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科巴尼亞的圣誕節(jié)

德軍在布達(dá)佩斯設(shè)置的路障的殘骸。

蘇聯(lián)軍隊接管布達(dá)佩斯后市中心一個廣場當(dāng)時的場景。

撤離的德軍炸毀了連接布達(dá)和佩斯的所有大橋。
我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是在科巴尼亞度過的。當(dāng)時我對圣誕節(jié)知之甚少,只知道它和禮物有關(guān)。約西家有一棵用松樹枝充當(dāng)?shù)摹笆フQ樹”,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當(dāng)時他們邀請我去他家過圣誕節(jié)并交換禮物。他們把松樹枝支在桌子上,但因為裝飾物太多,小“圣誕樹”有些不堪重負(fù),其實那些裝飾物更適合掛在一棵真正的圣誕樹上。
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你在外面買不到禮物,因為人們都不再工作,即使你有錢,商店不開門也沒用。約西送給我一些自制的小禮物,而在母親的幫助下,我也為他動手做了些禮物,那是一套警察隨身攜帶的用品:一個勉強能當(dāng)作徽章的東西、一個警笛,還有其他幾個小東西。我們在圣誕樹旁玩了一會兒,然后帶著我們的新禮物出去做游戲。圣誕節(jié)真是有趣。
幾天之后,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這種聲音就像有人把摞在一起的厚木板從空中拋到地上發(fā)出的聲音。一陣巨大的重?fù)袈暫螅覀儠碛衅痰陌矊?,隨后又是一陣撞擊聲。當(dāng)“木板落下”時,我周圍的大人們便停止了談話。在我看來,他們好像屏住了呼吸。母親告訴我這是蘇聯(lián)人發(fā)射大炮的聲音。我很好奇,就和約西跑到外面,想更清楚地聽到大炮的聲音。
一天上午,我剛從廁所回來,院子里就發(fā)生了爆炸。那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厚木板的撞擊聲,而是和我想象中的爆炸聲一樣:聲音巨大而響亮、持續(xù)時間長、有回聲,然后是被炸成碎片的房頂瓦片、磚頭和被炸飛的木片等發(fā)出的嘈雜的聲音。人們嚇得呆坐在那里,好像在等待新一輪的爆炸。過了一會兒,看到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們走了出去,發(fā)現(xiàn)通往廁所的門被一顆炮彈的碎片炸碎了。我盯著那些碎片,想著僅僅幾分鐘之前我還從那扇門走過。
大人們決定搬進地下室,那里是躲避這種炮擊的最安全的地方。與基拉伊大街的公寓大樓相似,這里也有一個中央地下室,而且每個公寓單元還另有供自己儲存東西的地下室。人們從房間里把簡易床和財物拖進地下室,在這里安頓下來。與我們同住的是那個曾被德國士兵認(rèn)為是猶太人的紅發(fā)婦女和另一個女人。
我們搬進地下室真是對了,因為后來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先是停電,一兩天之后水也停了。后來水時斷時續(xù)地給,一來水,人們就竭盡所能地在找得到的每一個鍋和桶里都儲滿水。只有出去尋找食物時,人們才會離開這棟公寓樓,而這種嘗試大都無功而返。但是,偶爾也會有女人發(fā)現(xiàn)開門營業(yè)的面包店賣新鮮出爐的面包,她會跑回來將這一消息通告大家,好趕在面包賣完之前去買些回來。
地下室很暗,邊上堆滿了木頭和煤。煤灰落得到處都是,我們的衣服和行李自然難免粘上。每個地下室的天花板上都伸出一根電線,上面吊著一個光禿禿的燈泡;但是因為沒電,地下室點起了煤油燈照明,結(jié)果煙霧繚繞,地下室更顯臟亂。大多數(shù)人都有用來煮豆子的小爐子,而豆子便是我們的一日三餐。但是,小爐子卻不能抵抗嚴(yán)寒和潮濕,所以我們整天都穿著大衣,甚至睡覺時也是如此。我們別無選擇,只有麻木地適應(yīng)。
在地下室里的時間很難熬,那里光線太暗,無法讀書。一些男人在玩牌,女人們則負(fù)責(zé)尋找食物,補充補給和做飯,而幾個孩子則在一旁礙事地晃蕩。因為炮擊,父母們不允許我們出去。大炮的響聲成了連續(xù)不斷的背景音。起初,這還讓人害怕,但僅僅幾天之后,我們就習(xí)慣了炮聲,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一天,一個孩子的父親想激發(fā)我們開展一項有益的活動。他把所有的孩子召集到地下室的一角,因為生著爐子,那里讓人感覺很舒服。他說,對我們來說,進行教理問答練習(xí)是一個不錯的活動。所有孩子,包括我,都點頭表示同意,但我卻嚇得驚慌失措,因為以我對教理問答僅有的認(rèn)識,我知道它和天主教有關(guān),那么這個活動就是關(guān)于天主教的,我確定,在這方面的無知將立刻泄露我的秘密。
那個人開始問其中的一個孩子。我避免看他,以免他注意到我。那個孩子的回答他比較滿意,所以他接著問下一個孩子,與我只有一人之隔。再有一個問題就到我了。這時,我站起來給自己找了個借口:“我要上廁所?!蹦侨它c了點頭,就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了他正在提問的孩子身上。
我跑向母親,臉緊貼著她的脖子輕聲地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她緊緊地抱著我說:“你不能再回去了。”然后,她大聲地對我說該幫她一把了,接著就開始指使我干活兒。我再也沒有回去作那要命的教理問答練習(xí)。
這一經(jīng)歷也讓我盡可能地避開那些孩子,我可不想在另一個教育游戲中授人以柄,被當(dāng)場識破。
*****
在地下室里安頓下來一兩周后,一群蘇聯(lián)士兵出現(xiàn)在我們的公寓樓里。沒有鳴槍,沒有戰(zhàn)斗,他們只是走進公寓,進入到地下室。雖然進來時很隨意,但是他們每個人都拿著一支沖鋒槍。蘇軍沖鋒槍與德軍沖鋒槍不一樣,蘇軍沖鋒槍更像步槍,只是子彈裝在連接槍管的圓鼓形彈匣里。
蘇聯(lián)士兵胡子拉碴的,衣服皺皺巴巴,看起來疲憊不堪。他們一共有10到15個人。那個帶隊的士兵看起來與其他士兵沒什么區(qū)別。他說德語,這讓樓里的幾個住戶可以與他們溝通。其他士兵中有幾個也會說一點德語。公寓樓里有個老頭來自匈牙利的某個地方,那里的人說某種俄語的方言,所以他就成了不會說德語的蘇聯(lián)士兵的翻譯。
士兵們檢查了地下室,之后在樓上的房間里安頓下來。他們雖不十分友好,也沒有什么敵意。他們留給我們一些面包,這些面包與匈牙利的不一樣,它們形狀像磚頭,顏色較深,而且還酸酸的,但是能得到這些面包我們已經(jīng)很高興了。
初次碰面后,他們幾乎就不管我們了。他們每天一早就離開公寓樓,晚上很晚才回來,就好像去上班一樣。
炮火持續(xù)不斷,我們?nèi)源诘叵率依?,但是有蘇聯(lián)士兵在那兒,我多了幾分安全感。他們不是德國人,而且他們把德國人趕了出去。
那個帶隊的士兵——母親說他是個中士——經(jīng)常用德語與母親閑談,而且經(jīng)常到地下室來看我們。以前,除了匈牙利語,我從未聽母親說過其他語言,所以看她那么流利地與那個士兵對話,我很吃驚,對此印象頗深。有一次,我和母親還有那個士兵單獨待在我們的地下室里,在與他交談了幾句之后,母親轉(zhuǎn)向我問道:“安德里什,你還記得‘Modim anachnu lach’嗎?”我記得這是一年前我上一年級時學(xué)會的希伯來祈禱文的第一句,那時我在學(xué)校每天都背誦。我呆了一下,我是不應(yīng)該記住這種東西的。母親說:“現(xiàn)在說沒關(guān)系。如果你記得這句話,就說給中士聽。”我這么做了,中士的臉上隨即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拍了拍我的頭。那天晚上,我和母親在簡易床上依偎在一起,她輕聲對我說,那個中士是猶太人,他的家人全部被當(dāng)時在蘇聯(lián)的德國人殘忍地殺害了。母親告訴我他叫艾。
另一天晚上,我們躺在簡易床上,我已經(jīng)快睡著了,這時有人來到我們的地下室。借著燈籠的光,睡眼蒙眬的我認(rèn)出來人是偶爾充當(dāng)翻譯的那個老頭兒。他對母親和另外兩個女人說了些什么,然后他們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不知道他們在爭論什么,但我能感覺到這三個女人情緒很激動。
隨后一個蘇聯(lián)士兵進來了,在揮手示意那個老頭兒和另外兩個女人離開后,他關(guān)上了門并從里面鎖上,然后用他的沖鋒槍頂住門。他坐在我們的床邊,不懷好意地笑著。母親先是用匈牙利語跟他說著什么,然后又換成德語,而他只是繼續(xù)壞笑著。他用食指戳了戳母親的胸口,又用手指向自己說“安德烈”,好像他的名字叫安德烈。母親指著我也說“安德烈”,我猜想,匈牙利語的“安德里什”翻成俄語就是“安德烈”。
那個蘇聯(lián)士兵還是咧著嘴壞笑,而且再次用手指戳向母親的胸部,母親從床上起身抱起我。那個士兵挪走他的槍,打開門讓母親把我抱走。我被抱到另一間地下室,母親把我交代給那兒的一個女人,然后又返回我們的地下室。那個女人把我放到床上,用胳膊摟著我,我躺在那里忐忑不安,如虎尾春冰一般。我不知道母親在遭遇著什么,也不清楚什么在等待著我們。我感到胸口堵得慌,幾乎喘不過氣來。
過了一會兒,母親回來接我。她又氣又緊張,再次抱起了我,這有點不對勁兒,因為我已經(jīng)很沉,媽媽平時不怎么抱我了。她把我放回床上,我們就睡覺了。那天夜里晚些時候,又有幾個蘇聯(lián)人闖進我們的地下室。母親沖他們大喊,說什么三個女人今天都已經(jīng)做過那事了。猶豫了一會兒他們就離開了。
第二天早上,母親臉上帶著一種令人害怕的堅定表情。她粗暴地讓我快點穿上衣服,這個時候我自然會察言觀色而不會去爭辯什么。然后母親抓著我的手,帶我離開了地下室。走出公寓樓之后,她加快了腳步,在街上急速走起來,直到碰到蘇聯(lián)巡邏隊。她直接走過去,向他們打起了手勢,詢問一個叫GPU(蘇聯(lián)國家政治保衛(wèi)局)的機構(gòu)在什么地方。蘇聯(lián)人給她指了一個方向,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我不知道這是要干什么,也不知道GPU是做什么的或者誰是GPU。
在停下幾次問路之后,我們在一棟住滿了蘇聯(lián)士兵的公寓樓那里停了下來。母親似乎在向他們打聽著什么,接著,我被母親牽著,隨他們到了一個房間,那里有一位說德語的軍官,他們進行了簡短的交流。軍官點了點頭,說了些什么,而母親好像在感謝他。然后,我們轉(zhuǎn)身出來了。院子里的士兵盯著我們,什么也沒說。
我們回到了所住的公寓樓。因為一路跟著母親走得太快,我氣喘吁吁的?;貋頃r,艾正在院子里等我們。他的表情十分嚴(yán)肅,看到我們后他示意母親跟他走,而我則被送回了地下室。
后來母親回到了地下室,看上去很煩躁。那天晚上,艾來地下室找我們,我們跟著他來到樓上的一個房間。他那組士兵都在屋里,還有幾個士兵之前沒見過,而且白天早些時候和母親說過話的那個軍官也在。母親面對著這些蘇聯(lián)士兵,一個接一個地目視他們的眼睛,但都搖頭示意不是要找的人。當(dāng)她面對安德烈時,我屏住了呼吸。安德烈自己也紅著臉,好像也憋著氣兒。但母親只是停頓了一下,就搖頭示意不是他。我猛拉了一下她的手,她也同樣拉了我一下,語氣十分強硬地對我說“安靜”,阻止我說出實情。排查繼續(xù)進行,直到母親對屋內(nèi)的每個蘇聯(lián)士兵都搖頭示意不是為止。討論了一番之后,其他的蘇聯(lián)士兵都轉(zhuǎn)身走了,我們也回到了地下室。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母親向我解釋了一切,艾告訴她,如果她把安德烈指認(rèn)出來,安德烈就會被立即槍決。但是,他的同伴一定會向地下室扔手榴彈,把我們都?xì)⑺溃运龥Q定不指證他。
*****
過了一段時間,炮擊漸漸減少了。蘇聯(lián)人從我們的公寓樓里撤出,繼續(xù)前進,我們則搬回了樓上。1月中旬的一天,我正在院子里堆雪人,母親走出房間招呼我過去,那樣子看起來有點奇怪,把我拖進房間后,她關(guān)上門對我說,艾之前回來告訴她,截止到昨天,佩斯那邊的德軍已經(jīng)全部撤離了。他們撤到了布達(dá)那邊,并在撤離之后炸毀了多瑙河上的大橋,以阻止蘇軍的追擊,但是,這也阻斷了他們自己的退路。瞬間,一種強烈的解脫感襲過全身,我差點兒暈過去。就好像憋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氣兒,終于又可以呼吸了一樣。
但是,母親的表情告訴我還有別的事。她接著說:“我認(rèn)為是時候讓你做回安德里什·格羅夫了。”我感到震驚,因為我已經(jīng)徹頭徹尾地變成安德拉什·馬萊舍維奇了,所以有那么一刻我很困惑,然而只過了片刻,我就沉浸在自由使用真名的重大意義之中了。
就在這時,我聽見約西叫我出去和他一起滑雪橇,我出去了。我想把我的秘密告訴他,卻不知如何表達(dá),也沒找到適當(dāng)?shù)臅r機。所以,我們只是在公寓樓周圍的雪地里滑著雪橇,而我什么也沒說。當(dāng)我們玩夠之后往回走時,我突然大聲說:“你知道嗎,我以前沒有告訴你實情。我不是我跟你說的那個人。我不叫安德拉什·馬萊舍維奇,我叫安德里什·格羅夫。我之前必須改名,因為我是猶太人,如果我用真名,他們會把我?guī)ё叩??!焙退f這番話時,我都沒有看他一眼。
他毫無反應(yīng),只是拖著雪橇向他住的房間走,和我揮手告別之后,就進了屋。
我繼續(xù)在院子里堆我沒堆完的雪人。大概過了半小時,約西的父親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并對我喊道:“安德里什,過來一下?!蔽易吡诉^去,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他以前對我并非不友好,但是,除了圣誕節(jié)之外,他從來沒有邀請過我去他們家。
我走進他家廚房,約西的父親讓我在餐桌旁邊的一個凳子上坐下。他另給自己拉出一個凳子,還拿出一張紙和一支鉛筆,然后問我:“你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能感覺到我的臉正在發(fā)熱。安德里什·格羅夫,我告訴他。我坐在那里看著他。他繼續(xù)問:“你住在哪里?”我的臉更熱了,不過我還是告訴了他?!澳愀赣H在哪里?他在戰(zhàn)前做什么工作?”
就這樣,他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問著,并慢慢地仔細(xì)記下我的每個答復(fù)。然后他看著我,一言不發(fā)地折起那張紙,起身走到一個裝滿襯衣的櫥柜旁,把那張疊起來的紙塞進那堆襯衣下面。他一臉嚴(yán)肅地感謝我的配合,而我也同樣嚴(yán)肅地回答說不用客氣。
我起身離開了他家。一到外面,因為恐懼以及從內(nèi)心涌出的憎惡,我渾身發(fā)抖。
我發(fā)現(xiàn)母親在公寓里,就把剛才發(fā)生的事一股腦兒地說給她聽。但我喘得厲害,幾乎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說完后,我們靜靜地凝視了對方好長時間。我仍然覺得呼吸困難,而她則像是屏住了呼吸。然后她說:“這對他沒什么好處,納粹已經(jīng)走了,走了?!蔽尹c頭表示同意,卻說不出話來,仇恨讓我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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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告訴我母親德國人已被趕出佩斯幾天之后,母親認(rèn)為是時候回基拉伊大街的家了。有軌電車當(dāng)然還沒有運行,所以回家就意味著在冰雪覆蓋的街道上步行10英里。
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我們仔細(xì)地作著準(zhǔn)備。母親借了一個背包,除了我們所有的衣物,還裝了些食物。第二天一早,在和鄰居道完別并和約瑟夫叔叔的父母擁抱之后,我們就出發(fā)了。
被白雪覆蓋的街道空蕩蕩的。坦克和運兵的裝甲車碾壓著積雪,留下的車轍已凍冰變硬。起初,除了偶爾有蘇聯(lián)巡邏隊經(jīng)過之外,還看不到太多戰(zhàn)爭的跡象。但是,隨著我們繼續(xù)往前走,街景就開始變了。
我們看到大街上有被丟棄的有軌電車,上面的輸電線已經(jīng)斷開,扭曲著落在電車旁邊的地上。四周散布著被燒毀的軍車殘骸,既有德軍的,也有蘇軍的。隨著我們接近市中心,房子開始顯示出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跡象。一些大樓上有很大的圓洞,透過圓洞,我們能看見被炸毀的公寓房間里的景象。街上到處都是炸碎的磚頭和迫擊炮的碎片。走到哪兒,你都能在大樓外墻的灰泥上看到子彈的痕跡。窗戶全被炸飛,腳下一片碎玻璃。
街上靜得可怕,也沒有行駛的車輛。路上見不到幾個人,大家都偷偷摸摸地走著,盡量不引起別人的注意。路上見到的主要是女人,她們把自己裹得很嚴(yán)實,罩著方巾的頭低垂著,所以你很難看清她們的臉。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在一個十字路口,我看到一個男人臉朝下地趴在地上,四肢伸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走過去后還禁不住回頭看他,母親猛地拽了我的手一下,警告我注意腳下的路。
繼續(xù)走過了一條街,我看到前方有個奇怪的東西。走近一看,是一匹死馬四肢伸開地躺在街邊。一位老人蹲在馬的旁邊,正在用一把菜刀割凍住的馬腿,他割下一片一片的肉,放進身邊的桶里。我們經(jīng)過時,他都沒有抬頭看我們。
越接近市中心,戰(zhàn)爭造成的破壞越嚴(yán)重。我好奇地四處張望著,感覺好像在夢里。這里已經(jīng)不是幾個星期前的那個布達(dá)佩斯了。僅僅兩個月的時間,它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
如在夢中的感覺讓我忘記了疲倦,但我不愿去想旅程的盡頭是什么在等待我們。我只是麻木地、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向前走。又走了一會兒,我對看到的任何景象都見怪不怪了。
我們想在我父母的一個朋友家里稍事休息,便停了下來。這個朋友是猶太人,他曾是匈牙利軍隊里一位授過勛的軍官,因此他不用搬進為猶太人指定的房子或居住區(qū),而他和他的家人也可以不受那些用來約束其他猶太人的規(guī)則的限制。母親確信他一定在家,我們真的很想休息一會兒。
我們爬上他家所在公寓樓的三層,敲他家的門,但是沒人應(yīng)答。一些鄰居聽到我們的敲門聲后,走出來告訴我們他家發(fā)生的慘劇。箭十字黨把他們?nèi)規(guī)У礁浇囊黄盏厣蠘寶⒘耍膭渍乱矝]能救他和妻子以及那幾個比我小的孩子的命。沉默了一會兒之后,母親轉(zhuǎn)身拉著我的手離開了。
我們前往離開前最后住過的地方——位于厄特沃什大街的猶太人住的房子里。戰(zhàn)爭并沒有怎么損害到這座房子。我們到達(dá)時,已經(jīng)有人在我們的房間里住下來。我們放下背包,就立即奔向我們位于基拉伊大街上的自己的家。所有窗戶的玻璃都炸沒了,但是公寓大樓還立在那兒。
我們敲了敲看門人的房門,他的妻子開了門。在短暫的震驚過后,她緊緊地抱住了我們。看到我們她真的很高興。她說:“真的想不到你們會回來?!?/p>
母親看了她一會兒,然后平靜地說:“我們回來了?!?/p>
看門人的妻子告訴我母親,已經(jīng)有人搬進了我們家,而且大部分家具都被搬走了。然后她讓我們給她些時間把我們的家收拾一下,于是我們又回到先前那棟猶太人住的房子,與那些已搬進我們曾住過的房間的陌生人過了一夜。
第二天,我們回到了基拉伊大街的家。我們的家已被騰出,窗戶已用厚厚的褐色包裝紙糊上,擋住了寒冷的空氣,但同時也擋住了光,所以屋里看起來如同黃昏時刻那么暗。一些家具已經(jīng)不知去向,剩下的家具也沒有擺在原來的地方,而是錯亂地放著,所以我們的公寓看起來不像家。房間里很臟,到處是灰塵、泥土和沙粒。走廊里有一張床,床墊中間有一個大口子。母親雙唇緊閉,一言未發(fā)。
但是我們的東西一點點地找到了。雖然我沒指望能找回全部的東西,但是布置一番后,這套公寓看起來又像以前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