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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ter 1

回來 作者:孫中倫 著


Let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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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的某個夜晚,我躺在學校的天窗底下,看夜空——那么美,多希望你能看到。那是一個鏤空屋頂,四周隨時間變換顏色。中央則是黑夜,沒有點綴,魚貫而入,靜謐無聲。這是我喜歡的地方。莊嚴,直白,坦誠面對黑夜而非自欺欺人。我想,你也一定會喜歡。

在此之前,我躺在宿舍的懶人沙發(fā)上聽CD,自己刻的,有沙沙聲。懶人沙發(fā),我叫它“豬頭”,因為它寬大又肥胖。我在黑色星期五的梅西百貨里買的,半價,長隊里頭,美國人摩拳擦掌。它到宿舍的那天,我在上面蹦來蹦去。停下以后,我想起媽媽。家里的懶人沙發(fā)上,她也曾蹬著小腿?!罢媸娣 彼f。后來,“豬頭”破了口,棉花一塊一塊滾出來。我企圖用透明膠帶封住它,如同彌補許多無可救藥的事。一年之后我將“豬頭”賣了??扇缃裎視r常想起它。

聽CD之前,我吃飯很多,睡眠很長。有時我想寫些東西,或是與你說話,可沖動都稍縱即逝?,F(xiàn)代人的生活里,什么不是縹緲的?意義消亡的年代里,舊神死了,新神未立。人被夾在虛空中,左顧右盼,看到的卻全是自我的投影。世界是怎樣的?他人在過怎樣的生活?不重要。重要的是吃飽喝足,睡眠安穩(wěn)。在此之前幾天,我去村邊的理發(fā)店,那里因荒涼而價格一降再降。老板沒生意的時候,就坐著抽煙。他憂郁,少言寡語,發(fā)型是搖滾時代的貓王式樣,鬢角留長,前額油亮。理發(fā)店墻上,貼滿七十年代海報,破了,有灰?!袄戆l(fā)店開了二十二年,而我1973年就從紐約搬來洛杉磯。”他告訴我,不動聲色,仿佛漫長歷史因它如今落魄而不值一提?!凹~約人比洛杉磯人好,也熱情?!彼f。他還說,“奧巴馬是有史以來最差的總統(tǒng)。布什好,里根好,尼克松好。他們也是你們中國的好朋友。”我說,“我的教授不這么覺得?!彼f,“富人教授。讓他過來,我們辯論。”我問他,“懷念七十年代嗎?”他說,“嗯。那時經(jīng)濟好,和平?!蔽矣謫枺袄鋺?zhàn)對你的生活有什么影響?”電動剃刀,年久失修,噪音下他沒有聽清我的問題。他又重復一遍,奧巴馬是最差的總統(tǒng)。他還說,他有個孫子,是軍人,兩年前殉職。

我來天窗底下,尋找一個答案。我想成為怎樣的人?將來要走怎樣的路?大三了,朋友都已各尋出路,這當然是焦慮的原因??晌译[約感覺,有更深的不安在其中,仿佛之前所過的生活皆是幻景,一座魔山——若對身邊人一無所知,如何知道自己的位置?若對世界缺乏經(jīng)驗和好奇,怎能說自己是智性的?此刻,遠處響起派對聲音。一對情侶路過。他們擁吻時掀開衣服,女孩露出半截黑色胸罩。而變幻的天窗四周,紫色終于開始消融黑夜。我忽然充滿感受世界的沖動。我開始覺得,或許答案就在這里,在天窗下,在人群中,而我無法再視之不見。此刻,此刻就應起身去找它?;厝サ穆飞?,我想,明年,不上學了,回去,做一個理發(fā)師。

二世紀通俗戲劇的結(jié)尾,圣女德克拉跑出城,追上使徒保羅。德克拉說:“我要剪下我的頭發(fā),追隨你,無論你去哪里?!北A_說:“這是一個不知羞恥的年代,而你如此美麗?!比缃?,我也想像德克拉一樣,做哪怕一件正確的事情。這個夜晚,我決定逃出城外。或者,也可以說,決定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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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德克拉(Thecla),早期基督教會圣人,相傳為使徒保羅的女門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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