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 TWO 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是以秒計算的

不為我們改變的世界 作者:丁丁張 等 著


我哪曉得這來去無影的因緣際會是什么。

我只是想,

也許我們只有弄丟一個好人,

才能弄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好的人。

當你在我生命中蒸發(fā)

文/Ricas

小時候的我們都想著要改變世界,直至如今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自始至終就不會為了我們?nèi)ジ淖兪裁础?/p>

李振光今年23歲,由于家境清貧,14歲便停止了學業(yè)去了偌大的北京城,現(xiàn)在在一家連鎖的房屋中介公司做銷售,業(yè)績蒸蒸日上,已連續(xù)4個月成為公司的銷售冠軍。

而這一切的小成就都是因為一個比他年長22歲的女人。

在這之前,他輾轉(zhuǎn)做過餐館服務員、車間值班員、小區(qū)保安,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則是18歲那年被一同在餐館打工的小祺帶入了傳銷團伙,一待就是大半年。那段灰暗歲月是他這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

那會兒有個叫小祺的男生,個子不高,很是消瘦,皮膚黝黑,留著一頭板寸,平日里很是寡言,但對李振光卻很好,經(jīng)常主動幫他刷洗碗筷,以及處理各種臟累差的活。尚且年少的他哪里懂得什么人心叵測,只知道有人待你好,那就是無價的善意和恩澤,所以他對小祺一直存有感激且把他當作哥們兒。

李振光還清晰地記得,那是個悶熱卻異常多雨的夏季,天空時常飄落起零星的雨,那天輪到李振光值班,他一如往常地打掃完店里,把卷簾門關上,幾只無頭蒼蠅撲打著翅膀直往天花板上的燈管上撞,他按例檢查煤氣已關閉后便徑直朝樓上的閣樓走去。

他雖然成長于農(nóng)村,但一直很愛干凈甚至有些潔癖,除了注意個人衛(wèi)生還總是把店里打掃得很干凈,平日里特別摳門兒的男老板偶爾還會挺著一個大油肚擺動著手中印有還珠格格的扇子對他說:“小李,真不錯,下月給你漲工錢。”雖是這樣說,卻一次也沒漲過,反而會因為他一不小心打破杯碗而加倍扣工資,那時的李振光心想,要不是因為小祺在這兒,我早不干了!

他將自帶的洗凈的被褥整齊地鋪于閣樓的折疊床上,再將拖鞋擺正,然后關了昏黃的臺燈。他睡覺時習慣平躺的姿勢,從來不會更換姿勢,因為他要確保第二天醒來,被子還是昨日他入睡時的形狀,近乎偏執(zhí)。

由于白日太操勞,他睡得很死。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卷簾門打開的巨大聲響驚醒。他立馬起身,小心翼翼地探頭往樓下大門處看去,順手拿起早已備好的鐵棍子以防萬一。只見三個人影從黑暗處朝他逼近,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小祺身后緊跟著兩個陌生男人,三人一起上了閣樓。

“振光,這是我的兩個朋友,我上次跟你提過我們一起去干點別的,我找好出路了,你現(xiàn)在收收東西立馬跟我走。”小祺拉著李振光的胳膊一臉嚴肅地說道。

另外兩個男人身穿黑色短袖,其中一個胳膊上有很大的骷髏文身,另一個則在一旁若無其事地吐著煙圈。

“那你說是去做什么?不說清楚這樣跟你走了,萬一出事怎么辦?”

“我就問你信不信我,跟不跟我走?”

“要走也等天亮了再說?!痹拕傉f完,只見小祺轉(zhuǎn)身走下閣樓,文身男向前就將李振光的手緊緊抓住,另一個男人用腳踩滅了煙蒂,立馬上前捂住了他的嘴,李振光瞬間昏厥了過去。

待醒來時,李振光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一個昏暗潮濕不透光的小屋子里,四周坐著五六個表情呆滯的人,但他并未看到小祺和昨晚出現(xiàn)的那兩名男子。

他下意識以為自己被綁架了,或者被卷入了賣腎案子中,立馬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發(fā)現(xiàn)一切安好,但身上的身份證等物件已都被收走。此時一個梳著油頭,西裝革履的男人推門走了進來,身后跟著三個吊兒郎當身上都有文身的男人。

他先是一本正經(jīng)地進行了一番自我介紹,再客氣地講述了自己“輝煌的事業(yè)”,最后口若懸河地說道:“你們到這兒來,真來對地方了,干成一個單子賺一筆,你們的小康生活就要到來了?!?/p>

從那天以后,李振光就進入了每天被逼迫參加各種“輝煌事業(yè)”分享會,背誦各種營銷書籍以及上個廁所都要被監(jiān)視的生活,每天兩頓飯除了饅頭青菜,就是饅頭火腿腸,到了夜晚則和四五個人擠睡在一間不透光的小房間,打著地鋪,屋里還有許多老鼠亂竄。這期間李振光雖然每天都要參與各種洗腦會,但他近乎偏執(zhí)的意念卻一直讓他保持著清醒。

一晃就是半年,這半年他從未看見過小祺,最初他是恨他的,可到了最后卻只?!八@人到底去哪了,不會出什么事了吧”的念頭。因為他親眼見到過一個試圖逃跑的女生被抓回來后被剁了三根手指的慘狀,之所以剁三指,是因為要以儆效尤,告知大家謹遵傳銷三條規(guī)則:不許擅自離開組織、不許煽動旁人離開組織、不許存留脫離組織的想法。

他不知道小祺如今到底在哪里,只希望他能早日清醒過來,有機會逃離這個牢籠。

每每看到那些試圖逃走的人經(jīng)歷的慘況,他都感覺膽怯,正當他對生命感到絕望的時候,這個團伙被查辦,所有人都被解救了,那一刻他才覺得生命是有奇跡的。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對生命有了新的展望,對人心也有了新的認識。

也許是潛移默化被書本上那些所謂的營銷理念影響,他之后的工作都與銷售有關。當然,前提都是不違法的。

這個被人喚作“郝姐”的女人比李振光年長22歲,未婚。大抵是看著有180厘米身高的李振光長得還算俊俏的緣故,她一眼就看中他做自己的房屋中介。

沒過多久李振光就因為這個女人賺到了入房屋中介這行以來最大的一筆錢,這個女人看上了位于北京二環(huán)的一套百平米的電梯復式樓,絲毫不磨嘰立馬付了全款。李振光也因此得到了不少傭金。

他的同事們總是在一旁調(diào)侃他說:“小李,那個老女人是想包養(yǎng)你呢,還不快貼上去,傍上富婆你就不用工作啦。“

雖是玩笑話,李振光卻也默默記在了心里。

他生于一個只有30戶人家的小村莊,不過他打小就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離開那片貧瘠的土地,夢想著自己有一天能賺一筆錢把父母接到便利的大城市,揚眉吐氣一番,或者就算不能把父母接到大城市,那至少也要在老家為他們建一棟大房子讓他們安穩(wěn)地度過晚年。可在這一切實現(xiàn)之前凡事一定都要靠自己,絕對不能靠一個女人。

可是現(xiàn)實中恰恰就是因為這個女人,李振光才把正在上大學的妹妹這四年的學費問題給解決了,每每想到這個,他就對眼前這個老女人心生幾分感激。

李振光覺得這個女人除了比他年長22歲這一個缺點以外,別的地方都挺好的,至少對他很好,經(jīng)常開車送他回家,偶爾會作一臉嬌羞狀拍打著李振光那還算緊實的屁股。

雖然這個女人身高不到160厘米,體重140斤,操著一口純正的東北話,嗓門大到似乎隨時都準備掄起拳頭向人揮過去,對其他的中介也總是一副愛答不理想罵就罵的暴發(fā)戶態(tài)度,但唯獨對李振光很好。

她經(jīng)常帶他光顧一些高檔餐廳,還帶他去商場買衣服、買手表,李振光最初本是推辭的,總覺得男人即便是窮也要窮得有骨氣,可是這個女人不管李振光如何回拒,都不放棄,每天都會照常來接李振光下班吃飯回家。

沒上過什么學,又很早出外打工的李振光仔細想來,這個女人應該是這些年在外待他最好的人了吧!即便這樣,李振光還是心有歉疚。

所以他會把她買的衣服、手表以及送的其他所有禮物都悉數(shù)完整地留存下來,包括發(fā)票,心想著以后找個合適的機會一并歸還給她。

他打心底覺得,不能利用他人對自己的好而去索要一些東西。

他是需要錢,但他堅信自己可以掙,于是他第一次主動開口向郝姐提出一起吃飯,第一次訂了一家他看不懂的以英文字母命名的餐廳。

看得出坐在對面的郝姐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穿一條定制的黑色連衣裙,頭發(fā)扎得干凈利落,但不懂化妝的她總是濃妝艷抹好不自然,甚至有些滑稽。那晚向來多話的郝姐也突然沉默了下來,兩人安靜地吃了一會兒飯,李振光夾菜到郝姐碗里。

“你有什么就說吧!不用磨嘰,肯定是有什么事兒你才會主動找我出來吃飯,之前我約你你都是左右推托的!”郝姐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李振光說道。

李振光沉默了幾秒后說:“郝姐,這幾個月來謝謝您的照顧,因為您我現(xiàn)在在公司才可以稍微地被領導尊重下,生活上也多虧了您我才增長了那么多見識。但我覺得,我們的關系是不是應該梳理一下?”李振光不敢直視郝姐的眼睛,自顧自地擺弄著碗里的米飯。

“好,我懂了,先好好吃完這頓飯?!焙陆氵呎f邊招手叫服務員往自己酒杯里倒酒。

她喝得有些微醺,打了一通電話叫人來接她,沒多久只見一個壯碩得好似男保鏢的男生將郝姐背上了車,走之前還不忘給李振光叫了一輛出租車,坐在車中的郝姐搖下車窗,囑咐李振光說:“行,姐啊最近就是太無聊了,帶你玩玩,別給自己壓力,姐懂得輕重,以后你有啥事兒啊,盡管來找我?!?/p>

話畢,車子發(fā)動揚長而去,李振光在回程的路上看著窗外不斷向后退的霓虹夜景,突然思緒萬千,備覺凄惶。

從那次晚餐以后真的就再也沒有見過郝姐,他的業(yè)績回到平穩(wěn)期,雖說再也沒有像郝姐這樣的人給他介紹單子,但他覺得靠自己就很知足。

正當他以為一切都在朝正軌邁進的時候,卻得知家中母親身患淋巴癌,急需一大筆錢用于治療。

他匆忙趕回了家,將母親安置到醫(yī)院,眼看自己的積蓄完全不夠支撐,他腦海里第一個想到了郝姐。

目前能救燃眉之急的人似乎只有她了,他看著病床上孱弱的母親一鼓作氣摁下電話,心中反復練習了許多開場白,諸如“郝姐,好久不見了”,或是“郝姐,要不要一起出來吃個宵夜”之類的話。

可電話那頭一直無人接聽,他反復打了許多遍依舊無果。

他迅速回到北京買了一些水果準備親自登門拜訪求助,到了目的地后怔在原地良久才鼓起勇氣按響了門鈴,門鈴響了數(shù)遍卻依然無人響應,這時隔壁一個40來歲的阿姨打開自家房門準備出門,主動問道:“小伙子,你找這戶人家啊,你不會是她兒子吧?”

李振光撓了撓后腦勺有些羞赧地說道:“不是不是,我是她的一個朋友,來看看她,她最近在家嗎?”

“前幾天她被警察帶走啦,好像是傳銷頭子還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嚇死人,平時挺熱心的一個人啊,沒想到會是干這個的!”阿姨擺了擺手就往電梯口走去。

李振光回到了北京的出租房里,順手打開了那個陳舊的14英寸電視,整個人對著熒屏癱軟在床上,突然聽到新聞臺里開始播報“抓獲傳銷犯罪團伙”的新聞,他猛一下從床上驚站起來,看到視頻中有一個體型神似郝姐的女人,雖然她的臉部被打了馬賽克,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人就是她。

李振光突然一陣驚慌失措,身體不自覺往后退,腳突然踢到一個東西,他往下看去,原來是放于床底下的那個存放物件的大箱子,里面都是郝姐送他的禮物。

他將這一箱物件悉數(shù)變賣換來了母親的醫(yī)藥費,唯獨留下了一款名為“Big Big World”的定制款手表。那會兒李振光的手機鈴聲自動默認的歌就是這個,所以郝姐才特意找人定制了這款手表。后來他查了下中文,意為“大千世界”。

從那以后這個女人就完全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一如曾經(jīng)的小祺那般突然人間蒸發(fā)失去了蹤影。

而他的夢想、他的原則、他的偏執(zhí)似乎也都因為現(xiàn)實的困厄而變得面目全非。

他突然明白,小時候的我們都想著要改變世界,直至如今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自始至終就不會為了我們?nèi)ジ淖兪裁?,它只是通過時間,通過各種經(jīng)歷去改變我們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

而那些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命中又走散的人們啊,這個世界又改變了你們什么呢?

海盜船長

文/徐良

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陪你行萬里路,

讀萬卷書,賦予你千百萬種呵護,并義無反顧。

收到丁丁張指導發(fā)來的邀約——徐良,來篇稿子,否則殺無赦。

我撲通跪地:張指導,我日理萬機,一秒鐘幾百萬經(jīng)驗值上下。上有老,下有小,裝備都不好。

滾粗,張指導說。

于是我就把你的故事寫在了這里,要怪,請怪他。

世界上有許多人,會行萬里路,會讀萬卷書,會撕開千百萬種傷口,為了愈合不眠不休。

19歲時我第一次離開青島,是為了見你。

一張去往武漢的硬座火車票,25個小時,擠在狹小的座位上用腦袋擦著車窗。

你的心碎過,碎到得了重度抑郁癥,碎到自殘未遂,被家人帶去看心理醫(yī)生,被綁住雙手躺在床上。

你仰望天空45度,說你可能不會再愛了,沒人吐槽你這句QQ簽名,你母親的淚水流過深深的法令紋,說不愛了好,不愛了媽媽陪你一輩子。

他跟我很有交情,老實本分,長得比我?guī)洝?/p>

他曾偷偷地問過我接吻的方法,我倒吸一口氣,說我也不懂,我覺得使勁兒嘬就行。

對不起,聽說你的扁桃體差點被他嘬出來。

他就是這么個糊涂蛋,他說愛情不該留有余力,有多大力,嘬多大力。

你們倆和我不同,都是尖子生,系里的神雕俠侶,在爭取早戀合法化的道路上孜孜不倦。

老師當然反對,全校點名、找家長,想了很多辦法。我也沒想到他會當著老師和家長面嘬你,嘬得夠大力,大到顴骨下面的腮整個凹陷了下去。

場面一下子混亂了,老師被撞飛。

你的父親玩命地揍他,他的血槽飛速下降,眼鏡片兒被打碎在臉上,一拳、兩拳,你的父親一定很愛你,愛到不記得無名指上戴著的戒指,然后他的右眼再也沒能看見東西。

大雨傾瀉下來,在車窗上橫畫著五線譜,剛想填上三兩個音符,火車就已經(jīng)進了濟南站。

一股泡面的香料味道充滿車廂,我蜷縮在八十塊買來的座位上,像一根彎彎的面條。

你父親自己報了警,被警察押走的那夜同樣大雨傾瀉,你哭成五線譜,外加三個重音符號。

后來,他得以見你。

他擠出一絲力所能及的微笑,你擠出一句力不從心的你好。

隔閡是一條渠,注滿了淚水,曾約定一生的人難以四目相對。

對不起,你說。

過了三個月,他再也沒回過學校。

后來他也沒有讀大學,而是在青島沿海的港口做起了魚蝦生意,說是為了接下老舅的衣缽。凌晨四點出海打魚,他說一個眼睛足夠,與正常人無異。

他沒有再嘬誰,也沒有像阿甘的連長一樣及時行樂,一網(wǎng)打來,魚找魚,蝦找蝦,王八歸王八。

我去找他,因為我家離港口太近,隔三差五就黑他幾條魚來吃。

你很擔心父親。

每個月都去看望父親,父親很自責,手掌的觸感揮之不去,仿佛就在昨天。茶飯不思,一百五六十斤的漢子瘦成了皮包骨。

他怎么樣了?父親張開沒有血色的嘴唇說道。

那天你出現(xiàn)在港口,他正坐在墩柱上綁魚餌,看到你語無倫次。

滿是魚腥的港口上盛開了一朵白色茉莉,仿佛回到了那個“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時代——他大聲告訴老師和同學,你是他的愛人,必將共度此生,白頭偕老。

你沒告訴他是父親讓你來的。

他沒告訴你他心里明白。

半年后,你考上了武漢最好的大學。

一年后,一雙結實的手掌把你攬在懷里,你棲息在他的胸口,好像是昔日里父親的溫度。這樣就會幸福了吧?你曾打電話跟我這樣講過。

他不像他那樣笨手笨腳,他吻得很紳士、很成熟,可以讓你完全信賴。

你覺得他是上天為你準備好的成人禮,于是鄭重地告訴了父親。

父親嘆出一口氣,第一次未滿一小時就走出了接見室。

你的眼淚掉在椅子上,“我只是想要一個人疼我?!蹦阏f。

你用了“人”,沒有用“父親”,你怕父親比現(xiàn)在更難過。

火車開到孝感,下一站就是武漢,我感覺衣服已經(jīng)粘在身上,窗外滾燙的風讓我備感不適。一旦我選擇分開腿的坐姿,對面坐的老太便會脫下布鞋,把一雙腳丫放在我褲襠中間的座椅上,老人家坐了二十幾個小時車難免想伸伸腿腳,理解。

只是這酸爽,不敢相信。

下了火車,一路大巴去了醫(yī)院,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你躺著見我。

“你沒洗澡吧!”你說。

“嗯,你也沒洗。”我說。

“啊,你好臟,好惡心?!蹦阏f。

“你也是?!蔽艺f。

你嘆了一口氣:“對啊,我真的好惡心。”你笑著,劃下左半邊臉上的淚水。

我大驚失色。

“別這么套路,我錯了,真錯了,惡心的是我不是你,告訴我怎么才能證明自己很惡心,如果有屎在現(xiàn)場就好了?!?/p>

“徐良,其實那天他的眼睛失明了,我的也是,對嗎?”

我沒有作聲,看著你的手腕上又多了一道嶄新的刀疤。

你的生活為何如此多舛,手腳被束縛,只有眼淚是自由的,但那是一把殺不死人的尖刀,刀刀入肉,遠比真刀來得殘酷得多。

在我離開武漢的時候你已經(jīng)可以下床走動了,你說想回去,想看看父親,想看看海。

母親趕忙給你辦理了出院和休學的手續(xù),并拜托我護送你回青島。怕你心有雜念,難得的免費臥鋪我卻一宿沒睡著。

下了火車,潮濕的風迎面吹來,讓人立刻能夠分辨出海的方向。你說心病好了大半,因為這濕腥的氣味曾伴著太多溫暖的回憶。

家中老舊的家具顯得和藹可親,你端詳著客廳里的全家福,一家人蒸螃蟹、包餃子,畫面一幕幕開始重放:客廳的電視一年無休,播放著不會讓人感到無聊的聲響。他會敲響街門,用腳踏車載你上學,然后對每一個老師和同學大聲說,這是他心愛的姑娘。

你咽下傷懷,關上房門去看望父親。

父親的模樣卻讓你吃驚。

他仿佛變回了原先那個精壯的男人,面色紅潤。

“爸!”你驚喜地喊道。

父親一笑,拿起一張照片貼在了接見室的玻璃板上。

照片里是那個熟悉的人,他戴著一只獨眼眼罩,頭頂一只海盜帽,腳下踩著一艘紅藍相間的嶄新漁船,單膝墊著胳膊騎在船頭,像極了電影中的海盜船長,威風凜凜、春風滿面、傻不啦唧,尚好的一只眼睛笑得彎彎的,好像從沒有過煩惱。

“我是不是很酷?”照片上寫著。

捧著這張照片,你看見父親老淚縱橫,這些眼淚憋了太久,等了太久,你離開座位狂奔過去抱住了父親,獄警沒有阻攔,父女兩人像是舊時光中的默片,緊抱在一起,淚水交融,這條路遠得非比尋常。

世界上有許多人,會行萬里路,會讀萬卷書,會撕開千百萬種傷口,為了愈合不眠不休。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陪你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賦予你千百萬種呵護,且義無反顧。

陽光照進海水浴場的沙灘,又到了喝散裝啤酒的季節(jié)。

父親說,想吃點地道的海鮮。你知道哪里有賣嗎?

Run,run

文/ 葉小白

Run,葉小白,Run!

那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喊聲,從身后傳來。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喜歡在地上滾我,我說不清她怎么會有這種愛好。那年我媽二十九,這個神奇的女人,每天下午都會來到操場,把她兩歲的兒子攤在地上,用手一推,然后她兒子咕嚕咕嚕地滾出去。

這時,她就朝我喊:Run,葉小白,Run!

她的兒子滾了沒多遠就停了下來,萬般無奈地看著這個女人。

我媽喜歡在地上滾我,大概也有我的原因。我患了一種病,無法行走。

醫(yī)生對我媽說:死不了,但是平時多運動,否則身上長蘑菇。

我媽開心地說:兒子,你辛苦一點,這樣咱們可以天天吃蘑菇湯了。

這當然是玩笑話,我媽還是謹遵醫(yī)囑的。那是千禧年,我媽買不起那些昂貴的運動器材,于是她經(jīng)常雙手舉著我,從客廳這頭跑到那頭。

她大聲說,兒子加油啊,快跑完八百米啦!……

結果我老娘那幾年身材越來越好。單位里的那些阿姨,剛生完孩子的,普遍身材發(fā)福。她們向她討教,我媽擺擺手,說:把我兒子當舉重練的。

于是那些阿姨們瘋狂地愛上了我。她們也舉著我在單位奔跑,一邊氣喘吁吁,一邊不忘夸我:加油,今天又跑完八百米啦!……

而那時的我已經(jīng)四歲了,我伸出雙手,咿咿呀呀地學著超人。那時天空時高時低,時光忽遠忽近。我雖一生都只能是個癱子,可在那幾年,我堅信自己是一個超人。

被抱在臂彎里的超人。

今年,我二十五歲了。

我的病情不斷惡化,醫(yī)生說,是骨癌。只要脖子還能動,就還有一線生機。少年時代,我尚且還能動一動,坐上輪椅,也和別人一起享受了九年義務教育。那時,每天在我放學路上,我媽背著我的書包,一邊唱歌,一邊活力四射地推著我回家。

她看見我的老師,道聲,老師好。她看見班上的班草,快樂地喊聲,帥哥放學啊。

老師同學們向她投來疑惑的目光。

我說:媽,晚上我們吃什么?

她低下頭,很認真很認真地對我說:叫姐姐。

這個活力四射的寡婦推著我來到放學要經(jīng)過的一個坡道上。

我說:親媽,你放過我吧。

我親媽——不,我親姐姐,摸摸我的腦袋,溫柔地說:葉小白,你一定可以的。

她松開手。我坐著輪椅,手舞足蹈地飛流直下三百米,她跟在我身后,一邊跑一邊大喊:Run!葉小白,Run!

后來,我在平緩的地方停了下來,兩眼直愣愣地瞪著天空,然而這并不是因為天空有多美麗,而是我完全被嚇傻了。我媽氣喘吁吁地跑上來,問我:怎么樣?這次腎上腺素分泌得多不多?我回過頭,像個二百五似的說:媽,我心好累啊,你能不能去福利院換個兒子?

大學畢業(yè)后,我確診得了骨癌,癌細胞擴散,擴散到了胸部。

我在工作崗位報到才兩天,就被我媽接回了家。

當時我躺在火車上,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景色,想念自己早夭的職場生涯,還有對我橫眉豎眼的女上司。

我媽給我削了個蘋果,她問我:吃嗎?

我張開嘴巴。

她把蘋果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我深吸一口涼氣,差點沒被我媽當場氣死。

她一邊吃蘋果,一邊摸著我的頭發(fā)。

她說:兒子,真好。

我說:什么真好?

她說:才上崗就休年假,真好。

我說:嗯。

我突然笑出了聲。

她說:怎么了?

我說:我剛剛想到的,以后同事說起我,他們就可以說,那一年葉小白敬業(yè)奉獻,燃燒自己,最后光榮地死在了這個試用期崗位上。

說完,我就忍不住又笑了。

我媽拍了下我的手:閉嘴,亂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也笑了,她支著下巴看著我,說:真好。

我說:嗯?又真好?

她說:你回家了,真好。

這半年來,我的病情愈來愈重,只能臥在床上,全靠那個可愛的女人抱住我的腦袋,喂我吃點流食。

那個女人可愛依舊,臉上卻悄悄有了皺紋。她揮舞掃把干家務的時候還是那么活力四射,只可惜,不知何時開始,她彎了的腰再難以直起。畢竟已經(jīng)年近五十,她總不能永遠舉著一個癱瘓的超人讓他振翅高飛,這可真叫人感到無力。

有一天,我對她說:放棄我吧。

她拍拍我的臉,說:美國有句諺語,生活就像一塊巧克力。

我說:這破電影你都看了二十年了。還沒完啊。

她說:一直沒看結局。

我說:結局是……

她說:不許劇透,劇透給雷劈。

我說:媽你別這樣……

她說:不許劇透,劇透的人沒小雞雞。

我說:媽你別這樣啊……

她固執(zhí)地說:不許劇透,不許劇透。

我說:不劇透,我們不劇透了。

她抹了抹眼睛,說:不說這個了,我給你講故事吧。

于是她給我說起了那個故事,那個很遙遠的小紅帽和狼外婆的故事。

她的聲音很溫和,五月的風吹過家里的陽臺,吹皺窗簾,吹拂過她可愛依舊的臉龐。

我緩緩地閉上眼睛,那一天的午后,我就那么安靜地死掉了。

尸體涼了多少天了?長出蟲子了沒有?

記不得了。骨頭里很痛,但我沒法發(fā)出聲音。

原來死掉是這種狀態(tài)嗎?像是困在衣柜里動彈不得。

再后來,周圍的景象慢慢有了顏色,我看見了森林,看見了懶洋洋的動物趴在地上午睡。

我心想,八成是投胎成功了。

而這一世的我也終于能奔跑了,我喜極而泣,從山的這頭跑到那頭,肆意地歡呼雀躍。后來,我更喜極而泣地發(fā)現(xiàn),我這一路狂奔,居然是四腳著地跑過來的。

媽,我投胎成畜生了。

森林里的小動物們告訴我,我是一匹狼。

它們說,在遙遠的森林邊上,住著小紅帽,住著小紅帽的后媽,還有后媽的魔鏡。森林里還住著小紅帽的外婆。至于我,它們說,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傳說當中那個掉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的天使。

那是個晴天,小紅帽的后媽在家里梳妝打扮。

她問魔鏡:魔鏡啊魔鏡,請問誰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魔鏡說:哪個肥婆,安敢在此饒舌?

后媽高高舉起錘子,說:老娘砸你個四元八次方程組。

魔鏡趕緊說:別別別,本來最美的女人是你,現(xiàn)在最美的女人變成是小紅帽她外婆了。

后媽很生氣,命令小紅帽去給外婆送一大籃子高熱量高脂肪的蛋糕。

于是小紅帽帶著蛋糕,在森林里懵懵懂懂地走著。

她路過一棵樹,看見樹底下趴著一只大灰狼,四腳朝天,睡得滿嘴哈喇子。

她蹲下來,戳破它的鼻涕泡。

大灰狼嘟嘟囔囔地翻了個身。

她搖搖大灰狼,說:醒醒醒醒,別睡了,獵人該來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那個戴著紅色帽子的小姑娘。

她說:你為什么睡在這?你不抓小兔子吃嗎?

我不說話,只是搖晃腦袋。

她說:你護送我去找外婆吧,我的蛋糕分你吃。

我爬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好吧,她算是找對人了,投胎后,我在這片森林里生活了很久,雖然對地形依然不是很熟,但再沒有比我更熱愛吃甜食的老司機[1]了。

一路上,小紅帽告訴我,最近森林里不太平,經(jīng)常有獵人打小動物吃。連她養(yǎng)的小兔子都被獵人抓走了。

而我?guī)退蚺芰搜坨R蛇、小狐貍、豺狼虎豹之類圖謀不軌的動物。

她摸摸我的頭,夸我:你真厲害。

我興高采烈地搖晃起了尾巴。

她說:別那么快驕傲呀,碰到獵人有你好受的。

我朝她亮出我的獠牙。

她一塊蛋糕塞到我的嘴里。

她拍拍胸口,說:我的天,你牙口真好,嚇到我了。

我委屈地吃著蛋糕。

我們沿著森林里的小路一直往里走。

沿途有許多千瘡百孔的小動物,死了有很久了。小紅帽讓我小心點避開它們,她難過地說,都是被獵人們打死的。

有時她會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問我:大尾巴狼,你從哪里來?

我好像想起了很多往事,可惜都記不清了,記憶似乎只能停留在上一頓午飯里。我頭痛了一會兒,放棄了思考,追著一只蝴蝶跑遠了。她嘆了口氣,拿出一塊蛋糕,喊了聲:喂,你吃不吃啊?

我又屁顛屁顛跑回來。

她蹲了下來,摸了摸我的頭,說: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我茫然。

她說:沒事的,跟我走吧。

我跟在她身后,不知為何,心里感覺很安心。小紅帽的臉色有些憂愁,大概是終于發(fā)現(xiàn),她的蛋糕早已經(jīng)被我一個人吃光了。

那個下午,我們來到了外婆家。那是一座矮矮的木屋,搖椅上躺著一位和藹的老奶奶。

外婆說:呀,這不是小紅帽嗎?

小紅帽舉起手中的籃子,說:外婆,我給你帶了點心……雖然一口都沒剩了。

外婆開心地抱起我,說:小紅帽,你來就來,還帶什么狗肉呀。晚上吃佛跳墻?

我嚇尿了,小紅帽趕緊解釋。外婆笑呵呵地去廚房里給我們煮飯。

那個下午我和小紅帽就在外婆家里,吃著外婆家的米飯,聽外婆說起那些遙遠的故事。

外婆說小紅帽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外婆說小紅帽睡覺的時候怕黑,外婆說小紅帽的媽媽死得早。外婆說,大概是童年陰影,小紅帽的愛人后來出了車禍,撇下母子兩人走了,小紅帽什么都不要,只想把孩子好好撫養(yǎng)大。

我聽著那些關于小紅帽的故事,趴在地上,昏沉沉快要睡著了。

門突然被兩個獵人推開了。

一個獵人粗獷地說:看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兩個可憐的女人,還有一只可怕的狼。

另一個獵人說:把狼剝了皮,做件狼皮襖。

那女人呢?

你丫是不是變態(tài),穿人皮襖也太嚇人了吧?

槍身發(fā)出兩聲脆響,他們的獵槍上了膛。

我從瞌睡中猛然驚醒,我站起來,朝他們露出了獠牙。

一聲槍響,我朝獵人們撲了過去,咬住其中一個的胳膊。扭打到屋外,獵人反手一肘,打在我的胸口上。

胸口一陣劇痛,剎那間仿佛被手術刀穿透了氣管。我摔了出去,胸口流血不止,原來子彈射中了胸口,那一記肘擊,讓整個胸口徹底爛開了。

獵槍頂住了我的腦袋。

我閉上眼睛。

這時,小紅帽沖了出來,她抱住獵人的胳膊,大聲朝我喊:葉小白!

我茫然地睜開眼睛,她的聲音是如此耳熟,我似乎聽過很多年。

那是誰的聲音,誰在聲嘶力竭呼喊我的名字?

我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重疊在小紅帽身上,氣喘吁吁,站在原地,鼓足了力氣朝我喊著:

Run,葉小白,Run!

我爬起來,茫然地望著她。

Run,葉小白,Run!

我猶豫地走了兩步,終于回過頭,開始往前一瘸一拐地跑著。她重復著那句話,Run,葉小白,Run。我越跑越快。

老樹向我打來,名為癌癥的獵槍向我打來,車禍里走失的爸爸向我打來,紅紅綠綠的藥丸,斑斑點點烙刻在我身上的刺痛全都向我打來。

我咆哮著撞開它們,渾身是血,腳下仍不停地往前狂奔。

森林和老屋都消失了,周圍的景色不斷倒退,漸漸收縮成我身后的一個小點。

我用盡我一生都沒能發(fā)出過的力氣跑著,面前出現(xiàn)一塊喋喋不休的魔鏡,在鏡子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個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著,他摔倒,又爬起,來不及擦掉臉上的泥。

Run,葉小白,Run!

那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喊聲,從身后傳來。

那個小男孩低下頭,狠狠朝鏡面當頭撞去。我看見他撞破了鏡片,撞碎了重重的夢境。破碎的鏡片里映射著那個在他床頭忙碌的女人,映射著深夜里他無數(shù)次從床上掙扎著爬起,無數(shù)次跌倒在地上,大汗淋漓,咬死牙齦反反復復往那個可以讓他的意志自由行走的方向拼死爬去的場景。

二十五年的疾病纏身和生死掙扎,我已經(jīng)不能辨認那個男孩臉上的表情。

……

夕陽還沒來臨的那個下午,陽臺上吹著風,吹皺窗簾,吹拂過我的臉。

我睜開眼睛,樓外白云低垂,樹上的鳥兒剛剛回到家,嘴里叼著覓來的食。

那個女人坐在我床頭邊,講著遙遠的故事。遙遠的山腳下,住著外婆,住著小紅帽,住著一只搖頭晃腦的大尾巴狼。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她。

我說:我剛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說:什么夢?

我說:夢見你帶我去外婆家,夢見你喊我的名字。

她溫柔地抱著我的腦袋,說:葉小白,歡迎你回到人間。

我望著她的臉。恍如二十五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下午,她把我捧在手心,那時的我不過巴掌大小,我臉上還流著眼淚,內(nèi)心卻有如天使般寧靜。

她對包在接生布里的我說:你是我的兒子。

那個帶我來到人間的嗓音如此溫柔。

那是神的聲音嗎?

我伸出手抹了抹她臉上掉下的淚。

這個帶我來人間游蕩的女人,這個注定要我在人間思念的女人。山一程,水一程。她的身影滄桑如木,她的面容可愛依舊。

我說:媽媽,我想吃飯。

等等,那森林里的后媽是誰?

我病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又回單位報了到。淅淅瀝瀝的雨天,那個對我橫眉豎眼的女上司送我下班。

我勉強能下地走路,拄著一副巨難看的拐杖。

她說:葉小白,你他媽怎么還沒病死?

我說:我更好奇你怎么還沒開除我?你就說,你是不是腦袋有病吧?

她說:你完了,你別想辭職了,在這里干到死吧。

我說:賠死你啊,白癡。

我們一邊打著嘴炮[2],一邊往公司外走。她冷冷地沒有攙扶我,不過還是好心地給我打著傘。我老娘在公司外等我們,她上來接過我,和女上司道了聲謝。

這時候,女上司倒是可愛點了,她甜甜地說:阿姨。

我老娘應了一聲。

春雨時節(jié),我和老娘慢慢往回走著。

老娘說:是個好姑娘,就是總覺得看不順眼。

我說:怎么了?

老娘說:女人見到兒媳婦后的那種直覺。

我說:她人挺好的。媽你別誤會,就是一領導。

老娘問我:你和她都說什么了?

我疑惑地說:沒說什么啊,那死肥婆說……

我說到這里,愣了愣。

冰川化雨

文/消失賓妮

他說,只有菩薩會讓你閉上眼,只看你的心,

然后萍水而過,不追逐,不問候。

四年前剛從柬埔寨回來那天,我抱著膠卷去照相館沖膠卷。那個男生當時排在我前面,他沖幾卷黑白,而我沖一些彩色負片。他走之后,排到我,我填了表格,放下膠卷,習以為常地搭公交車離開,看到他也跟我上了同一輛車,卻想著,門口也只有這么一路公交車,大概是巧合。

直到三站路過去了,他忽然挪到我身邊,給我看他的手機。是一臺很老的諾基亞,黑白的,只有短信。字正正方方,看起來像是上個年代的字體。

上面是一條未發(fā)送的短信,像個寫字板,碼著他給我的話:“姑娘,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上了這趟車,我也不知道這趟車最后要去什么地方,可是,我只想問你,我能給你拍一張照嗎?”

其實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那時候我正處在失落的當口,脆弱的人特別容易被陌生人撫慰,只覺得何樂而不為。所以我就敞開來笑,沖他點頭。

我們下了車。我要在交道口換乘另一輛公交車,于是他也跟著下車,就在車站邊拿出他的膠片相機給我拍照。

不記得他的相機型號。那時候我對膠片機還不太了解。我當時琢磨著,他是有預謀的搭訕,還是真的只是為完成他肖像拍攝計劃里的一張。直至我們很尷尬地沉默著,我才想,也許這真不是什么預謀。

他不太會說話,感覺非常冰冷,卻又試圖讓大家都不覺得尷尬。個很高,以至于我看他都得仰著頭。只能笑,因為我也不太會說話。記得他說屬羊,比我小很多,處女座,在拉薩皈依過,有個西藏名字,我也已經(jīng)忘了。

交流很短暫,拍完照,我就搭乘下一班公交車離開。我們就此道別。

那之后,偶爾他發(fā)短信給我說點無關緊要的小事,我就蜻蜓點水地回。那時候我有一個深愛的人,還有很多消化不良的痛苦,也是奇怪,跟陌生人聊痛苦,會比跟相熟的人聊好一點。因為在陌生人眼里,你的故事總是新的、好的,不會有那么多“開心就好”的敷衍和“你總是這樣”的責備。

所以我們雖然不會開誠布公,但是卻又能點到痛處。我不說話,他就不問了。不是曖昧,因為沒有那種要尋求慰藉的心態(tài)。他時常用佛教典故來跟我講世俗的事,點醒我。這個故事本來到這里應該戛然而止,或者變了性質(zhì)。但奇怪的事卻在后面。

之后有一天,我遭逢意外,之前我的一段感情剛剛戛然而止,人生在那段時間可以說一塌糊涂。出意外的那個夜晚,我睡不著,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凌晨三點打開手機,才發(fā)現(xiàn)一向少言的他在那天給我發(fā)了一條信息,剛好是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他問,在忙什么。

我看著短信發(fā)送的時間,掐著表回溯痛苦,就自怨自艾地告訴他:這么巧,你是最后拍下我笑容的人。

我輕描淡寫,也狼狽不堪。但他不詢問過去的事,只是忽然一改往日只回復短信的特點,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電話很短暫,就像他直來直往的個性,只是告訴我,沒事,我會每晚為你頌一遍綠度母心咒。

我其實沒想過,他是好人。我的意思是,看似是一個慣常的有些不懷好意的搭訕,卻沒有走向那一步。

在那些自以為絕望的夜晚,他不知道我是誰、做什么、發(fā)生什么事,只是對我有問必答。我問這些宿命遭遇的來處,他說是業(yè)障。我便期待地問,業(yè)障償還完,我會好嗎?

他卻直言不諱地說,然而在業(yè)障中人,往往會造更多業(yè)。

那時候我還是那種以為把自己弄得再糟糕,也總會被觸底反彈的命運拉回來輕松變好的矯情犯。但聽了他說的,就忽然清醒得哭了出來。

是啊,跳不出來的我們,永遠不會好。

我們從沒說過曖昧的話,沒討論過愛情的事,我想,甚至也算不上朋友。可是奇怪的是,后來我愛的人卻十分計較我和他的關系,總覺得,但凡這樣的開始,這樣的過程,最后勢必沒什么清白的結果。

于是,在我認識他兩個月后的一天,他忽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而我卻故意沒有接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沒接他的電話,也是他最后一次給我打電話。

事后沒有短信詢問,也沒有告別。他就像是心領神會我的意思,電話鈴聲打住,他就干干凈凈地消失了。

至今不見。

然而很奇怪,至今我都記得他的名字——雨川。

一年后,和朋友打了一個賭。朋友覺得我太相信陌生人,而我不喜歡那么多的思量,總覺得,人與人之間,總是因為太多的思量才讓關系變得復雜。于是我就和他賭,人會變好,萬事仍值得被期待。

再想起那個賭,已經(jīng)是他消失的四年后。手機里仍然保存著他的電話,卻沒有打過。有一日翻開電話簿,忽然想起,他在那些亂七八糟的夜晚告訴我,命運就是一塊泥巴,沒有形狀,你可以把它捏成你要的形狀,只要你敢。

那天是新年,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一天的我,果然已經(jīng)告別了糟糕的過去,渾身輕松。就向這個也許不復存在的號碼發(fā)了一條信息,說,雨川,新年快樂。

毫無回應,一切空空。

又過了兩年,我整理相片,忽然看到他當年拍的那張照片。照片上的我閉著眼,有著一個我也沒料到的尷尬笑容。因為當時他舉起相機,卻對我說,請你閉上眼。

我有點納悶,其實是抵觸。

他說,算是我的特殊嗜好吧,我從來不拍人的眼睛。所以請你閉上眼。

我閉上眼,他拍了照。

心中夾帶著對這個世界的抵觸,卻還要在人來人往的世界中閉眼,被拍攝、被刻在時間里,真可怕。那個時候的我還那么害怕陌生的危險,害怕莫測的未來,所以,眼睛不敢完全合上,只是頷首一笑,敷衍過了這個考驗。

很多年以后跟一個朋友說起這件事,這朋友無比相信因緣際會,就一口咬定,說我遇見了菩薩。他說,只有菩薩會讓你閉上眼,只看你的心,然后萍水而過,不追逐,不問候。

然而這不重要。

我哪曉得這來去無影的因緣際會是什么。我只是想,也許我們只有弄丟一個好人,才能弄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好的人。

蝴蝶與深海魚

文/吳浩然

從此以后,蝴蝶在叢林里飛行,

深海魚游弋在海底,再也不會遇見。

阿曼一直在想,會不會有重新遇到尤今的機會。

畢竟,曾經(jīng)真切安置于內(nèi)心深處的人,一定與自己的生命有關,應該不會就那樣消失在人群里吧。

時間回到大部分學生還沒有手機的年代,阿曼是隨父親工作調(diào)動轉(zhuǎn)學來省城讀書的高一女生。尤今坐在她后面。阿曼第一次與尤今說話時,暗暗吃了一驚:“這男生挺好看?!?/p>

阿曼也不是難看的女生,她長得細細長長,盛夏天出門只戴一頂鴨舌帽,肌膚卻始終白皙如玉。

新女生初來乍到,班上自然有男生感興趣地湊上來。但阿曼并不回應,因為她數(shù)學不好,需要在很多深夜給自己加題,才能考出普通分數(shù),哪里還能為那些男孩子分心。

但這不代表阿曼沒有少女情懷。轉(zhuǎn)學過來第三周,一天下午,她如常走進校門,眼望著高高的教學樓進入視野,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期待著看到一個人,他令枯燥的高中課堂對她有了吸引力。

這么快,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從尤今贊美自己的字好看嗎?從尤今經(jīng)常教她數(shù)學題嗎?還是,因為尤今與她常有默契——

阿曼喜歡吃綠豆餡小餅,尤今一見便笑:“我也喜歡吃這個。”阿曼的數(shù)學資料最后十幾頁沒有裁開,尤今遞小刀給她:“我買的那一本也是。”Jay那時大紅大紫,兩人用隨身聽輪換聽《七里香》,輕鐘敲奏的音樂一響起,滿世界都好像流金溢彩,如午后的甜睡。

阿曼喜歡課間跑樓梯活動身體。一次她差點撞上也在悶頭跑的尤今,嚇了一跳:“你在這里做什么?”

“跑樓梯活動一下?!?/p>

“我也是?!边@次輪到阿曼說。

后來,又在跑樓梯時遇見他幾次。也不說什么,笑笑,各自跑各自的。高中生活就這樣在辛苦與單調(diào)中,閃爍著令人偷偷喜悅的小細節(jié)。阿曼覺得和尤今有緣分。

不過,她沒有太多時間沉醉于緣分。高一很快便結束了,她開始面臨分科。選理科,就能與尤今留在同一個班。選文科……她確實更適合文科。

阿曼左思右想一個月,分科填報表攥在手里,涂改三次,還沒落定。

但就在這時,阿曼爸爸再次調(diào)離省城。父母商榷之后,讓阿曼還是回故鄉(xiāng)念書。阿曼聽聞這意外的消息,通宵失眠,不知該作何選擇。

算了吧,那一點點小心思。功課漸漸繁重,父母也不容易。阿曼狠一狠心,決心淡去那份喜歡。余下不多的共處時光,她不再回頭,不再與尤今多話。那雙溫和的眼睛,依舊在后座明亮,阿曼裝作看不見。

暑假,連日高溫,昏昏沉沉。阿曼一家再次搬家。她以為生活從此平靜,可沒想到,甫一開學,她竟希望回到省城。

那身影,那默契,那笑聲……有的感情在熱鬧中生長,靜下來便枯萎了,這一份感情卻相反,平靜是最適合它的養(yǎng)料。阿曼旁觀它在心里一點一點長出枝葉,分明不能再視若無睹。

這是怎么回事?這一年,她十七歲。果真十六歲是花季,會遇到令心田開花的人,十七歲是雨季,開始品嘗那一分憂愁滋味?

應該會再見到的吧?阿曼在思念中悄悄想。應該會再見到的。大家還這么年輕,又曾經(jīng)做過同窗,而且,他——應當也愿意再看到自己。

她相信那一雙眼睛。

那時學校里只有風云人物有手機,阿曼不知道尤今的任何聯(lián)系方式。高二過去了,高三過去了。高考結束,阿曼想找尤今,卻發(fā)現(xiàn)不知該如何找。高考后每個人都在急于為上大學做準備,沒幾個人還會對高中時代頻頻回頭。

阿曼念大學了。大學五彩繽紛,阿曼依然愛聽周杰倫,如今是換了MP3,單曲循環(huán)《園游會》,快樂的旋律里,夕陽在提醒相愛的人,園游會會打烊,要記得回家。

“我悄悄出現(xiàn)你身旁……”阿曼最喜歡這簡單的一句。她想象在某個夕照熱烈的傍晚,獨自趕去尤今的校園,看到當年的男生正在籃球場上流汗奔跑。然后,他看見了她。

兩人還會有默契嗎?做戀人?做朋友?都沒有關系啊。畢竟也長大了,有些惦念,漸漸可以與愛情無關。

阿曼身邊的學長杰克,也好像與愛情無關。他關心阿曼,并不輕舉妄動,很久,阿曼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教會阿曼用校內(nèi)網(wǎng)。她加了一眾大學同學,最后才懷著一絲緊張,一絲期待,搜索了尤今。

他在中國最南方的一所大學,離阿曼所在有千里之遙。那里終年濕熱多雨,他的照片背后是巨大的棕櫚樹,與同學對話時會輕巧地蹦幾句粵語。

阿曼凝視照片,不知是喜是悲。

于是過了好幾年,兩人終于通過校內(nèi)私信開始對話。次數(shù)不多,不超過寒暄的分寸。阿曼有時難以置信,那頭跟自己說話的,真的是尤今嗎?隔著千里蓬山,互聯(lián)網(wǎng)真的能傳遞云外信?

大三,尤今考研,提到日夜泡圖書館,缺少運動時間。阿曼淡淡地說:“你看書累了,可以去跑樓梯?!币詾樗粫⒁獾竭@句話背后的伏筆。

“我其實沒有跑樓梯的習慣?!彼貜?。

阿曼不知這句話背后有沒有伏筆。

她竟不是特別觸動。其實她一直知道他們不會有什么結果。因為,連種子都沒有種下過,怎么會結果?她心里那棵樹,只是用心緒勾勒出來的圖畫,不會結果,只會褪色。重逢需要生活的轉(zhuǎn)折,而普通如他與她,只是平淡地前行,并沒有契機回頭。

后來,阿曼成為杰克的女朋友。她在校內(nèi)網(wǎng)上傳照片,幾十條祝福語里,她看見了尤今的那條:“真不錯,很帥?!?/p>

阿曼回道:“你也很帥?!?/p>

從此,阿曼再沒有與尤今說話。

偶爾她想,會不會再次遇到尤今呢?畢竟,在許多故事里,世界那么小。

偶爾她想,如果當初,十六歲的時候,自己多跨出了一步,會不會這些年有所不同?

偶爾她想……

幾回偶爾,幾回想想,若干年又過去了。如今阿曼的皮膚不再那么頑強,烈日下一定要打傘。校內(nèi)改名人人,幾乎已經(jīng)消失。周董也結婚了,但偶然聽到《七里香》,依然滿世界都是金光,只是,并不是眼前的這個世界。

盛夏天,阿曼午后甜睡,偶然夢見了當年的尤今。醒來后有些驚訝,畢竟他去了何方,成為何人,自己已一無所知,也不在意。

“我永遠不會告訴他夢見了誰?!卑⒙粗谏磉叴蚝魢5慕芸讼搿?/p>

蝴蝶曾經(jīng)長途旅行去海邊,親吻了偶然浮到海面的深海魚。從此以后,蝴蝶在叢林里飛行,深海魚游弋在海底,再也不會遇見。

故人心頭過

文/沈嘉柯

兩個人,一碗飯。心頭故人過,珍重在眼前。

1

那天是電影院晚場,畫面上群峰之間云霧縹緲,故事主角連人都不是??捎袀€男孩坐在第四排哭。

男孩說他跟女朋友說好了去金頂許愿,還沒等到一起去旅行,就分手了。

男孩說人心真是被貓吃了,說變就變,女朋友跟別人跑了不說,還取走卡里一半的錢,說要幫助藝術。他實在搞不懂。

秦賞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紙給男孩,讓他自己擦臉。男孩哭好了,平靜了,跟秦賞道謝,要請她吃宵夜。

這時已經(jīng)凌晨一點,半個江城黑燈瞎火,這附近哪有什么宵夜。秦賞拒絕了他。

最后,良豐的炒飯征服了秦賞的心。

想不到愛哭的男孩做得一手極好吃的炒飯,專門為她開火。在秦賞拿筷子拈出豆腐干送到嘴巴里時,他把自己的小半生如數(shù)家珍交代給秦賞。

17歲沒考上大學在家混了一年學技術,19歲老鄉(xiāng)介紹他只身到郊區(qū)一家工廠操作機床。被工友切斷的手指嚇到,跳槽去西餐廳。洗干凈臉穿上制服,領班贊了一句人模狗樣的。20歲認識了來吃海鮮炒飯的女孩小深。

念大學的小深說男人最好趁年輕拼起來,他就把這幾年存下的錢交給小深大學附近的商場,在商場背面冷門鋪子開了個五平方米的炒飯店。

一個人心里有愛,有跟愛的人廝守一生的夢想,足以照耀他的平凡之路。良豐的炒飯店開張沒多久,便客似云來。

附近的學生繞路也要吃他的炒飯。大嬸牽著娃吃了再打包一份給家里的老人。

老干媽豆腐干香腸丁胡蘿卜粒洋蔥絲,再搭配各色肉片,群英薈萃。秦賞吃得滿頭大汗,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對的事。沒錯,這份炒飯就是店里的招牌大雜燴炒飯,名字就叫群英薈萃。

20多歲在電影院為戀愛而哭的男孩,真摯無比,貴如珍寶。

吃到第十三次,他們在一起了。

愛情簡單到最樸素的時侯,我不討厭你,我肯跟你一起很開心地吃東西,就能試著在一起。

2

平安夜良豐拉著秦賞去步行街,街上眾生喧嘩。

歌聲傳來,秦賞停腳。

廣場中央一頭翠藍長發(fā)的女孩抱著吉他,朝良豐大喊:“嘿,那邊的男孩,你為什么不親你的姑娘?”

圍觀的人起哄:“親她,親她!”

良豐傻眼了,秦賞干脆抱住良豐的脖子,惡狠狠親下去。然后,他們離開這條擠死人不償命的街。

女孩跟她的樂隊鬼哭狼嚎唱起來,音量已經(jīng)最大,天空密布煙花。

兩天后,良豐守店子,秦賞自己又去了步行街。節(jié)日過后的黃昏,疲倦清靜,翠藍長發(fā)的女孩沒唱什么歌,就是不知所云地哼著彈著。

這歌聲無形入心,穿云過月,像大霧覆蓋了整個城市。那是天賦,與生俱來就能打動人。

天敵不需要辨識,動物自有本能。

你是小深?秦賞問。

小深說,沒錯我是。

小深閑散地說:“沒事,他是我第九個男朋友,現(xiàn)在排倒數(shù)第五。”

秦賞完全啞巴了。

小深雙眼明亮,深邃如湖,她點了一根細細的煙,微笑著拍一下秦賞肩膀,“妹子,那孩子很老實,他會好好照料你的?!?/p>

秦賞忽然害怕了,一把推開小深,驚慌逃開。背后倏忽換了音樂,小深終于又唱起來:“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3

秦賞明白了,小深是外面的世界。這種姑娘,很仙,很縹緲。

那良豐呢,喜歡哪個世界?

良豐像蟲洞,莫名其妙,連接了不同世界。

坐在回學校的公交車上,秦賞全身煩躁起來。她微信問良豐,你以前打算去武當山許什么愿?

小時候我身體不好,我媽媽找了個道士,給我改名,中學時還教我打太極拳,后來真的有用。我媽讓我長大了自己去還愿,順便再跟神仙求一下,找個好媳婦。

秦賞說,我們一起去吧。

良豐說好,不過不急,等我多賺點錢,明年我要準備大禮敬神。

武當山距離江城有四百多公里,年少的麥兜從香港過來要飛很遠的路,才能跟著師父學武功。

良豐的生意蒸蒸日上,換了一家更大的門面,他的人在秦賞的收拾熏陶下,也更加整齊干凈,由內(nèi)而外地散發(fā)氣質(zhì)。他首付了小二居,還準備買車。

人要成長強大,世界也會讓道,炒飯店老板,也可以脫胎換骨。

在金碧輝煌的金頂,太陽從頭頂照下來,良豐虔誠拜下。金頂上的所有柱子都被刻了祈福的話,以及那些古人的名字。眷侶求長情,家人求平安,山路邊的欄桿銅索上掛滿了同心鐵鎖。

世人的心愿都成真了嗎?

秦賞突然心酸。良豐曾經(jīng)主動想帶小深來。那么靈氣別致的女孩,你忘得了嗎?

良豐要秦賞也許愿。

秦賞說,已經(jīng)許了,你別問。

4

秦賞來不及鄭重解決自己腦袋里患得患失的大事,就吐了。

她吐了三次,在一天之內(nèi)。她意識到這不妙。打電話給良豐,答案呼之欲出,就像白瓷盤子里的櫻桃——綠葉成樹蔭,枝頭結子了。

良豐高興得跳起來,打電話給爸媽。

結果鬧了烏龍,只是鬧肚子。但良豐還是帶她見了家長,開始安排婚紗宴席。

半年后,良豐陪著秦賞去產(chǎn)檢。良豐開著車載秦賞出門,沿途熙熙攘攘,他順手放了一首歌。陳奕迅的《我要穩(wěn)穩(wěn)的幸?!?。

剎那之間,秦賞心平氣和。她想起小深,又有點慌亂。

隔年后,小深巡回演唱到了本市。很多人喜歡小深和她寫的歌,所以她回來辦小型演唱會了。

秦賞也買票去聽了小深的演唱會,她躲在很隱蔽的角落位置,又懷著憂患,密切關注著聽眾,生怕發(fā)現(xiàn)某個熟悉身影。

5

小深在臺上撥動吉他的弦,嘆息一聲,唱起來:“愿單身汪都不再被虐待,愿不愛的人快分開,愿你有自己的未來,還有一個人值得去愛……”

聲音依然縹緲,很仙。粉絲們?nèi)绨V如夢。

唱完,小深說:“對了,這首《成雙成對》是趙先生特別定制給他老婆的,你們喜歡嗎?”

臺下真的站出來一個趙先生,趙先生跪下,給小深戴上了戒指。看著這一幕,秦賞驚呆了。

全場拍手鼓掌激動嚷嚷“喜歡”。小深一臉驕傲,繼續(xù)唱歌。

那歌,挺感人的。秦賞默然了,沒有打敗自己心中的假想敵,因為假想敵早已經(jīng)不復存在。

不過聽完也該回家了,太晚保姆該不高興了。良豐請了保姆照顧孩子,秦賞有部分自由時間。

深夜里,他們的孩子靜靜地入睡了,良豐炒了一大碗飯。他招呼秦賞:“餓不餓,電影好看嗎?我估計這個時間你就看完回來了,試試我發(fā)明的新款炒飯。下次我也歇業(yè)一天,咱們一起去看電影?!?/p>

她不回答,只是抱緊良豐,聞到各種食物材料的味道。別人厭惡這味道,她卻喜歡這氣息。

兩個人,一碗飯。心頭故人過,珍重在眼前。

永遠的夏天

文/杜昆陽

如今,我終于肯承認,其實世界從來不曾為我們而改變。

一股皮革的味道在屋子里彌漫著,分不清是皮鞋還是沙發(fā)被烤熟了。

頂著炎熱的天氣和焦躁的困意,頭腦昏昏沉沉,不知道當下這個乏善可陳的聚會還要延續(xù)到幾時。眼前,某位知名的作家仍在高談闊論,指指點點。從上一個小時就開始維持著這樣的狀態(tài),仿佛不知疲倦,無論是他的還是其他人的。但很多人喜歡讓自己看上去很樂意傾聽。

本能上,我清楚自己是不適應這樣的場合的,況且也坐不住。就只好索性跑出去透口氣。

這很必要。

“重見天日”的那一刻,我感覺空氣從未如此好聞。與其再回去進行所謂的“有用社交”還不如隨處走走暢快。我很迅速地這樣決定著。

烈日當空,但藏在密布的烏云里。所以,有些悶熱。實際上,最近一直都是這樣的天氣,連像模像樣的雨也只下過兩場而已。但很奇怪,在這樣的夏天里,柳絮竟仍然野蠻生長,在風里簇擁著,抱成團。

我雖然不怕熱,但有鼻炎。

估摸著,走了不到一站地,大潘從后面趕了上來。顯然,他也是溜之大吉的同道者,跟我前后腳。

我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我倆倒是一類人。性格直來直去,不怎么會遮掩,所以,很容易讓人不悅。對于我倆來說,閉口不言,逃之夭夭,似乎是僅存的不讓自己在這種環(huán)境下顯得太魯莽的社交技能。

所以,他根本不用跟我多說什么。我們一路同行,就像是掉了隊的行人又歸隊了一樣自然。

說起來,大潘是個比我有意思的地道的北京人。他常跟我聊一些好玩的事。

比如,“潘”是他的名字,他不姓這個,但大部分和他認識的人都會潛意識里覺得他就姓潘,所以才有的大潘這個稱呼。這個問題,讓他困擾至今。

整一季,他都穿著一雙白面藍標的老式回力鞋,盡管看上去像是黃面藍標的。我勸他刷刷,但他卻操著一口老北京才有的那種優(yōu)越感的語氣說:“你丫還真不懂,帆布鞋,就是要穿得臟才有味兒?!?/p>

我笑笑,心想:“脫了更是?!?/p>

他喜歡一支黑人的HIP-HOP組合WU-TANG CLAN,還把他們的隊標印在自己帽衫的前胸上,成了大街上的“獨一份”,每每提及,好像有一肚子說不完的故事。據(jù)說,大學的時候,他還寫過不少這樣躁的歌,想想應該挺拉風的。

其實剛來北京,我們就認識,但綜上關于他的一切,直到現(xiàn)在我仍覺得新奇而有趣。

不過我最欽佩的,還是他徒步走了川藏線。這件事,他自己也十分得意。

總之,和他聊天的時候,我總能收獲一些平日里視野接觸不到的事物和理論,饒有趣味。

可我猜我倆很投脾氣,可能就是因為我作為一個年齡相仿的東北人,也許,我對他來講也近乎同理。

我們一路走一路聊,好像是朝著北邊。

我問他過些天出差去印度的一些打算。他表現(xiàn)得不耐煩,顯然不愿意再聊工作的事。加上出差的事也嚴重打亂了他正在寫的一部劇本的計劃。

我只好不再提。

又走了半個小時,我感到腿有些沉,就在一個長椅上坐了下來,歇歇腳,閉會眼。他則點了一根紅塔山,在一旁望風。

后面,不知是從哪句話開始的,他和我聊起了以前他小時候的一些事。我倒是挺愛聽,因為,一說到北京人小時候,腦子里就會不自覺地出現(xiàn)什么胡同、部隊、古跡之類的這些場景。繪聲繪色。

當然,有一些還和我的經(jīng)歷有相似之處,比如我倆都是從小就好動、從小就貪玩。

沒一會兒,我睜開眼睛,卻不見大潘。轉(zhuǎn)身看去,他正單腿蹲著,用打火機去燒路根下面成片的柳絮。

柳絮幾乎同時完成了燃燒和消失的過程。讓我一度誤以為是自己眨了眼。

我嘲笑:“你幼不幼稚啊?”

他說:“我們小的時候,最愛找這種地方點柳絮玩,那時特有癮,也不知道為什么?!?/p>

我說:“哦,我反正沒玩過?!?/p>

他說:“丫真是沒童年,那東北人小時候得多沒勁?。 ?/p>

順著他的話,我試著開始回想著自己久未謀面的小時候。全然不理他又說了些什么。

天氣還是那么熱,像是盡職盡責地在做好一個夏天的本分。

我不得不再次閉上眼睛,好像這樣才能冷靜地思考一些問題。

印象里,我的少年時代就是生長在若干個這樣的夏天里。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會如此讓人火大。

大人們也無從解釋,只好循規(guī)蹈矩地說著一條在北方約定俗成的規(guī)律:“真是七歲八歲討狗嫌?!?/p>

而事實上,我倒是挺想養(yǎng)一條小狗來陪我,哪怕它真的對我很嫌棄。這樣,我就不至于在家里上躥下跳,百無聊賴了。

夏天的陽光,總是格外充足,把爺爺?shù)拇矔竦萌彳浄浅?。惹了一些埋怨后,我?jīng)常躺在上面“養(yǎng)精蓄銳”,有時半夢半醒間會聽見爺爺奶奶說“這孩子啊手腳不識閑,這一天就睡覺的時候最招人喜歡”。這話里明顯的諷刺,我還是聽得出來的,不過我也無力辯解,畢竟這話事出有因,倒也不假。

我閉上雙眼,全然不理,繼續(xù)著我的春秋大夢。

的確,一時抽風徒手拍碎臥室的雙層玻璃、飛檐走壁將沙發(fā)里的棉花和彈簧踩得四散而出、天女散花把水灑到樓下以致行人找來興師問罪啊,這些事都是我漫長履歷中的九牛一毛。

可我實在不明白,爺爺奶奶把我的這些事跡和別人侃侃而談,對他們有什么好處。而且逢到爸爸回來時,肯定是要數(shù)罪并罰的,再加上奶奶添油加醋,我就知道,當下非得要吃點苦頭不可了。

一時間,我真的有些郁悶,我總覺得雖然自己犯了不少錯,可說到底那都是無心之失,正如小孩子都喜歡拆東西或扔東西那般平常。這是不為過的。

帶著些許不甘,我轉(zhuǎn)移陣地至廚房里那個寬敞的陽臺上。那里有三十多盆奶奶種的花,我一賭氣便埋身其中,渾然一種深藏功名、退隱深山的感覺。

不過好在即便是夏天,陽臺上的白色瓷磚依然涼爽,坐在上面倒也悠然自得。我并非不長記性,既然總會犯錯,那坐著不動總可以了吧。我望向窗外,仔細地尋找每一處事物的角落,聽著不知哪里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歌聲,以此打發(fā)時間。

有時,我也在花草間找些樂子。比如,我曾發(fā)現(xiàn)有一種花,每天都會分泌出像蜜一樣甜的汁液。我總是在夏日的午后,趴在窗臺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舔舐著這只屬于我的楊枝甘露。

其實,那種發(fā)現(xiàn)了新物種般的神秘感,遠遠超越了它本身的味道,顯得格外香甜。

我自認心胸寬廣。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把這個秘密不計前嫌地分享給奶奶,卻沒承想,炫耀不成反而挨了一頓臭罵。原來,那個花甚有毒性,據(jù)說曾毒死過人。我差點因此被取消進廚房的資格,至于已經(jīng)喝下去的那些汁液,我倒沒心思多想。不過,我也因此在心里狠狠地記下了一筆不知道該跟誰算的賬,仇人的名字叫“一品紅”。

很快,我又有了新出路。

我摸清了去配件廠大院的路,爺爺就在那兒工作。

這事,奶奶倒也沒有阻撓。一來我們住的就是配件廠的家屬樓,奶奶在家就能把整個廠子大院盡收眼底,比較容易管控我而且也相對放心;二來我這一走,奶奶的確如釋重負,清靜了不少。

也正是因此,我便有了堂而皇之出門的理由。

開始的時候,我還有些拘謹和怕生,后來卻發(fā)現(xiàn),廠子大院里的人幾乎都認識我,準確地說是都知道杜廠長家有個淘小子。

“呦,活猴子又來了!”我以為起外號這種把戲只有我們小孩子們才會在無趣時用來解悶,原來大人們也一樣,但在他們口中則顯得更無禮。

好在沒幾天,我就和他們熟絡了起來,對他們的勸告和管束全然不理。當然,人家都有活計,也沒時間天天看著我在干嗎。

幾經(jīng)調(diào)研,就有了這么幾件我最愛干的事。

第一是,溜進鑄造車間,“憑借多年的功夫底子”躲在鐵梁子上,偷看爺爺領著五六個工人將巖漿一樣的東西澆在模子里,火星脫韁般濺出,然后瞬間凝固升起白煙。我聚精會神,像是在觀賞一種古老的神秘儀式那樣嚴肅,我確信,這場面不是誰都有機會能看到的,就算是我,也要碰運氣才趕得上。

后來才知道,這是在往模子里澆鐵水。

此后,我膽子越來越大,竟然看上了癮,直到一次意外事故的發(fā)生。

爺爺不慎讓鐵水濺到了腳上,鞋面都燒出了幾個窟窿,爺爺?shù)恼麄€腳面都被燙傷。我這才意識到了它的危險性,更因爺爺?shù)膫麆荻c其勢不兩立。

男子漢說到做到,打那以后,我就再沒去看過工人們澆鐵水。

其實,是被爺爺發(fā)現(xiàn)后,勒令禁止我再進車間。如此,我便只得在大院里閑晃悠,在草叢里抓抓螞蚱、騎在攪拌機上面聽自己的回音,這些玩意,我不知溫習了多少次。

幸運的話,我還能在土里刨出點廢鐵,然后拿到大院后面的廢品收購站賣掉,換個幾毛糖果錢。不過,次數(shù)一多,那個收購站的老板就不開心了,還曾鄭重其事地跟我聊了一次。

“淘小子,以后別來賣廢鐵了?!?/p>

“為什么啊?”

“哪來的為什么?你那都是鐵粑粑不是鐵,再來,我可告訴你爺爺了。”

成長是坎坷的,對于一個少年來講,每一次成長,都伴隨著一個“鐵”一樣的教訓。那時我就這樣想。

可是,根本沒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阻擋一個少年對世界的好奇心的。

一次,痛快地解手之后,我鬼使神差地對廠子里的茅廁產(chǎn)生了興趣。我一時好奇便順著磚墻爬了上去。磚墻外是一排瓦房的房頂,站在上面,視野瞬間開闊了不少。

我怕踩空,匍匐著前進,卻意外地拾到了一些書本、筆筒、籃球之類的東西。在沒有零用錢的年紀,白撿的都是寶。

我找了一塊比較穩(wěn)固的地方,把戰(zhàn)利品暫且擱置,這才放心地坐下。我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才發(fā)現(xiàn)目及之處就是我在家里陽臺上看到的地方,一個偌大的操場,和一個四層的教學樓,周圍都是一些矮房和看不清的招牌。

我看著看著入了神,突然,一個球迎面飛來,正落在我腳下,幾個學生仰著頭朝我喊道:

“小孩,把球給我們踢下來唄?!?/p>

“好嘞,你等著!”

我滿口答應,一記飛腳把球踢了出去,差點把鞋也踢飛。然后我坐回原位,看著天色漸暗。

也不知怎么,就那么開心。

后來,在廠子大院,我又認識了年齡相仿的大鵬、小峰那一幫人,他們就住在廠子里,父母也都在廠子上班。

小孩子的交情總是來得很快,沒多久,我們就變得形影不離。

大鵬喜歡穿著他爸爸當兵時留下的大頭皮靴,小峰總是能從家里帶出些新鮮玩意,而我則能從爺爺?shù)能囬g里拿出些鐵片銅棍分給大家當兵器。顯然,我們彼此都有能吸引對方的地方。

幾次闖禍后,廠子里的人對我們大加指責,不過,我們也一次次地變得更聰明,遵循著毛主席的偉大教導:“從戰(zhàn)爭中學習戰(zhàn)爭。”

我們成群結隊,玩玩鬧鬧,能感覺到在廠子的眾人心中,我們更像是孫猴子和七十二路妖王聚首一般,除了無法無天還是無法無天,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捅個婁子。

可我們?nèi)耘f雄赳赳氣昂昂,誰管他們怎么想?

我們的隊伍逐漸壯大,連大院里賣冰棍人家的傻兒子也加入了我們。他凹陷的黑眼窩,瘦骨嶙峋的身材,都成了大家玩笑的對象。

但不得不說,他媽媽對我們挺好,還時常給我們汽水喝,看在這點上,我們倒也沒有過分地太排斥傻子。至少敢理直氣壯地說,雖然經(jīng)常欺負,但從未嘲笑。

我一直認為,是我們給了他的人生不一樣的天空。

遠處教學樓里的音樂聲,毫無阻礙地傳遍了廠子大院,我們每人一輛自行車,在歌聲中飛馳,我騎著爺爺?shù)哪禽v藍色的“二八”沖在最前面,因為我總覺得最爽的風只會吹到離它最近的人。

可那時的我并不知道,也正是這陣風,帶著我們向著歲月的方向狂奔,而我們卻忘了回頭。

我從沒想過,那個白色的教學樓,竟在之后承載了我的中學時代,而那曲早就聽過的音樂,竟成了每天束縛我自由的無形之鎖。

后來,大鵬成了我同校不同班的同學,可沒多久就轉(zhuǎn)去了其他地方,失去了聯(lián)系,小峰不知去向也再沒見到過,而傻子則因為犯了一場病死了。

回想起來,那段時間過得太快了,太快了,快到甚至讓我覺得死的不是傻子,而是我們的年少輕狂。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廚房里的陽臺我再也無法全身而入,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把鐵水、螞蚱、廢鐵和傻子忘得一干二凈。

臨中考前,因為班主任大發(fā)慈悲,班里的同學得以在操場上踢了次球。大家像久旱逢雨般地玩命奔跑,你追我趕。

我使足氣力,一腳把球踢得老高,眼看著它飛過了球門,落到了一排磚瓦房上。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了,瓦房頂上好像正坐著一個少年。他笑著起身,然后一記飛腳把球踢了過來。

是那么開心。

而沒有人知道,他身后藏著的正是我的整個少年時光。那個考好了就100分,沒復習就99分的年齡,好像總是握著大把可以揮霍又不會被追究的時間。

那時的時間花不完,也用不盡,而我們卻終究還是沒能跑在它的前頭。

如今,我終于肯承認,其實世界從來不曾為我們而改變。

可我卻依然記得,在那些個自在如風的夏天里,頭頂?shù)哪瞧柟馐悄敲礌N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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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司機:網(wǎng)絡詞語,泛指在某個領域經(jīng)驗豐富的人。

[2] 打嘴炮:臺灣話,吵架、抬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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