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關山月[1]
明月出天山[2],蒼茫云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3]。
漢下白登[4]道,胡窺青海灣[5]。
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6]望邊邑,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注釋】
[1]關山月:其名出自古樂府的《鼓角橫吹曲》,其辭多抒寫征戍離別之苦。[2]天山:可能是指今日之天山山脈,也可能僅指甘肅祁連山。[3]玉門關:關隘名,在今天的甘肅省敦煌市西面,是漢代通往西域的重要通道。[4]白登:指白登山,在今天山西省大同市東北方,漢初劉邦攻韓王信并伐匈奴,被匈奴冒頓單于圍困在白登山上,七日夜乃得脫,史稱白登之圍。[5]青海灣:即青海湖,唐軍和吐蕃曾多次在青海湖附近交戰(zhàn)。[6]戍客:即戍卒,守備邊境的士兵。
【語譯】
明月從天山上升起,飄浮在蒼茫的云海之間,長風吹拂了幾萬里啊,直到度過玉門關。當年漢軍曾經(jīng)西下白登山道,而如今胡馬也窺探著青海湖灣。自古以來征戰(zhàn)沙場啊,就不見有人得以回還。邊疆的守兵遠望邊城,期盼還鄉(xiāng),容顏愁苦。而他們的家眷今夜也正在高樓上眺望,那長久的嘆息似乎永遠不會斷絕。
【賞析】
李白所以被贊譽為“謫仙人”,很大程度上因為他的詩篇如汪洋縱橫,氣概萬千,他曾仗劍游歷天下,故非枯守書齋的腐儒可比。此詩亦如此,開篇四句便出語不凡,天山高峻、云海蒼茫、明月初升、長風漫卷,描摹出一幅塞外風急天高、寥廓蒼茫的戰(zhàn)場景象。接著筆鋒一轉,追憶史事,提到漢匈在白登山的大戰(zhàn),也提到胡馬對西北邊境的襲擾。從這幾句來看,說此詩“非戰(zhàn)”是不妥當?shù)?,當初劉邦率軍北上,其緣由是韓王信勾結匈奴侵擾邊塞,而后句更加一“窺”字,可見因此而引發(fā)的戰(zhàn)爭乃是防御性戰(zhàn)爭,而非主動出擊,譴責這一類戰(zhàn)爭是毫無道理的。李白的意思很明確,胡馬無時無刻不覬覦著中原沃土,尋機南下,這一類防御性戰(zhàn)爭是非打不可的。
然而隨即詩人筆鋒突然一轉,改寫戰(zhàn)爭的殘酷——“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這當然是夸張的手法,不要說打勝仗了,就算吃了敗仗,也不至于無人生還。不管仗是不是應該打,對于參戰(zhàn)的士卒來說,那都是危險萬分的經(jīng)歷啊。更何況“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長久戍守邊疆的士兵們,他們期盼還鄉(xiāng),其內(nèi)心的愁苦之深,是應當寄予深刻同情的。再寫“高樓當此夜”,這高樓當是指軍人們在家鄉(xiāng)的眷屬,登高而望,期盼離人歸來。當此月夜——與開篇“明月出天山”遙相呼應——戍卒思鄉(xiāng),而他們的親人也在思念著他們,人隔兩地,共此明月,相思之苦一般無二,以此作結,余音繞梁,更使人悲慟莫名。
此詩當分兩層來解,一層是戰(zhàn)爭不可避免,戍邊不得不為,更進一層則是戍邊之苦,分離之悲。有第一層意,才見第二層意之無可奈何,更添其悲,感染力也更為濃烈。古人多詠戍邊、征戰(zhàn)之苦,但并不能將其等同于“非戰(zhàn)”思想。
子夜吳歌[1]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2]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3]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4]罷遠征。
【注釋】
[1]子夜吳歌:《唐書·樂志》載:“子夜歌聲,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贝艘蚯{(diào)產(chǎn)于吳地,故加“吳歌”二字。后人作此,又名《子夜四時歌》,多分四季而作,李白也不能外,此詩共有四首,此為其三,詠秋季。[2]搗衣:有兩意,一是指當時平民衣服多為麻制,質(zhì)硬,須用木杵捶軟后才便于裁剪穿著,二是指洗衣時以杵捶之來滌清污物。這里是前一意,指搗衣以換季。[3]玉關:即玉門關。[4]良人:古時夫妻互稱為良人,后多用于妻子稱丈夫?!对姟で仫L·小戎》有“厭厭良人,秩秩德音”句。
【語譯】
一片月光籠罩在長安城上,千家萬戶都傳來搗衣的聲音。秋風吹啊終究也吹不盡的,乃是思念戍守玉門關的親人之情。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消滅那些敵人啊,使得我的丈夫結束遠征生活而回家來呢?
【賞析】
搗衣這種意象的來源,是古代平民衣物多為自制,待換季之時,為給遠人制作征衣,婦女們往往聚在一起搗衣,故而用搗寒衣作為思征人的意象,非自李白始。李白此詩的高明之處,一是將搗衣的地點放在“長安”,二是加以“萬戶”的修飾,就連都城長安都有千家萬戶搗衣以思征人,則可見戍卒數(shù)量之多,亦可見戰(zhàn)事之頻仍。唐玄宗開元和天寶初年,雖號盛世,但對外戰(zhàn)斗的頻密度和規(guī)模之大,都已經(jīng)影響到了千家萬戶的平民,詩人對這種黷武之反感,就通過這兩句詩隱晦地表現(xiàn)了出來。
所以說是隱晦地表現(xiàn),因為詩人只是反對窮兵黷武而已,并非無原則地“非戰(zhàn)”,所以對于戰(zhàn)爭結束的前景,也是寫“何日平胡虜”,而非“何日息戰(zhàn)事”。在開篇兩句描寫出月光下幾乎籠罩整個長安城的搗衣聲以后,詩人即將“秋風”聯(lián)系上“玉關情”,點出征戍之苦、之思。結句是這些搗衣婦人希望戰(zhàn)勝后“良人罷遠征”,卻用疑問句來表達,加以“何日”一詞,則更顯得這種期盼虛無縹緲,丈夫歸來遙遙無期,悲傷之情溢于言表。詩雖簡潔,而韻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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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吳歌其四
唐·李白
明朝驛使發(fā),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針冷,那堪把剪刀。裁縫寄遠道,幾日到臨洮?
李白《子夜吳歌》共四首,分敘四季,后人有冠以各季之名的,比如“長安一片月”即“秋歌”,上面這首是“冬歌”。秋、冬二歌都寫思征人,以抒征戍別離之苦。
長干行[1]
妾發(fā)初覆額[2],折花門前劇[3]。
郎騎竹馬[4]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5],豈上望夫臺。
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6]。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7]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黃[8],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9]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10],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11]遠,直至長風沙[12]。
【注釋】
[1]長干行:本名《長干曲》,屬《雜曲歌詞》,現(xiàn)存有晉代無名氏的一首,描寫男女情愛。長干是古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的里巷名;“行”為詩體名,《文體明辨》說:“步驟馳騁,疏而不滯者曰行?!盵2]覆額:頭發(fā)掩住前額,類似于今天的劉海。[3]劇:游戲、玩耍。[4]騎竹馬:跨竹竿以作馬騎,是男孩的游戲。[5]抱柱信:典出《莊子·盜跖》,載:“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盵6]瞿塘滟滪(yàn yù)堆:指瞿塘峽口江心的礁石,《唐語林·補遺》中說:“大抵峽路峻急,故曰:‘朝離白帝,暮宿江陵?!脑?、五月尤險,故曰:‘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襆,瞿塘不可觸。’”[7]遲:等待,別本作“舊”。[8]蝴蝶黃:舊說是秋天時黃蝶最多,當系附會。別本作“蝴蝶來”。[9]坐:因而。[10]三巴:指古代的巴郡、巴東、巴西,即今天的重慶市和四川省東北部地區(qū)。[11]不道:不管,不顧。[12]長風沙:地名,在今天安徽省安慶市東的江邊上。據(jù)陸游《入蜀記》說,自金陵(南京)至長風沙有七百里,地極湍險。
【語譯】
妾身幼年時候,頭發(fā)才剛遮覆前額,摘朵花兒在門前玩耍,郎君你騎著竹馬前來啊,我們繞床追逐,拋擲青梅游戲。我們都居住在長干里,兩個兒童的內(nèi)心沒有絲毫猜疑和嫌憎。十四歲的時候,我做了你的新娘,因為羞澀,還不敢露出歡喜的神情,只是在墻角的暗處低垂著頭,你就算喊上一萬句,我最多也就一次敢于回頭答應。到了十五歲才終于展開雙眉,露出笑容,想要和你同生共死,一起化灰。你如同抱柱的尾生一般守信,我又怎會想到竟有一天要登臺望夫呢?
十六歲的時候,你出門遠行,經(jīng)過那危險的瞿塘峽滟滪堆。五月間的滟滪堆不可碰觸啊,高處猿聲哀啼,仿佛來自天上。門前為了等待你留下的腳印,都陸續(xù)生滿了青苔,青苔是那么濃厚,難以清掃,更何況落葉紛紛,今秋來得格外的早啊。八月間黃色的蝴蝶飛來,雙雙圍繞著西園的花草。看到這種情景,我不禁倍感哀傷,竟然愁得紅顏老去。郎君你什么時候才能離開三巴,返回家鄉(xiāng)???一定先請送信回來,我不管路途多遠都一直要去迎接你啊,直至七百里外的長風沙。
【賞析】
李白有兩首《長干行》,可以算是姊妹篇,或者上下集。此詩為上集,寫丈夫遠行,女子在家守望,希望丈夫歸家前可以先送信來,她將前往“長風沙”去迎候;下集則寫丈夫多次遠行,妻子長守空閨,最后哀嘆“那作商人婦,愁水復愁風”。由下集可見,此上集所寫丈夫乃生于商賈之家,而此思婦即“商人婦”也。
丈夫遠行而妻子相思的詩篇,古來便多,李白此詩的特色,一是用樂府體裁,作敘事白描手法,行筆細膩而圓潤,深情蘊于其中,二是結構緊湊,層層推進,直至最后點明主題。但更重要地,還在于他別出心裁地從夫婦二人少年時代開始寫起。開篇幾句,乃成千古絕唱,并因此而產(chǎn)生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個成語。可以說,詩的后半部分只是普通杰作罷了,但前六句卻可超邁一時,流芳萬古。
詩人在寫完這一對夫婦于兒童時代便兩小無猜、相親相愛之后,轉至“十四為君婦”,終于結成伉儷。但一方面當時年齡尚小(古人有早婚習俗),另一方面對角色的轉換還不習慣,所以妻子才會“羞顏未嘗開”,至于“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則更將少婦的忐忑和羞澀描摹入微?!笆迨颊姑肌保K于完成了從少年之友到成年之妻的角色轉換,于是發(fā)誓“愿同塵與灰”,將女子對丈夫的深情和盤托出,而唯其情深,則分離更不可忍,為下文做了完美的鋪墊。
“常存抱柱信”是說丈夫,如尾生一般守信,尾生是因約會女子而死,故此守信也指對愛情的忠誠?!柏M上望夫臺”是說妻子,自認為夫婦情篤,丈夫不會遠離自己而去,自己不至于登臺望夫——各地多有望夫臺的傳說和遺跡,此非特指。先作此一揚,隨即便抑,說“十六君遠行”,因生計所迫,夫婦二人終究還是分開了。那么,丈夫到哪里去了呢?觀其上下文,故鄉(xiāng)是在金陵,丈夫則前往三巴,妻子為此而擔憂惶恐,害怕以“瞿塘滟滪堆”為代表的旅途的種種危險,可能會傷害到丈夫。當然,她更盼望丈夫可以早早歸來,所以常去門前等候,但足跡已為青苔所掩,落葉更覆上青苔,以見分別時日之久。前言“五月不可觸”,后說“八月蝴蝶黃”,只是泛言之而已,非特指相別三月,但正如《詩·王風·采葛》中所說,“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是以“三”字以狀其久。
蝴蝶飛來,特言“雙飛”,睹物以思人,這使得妻子內(nèi)心的離愁更為濃厚,故而“傷妾心”、“紅顏老”。最后,妻子希望丈夫歸家前能先送信回來,她好前去迎接,并竟說“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金陵到長風沙有七百里地,當然不可能真的跑那么遠去迎接,這只是夸張的手法,以抒內(nèi)心之渴盼。兩人的情愛,妻子的相思期盼,都刻畫得極為深刻、細膩,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較之首四句,后半部分內(nèi)容便要低一個層次了。所以《唐宋詩醇》中獨贊首四句,說:“兒女子情事,直從胸臆間流出,縈迂回折,一往情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