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俄羅斯文學
——翻譯生涯六十年
我為什么翻譯(代序)
我做了六十年翻譯工作。有朋友問我怎么會一輩子搞文學翻譯?我說是歷史作的安排,我無怨無悔。
我父親是位西醫(yī),抗戰(zhàn)前在寧波鐵路醫(yī)院工作。他有愛國思想,也有人道主義精神,我從小受他的影響。
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中國,同年12月我隨家從寧波避難上海,那時我十四歲。日本軍國主義的血腥罪行喚起了我少年時期憂國憂民的心情和追求真理的朦朧意識。我如饑似渴地閱讀進步書刊和文藝作品,反復(fù)閱讀剛出版的《魯迅全集》,開始對俄羅斯文學發(fā)生濃厚興趣。也就在那時,我開始跟一位俄僑教師學俄語,因為付不起更多的學費,每星期只學一次。當時沒有一本俄漢詞典,沒有一本俄語語法書,學俄語確實很困難。
兩年后我認識了姜椿芳同志,他是地下黨的一位領(lǐng)導(dǎo)。他知道我這個中學生在努力學習俄語,就主動幫助我解決學習上的一些困難。他早年在哈爾濱學過俄語,俄語修養(yǎng)很好,是俄語界的前輩。姜椿芳同志是我一生的楷模??箲?zhàn)前他就在哈爾濱和上海做地下工作,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上海領(lǐng)導(dǎo)反法西斯斗爭,解放初期創(chuàng)辦上海俄文專科學校(上海外國語大學前身),后去北京實際負責馬恩列斯著作的編譯工作,“文革”期間在秦城坐了六年零八個月的單身牢房,在獄中反復(fù)思考中國發(fā)生這樣一場浩劫的原因,出獄后雙目已近失明,仍決心創(chuàng)辦《中國大百科全書》,經(jīng)過十年嘔心瀝血的奮斗,終于在1987年去世時基本完成這一宏偉的文化工程。
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入侵蘇聯(lián)。當時地下黨同蘇聯(lián)塔斯社合作,利用蘇日還有外交關(guān)系這一情況,在上海創(chuàng)辦《時代》周刊,專門報道蘇德戰(zhàn)訊,發(fā)表戰(zhàn)地通信和特寫?!稌r代》周刊于1941年8月20日創(chuàng)刊,姜椿芳就要我給《時代》周刊翻譯稿件。當時上海只有很少幾個人懂俄語,我就白天在中學讀書,晚上和星期日偷偷在家里翻譯。這樣,從1941年蘇德戰(zhàn)爭開始,到1945年5月德國投降,這四年的戰(zhàn)爭過程,我至今記憶猶新。通過閱讀和翻譯,我清楚地看到了法西斯主義的殘酷和反法西斯斗爭的重大意義。我認識到,反法西斯戰(zhàn)爭是決定人類命運的一場搏斗。希特勒是法西斯主義,墨索里尼是法西斯主義,日本軍國主義也是法西斯主義。
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在歐洲屠殺了幾千萬人,光猶太人在集中營里就被活活殺害了六百萬,這真是人類歷史上少有的慘劇。日本軍國主義者在中國和亞洲也屠殺了幾千萬人,光南京大屠殺就殺了三十萬,還在中國東北設(shè)立了細菌工廠和化學工廠,拿活人做試驗……
對法西斯的仇恨,我通過翻譯工作愈益加深。我翻譯了肖洛霍夫的小說《學會仇恨》和《一個人的遭遇》。肖洛霍夫的真摯感情和精湛藝術(shù)使我十分感動,我懷著悲憤的淚翻譯這些作品,進一步增加了對法西斯的仇恨,也加強了對苦難人們的同情,并且明確了什么是當今世界的大是大非,應(yīng)該培養(yǎng)怎樣的大愛大恨。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江青就污蔑肖洛霍夫是蘇修文藝鼻祖,我因翻譯他的作品被斥為肖洛霍夫在中國的代理人和吹鼓手,罪責難逃,全家遭殃,我也兩次處于生死邊緣,好不容易才熬過十年災(zāi)難。
其中一次是1975年。我在工地勞動,扛水泥包。一天黃昏,一卡車水泥開到瑞金路工地,我也參加把水泥包從卡車搬到建筑工地倉庫。當時天已昏暗,我走到卡車邊等候搬運,不巧有一次我還沒站穩(wěn),車上的人就把一包水泥一松手壓到我的背上。我當時只聽得“格嗒”一聲,我的脊梁骨被壓斷了,人也昏倒在地。我立刻被抬到附近的瑞金醫(yī)院。經(jīng)X光檢查,確診我的第十二節(jié)胸椎壓縮性骨折一個多厘米。醫(yī)生當時對我家屬說:輕則下肢癱瘓,重則有生命危險。因為我當時還是牛鬼蛇神,不能讓我住院治療。醫(yī)生要我回家仰天躺在一塊木板上,一動不動幾個月,讓斷骨自然愈合。這次我忍受了極其厲害的疼痛,懂得了什么叫“痛徹骨髓”。無可奈何,家里就臨時搭了一塊木板,把我放在板上,一切生活活動就局限在這塊板上。當時我躺在板上,咬緊牙關(guān)忍受劇痛,同時下定決心要遵照醫(yī)囑讓斷骨自然愈合,絕對不能錯位。我想,萬一我不能痊愈,那么下半輩子就沒有什么事可做,我也將成為一個廢物了,可我還有不少事要做,我還有完成翻譯托爾斯泰小說全集的一項計劃呢。經(jīng)過近一年的痛苦煎熬,我的斷骨總算愈合了,我又能恢復(fù)活動,慢慢坐到桌旁,重又拿起筆來“爬格子”了。
我在養(yǎng)傷期間反復(fù)思考,為什么江青要首先抓住肖洛霍夫,把他說成是文藝界頭號敵人呢?我漸漸懂得了,江青這幫人嗅覺很靈,他們看到肖洛霍夫用高超的藝術(shù)手法塑造人物,通過人們悲歡離合的遭遇,揭示人性的堅強和美麗,來宣揚人道主義。這同他們竭力蹂躪人性、摧殘千百萬人生命、宣揚斗爭哲學、鼓吹階級斗爭、煽動人與人之間的仇恨,正好是背道而馳的。因此,他們要千方百計制造輿論,為開展這場史無前例的浩劫掃清障礙。他們的野心在“文革”前就已開始暴露,掀起一次又一次的“大批判”,反對人性論,咒罵人道主義,目的都是要加強他們的專制統(tǒng)治,愚弄善良的人們。
通過“文化大革命”,我越來越清楚,要結(jié)束這樣的悲劇,首先必須培養(yǎng)人與人之間的美好感情,建立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guān)系,宣揚人與人之間的愛,也就是人道主義精神。
在閱讀和翻譯文藝作品中,我認識到托爾斯泰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他的一生就體現(xiàn)了人道主義精神,他的作品用感人至深的藝術(shù)手法培養(yǎng)人的博愛精神,反對形形色色的邪惡勢力和思想。在蘇聯(lián)作家中,肖洛霍夫是繼承托爾斯泰精神和藝術(shù)技巧最成功的一位。我在20世紀50年代重點介紹肖洛霍夫的作品主要是出于這個動機。我在“文革”之后集中精力翻譯托爾斯泰的作品,花了二十年時間把四百萬字的托爾斯泰全部小說翻譯過來,主要也是出于這樣的動機。但是,我之所以重視托爾斯泰的作品,是由于他偉大的精神和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有人說,托爾斯泰是19世紀世界的良心,我同意這個評價,而且認為托爾斯泰的偉大人格至今仍值得我們尊敬和學習。不過,我要聲明,我不是一個“托爾斯泰主義者”,也不贊同當年那些自稱為“托爾斯泰主義者”的人們。我覺得,那些人并不真正理解托爾斯泰的思想和精神,其中有些人甚至別有用心。
人類經(jīng)歷了苦難深重的19世紀,度過了多災(zāi)多難的20世紀,進入了21世紀。在這新世紀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回顧歷史,特別要從剛過去的20世紀中總結(jié)必要的教訓。20世紀里發(fā)生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經(jīng)歷了法西斯主義和反法西斯主義的血腥斗爭以及其他幾次浩劫。每一次大戰(zhàn)和浩劫都造成千萬人死亡和千萬個家庭破滅。有人說,最有理性的人類制造最無理性的歷史,這確實是事實。因此,我覺得改變這種情況是我們的首要任務(wù)。但要改變這種情況談何容易,必須讓世界上多數(shù)人分清是非,而要能分清是非,必須有交換意見的自由,也就是言論的自由。真理越辯越明,言論自由是探索真理的起碼條件。
我們從事翻譯,主要就是要使人們了解世界各國杰出人物的思想和感情,擴大自己的視野,活潑自己的思想,豐富自己美好的感情。這項工作也是世界各國人民文化交流的重要一環(huán)。文化交流必須通過翻譯。只有通過廣泛的思想交流、學術(shù)交流和文化交流,才能真正改變閉關(guān)鎖國、夜郎自大、愚昧落后的局面。我想,我從事文學翻譯工作,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也都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
200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