:


“我們的巧智使君王

變愚蠢,使王子失去男子氣:我們的統(tǒng)治

不外乎娛樂宮廷:


因自夸,我們變成鐵腿上的藤壺?!?/p>

濃密的雪暴中

巨人稱王,與嘰喳的戰(zhàn)利品一起吼叫。


她朝旁一閃

躲開斧頭的猛擊:白色嘶嘶聲!追來的巨人

粉碎成青煙。


女孩此刻謙卑了,

哭著往家走去,充滿溫柔的言語

與溫和的順服。

46 五月花

整個黑色冬季,陰郁的天空下

紅色山楂樹經(jīng)受風(fēng)雪的攻擊,

明亮如血滴,證明勇敢的枝條不會死

只要根部穩(wěn)固,意志堅定。

此刻,綠色樹液爬上尖尖樹干,

樹籬以這般白色花朵令雙眼詫異

它們仿佛從約瑟的杖中長出,見證

美如何從艱難中誕生。


所以當堅定的島人選擇放棄

家鄉(xiāng)的爐火,犁過大西洋的犁溝,

劈出一條朝圣路時,黑暗中,彷徨中——

他們記起了山楂樹枝上白色的

勝利的浪花,帶著忍耐的意愿

他們以五月之花命名他們的船。

47 母豬

鬼知道我們的鄰居如何設(shè)法飼養(yǎng)

那頭大豬:

無論什么狡猾的秘密,他都隱藏著


一如他藏著

那頭大豬——攔在公眾視線之外,

無獲獎絲帶,不參加豬展覽。


但一天傍晚,我們的疑問使我們穿過

他的亮著燈籠的

迷宮般谷倉,來到下陷的豬圈門口


瞪大眼看:

這不是描著玫瑰與飛燕草的陶瓷罐

帶一個投錢狹縫


給孩子存錢用的,也不是笨肥豬

等待梳毛

準備榮耀地獻上好肉,金黃的噼啪


在歐芹的光暈中;

甚至都不是普通的谷倉空地上的豬,

渾身稀泥,邋遢,


豬鼻翻拱,大嚼薊草和蓼科雜草——

會走路的一大桶鼓鼓的奶,

周圍一堆腳步靈巧的傻瓜


朝她的身軀尖叫

讓她停下,好從粉色奶子上豪飲。不。這巨大的

大人國母豬


肚子朝下,躺在那黑色堆肥上,

脹滿脂肪的豬眼

被夢幻陰翳。對遠古的公豬的幻想


必定全盤占據(jù)

這偉大祖母的注意力!——我們的驚訝

描繪出一個騎士,鋼盔鐵甲,


從馬上摔下來,在林中被一頭鬃毛可怖

的熊撕成碎片,

其傳奇身姿足以橫跨那頭母豬的腥熱。


然而農(nóng)夫打聲口哨,

接著,掄起玩笑的拳頭拍打豬頸背,

綠色矮樹山寨里的


母豬隆起,讓傳說如干泥塊落下,

緩慢地,哼一聲

又哼一聲,在搖曳的光線中起身,形成


一座豐碑,

如那頭公豬一樣駭人地貪吃,它將廚房泔腳

舔得干干凈凈


如大齋期,無法忍受任何約束,

接著狂飲

七個水槽的海,吞下每個震動的陸地。

48 永恒的星期一

“你將擁有一個永恒的

星期一,站在月亮上?!?/p>


月亮上的男人站在他的殼中,

在一捆樹枝下

彎腰。粉白而冰冷的光線

落在我們的床單上。

他牙齒打戰(zhàn),在那些死火山的

鱗狀的山峰與火山口間。


他也拾起樹枝

抵抗黑色霜凍,不愿休息

直到他那照亮的房間

比星期天太陽的幻影更明亮;

現(xiàn)在他星期一的地獄在月球上運轉(zhuǎn),

無火,他腳踝上拴七個寒冷的海洋。

49 哈德卡斯爾峭壁

如燧石,她的腳步

在鋼鐵般大街上發(fā)出吵鬧的回響,

藍色月光下,七彎八拐地行走于

漆黑的石頭建的鎮(zhèn)子,她聽見

凌厲的空氣點燃導(dǎo)火線


從黑暗的矮屋墻上震落

噼啪的回響。

但響聲在她身后消散了,墻壁

讓位于田野和連綿起伏的草叢,

草在滿月下奔跑


鬃毛迎著風(fēng),不知疲倦,

被系牢,如一片用根行走的

奔向月光的大海。一個霧的幽靈

從山谷裂縫升起來,懸在前方,

肩膀般高,它卻沒能


豐滿成一個有家族面孔的魂魄,

詞語的命名也無法

賦予她的空茫心緒以形體。一旦走過

充滿夢的村莊,她的雙眼便不再懷有夢想,

睡魔的塵土


在她腳下失去光澤。

持續(xù)的風(fēng)將她整個人削成

一小把火焰,在她耳蝸里吹響

沉重的口哨,像一只挖空的南瓜王冠

她的頭盛裝著嘈雜。


為報答她身軀的薄禮

和心跳,夜晚給她的全部

不過是一堆堆冷漠似鐵的山崗,

以及被一塊塊黑石頭劃定邊界的牧場。

緊閉的大門后


谷倉守護著一窩窩牲畜;

奶牛跪在草地

沉默如大石頭;

綿羊披一叢叢羊毛,對著石頭瞌睡,

鳥兒睡在枝頭,豎起


花崗石頸羽,它們的影子

偽裝成樹葉。這片影影綽綽的風(fēng)景

像曾經(jīng)的古代世界一樣純粹,

淋巴與樹液的原始激蕩,

未被目光更改,


足以熄滅她

小小的熱度,然而在石頭的重量

與亂石山崗將她

壓碎成石英顆粒之前,石頭色光芒中

她轉(zhuǎn)身回返。

50 瘦弱的人們

他們總與我們同在,這些瘦子

貧乏的尺寸,如電影屏幕上


灰白的人影。他們

不真實,我們說:


這不過是場電影,這只是一場

制造邪惡新聞標題的戰(zhàn)爭,


那時我們還年幼,他們挨餓

瘦成那樣,不愿讓他們似莖的


四肢再度豐滿,盡管和平

填滿老鼠的肚子


于最鄙陋的餐桌下。

正是在長久的饑餓之戰(zhàn)中


他們發(fā)現(xiàn)了堅持瘦下去的

才華,爾后進入


我們的噩夢,他們的威脅

并非槍炮,不是虐待,


而是一種薄薄的沉默。

裹著被虱子咬爛的驢皮,


毫無怨言,總是

用馬口鐵杯喝醋:他們戴上


被抽到的替罪羊的

難以忍受的光環(huán)。這般瘦弱,


這瘦弱種族無法在夢中持存,

在收縮的頭顱的國度


它不可能一直是奇異的犧牲品,

正如泥屋里的老婦


不可能不從慷慨的

月亮的側(cè)面割下肥肉,當它


趁著夜色踏入她院子時,

直到她的刀把月亮削成


透著微光的果皮。

現(xiàn)在瘦弱的人們并不抹除


自己,當黎明的

灰白變藍,變紅,世界的輪廓


變清晰,充滿了色彩。

他們堅持待在陽光照耀的房間:


洋薔薇與矢車菊的粗絨墻紙

在他們薄嘴唇的笑容


與衰微的王位下變蒼白。

他們這般相互支撐!


我們沒有廣闊的縱深的原野

作為據(jù)點來抵抗他們


僵硬的大軍???,瘦子往森林里

一站,樹干即變得扁平,失去


它們美好的褐色,

他們讓世界變得單薄如蜂窩,


且更蒼白;甚至不用移動他們的骨頭。

51 召喚森林女神的困難

劫掠過各種小玩意:

粗鉛筆、繪玫瑰枝的咖啡杯、

郵戳、成堆的書的喧囂與喊叫、

鄰居家的雞鳴——大自然這無休的回嘴,

自負的頭腦

斥責(zé)風(fēng)那張嘴就來的夸夸其談

拼命給現(xiàn)存事物

強加自己的秩序。


“只需我的幻想,”急切的頭腦自夸道,

在鴉聲聒噪的天空,牧羊的草地,

生鰭的瀑布間如此傲慢,“我即可創(chuàng)造一個危機,

讓天空驚訝得變黑,將鮭魚、公雞、公羊

全變成說胡話的傻子,

我嫉妒的目光中

它們顯得這般平靜,

這般自給自足?!?/p>


然而綠色天使也施不出戲法

為貧瘠的眼遮上炫目的綢緞;

“醫(yī)生,我的問題是:我看見一棵樹,

那該死的拘謹?shù)臉洳辉嘎允┬∮?/p>

來欺騙視覺:

例如,用光的把戲

變出一個達芙妮;

我的樹仍舊是樹。


“隨我怎樣憑我的美妙意愿

扭那頑固的樹皮和樹干,

都沒有出現(xiàn)明亮的形體,

以光輝的肢體、眼睛與嘴巴

來蒙蔽誠實的大地,

大地斷然唾棄

女神之類的虛構(gòu);

冰冷的視覺不接受

騙售給它的贗品。


“此時在屬于夢的墜落中,某個

兩眼圓睜的變戲法的幸運男人眼看

我那甩掉情人的淑女浪費金錢,金葉填滿水溝,

富裕的空氣布滿種子,

這乞丐般的頭腦

卻孵不出財寶,

但從樹葉和草叢里

偷走它的財產(chǎn)。”

52 論森林女神的多余

我聽見一個白衣圣人

極力贊揚一個只對完美之心

顯形的完美美人,

于是在一株蘋果樹上試驗

我的眼力,我愛它

因它古怪的疙瘩和樹瘤。


我不吃不喝坐著

將我的幻想餓瘦,為了

發(fā)現(xiàn)那棵形而上的樹,它躲避

我世俗的目光,把自己的

閃亮葉脈深埋入

斧頭砍不到的密林。


然而,在我用盲目的感官

觀看那純潔的靈魂之前,

每一處彎曲都令我如此狂喜,

每一個斑點與瑕疵

都比任何因愛的印記而欠缺的

肉體顯得更美麗。


無論我如何奮力穿越

以巴別塔的亂舌

爭吵并拂動的雜亂葉叢

還有褐色樹皮的斑駁條紋,

幻象之閃電并沒有

刺穿我厚密的眼簾。


一陣肆意的痙攣

拉開了每個眩暈的感官,

滿足色、聲、香、味、觸;

此刻我沉迷于這奇妙的藝術(shù),

騎著大地的燃燒的旋轉(zhuǎn)木馬

日夜不停,


這般沙礫弄壞我眼睛,

我只好眼看淫蕩的森林女神

在圣潔樹林里扯弄各式綢紗,

直到一切貞潔的樹都染上污點,

因那些流動而誘惑的

紅色、綠色、藍色。

53 另外兩人

夏天,我們搬進一座充滿回聲的別墅,

如布滿珍珠的海螺內(nèi)部那樣清涼。

黑山羊闊步的鈴聲與蹄聲驚醒我們。

我們床邊的豪華家具

搖曳于一層層奇異的海綠色光中。

潔凈空氣中沒有一片樹葉起皺。

我們夢見我們完美了,我們的確完美。


固定在光禿的石灰白墻上,家具的腿

如獅身鷹首的怪獸,漆成深色木紋。

我倆待在一個本應(yīng)坐十多人的地方——

我倆的腳步在幽暗的房間里成倍地回響,

我倆的嗓音探到一個更深的聲音:

核桃木宴會桌,十二個椅子

映出另外兩個人復(fù)雜的手勢。


沉重如雕像,異于我倆的形體

在拋光木面上表演一出啞劇,

那個沒有門和窗的櫥柜:

他伸出手想靠近她,但她

避開他的觸摸:他心硬似鐵。

見她冰冷不語,他轉(zhuǎn)過臉去。

他倆站著,傷感如古老的悲劇。


被月光漂白,難以和解,他和她

不愿被平息、釋放。我們的每寸柔情

如一顆行星、一塊隕石,

劃過他倆的煉獄,被巨大黑暗吞沒,

沒留下活力的蹤跡,也沒攪起漣漪。

夜里我們將他倆留在荒蕪之地。

熄燈后他倆睡不著,嫉妒地困擾我們:


我倆夢見他倆的爭吵,他倆受傷的嗓音。

我倆可以擁抱,但那兩人絕不會,

與我倆迥異,他倆陷入僵局,

我們的負擔(dān)看來更輕——

我們成了幽靈,他倆倒有血有肉;

仿佛我們超脫了愛的廢墟

成為他倆在絕望中夢想的天堂。

54 女士與陶制頭像

血紅色泥土燒成,這頭像模型

與四周不搭配:磚灰臉色,肥厚眼皮下的眼睛,

它站在長長的書架上

呆板地支撐著一冊冊厚書:這只充滿惡意的

猿卻有她的容貌。最好立刻

把這殘忍的頭扔出家門;

然而她還不愿把它像廢物一樣丟掉。


這頭像似乎在任何地方

都難以逃避騷擾。粗暴的男孩們,

發(fā)現(xiàn)這只腦袋不會招來

垃圾堆那陰郁傲慢的怒視,

必定抓起這戰(zhàn)利品,

使勁虐待這作為人質(zhì)的頭像,

驚醒那狡詐的


將粗糙復(fù)本編織到原件上的神經(jīng)。她這時想到

黑暗的冰斗湖,泥沙淤積,水草遮蔽,

正適合她實施報復(fù):

然而這戴著魚鰭桂冠的偽像

從濕的肉凍中往外睨視,

淫蕩地召喚,她的勇氣退縮了:

她臉色蒼白如溺斃之人,


鄭重其事地決定將這仿制的頭像

放在一株分杈的柳枝上,

樹葉成拱形:

讓披著最黑羽毛的舌如鈴音的鳥兒

談?wù)撨@粗鄙的形體

如何經(jīng)由陰沉與美好的氣候

一粒一粒變回泥土。


這恐怖之臉仍留在她神龕似的書架上,

不顧她擰絞的手,眼淚,祈禱:消失吧!

穩(wěn)穩(wěn)地,不祥地,從巖石斷層

從狂風(fēng)與握緊拳頭的海浪暗送秋波——

一座古代女巫頭像,無法被雕就的頑固,

拒不減少哪怕一點

它那蛇怪般的愛的目光。

55 所有死去的愛人

劍橋的考古博物館藏有一具公元四世紀的石棺,里面裝著一副女人的尸骨、一只老鼠和一只鼩鼱。女人的踝骨被輕微地咬壞。


直挺地躺臥如撥火棒,

帶著花崗巖的笑容,

這躺于博物館盒子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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