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鐵蹄踏碎科舉夢

感天動地:關漢卿傳 作者:喬忠延 著


鐵蹄踏碎科舉夢

楔 子

帷幕拉開,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應該是一幅溫馨的畫面。那時候,蒙古軍的蕭蕭戰(zhàn)馬還沒有起程,中原大地天藍水碧,草綠花紅。田野里點綴著農人躬耕的身影,或種瓜,或點豆,忙忙碌碌。幼年的關漢卿不必去農田忙碌,卻也忙個不閑。坐在書案前捧讀圣賢典籍,讀得專心致志,那情景大有不知春去幾多時的意味。

原以為順著這個思路,就可以將關漢卿的傳記一氣連貫下去,可是,問題出現(xiàn)了,我們將關漢卿讀書的案幾往哪兒擺放呢?擺在他的家鄉(xiāng)不就妥了。在其他人該是這樣,然而,對關漢卿不行,他的家鄉(xiāng)在何處,是一個歷時很久的謎,而且至今仍然是個謎。

為破解這個謎,無數(shù)學人花費了無數(shù)心思,無數(shù)筆墨。在他們的墨色里馳目縱覽,有三個地方進入我的視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元大都燕京,即今日的北京。繼而,祁州伍仁村躍現(xiàn)在我的眼前,即今河北省安國市伍仁村。一個人有兩個故鄉(xiāng),就夠人辨析了,可關漢卿的故鄉(xiāng)又出現(xiàn)了第三處:解州,即今山西省運城市解州鎮(zhèn)。這真有些亂花漸欲迷人眼,令人猶豫到底該往何處安放那張案幾。

猶豫間只好捧讀關漢卿的劇作,讀著,讀著,耳邊縈繞起兩個字:鄉(xiāng)音。隨著鄉(xiāng)音入耳的還有唐朝詩人賀知章的詩句: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詩人,在外闖蕩了大半輩子,晚年回到生養(yǎng)自己的故鄉(xiāng),青春不再,壯碩不再,老邁之軀早在世事滄桑里淹沒了風華正茂的書生意氣。一切都已改變,唯一沒能改變的童年印記就是鄉(xiāng)音。此刻,鄉(xiāng)音里的認同感化為一把鑰匙,手持這把金光燦燦的鑰匙,就能叩開關漢卿故里的大門,鄉(xiāng)關何處的謎底也就昭昭在目。

我們且注目《王閏香夜月四春園》里面的兩個用語。頭折有這樣的句子:“我無錢,將是么來娶你?”看得出“是么”的意思是什么。這樣的句子在道白里面接連出現(xiàn),第四折更為頻繁。“兀那老的,為是么叫冤屈?”“我喚出女孩兒閏香,看她說是么?!薄案赣H喚我做是么?”一連串的什么,都用成“是么”。若問關漢卿為什么要這樣用?不為什么,鄉(xiāng)音就是這樣,隨口而出,隨手而寫。

再看一個“與”字?!锻蹰c香夜月四春園》第二折寫道:“與我拿將過來”、“父親,你與我救了者”。到了第四折更是連連出現(xiàn):“著我與你依舊配合成婚”、“我與父親說去”、“將桂英依舊與我為妻”、“將老夫奉錢與李員外做個慶喜的宴席”。無疑,“與”就是給的意思。若問關漢卿為什么要這樣用?不為什么,鄉(xiāng)音就是這樣,隨口而出,隨手而寫。

這樣的發(fā)音,不只是元代,即使今日的解州也人人如此。身體說成“身起”,瘋癲說成“風欠”,冰凌說成“冬凌”,拉話說成“攀說”,等待說成“聽候”,逗趣說成“迤逗”,討吃說成“抄化”,玷污說成“展污”,如此多不勝舉。

循著關漢卿劇本里的鄉(xiāng)音追尋,我們會走進今日運城市解州鎮(zhèn),不妨就將他的書案擺放在這里,傾聽他誦讀經典的聲音,探究他科舉夢想的產生,再看那鐵蹄承載的暴力又是如何踏碎他那科舉夢的……

第一折

東原樂

南風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慍兮。

南風之時兮,

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浩浩天宇,茫茫大地,隱匿著人們說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自然的奧秘就夠人類破解的了,可是,虞舜的歌聲又為人世留下新的秘密。

那一天,天氣肯定格外的晴朗。虞舜的心情肯定和這天氣一樣,晴朗得萬里無云,碧藍如洗。而且,肯定有風,是微風,還是春天里的微風。微風從南面輕輕吹來,吹來了曾經染綠江南岸的溫潤,這溫潤拂在顏臉,輕柔可心。就在這可心的溫潤里,虞舜走來了,看見了忙碌在鹽池里的身影。他們或背,或擔,或抬,把白花花的池鹽運走,運回各自的部族。看著這情景,他樂從心生,放開喉嚨,一曲《南風歌》便回蕩在四野。也許,他的歌聲只是給勞作的人們助興,也許歌唱著他已走進鹽池,融入那些辛忙的身影。但是,他不會想到,數(shù)千年后這歌聲仍然在蕩漾,蕩漾進《史記.樂書》,并由此繼續(xù)往后蕩漾。再過上千年,還會蕩漾在一個人的面前,這個人就是關漢卿。

關漢卿就出生在虞舜吟唱《南風歌》的鹽池邊上,那地方自古至今或為州,或為縣,或為鎮(zhèn),但都一個“解”字相稱。這個“解”字,自古至今沒人讀解(皆),均以“害”相稱。初識這“解”字時,關漢卿還忽閃著童真的大眼睛,而要讀懂內在的蘊含,則需要滄桑閱歷。關漢卿提出問題時,應是金代,這地方屬于河東南路轄域,名稱解州。為什么家鄉(xiāng)這解不叫“皆”,而叫“害”?他這問題若是一般的鄰舍長者還真難回答,好在他的父親是位滿腹學識的官吏,尚能圓滿作答。關漢卿的父親是什么官吏?可能是品級過低,史書上沒有留下他的名字,甚而連一點點蛛絲馬跡也難找到。能夠捕捉到的信息是從民間傳說里得來的,說他叫關恬。這個名字真實與否無法考證,能夠知道的僅是還算文雅,與他書香門第的出身,與他衙門官吏的身份不無相稱。

父親的回答將關漢卿帶到村莊的北面,帶到浩渺的鹽池。若是用今天的目光俯瞰,敢不敢用浩渺還需要打個問號。但那個時候,在幼小的關漢卿眼睛里,確實是一片浩渺的湖泊。湖泊闊大無際,碧藍的湖水從村邊延展開去,不見邊沿,和遠處的藍天彌合在一起。湖邊上銀裝素裹,白茫茫的雪花層層疊疊,高高低低。高的如雪山,低的像雪丘,環(huán)繞著碧波蕩漾的湖水,活畫出一派千里冰封的寒冬景象。然而,不只寒冬如此,即使烈日炎炎的盛夏酷伏,這里也是銀雪環(huán)湖的隆冬風光。那雪山,那雪丘,不是雪,而是鹽,是湖水生成的鹽。不知從何時起,就有了這浩浩渺渺的湖水,就有了這能夠壘起千堆雪的鹽池。

也許這鹽池早早就把美麗和奇妙的感受播種在關漢卿的心域。早晨紅日東升,湖水飛霞流紅,壯觀得如同天色一般。日上頭頂,湖水變清,將整個藍天裝進自己的胸懷,就連潔白的云絮也在水中漂游。多么美麗的畫卷??!這畫卷不光美麗,還很奇妙。奇妙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村南有條小河,清澈見底的流水潺潺淙淙,晝夜不停。那水絲毫不咸,撩一掬入口淡中帶甜。鹽湖的水卻不是這樣,一沾嘴唇就咸,進入口中咸得發(fā)澀。同樣是水,村南的河水與村北的湖水為何差別這么大?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可以用科學的方法來解釋這差別,在當時即使比關漢卿年長的父親也無法說清其中的奧秘。因而,那風景也就牢牢美麗而奇妙在他的心里。

關漢卿萬萬想不到這美麗奇妙的畫卷,會蘊藏著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這驚心動魄的故事,潛在著歷史文明進程中混沌迷茫的邏輯。那混沌迷茫的邏輯,需要他用生命的行跡去理解,而那驚心動魄的故事當時就鼓蕩著他的心旌。那是一場戰(zhàn)爭,一場屢屢嵌進史書典籍的戰(zhàn)爭。

《史記.五帝本紀》記載:“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p>

《山海經.大荒北經》中亦記載:“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從,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以止雨,雨止,遂殺蚩尤?!?/p>

《戰(zhàn)國策》蘇秦勸導秦惠王,曾說:“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p>

黃帝和蚩尤這場大戰(zhàn),載入的典籍確實不少。要么是“蚩尤作亂”,要么是“蚩尤作兵”,好像挑起事端的就是蚩尤。因而,那結果無論是“禽蚩尤”,還是“遂禽殺蚩尤”,都通情達理,合乎道義。不過,父親講給關漢卿的故事不是如此,卻是另一種情節(jié)。這個情節(jié)足以說明,“解”字為什么讀“害”。

這個情節(jié)的起因就是那風光如畫的鹽池。

鹽池本由蚩尤掌管,他的部族生活在浩渺的鹽湖南邊,至今那里還有一個名叫蚩尤的村莊。據(jù)說,蚩尤部族的人們祖祖輩輩都居住這里。最早開始吃鹽,讓食物生發(fā)滋味的就是他們。后來,這滋味成為世人的喜好,他們就用這池鹽換回許多吃食和穿戴。部族的人們不必耕種,不必打獵,衣食豐裕,過著比其他部族要好的日子。用后人的話說,鹽池是他們的聚寶盆。守著聚寶盆的人們,過著悠閑而富足的光景。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聚寶盆既能帶來好處,也能帶來禍害。

有一日,悠閑的人們緊張起來,手持棍棒沖了上去,和外族人廝打在一起。那是因為外族人不愿再拿東西交換池鹽,公然前來搶奪。搶奪鹽池的人是黃帝部落的。蚩尤部族的人哪能拱手讓出自家的聚寶盆?一場不可避免的流血廝殺就這樣爆發(fā)了。蚩尤部族的人氣瘋了,瘋狂的人們將長長的頭發(fā)綰在頭頂,綰成犄角,揮舞著石耜、木杈撲向侵犯的人群。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沖上去,血肉迸濺的慘叫成為激勵他們的號角。一族人把血肉之軀筑成了鹽池的圍墻,不用說失敗的是對手。

后世子孫神化了這場戰(zhàn)事,《漢學堂叢書》說“蚩尤有兄弟七十二人,銅頭鐵額,食沙石,制五兵之器,變化云霧?!笨磥眚坑鹊娜瞬欢?,《龍魚河圖》擴大了人數(shù),蚩尤也不過“有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辈贿^,都說他們有兵器,食沙石。食沙石,可能是吃顆粒形狀的鹽,吃上鹽就倍有精神。至于兵器,那有些想象的成分。人這樣少,看來蚩尤部族獲勝很不容易。古往今來,以少勝多都需要有奇招,出奇兵。果然,當黃帝部族的人們再鋪天蓋地涌來時,蚩尤將人們帶進森林躲藏起來,讓他們欲戰(zhàn)無對手,欲退怕挨打。而且,大旗一揮竟然漫天迷霧,黃帝部族的人們深陷重圍,三天三夜無法出去。要不是風后的出現(xiàn),蚩尤就會大獲全勝。風后造出指南車,辨明方位,指引黃帝部眾突出重圍。這一來黃帝不敢輕易冒犯,再來時帶著熊羆貔貅諸多猛獸,這才取得勝利。蚩尤部族被打敗了,頭領蚩尤被殘忍地肢解。書上將解州解釋為肢解蚩尤的地方,而當?shù)厝藗儏s認為這是蚩尤被殘酷殺害的地方,一直叫作“害”州。迄今為止,“害”州仍然鮮活在人們的口舌里。

反觀那段往事,史書總把蚩尤作為反面人物,說他“作亂”“作兵”,卻很少探究他“作亂”“作兵”的原因。這就是歷史,勝利者把自己打扮成正義的化身屢見不鮮。年幼的關漢卿不可能深刻理解這塊土地的厚重文化含量,但是,這流蕩在血脈里的基因遲早會成為他深思社會時局的熱能。

堯民歌

同樣,幼小的關漢卿聽到鄉(xiāng)鄰隨口吟唱虞舜的《南風歌》,他不會理解那歌聲里蘊含的盛世景象。但是,那歌聲攜帶的溫馨歡悅卻會不知不覺潛隱進他的血脈。

《南風歌》不僅鄉(xiāng)鄰們人人會唱,而且,幾乎人人都能說出其中頌唱的美好時光。那段太平盛世被后人譽為“堯天舜日”。堯天舜日的勝景就出現(xiàn)在解州周邊的土地。自黃帝之后,解州多數(shù)時日隸屬于平陽。平陽是堯都,賢明的堯王在這里觀天測時,探知上天的奧秘,傳導給世人,這就是《尚書.堯典》記載的“敬授人時”。敬授人時,把炎帝神農氏開啟的農耕推進到一個新的里程,結束了廣種薄收、有種無收的日子,讓人們過上衣食豐裕的光景。大旱之年,河枯水干,人們焦渴得要命,危急關頭,帝堯開挖出水井,解救了蒼生。就是這水井的廣泛應用,開啟出一個新的紀元。這個紀元的特點是城市面世了!沒有水井前,人們只能沿河居住。沿河居住時刻要有逃避洪水淹沒的準備,不可能搭建高大的屋舍,也就難有城市的誕生。這當然是后話,當時的真實狀況是,水井將人們帶上高地群居,形成了一定規(guī)模的聚落。進而,演進出如今的鄉(xiāng)村、城市??梢赃@么說,敬授人時和推廣水井,給了眾生安居樂業(yè)的環(huán)境。更何況堯王還努力推行垂拱而治,讓仁愛禮讓的民風熏染四海。因而,那首《擊壤歌》才會唱響民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就是安居樂業(yè)的真實寫照。這樣寫似乎離關漢卿太遠,可是一旦讀過他的劇本,那里噴散出的堯舜文化氣息,不容你不順著這樣的思路寫下去。

堯王讓位于虞舜,舜的都城設在蒲坂。蒲坂與解州一箭之地,是不是為了便于鹽池管理不得而知,只是他面對鹽池縱情吟詠的《南風歌》,這里的老老少少都會誦唱。虞舜承續(xù)了堯王的位置,也承續(xù)了他的事業(yè)和德行。虞舜是以孝道聞名天下的,中國傳統(tǒng)二十四孝的第一孝就是他的事跡。他的母親去世早,父親瞽叟眼睛看不見,他們的日子過得很苦,父親續(xù)弦后日子才有所改善??墒牵詮挠辛说艿芟?,繼母暴打他成為家常便飯。他卻無怨無恨,一如往日那樣善待父母。后來,父母竟然把他趕出家門,這自然是要弟弟獨得家產。虞舜來到歷山墾田耕種,自己的日子過得不錯,還帶活了一方土地。他發(fā)明的田壟,解決了地鄰間因為田土多少引發(fā)的糾紛爭端。堯王訪賢時看到這些,還看到他耕田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揚起的鞭子落下,打在牛身上。而他不打牛,卻敲打犁上掛著的簸箕。問及因由,他說牛耕地十分辛苦舍不得打它們。還說一鞭子下去不可能打在兩頭牛身上,挨打的牛走得快,不挨打的走得慢,兩頭牛用力不均,土地就耕不平。虞舜如此仁愛、聰明,堯王高興地將他帶回王宮代為攝政,后來讓位于他。虞舜不負堯王的厚望,光大他的勛業(yè),也才會享有堯天舜日的美譽。他們也才雙雙被列為五帝之中,稱為帝堯、帝舜。

這是更靠后的說法,當下虞舜繼續(xù)垂拱而治,教化萬民,還任命夔擔當樂官,教育后生孩童,使他們正直溫和,寬厚恭謹,剛強而不暴虐,簡約而不傲慢。如何達到這樣高的層面?虞舜指出的辦法是音樂感化。夔領悟了,高興地回答:好吧!我輕重有致地擊打石磬,使各種動物隨著音樂翩翩舞蹈。夔的回答雖然簡練,卻把中國遙遠的歌舞推上一個臺階。

無數(shù)研究那個時期的專家學者,望穿雙眼也無法看到那會兒有馴獸跳舞的跡象。伴隨夔敲擊的節(jié)奏跳舞的,不是野獸,而是一群化裝成野獸的孩童。這古老的化裝為漫長而悠閑的戲劇注入了新的生長基因。

這一切年幼的關漢卿仍然無法理解,即使長大成人也不一定能清醒認識。不過,這不妨礙他的成長,也不妨礙這基因成為他生命的底色。他能清醒認識的是虞舜克己行孝的品格,那些品格繁衍出許多故事,左鄰右舍,有口皆碑。他們說,堯王訪賢遇到虞舜,沒有立即把他帶回宮中,為進一步考查他的道德行為,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都嫁給了他。虞舜帶著兩個夫人回到家里,繼母和弟弟企圖謀害他,尤其是弟弟象,不光想獨得家產,還想把兩個如花似玉的嫂嫂也據(jù)為己有。于是,中國的詞典上就出現(xiàn)了兩個成語:上屋抽梯和落井下石。上屋抽梯說的是父親要虞舜修理谷倉的屋頂,他剛上去覆蓋茅草,就發(fā)現(xiàn)倉頂著火了。連忙下屋,哪里下得去?梯子已被象抽掉。好在他有所準備,把背上的斗笠當作降落傘跳下屋頂。落井下石更為驚險,父親嫌井水不好喝,讓虞舜下去疏浚。他剛下去就見井口發(fā)暗,大塊的石頭掉落下來。這一回虞舜看來必死無疑,沒有想到他依然活著出來了。原來,有過上屋抽梯的教訓,他更是多了個心眼。一夜沒睡,和娥皇、女英在井壁上鑿開一個直通屋里的小洞。見勢不妙,就趕緊躲進去,鉆出來。遭受這樣的陷害,虞舜一點兒也沒怨言,一點兒也沒有記恨,仍然一如既往地善待父母,善待弟弟。虞舜的仁愛孝道,在關漢卿足下的土地上世世代代傳為佳話。

《南風歌》里飄蕩著這樣的佳話,這佳話陶冶著關漢卿的心靈,漸漸化為他生命的主旋律。

感皇恩

坐落在村中的關帝廟,從古至今都是解州最宏偉的建筑。建筑是當今的書面用語,在村人眼里那是一座大廟,而關漢卿第一次看到肯定會驚訝地叫出:“好大的院子!”

在童年的關漢卿眼里,那就是一座院子,是比自家、比別家都要大得多的一座院子。

最早進入關漢卿視野的這座大院子不叫關帝廟,叫關帝廟要等到明代將關云長封為協(xié)天護國忠義帝。那時候叫作關王廟,因為在關漢卿出生前一百多年的大觀二年(1108),宋徽宗把關云長封為武安王。而在隋文帝開皇年間初始落成的這廟,只是座關侯廟。其實叫什么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廟的院子很大,大得裝進村中的任何一座院子都綽綽有余。那么,關漢卿如何看待這座大院?史料圖書無從留下痕跡。但是,從關漢卿兩次寫到關云長的劇本看,這座大院已成為他的精神田園。這里有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生命能源。能夠稍稍觸摸關漢卿兒時心靈的只有民間傳說,將那些散佚的零星碎片拼合成型,我們會看到這樣一個大致過程。

小時候,關帝廟的莊嚴神圣籠罩在關漢卿的頭頂。他走到門前不由得望而卻步,打坐在兩側的石頭獅子圓瞪著雙眼,張開大嘴,似乎隨時都可能從高高的石座上跳下來將他撲倒。有猛獸護衛(wèi)在門口,他沒有膽量走進大院。一旦走進大院,便標志著他長大了一截,從此那獅子再也沒有往日的威風,大院里森嚴的氣氛也已化解,化解成他和伙伴們的無限童趣。他們在高大的柏樹下追逐,在長長的祭桌下隱藏,以至爬上石獅子,騎在它的背上大吼快跑!玩累了,樹蔭下的石凳子是他們最好的臥榻,躺在上面會進入甜美的夢境。

關王廟帶給他的童趣轉瞬即逝,從他提出問題的那一刻起,這大院將成為注入他血液的無窮活力。他提出的問題很簡單:為什么這院子比誰家的都大?

這個問題還是由他的父親關恬回答最為合適。這里不僅有歷史滄桑,還有他們家族的無上榮光。在父親的談吐間,那個微閉雙目的塑像帶著一腔忠義走下神龕,揮舞著青龍偃月刀橫掃人間邪惡。他知道了自個家族的祖先是關云長,他明白了忠義的故事起始在一座桃園。一樹爆開的桃花見證了關云長和劉備、張飛的結義,磕過頭,便開啟了他們流血征戰(zhàn)、生死相依的一生。祖先關云長追隨的劉備是三國中實力很弱的一支,但是,自從結義后他就風吹浪打毫不動搖。跟著劉備南征北戰(zhàn),攻袁紹,救陶謙,拒袁術,斬楊奉,斗呂布,擒呂布,最終多人攜手將呂布送上斷頭臺。赤壁大戰(zhàn)之后,他守定荊州,如砥柱,如磐石,橫擋住東吳西行的兵馬,劉備才有了西進取蜀的可能。蜀漢能立國,三國能鼎足,關云長功不可沒。盡管他成也荊州,敗也荊州,但是誰也無法否認,三國的歷史畫卷里有關云長血染的風采。

歷朝歷代推崇關家這位祖先,不光因為他是個英雄豪杰,還因為他有著世人罕見的俠肝義膽。下邳戰(zhàn)爭失利,關云長投降曹操。投降的重要原因,是要保護劉備的兩個夫人、他的兩個嫂嫂。曹操得到這樣一員虎將,千方百計地厚待他,讓他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還封他為漢壽亭侯。千方百計地厚待他,無外是要千方百計留住他。然而,得知兄長劉備的去處,他封金掛印,毅然離去,去尋兄長,哪怕再顛沛、再流離也心甘情愿。他那一腔忠義之情何止是感動世人?也感動著天,感動著地。

感動有時如同一眼噴泉,若是打不開,那激流就長久潛隱在看不見的地方。一旦揭開封口,那激流就不歇不止地噴射出來。祖先關云長的勛績大義,無須去史書典籍追溯,家鄉(xiāng)的父老每人都裝滿一肚子。嘴一張像是噴泉啟封,滔滔汩汩著千年往事。往事里的關云長青春氣盛,沒有撲騰歷史風云前就在家鄉(xiāng)大打出手。他打死的那人名叫呂熊,人人都說該打,人人都沒出手,沒有出手是懼怕人家。據(jù)說,呂熊是一位遠近出名的惡霸。惡霸惡在巧取豪奪,把別人的金錢據(jù)為己有,把別人的東西據(jù)為己有。奪就奪了,取就取了,別人也都忍氣吞聲。不忍氣吞聲又能如何?人家敢于巧取豪奪是緣于背后有權貴撐腰。自古都是這樣,本該庇佑眾生的權勢衙門,常常庇佑的卻是無惡不作的歹徒壞人。有了衙門庇佑,呂熊有恃無恐,竟然無恐到巧取豪奪金錢財物已不過癮,還想在別人的女人身上過一把癮。這個惡棍不光想過癮,還有供他過癮的法子。一個早晨人們醒來,發(fā)現(xiàn)全村的水井一眼也不見了,都被呂熊派人用土填埋。唯有他家院里還有眼水井,可是不準男人打水,只讓女人前去。女人也不是哪個都能去打,還要是青春年少的姑娘。為啥只有年輕的姑娘才能前去打水?奧秘不說而破,不就是想在人家身上過一把癮嘛!是可忍,孰不可忍,可是偏偏村里人都在咬著牙強忍!

這時候站出來的就是關漢卿的先祖關云長。不,關云長不是站出來的,而是掄拳打出來的。他的拳頭直搗呂熊,三兩下就結果掉這廝的性命。關云長不憨不傻,明知這是闖禍,可是不闖禍就解救不了鄉(xiāng)親們的苦難,只能沖著禍端挺身而出。闖下禍的關云長沒有嚇傻,明知官府會替呂熊報仇,自己難保性命,卻要保住這為民除害的性命。他越墻而走,帶著一身豪杰氣概逃出是非之地,在遙遠的天地里去展示他的豪杰氣概。

這樣的豪杰氣概關漢卿不知道還罷,一旦聽見就深深嵌進自己的胸襟,再也難以釋懷。他沒有想過要外化這令人蕩氣回腸的情節(jié),卻在《包待制三勘蝴蝶夢》里讓王老漢的兒子,為父報仇,掄起先祖關云長的那般拳頭,痛痛快快打死了行兇的葛彪。打死不說,他還沒有讓王老漢的兒子東躲西跑,由大權在握的包待制伸張正義赦免了他們。童年郁結的那腔豪氣,關漢卿在戲臺上長長噴吐出來。

自然,這話說得有些過早。此時,關漢卿還在成長,離那淋漓盡致噴吐豪氣的年月還有一段不近的時光。他在那縈繞著正氣道義的氛圍里,感受著家族中往日的輝煌,他對創(chuàng)造這輝煌的先祖關云長好不尊崇。從此,他不再在關王廟的柏樹下追逐同伴,追逐的對象漸漸變?yōu)槊魅盏妮x煌。

青哥兒

明日的輝煌在何處?

父親關恬一定會將兒子的目光引向華光璀璨的史書典籍中。明確告訴他,那里有黃金屋,那里有顏如玉,那里有經國之大業(yè),那里有不朽之盛事。有了深厚的文化準備,他才能出人頭地,像先祖一樣到更大的天地施展才干,建功立業(yè)。從關漢卿劇作里隨處可見的經典詩意看,他沒有辜負父親的厚望,肯定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陶醉于經書古籍里面。因為那些詩文不是漂浮于他那戲文的表面,而是水乳一般交融得如漆似膠。這從讀書的體會可以感受,二十歲前讀書,滋養(yǎng)的是血液;三十歲前讀書,強壯的是骨骼;四十歲前讀書,豐滿的是肌肉;五十歲前讀書,美化的是皮膚;六十歲前讀書,興旺的是毛發(fā);七十歲前讀書,貼身的是衣服。再往后讀書,頂大只能是人生的拐杖和輪椅。關漢卿詩意隨口而出,不要說那些用心勾畫的元曲,即便是鋪展情節(jié)的劇本也無處不在。

敲到此處,我順手翻出這么一段:

俺待麝蘭腮、粉香臂、鴛鴦頸,由你水銀漬、朱砂斑、翡翠青。到春來小重樓、策杖登,曲闌邊、把臂行,閑尋芳、悶選勝。到夏來追涼院、近水庭,碧紗廚、綠窗凈,針穿珠、扇撲螢。到秋來霜天涼,露氣清,入蘭堂、開畫屏,看銀河、牛女星,伴添香、拜月亭。到冬來摘疏梅、浸古瓶,歡尋常、樂余剩。那時節(jié)、趁心性,由他嬌癡、盡他怒憎,善也偏宜、惡也相稱。朝至暮不轉我這眼睛,孜孜覷定,端的寒忘熱、饑忘飽、凍忘冷。

這是《溫太真玉鏡臺》第二折里的一段唱詞。這里的“水銀漬”出自《周禮.冬官考工記》,“把臂”出自《后漢書.呂布傳》,“尋芳”出自《全唐詩》姚合詩作《游陽河岸》,“選勝”出自《全唐詩》張籍詩句“探幽皆一絕,選勝又雙全”,“碧紗廚”出自《全唐詩》王建詩作《贈王處士》,“霜天涼,露氣清”出自杜甫詩作《端午日賜衣》,“蘭堂”出自張衡《南都賦》……眾多的詩文看得人眼花繚亂,若不是有著深厚的文化準備,到用時哪會手到擒來,調遣典故誠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而且還各用其長,恰到好處?這樣的修煉,若不是孩提時將詩文裝進明鏡一般的記憶寶庫,哪會家珍如此富足?

不過,若是由此回望關漢卿的讀書年華,我們不會看到慣常的頭懸梁、錐刺股場景。從關漢卿對典籍詩文靈動活潑的妙用,他絕不會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他的學習不無專注,專注到夜點明燈,專注到熟讀唐詩三百首,但是,書屋和案幾絕不會是他的囹圄。倘若是這樣,也許元代會多了一位滿腹經綸的孔乙己,很難有戲劇宗師關漢卿。他在專注地學習,卻沒讓學習囚禁了他活躍的思維,扼殺了他豐富的想象。

也許,朝霞升騰的晨色里,他不在書屋,而是奔跑在鹽池邊的畦埂上,迅捷的腳步追趕著一群麻雀向朝霞飛去;也許,夕照染紅屋脊的晚景中,他沒有伏在案幾,而是戲游在村南的小河畔,伸出雙手去捕捉淺水里滑翔的群魚。每逢此時,他不是一個人,身后追隨著一大幫。就在這奔跑里,關漢卿茁壯著身肢;就在這戲游里,關漢卿靈動著頭腦。當然,關漢卿的童趣不全是村前村后寬闊的田野,還有圖書典籍,那里有他更為廣袤的天地。他在那里可以眺望前朝,可以感悟古代,可以把那些早已沉睡在黃土之下的先賢喚醒,聆聽他們的心聲?;匚蛾P漢卿的劇作,感受關漢卿的童年,總覺得那句常用的格言無法丈量他的行蹤。那格言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書山有路勤為徑還過得去,勤能補拙,勤能生巧。但是,為什么學海無涯苦作舟呢?難道不能趣作舟?興趣才有無限的動力。

關漢卿的學習興趣、學習動力,來自家族的輝煌先祖。關云長炫目的光澤照耀著他的心胸,吸引著他奮力前行,讓他衣帶漸寬終不悔,大步攀升燈火闌珊處。

第二折

水仙子

關漢卿在樂趣里成長,太陽升起是樂趣,夜幕降落是樂趣。村前村后的游轉是樂趣,書里書外的誦讀是樂趣。這還不足以概括他的樂趣,他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樂趣,那就是行醫(yī)。少了這一個樂趣,鐘嗣成在《錄鬼簿》中記載的關漢卿“太醫(yī)院尹”就成了無根之苗。有人曾質疑關漢卿“太醫(yī)院尹”的身份,因為太醫(yī)院無“尹”一職。這個懷疑不無道理,但是,《錄鬼簿》的成書時間緊隨關漢卿的去世,即使鐘嗣成沒有與關漢卿耳鬢廝磨,對他的情狀也比后人了解得要多。因而,我們不妨循著他的筆跡回望關漢卿成長的步履。這一回望,學醫(yī)就成為關漢卿孩提時代必不可少的樂趣。

關漢卿學醫(yī)的樂趣在古籍里找不到,能捕捉的信息還是在民間。教給關漢卿醫(yī)術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叔叔關燦。正由于他的叔叔是他的師傅,他才沒有將學醫(yī)視為負累,而成為另一個樂趣?;蛟S,原本說關漢卿學醫(yī)并不準確。若是嚴格分析,他既沒有拜師,也沒有正式入學,只能算是在叔叔身邊耳濡目染。恰恰如此,學醫(yī)才會給他帶來另一種快樂。

在鄉(xiāng)村,治病救命的醫(yī)生被尊為先生。叔叔關燦行醫(yī)診病走遍方圓百里,無處不受尊重。每每醫(yī)好病人,少不了受人恩謝。逢年過節(jié),登門拜謝送點禮品自是尋常事情。這緣于叔叔高超的醫(yī)術,也在于高尚的醫(yī)德。醫(yī)德高尚的事情不勝枚舉,只說一件小事。誰家有病人,一請即去,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去了診病施藥,待病人有些起色才返回家里。若是黑夜回返,怕他孤單主家少不了相送。叔叔怕人家麻煩,百般推辭,仍然推辭不掉。就是這推辭,給了關漢卿出場的機會。若是再有人黑夜診病,他就帶上關漢卿一起前往,這便少了主家多跑一個來回。

關漢卿伴隨著叔叔走村串戶,常常他手里的燈籠照亮了叔叔的腳步,而叔叔的話語卻照亮了他的心胸。一路走來,叔侄二人忙碌的不光是腳,還有嘴。剛上路,或許叔叔的話語和路旁蟲吟鳥叫的聲音沒有兩樣。他的心緒仍舊沉浸在子曰詩文的天地,他要從那里再現(xiàn)祖上創(chuàng)造的輝煌。不過,返回的路上叔叔的話語就壓倒了四野的聲響,每一句話都響徹耳際,叩擊心扉。是病人的情形點亮了關漢卿的眼睛,他才看到叔叔有好大的本領。往常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人們會把叔叔當成神一樣來敬。那個夜晚,還沒有進門,病人痛苦的喊聲就揪緊了關漢卿的心。進到屋里一看,比關漢卿心揪得更緊的是孩子的父母。孩子比關漢卿稍微大些,肚子疼得在炕上來回打滾,邊滾邊喊,聲音驚得人頭疼。父母見叔叔進來,倒身磕頭,連連說救救我的兒子。待他們抬起頭,關漢卿看見滿是汗水的臉上射出無奈而又希冀的目光。叔叔似乎無情,沒有搭理他們,拉住孩子的手靜心切脈,隨口詢問孩子白天的情形。問畢,叔叔說聲不要緊,快化一碗濃鹽水。然后抽回切脈的手,跪在炕沿揉搓孩子的肚子。揉著,鹽水端來了。扶孩子喝下,躺好,叔叔繼續(xù)揉搓。揉著,搓著,就聽見孩子連連放屁。隨著一聲聲屁響,疼痛的呻吟聲卻消失了。不一時,孩子竟安穩(wěn)地坐好。此時,父母禁不住磕頭拜謝,連夸神醫(yī),神醫(yī)!再看他們的目光,云翳消散,就像初升的陽光那么亮堂。

走出病人的院子,走進暗夜,關漢卿的臉前還亮豁著孩子父母眼中的光芒。他禁不住問叔叔使喚的是啥神仙辦法?叔叔平靜地笑笑,告訴他哪是什么神仙辦法,孩子寒火郁結腸胃,打通就不痛了。叔叔越平靜,關漢卿越覺得叔叔不一般,他激動地問這問那,恨不能也像叔叔那樣變得神奇起來??赡埽蛷哪菚浩鹗迨宓脑挸蔀樗叺狞S鐘大呂。他樂于發(fā)問,叔叔樂于回答,問答間,關漢卿悄然進入醫(yī)學天地。也可能從那時起,叔叔便教給他一些常識;也可能就從《湯頭歌訣》教起,叔叔教一句,關漢卿讀一句:

麻黃湯

麻黃湯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

發(fā)熱惡寒頭項痛,傷寒服此汗淋漓。

桂枝湯

桂枝湯治太陽風,芍藥甘草姜棗同。

桂麻相合名各半,太陽如瘧此為功。

……

叔侄的腳步踐行在村陌,聲音卻回蕩在闊野。如同《詩經》《唐詩》那樣,《湯頭歌訣》也早早進入關漢卿的記憶。

甜水令

“你用銀錢打水漂呀?”

“小心把金錢打了水漂?!?/p>

這是現(xiàn)在經常使用的熟語,我摘錄于此,是因為里面浸染著關漢卿的故事。自然,這故事只流傳在人們口舌間。

打水漂是孩童們最喜歡的游戲。但凡有水的地方,水漂上迸濺著孩童的歡笑,也迸濺著他們的好奇和智力。

解州的村前村后都有水,關漢卿不會沒有享受過打水漂的樂趣。打水漂的樂趣,當然不能一個人獨享。一個人玩耍很難說有什么樂趣,更談不上享受。打水漂的樂趣,不在于打,在于很多孩童湊在一起打。你打他看,或者你看他打。打要用智慧,看是造氛圍。沒有智慧打不出水漂,石片落水即沉沒水底,只能打出一陣嘆息,弄不好會響起一陣嘲諷。當然,打好了,打出兩漂、三漂、四漂,不用說會濺起一連串的叫好聲。若要沒有圍觀的人,一個人孤零零地拋扔石片,就是濺起的水漂再多,也會因為沒人叫好,而冷清得索然無味。按照關漢卿后來在玉京書會當會首的性格,他肯定喜歡人多。那時一伙兒年齡差不多的猴崽吆五喝六地集聚在河邊,鬧嚷嚷,你方扔罷他登場,一直會比拼到暮鴉歸巢才散去。

如此嬉鬧只是關漢卿和打水漂聯(lián)誼的伏筆。

說破內中的奧秘,還離不開一個“筆”字。話說自從關漢卿暗下決心要追逐先人關云長給家族帶來的輝煌榮光,在書籍案幾上頗用功力。讀經,讀得窗紙透明;誦詩,誦得鴉雀無聲。讀誦之余,少不得磨墨筆耕。后來《意中緣》的劇本里有幾句戲詞,“硯為田,墨為粟,筆耕春秋”,用來形容關漢卿其時的情景不無不妥。這沒啥值得關注,古代的讀書人哪一位沒有筆耕過寒冬酷暑?所以引人注目,是關漢卿年紀不大,他的筆墨就名揚鄉(xiāng)里。

關漢卿揚名的機遇來自于父親關恬。不是父親有意往出推舉兒子,倒是父親的壞心情給了關漢卿揚名的機遇。父親心情不好是有來由的,他在河東南路當個文墨小吏,事情不管做得順手與否,俸祿足夠養(yǎng)家糊口??墒?,近來山雨欲來風滿樓,一會兒傳言蒙古軍攻入雁門關,一會兒又說,蒙古軍包圍了金中都。衙門里人心惶惶,無人守職,他也才回到百里開外的家鄉(xiāng)。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關恬雖然沒有范仲淹那么高的境界,也不乏憂國憂民的心思。至少,他也想安居樂業(yè),與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父親在世的時候,不止一次給關恬講過金國滅宋的慘景。馬蹄過處,處處哭號哀鳴;哭號聲里,處處流血漂櫓;漂櫓之地,處處尸體倒橫;尸橫之所,處處荒草萋萋。每回講過,父親都要嘆息著說“平安是?!?。到了晚年,一次次念叨的還是“平安是?!?。若真是時局變易,蒙古軍狂奔而來,那日子還會平安嗎?

關恬回到家鄉(xiāng)依然憂心忡忡,還不愿透露自己的心情,怕過早打亂家里的安寧。可就在此時,五龍峪有人來見關恬。村里要給龍王爺獻演一臺木偶戲,報答一年風調雨順的恩德。給龍王爺唱戲是件大事,戲臺上少不了要貼一副對聯(lián)。貼對聯(lián)是件大事,要請地方上有點名望的人操筆。關恬在晉寧南路供事,一手好字聞名遠近,人們便前來求賜。關恬嘴里沒說,心里卻想這簡直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胸中郁悶,也就沒有編聯(lián)動筆的心情。事情一放下,竟然忘得一干二凈。再想起這事,是五龍峪的人再次登門。他正要上前道歉,沒想到來人卻張口贊賞他寫的對聯(lián)真好,看戲的人無不夸說,口口相傳,轟動了附近鄉(xiāng)村。這是怎么回事?

是兒子關漢卿給他平添了榮譽。

原來,五龍峪來人請父親寫對聯(lián),他們的談話關漢卿在一旁聽到了??纯慈掌谂R近,父親無動于衷,他幾次都想提醒??墒墙耙豢锤赣H愁眉不展,不敢多嘴多舌,悄悄退出屋來。退過幾次,干脆斗膽寫下一副對聯(lián)。磨著墨,他已進入鼓樂喧鬧的戲場。小小的幕布一拉開,一個個雕刻化裝成各種人物的木偶就登場亮相。別看都是木頭小人,該說則說,該唱則唱,還翻跟頭,舞寶劍,看得人眼花繚亂,止不住一個勁叫好!沉浸在木偶表演的熱烈氣氛里,關漢卿磨墨的手一定越磨越快,說不定還會磨得墨花飛旋。說不定就在旋轉的墨花里,他激情澎湃,思緒飄飛。待拿起筆,已胸有成竹,急切地寫下:

雖然猴猴蛋蛋

倒也熱熱鬧鬧

對聯(lián)寫好了,戲臺上的木偶還在關漢卿眼前旋舞,旋舞得他仍然激情澎湃。待到墨色一干,他便收卷起來,輕手輕腳走出家門。一出家門,關漢卿不由得撒腿就跑,跑著跑著竟然忐忑不安。這對聯(lián)能行嗎?千萬不要砸了鍋,敗壞了父親的名聲,千萬,千萬!只一剎,他的忐忑消失了,揮筆時的激情復又返回心胸。他快步向前,趕到五龍峪,說是家父讓他來送對聯(lián)。

就這么,年少的關漢卿讓父親風光了一把。不過,搞清原委后風光的不再是父親關恬,而是關恬的兒子關漢卿。這事父親的高興勝過關漢卿,他也被這活潑風趣的聯(lián)語打動,沒有想到小小年紀的兒子,竟然有了這樣的學識。關恬一掃多日籠罩在眉眼間的愁顏,喚來弟弟關燦,開瓶啟齒,談笑對飲。酒一喝多,緊扣紐結的衣衫鎖不住心中的激動,竟然從五龍峪送來的潤筆費里拿出幾個錢,賞給兒子零用。

故事發(fā)展到此處,該破解前面“用銀錢打水漂”的謎語了。

這是關漢卿平生淘到的第一桶金,他會把這來之不易的賞錢干啥用?你可以有千百種答案,但是,絕對不會回答:打水漂。

偏偏關漢卿就是打了水漂。

打水漂當然不是關漢卿一個人,還有平日那些在一起玩耍的伙伴。他掏出錢幣,往水里投撇一枚,激起伙伴們的一陣驚奇,一陣喝彩。伙伴驚奇關漢卿竟敢用金錢打水漂,更驚奇的是關漢卿不撈這錢幣,讓大伙去撈,還說誰撈到就是誰的?;锇閭冞€真沒見過這樣的事情,哪能不驚奇,哪能不喝彩?關漢卿打完,他們接二連三跳進河里,撈上來,裝進自個兒的口袋里。

這事不脛而走,傳得很遠,“用金錢打水漂”這話是不是從那會兒起始,不得而知。知道的是,遍地流傳的卻是富家子弟不知道珍惜金錢。然而,有幾人能了解關漢卿內心的秘密?

了解的只有父親。關恬聽見傳聞,問他為啥這么干?

關漢卿答,伙伴們都比自己窮,送給他們買衣衫。

問:為啥不直接送?

答:那不是讓人家感恩嗎?

關恬不再問兒子,豎起拇指說:好,有祖上的風范。

這事的真實程度確實值得懷疑,我所以還要重現(xiàn)在這里,是覺得哪怕是民間附會杜撰的故事,也符合關漢卿的才智和性情。何況,傳說和野史一樣,不一定就是假的。

點絳唇

用現(xiàn)在的視角瞭望,池神廟無疑是關漢卿進入戲劇世界的一個關節(jié)點。

池神廟是給解州鹽池專門修建的廟宇,歷史久遠到了唐朝。公元七七七年,也就是唐大歷十二年秋天,解州暴雨一場接一場,連續(xù)下了半個多月。暴雨引發(fā)洪水,洪水灌進鹽池,災情迫在眉睫。要是淹沒鹽池那可是天大的壞事,不要說官家少收了賦稅,人們無鹽可食日子還有啥滋味?時任河東租庸鹽鐵御史的崔陲不敢懈慢,一邊組織民工疏通河道,排除洪水;一邊堆土筑壇,祭祀鹽神。傳說,此年發(fā)生了一件奇異的怪事。原來潔白如雪的池鹽,竟然變?yōu)榻{紅色。本來這是很正常的事情,解州地處黃土高原,洪水肆虐必然沖來棕紅色的泥水。這水灌進池中,池鹽焉有不變紅的道理?用如今的目光審視,池鹽變紅是遭受污染,是一件恥事,弄不好會被追查責任。

可是,這難不倒官吏。崔陲大筆一揮呈上一道奏章,宣稱天帝顯靈,“神賜瑞鹽”。這顯然是一塊掩飾污點的遮羞布,豈料唐代宗居然深信不疑,居然降旨獎賞,居然詔命鹽池為“寶應靈慶池”,居然詔命池神為“寶應靈慶神”。既然有了池神,當然應該供奉,崔陲便在池邊大興土木,建起池神廟。后來,池神廟香火日盛,年年附近村落的人們都要前來祭祀。祭祀禮儀是件大事,需要花錢。別的地方祭祀,多數(shù)由民眾掏腰包湊集銀兩。鹽池就是生錢的聚寶盆,不缺少虔誠,也不缺少銀錢。所以,每年的鹽池廟會在方圓百里最為紅火熱鬧。紅火熱鬧的最大興奮點是唱戲,別處的唱戲,也就三兩天,鹽池的戲一唱就是七八十來天。別處的戲,唱起來搭個草臺,戲完了,臺子就被拆掉。鹽池不搭草臺,這里有固定的戲臺。而且,還嫌一臺戲不夠熱鬧,建一座戲臺,再建一座戲臺,至今池神廟里還遺留下三座戲臺。

關漢卿走進池神廟看戲的時候,不一定是三座相連的戲臺,或者說,那時就是一座。僅此一座,也給了他一個興奮得難以自拔的領地。金代的河東大地戲劇已很流行,雖然劇目不大,還不是后來元代的大戲,是從宋代傳承而來的小戲,可這小戲也走出市井勾欄,走進鄉(xiāng)村田園。與解州相距不遠的侯馬市董氏墓、稷山段氏墓,都出土過金代戲劇磚雕。如此看來,金代的池神廟逢會演戲絕不是空穴來風。是哪一出戲迷上關漢卿的?時過境遷已很難查出實據(jù),不過,那流傳下來的劇本會給我們一點啟示。

循著關漢卿的戲劇情結回望,似乎可以聽見臺上唱的是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朔風飄雪江天暮,似水墨工夫畫圖。浩然何處凍騎驢?多應在霸陵西路。寒侵安道讀書舍,冷浸文君沽酒壚。黃昏后,風清月澹,竹瘦梅疏?!迸_上一唱這熟悉的曲調,臺下不少人隨聲附和。很多人不一定搞得清唱詞是什么,但是,卻情不自禁地隨著節(jié)奏哼唱。滿場人驀然靜悄下來,靜得臺上的聲音格外響亮。那是大家聽清戲詞說到的就是身邊事情?!柏懺吣甓轮醒g,生至蒲州,乃今之河中府是也。”原先解州不就隸屬河中府么?大家急切要知道河中府的蒲州發(fā)生了什么事,靜靜往下看。張生走進普救寺,把宏闊的廟院好一番夸贊,對這未必人人喜歡??蓮埳灰娒廊塌L鶯,眾人都斂著氣靜聽?!镑倬U雙鬟,釵簪金鳳。眉彎遠山不翠,眼橫秋水無光。體若凝酥,腰如弱柳。指猶春筍纖長,腳似金蓮穩(wěn)小。”多好的容貌長相,才子遇佳人,真有好戲看了。

看見張生五魂銷無主,膽狂心更醉,干脆住在寺里不走了,不由得瞪大眼睛;看見張生月下聽鶯鶯彈琴,興奮地口占一詩:“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眰榷雎?;看見孫飛虎圍住寺院,要搶鶯鶯做妾,孤孀母女抱頭哭泣,寺院眾僧心焦,人們也替她們心焦;看見張生挺身而出致信故友來救,賊兵敗走,大伙兒稍稍松心;看見張生操琴而歌“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鶯鶯暗暗垂淚,臺下靜若無人;看到張生思念鶯鶯,身心憔悴,臥床難起,揪心的人不知有多少;看到兩個有情人如烈火干柴,燃燒在一起,“抱來懷里惜多時,貪歡處鳴損臉窩”,臺下又是叫好,又是笑。前頭的人笑,后頭的人笑,夾在人窩的關漢卿也不由得跟著發(fā)笑。

關漢卿笑著沉醉在戲劇的情境中,左看看,右瞧瞧,看著忘情歡笑的人們,肯定在想明明是假的,可咋都和看到真的一樣?

戲劇,用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引了眾多的人,也吸引了關漢卿。

柳葉兒

曲也好,戲也好,都像是一棵果實累累的大樹。而每一次歌唱、演出都像是一場秋風,總會攜帶起熟透的籽實,用飛翔的姿勢撒進大地。遇到水分適宜的土地,那種子就會發(fā)芽、破土,恣肆成長,直至長成參天大樹。

關漢卿這棵戲劇的大樹也這樣成長。

池神廟看戲的不是關漢卿一人,人很多很多,用萬頭攢動雖然有些夸張,但千人熙攘總是事實??扇缃裼袔兹诉€能令人記起?令人記起的唯有關漢卿,因為那曲、那戲的種子一落地,就在關漢卿的心田里找到生長的溫床。王汝海、吳繼路二位先生合著的《戲劇泰斗關漢卿》一書里,還原過那種子的萌生發(fā)芽。他們讓關漢卿在鱗波蕩漾的河邊放聲唱曲: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

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

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

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

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

兀的不山無數(shù)水無數(shù)情無數(shù)。

這是流傳在民間的小曲[正宮.塞鴻秋.山行警],關漢卿與村鄉(xiāng)的老少爺們不無相似,許多戲詞都能隨口唱出。你唱他也唱,誰也沒有引起注意,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關漢卿一唱那味道就大不相同,聲音嘹亮而又不尖厲,深情而又不矯情。田陌勞作的人,直起腰呼喊,再來一曲。關漢卿也不推辭,放聲又唱:

海棠過雨紅初淡,楊柳無風睡正酣,杏燒紅桃剪錦草揉藍。三月三,和氣盛東南。

垂門艾掛猙猙虎,競水舟飛兩兩鳧,浴蘭湯斟綠醑泛香蒲。五月五,誰吊楚三閭?

天孫一夜停機暇,人世千家乞巧忙,想雙星心事密話頭長。七月七,回首笑三郎。

香橙肥蟹家家酒,紅葉黃花處處秋,極追尋高眺望絕風流。九月九,莫負少年游。

關漢卿的余音未落,就有人呼應:好啊,把《四節(jié)》唱活了。這曲調是[中呂.喜來春],也是眾人隨口就唱的。可是,關漢卿一出口別人聽見的不光是曲調和語詞,還有那宏闊而遼遠的韻味。似乎那歌聲里有樹綠,有花紅,還有水聲和鳥鳴。

二位先生的還原使愚生茅塞頓開,也試圖步其后塵,來個東施效顰。池神廟散戲后不久,關王廟的高臺上傳來唱誦聲,先是[耍孩兒]:

朔風飄雪江天暮,似水墨工夫畫圖。浩然何處凍騎驢?多應在霸陵西路。寒侵安道讀書舍,冷浸文君沽酒壚。黃昏后,風清月澹,竹瘦梅疏……

聲音剛落,就是一陣呼喊叫好,歌唱又起,那是緊接其后的[賞花時]:

芳草茸茸去路遙,八百里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蒲州近也,景物盡堪描唱。

曲聲、叫好聲,聲聲不斷,[醉落魄]、[文如錦]、[墻頭花]……一曲曲唱下去,直唱到[剔銀燈]:

寂寞空齋,清秋院宇,瀟灑閑庭幽戶。檻內芳菲,黃花開遍,將近登高時序。無情緒,憔悴得身軀,有誰抬舉?

不用說,叫好聲比前面更高更響亮。這演唱者就是關漢卿,呼喊叫好的是他的那些伙伴。那時候,關漢卿不知不覺已成為眾多伙伴的首領。尤其是那次用錢打水漂后,都明白他是變著法接濟大伙兒,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他,不追隨他。關漢卿身上的人格魅力越聚越濃,后來進大都當上玉京書會的會首自然水到渠成。

第三折

鬼三臺

不少中國人都信奉命運。曾一度命運之說被視為封建糟粕,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破四舊”聲浪里掃進垃圾堆。然而,時過將近半個世紀,命運說非但沒有絕跡,反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究其原因,這其中根本沒有什么玄機秘密,而是一種人生規(guī)律。命乃生命,是個體走向;運乃時運,是外在大勢。外在大勢必然決定個體走向,換言之,個體走向很難抗拒外在大勢,誰也難以擺脫外在的無形軌跡。

關漢卿的命運同樣無法擺脫這個無形的軌跡。

關漢卿卻不知道時勢為他設定的命運軌跡。

關漢卿一心想通過科舉入仕把生命運送進輝煌的明日,這是他為自己設定的目標,也是父母二老寄予他的厚望。為了盡早抵達這個目標,他“幼習儒業(yè),頗看詩書”,只待“春榜動,選場開”,一舉成名天下知。這是他筆下竇天章的心思,何為不是他心靈欲望的真實活畫?然而,他不知道還在他沒有出生的時候,世事就為他設定了生命軌跡。

為他勾畫生命藍圖的不是他的父母,而是金國派去前往蒙古地區(qū)視察的欽差大臣。公元一二一〇年,這位欽差大臣來到蒙古大帳,鐵木真和眾多部落酋長一起會見。按照慣例,皇帝詔書駕到,附屬國的頭領應該跪倒在地拜接。這位欽差大臣奉例行事,明令鐵木真跪接。他絕不會想到,這會激怒鐵木真,會加快國家滅亡的速度。當然,更不會想到他的刻板舉止,會影響到關漢卿的命運。

鐵木真怒火中燒,卻沒有火燒使臣,居然雙手抱臂,玩笑著問:

“當今新君為誰?”

可憐的欽差大臣居然聽不出這話里的滋味,老實地回答:

“先前的衛(wèi)王允濟也?!?/p>

鐵木真輕蔑地一笑,隨即朝南大吐一口唾沫,冷冷地說:

“我謂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的,此等庸儒亦為之耶?何以為拜!”

言畢,沖出大帳,策馬而去,欽差大臣被晾在一邊,弄得一臉沒趣。倘若事后欽差大臣反思,還真不能怪罪鐵木真狂放。此時,鐵木真早已今非昔比,他東征西殺完成了蒙古民族的統(tǒng)一。這可是件非同尋常的大事,縱觀往昔,在遼闊的草原上,每一個部落都有一桿圖騰,都有一群鋼骨錚錚的莽漢。爭營帳、爭水草、爭牛羊、爭女人,部落間的征戰(zhàn)廝殺何曾停息過!鮮血灌溉著大地,灌溉著青草,也灌溉著無數(shù)從不畏死的壯士,一批批倒下去,一批批站起來,繼續(xù)著先輩的征戰(zhàn)廝殺。

就是這個鐵木真用征戰(zhàn)廝殺終止了往日的征戰(zhàn)廝殺,高舉著“蘇力德”代替了各個部落的圖騰。他也在山呼海嘯般的呼聲中,被尊為大海一樣浩瀚澎湃的成吉思汗。

大海一樣浩瀚澎湃的成吉思汗哪能把金國皇帝放在眼里?

欽差大臣錯誤地小瞧了鐵木真。更錯誤的不是他沒有認識到鐵木真已成為成吉思汗,而是沒有認識到金國皇帝今非昔比,不是那個能在馬背上縱橫馳騁的金太宗。當今皇帝是完顏允濟,成吉思汗嘲弄唾棄他并不過分。

成吉思汗策馬而去,并沒有熄滅掉心中的怒火。他鋒利的目光盯住了南面,將士們即策馬奔向南面,即把戈矛刺向南面。第二年,大軍鋪天蓋地逼近金國的西京(山西大同),守將胡沙虎丟棄城池,倉皇逃進中都。聞風而逃是為將的大忌,不處死也得治罪,罪輕了還不足以服眾。那么,逃跑將軍胡沙虎是什么下場?事實告訴我,“下場”這個詞用得大錯特錯。胡沙虎不但沒有受到絲毫的懲處,還官升一級,權重一等,搖身一變腰掛右副帥大印,成為守衛(wèi)中都北面的將軍。受到如此厚待,胡沙虎該如何辦?公道說,完顏允濟這么開恩,胡沙虎應該把他當作再生父母,即使赴湯蹈火,也應萬死不辭??上?,這樣的詞語我又用得大錯特錯。成吉思汗大軍直抵中都,眼看恩赦他的皇帝危在旦夕,胡沙虎不僅不救,還用獨一無二的行為創(chuàng)造出世界軍事史上的奇跡。他優(yōu)哉游哉,選個偏僻的山野去打獵,發(fā)泄自己裝在肚子里的火氣。上次蒙古大軍追趕得我如兔子般倉皇逃竄,這回我要追得兔子倉皇逃竄,出口悶氣。沒想到完顏允濟這皇帝還會生氣,生氣地派出使臣前去催促督戰(zhàn);沒想到胡沙虎比皇帝還生氣,而且,皇帝生氣沒事,他一生氣就出了大事。惱羞成怒的胡沙虎串通幾個心腹,沖進中都,殺進東華門,占據(jù)了皇宮。轉眼間,皇帝完顏允濟成為階下囚;再一轉眼這世上已沒了完顏允濟,一杯毒酒要了他的命。

死就死吧,如此尸居皇位,還不如瞑目安生。哪知,死了也不能安生,好歹人家也當了三四年皇帝,咋也該給個謚號,順著前面的流水推舟,世宗、章宗、宣宗,他得個宗字并不過分。遺憾的是人家只給了他個衛(wèi)紹王。衛(wèi)紹王就衛(wèi)紹王吧,后人忍氣吞聲求個安寧??上В髠€安寧并不容易,成吉思汗的戰(zhàn)馬戈矛已奔馳揮舞到中都城下。不講和不行,講和不給東西不行,光給東西也不行,還得給人家個黃花閨女供成吉思汗享用。給哪個黃花閨女?選來選去,選定的是岐國公主。你道這岐國公主是哪位?不是別個,就是衛(wèi)紹王完顏允濟的女兒。

悲劇啊,悲?。?/p>

皇室的悲劇,必然導致國家的悲劇。

國家的悲劇必然導致人民的悲劇。作為小民的關漢卿不承受悲劇的苦難行嗎?

川撥棹

金國把原皇帝完顏允濟的女兒進貢給成吉思汗,這件鄙賤的事情看似與關漢卿毫無關系,可是,不僅關漢卿,而且每一個國中小民都攪和在其中。一個國家倘軟弱到不得不向自己的敵人獻媚討好的地步,他卵翼下的國民無異于一伙任人宰割的羔羊。這時候,不乏鋼骨錚錚的將士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抵擋敵人的長矛劍戟。他們的行為留下可歌可泣的事跡,而后在皇帝的詔書與眾生的口舌里樹起一道精神豐碑,甚而成為千古頌揚的榜樣??墒?,無論后人再怎么刷新往事,也掩蓋不掉其時遮天蓋地的血雨腥風。

這血雨腥風的氣味很快驅散了《南風歌》的溫馨。

打開志書閱讀,關漢卿的家鄉(xiāng)解州不算是政治中心。金元交替之際,解州隸屬于河東南路。河東南路的官府在平陽,也就是現(xiàn)今的山西省臨汾市。平陽的戰(zhàn)事非常頻繁,用“拉鋸”一詞形容十分確切。走進《山西通志》,戰(zhàn)爭的腥風撲面而來,想躲也躲不過。貞祐四年,即公元一二一六年正月,蒙古軍馬六千余人滾滾南侵,第一次出現(xiàn)在平陽城下?!凹惫ナ嗳?,宣撫使胥鼎屢卻之”。蒙古軍沒有攻克平陽,并使胥鼎名聲大振。敵軍撤兵,他竟率兵“入援京師”。這年十二月,蒙古軍再來攻城,仍然沒能攻下。攻下平陽城是在興定二年,即公元一二一八年。蒙古軍奪取平陽城并不容易,先是提控郭用戰(zhàn)死,又是守將李華、從坦戰(zhàn)死。志書“下平陽”三個字里飄浮著催人淚下的腥風。

平陽不會輕易丟棄,沒過多久御史中丞完顏伯嘉控制了整個河東大地,平陽也被收復。之后,我們還可以在志書里看見兩次“下平陽”,一次是在興定三年,即公元一二一九年;另一次是在正大四年,即公元一二二七年。這一次“下平陽”,是蒙古軍最后一次攻克平陽。金朝也就永久失去了平陽。

平陽如此艱難的爭奪,固然與其河東南路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有關,但是,與保衛(wèi)鹽池也關系至殷。元光二年,即公元一二二三年,金國“遣兵守衛(wèi)解州鹽池”。前一年,“京兆行省完顏合達奏言”皇帝:“河南、陜西仰給解鹽,今正曬鹽之時,而敵擾之,將失其利。乞速濟師。”并陳言食鹽的方略:“今方敵兵迫境,不厚以分人,孰肯冒險而取之。若輸運者十與其八,則人爭赴以濟國用?!丙}池的重要彰顯著解州的重要,由此窺視守衛(wèi)平陽無異于筑起一道保護鹽池的屏障。

只是,皇家棋盤上的正確戰(zhàn)略往往是兒戲民眾的生命。蒙古軍入境,即發(fā)布屠城令。屠城的原則是,凡是抵抗的城市,攻破之日,不問因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貧貧富富,一律格殺勿論。平陽城幾次攻破,幾次收復,這等于金兵和蒙古軍將戰(zhàn)爭的大鋸架在百姓的脖子上,拼命地拽拉。拉鋸之外還有災禍,不是來自對手,竟是出自守護。距解州一箭之地的絳州城破后,元帥都監(jiān)內族阿祿帶逃至河中府,一看孤城難守,就上奏朝廷放棄。皇帝降旨曰:“果不可守則棄之,無至資敵?!比绾巍盁o至資敵”?阿祿帶有辦法,《山西通志》載:“火燒民戶官府,一二日而盡?!泵鎸π苄苋紵牧已?,百姓痛哭也無濟于事,要想茍活,唯一的辦法就是背井離鄉(xiāng),流離失所。同樣,平陽城里的那些百姓如不趕緊地逃跑,只有成為刀下鬼,用熱血澆灌荒草。

腥風吹,山河碎,遍地鬼魂多過人。

公元一二〇七年,蒙古人進入中原前,金朝人丁興旺,全國人口七百六十八萬戶。而到了蒙古大汗窩闊臺統(tǒng)治的時期,銳減為一百多萬戶??蓱z的那六百余萬戶人口,不是城市廢墟的冤魂,就是荒山禿嶺的野鬼。

兵荒馬亂,遍地席卷;戰(zhàn)火狼煙,燃燒臉前。關漢卿還能一心只讀圣賢書嗎?

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了!和眾多的鄉(xiāng)鄰一樣,他們家也面臨著流離失所。從關漢卿后來的行跡判斷,先離家的是父親關恬,他不走不行。他是金朝衙門的小吏,若是落入蒙古軍手里,必死無疑。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往哪里走?所幸,狼狽逃竄的金宣帝完顏珣蹚出一條路,倉皇逃到南京,也就是今天的開封。到那里去說不定會在宮廷弄份差事干,至少也勝過在家鄉(xiāng)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當然,關恬還有個心思,就是想先走一步,為兒子的前程探探路子。

關恬要走,又沒有能力帶走家人,可以斷定這是一次傷心斷腸的離別。若不是每日都有失利的消息傳來,若不是每日都有流民擁來,怎么也割不斷關恬對妻子、兒子的那份牽連。關恬咬咬牙走了,走之前將妻子和弟弟的妻子安頓在山窩里的親戚家里,躲避災禍。關漢卿和叔叔呢?

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借助田漢先生的想象。在田漢先生想象的世界里,關漢卿堂而皇之走進了權傾朝野的阿合馬別邸,堂而皇之坐進了客廳,堂而皇之與阿合馬母親攀談,此刻關漢卿的角色不是令人小瞧的編劇,而是一位治病救命的大夫,還是一位醫(yī)術高超到堪稱精湛的大夫。他張嘴問:“老太太,今天怎么樣?”

阿合馬的母親說:“好多了。大夫你真高明。我這病也不是三年五年的了,經過了多少有名的大夫,現(xiàn)在才算一天天見好了,真不容易啊。”

還嫌這夸贊不夠分量,田漢先生又讓身邊的貴婦接著贊美:“你真是高明。老太太這幾天不只是心痛止了,胃口也好了很多,昨兒個吃了好些東西,也不覺得撐得慌了。住在西山從不知道西山是什么個樣兒,今天才第一次上外頭走了一下,老太太可高興哩!”

這么高明的醫(yī)術怎么來的?肯定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學來的。關漢卿學習的天地很廣,那兵荒馬亂的歲月,更是他長進醫(yī)術的時光。他不是為長進醫(yī)術而學醫(yī)的,是為了救死扶傷而行醫(yī)的。

母親和嬸娘安身的山窩,雖然不大,也足以容得下他們叔侄。父親走時就是如此安置,還再三叮嚀他要繼續(xù)埋頭讀書。別看眼下混亂,一旦世道平穩(wěn),皇帝就會開考選官?,F(xiàn)在不讀書,到科考時就會后悔。叔叔關燦或許還在一旁幫腔:

“是呀,這世上賣什么藥的都有,就是沒有賣后悔藥的。”

然而,自從父親走后,關漢卿卻忙得連書籍也顧不上摸。他和叔叔整日忙碌在大路邊,忙著救治那些受傷的兵,忙著診療那些染病的人。叔叔刮骨,他幫著剔肉;叔叔療臂,他幫著敷藥;叔叔切脈,他幫著開方……

大凡與戰(zhàn)爭如影隨形的就是瘟疫。死尸的腐爛發(fā)臭,蒼蠅蚊子的跋扈飛揚,給了瘟疫快速生長的環(huán)境。人們走著走著會感染,走著走著會倒下,倒下了就再難起來。看著那些面黃肌瘦、枯草般搖晃的人們,叔叔心疼,關漢卿也心疼。關漢卿心疼只能眼巴巴心疼,叔叔心疼卻要擺脫心疼。他呼喚鄉(xiāng)鄰砍些樹枝搭起個草棚,支起一口鍋,將采來的黃連、黃芩、連翹、蒲公英,熬成湯,招呼過路的人們喝,給他們清熱解毒。

忙到深夜,叔侄倆累得躺倒不愿再起來。嬸娘心疼地說:“那么多可憐人,你們救得完?”

叔叔嘆口氣,說:“唉,救不完,救一個算一個?!?/p>

這話很普通,可從關漢卿后來的作為看,他是牢記了一輩子。

夜行船

蕭條,蕭條,蕭條。

荒疏,荒疏,荒疏。

血雨已停,腥風已息。金國的旗號換成蒙古。要以大元國號相稱,還需幾十年的等待。國號可以等待,國事不能等待。當下最重要的國事是讓蕭條萌生新綠,讓荒疏復為繁盛。

這不是關漢卿能左右的事情,也不是關漢卿想左右的事情。那血雨腥風的戰(zhàn)事,那哀聲遍野的流民,那路邊草叢的枯骨,在他的心扉劃下深深的刻痕。這刻痕是不是化為面目猙獰的厲鬼,一次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境,驚悚得他猛然而醒,心臟急劇跳動,久久不止,我們無法探知。可以感受的是,那悲慘的往事已成為他生命的底色,將不斷在他的劇作中映現(xiàn),貫穿他今后的人生。

活潑開朗的關漢卿可能會時常發(fā)呆,坐在案前手不撫卷,雙目直直瞅定窗外;站在田邊頭不回轉,雙目直直瞅著遠天。無奈地茫然、困惑,此時應該是他身心的主宰。

知子莫過母。母親最了解關漢卿的心思,趕緊開導他。這里我們該走近這位母親了,如果從關漢卿的成就看,她無疑是一位成功的母親。她教子的經驗,一定會對當代急于望子成龍的母親有所啟示。令人遺憾的是,這樣一位不凡的母親卻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名字無關緊要,要緊的是她不是一位普通的母親,是一位有見地、有眼光的母親。這從她兒子關漢卿的劇本《狀元堂陳母教子》里可以感知。那里的陳母未必不是他戀母情結的外化。不過若要貼近事實,我們不必妄論,稱她關母最為可靠。

關母見兒子心事太重,寬慰他:“別急,亂世過去,科舉是遲早的事。”

打開這個心結很是必要,科舉及第是關漢卿終生難以釋懷的情結。上面列舉的陳母教子,關漢卿將之放在狀元堂,也許是有意的,也許是無意。不過,卻將他內心世界的影像反射出來。他是想科舉入仕,主理世事,改變世道??墒牵@暴力肆虐的天下,夢想成真何等遙遠??!

叔叔也看到了關漢卿的心結,像母親一樣勸說他。母親的寬慰言猶在耳,他沒有說出自己的看法是怕再惹母親擔心。和叔叔待慣了,他愿意和他交心。他坦誠地說:

“像這樣的亂世,給我官,我也不做。”

叔叔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他:“那你不想改變這混亂世道?”

一個胸有大志的人,不會甘于平庸,不會甘于混跡人群,碌碌無為地度日子。關漢卿當然是這樣的人,脫口即答:“當然想!”

“想,就要把它變?yōu)樾袆??!笔迨屙標浦邸?/p>

關漢卿立即問:“如何行動?”

“入仕當官。”叔叔答得毫不遲疑。

“?”關漢卿一時怔住,想了想再問:“難道除了當官再沒有別的辦法?”

叔叔告給他:“什么辦法也沒有當官來得快?!?/p>

是不是叔叔還告給他,當官能夠領導人。領導一個人,就容易改變一個人;領導十個人,就容易改變十個人;領導一百個人,就容易改變一百個人……時過境遷,誰也無法洞察當時的場面,只是從關漢卿對科舉的向往之情,我們能夠感受到肯定不乏叔叔這樣的高人點化。關漢卿繼續(xù)著科舉夢,這夢想他還要借裴度之口唱出。先抒發(fā)自己的遠大理想,“我胸次卷江淮,志已在青霄云外。嘆窮途年少客,一時間命運乖!有一日顯威風出淺埃,起云雷變氣色?!痹賰A訴生不逢時,“我如今匣劍塵埋,壁琴土蓋”。更向往時來運轉,“幾時得否極生泰?……我不能勾丹鳳樓前春中選,伴著這蒺藜沙上野花開。則我這運不至,我也則索寧心兒耐。久淹在桑樞甕牖,幾時能勾畫閣樓臺?”內心向往科舉,而且是急切向往,向往一朝中舉,則“穩(wěn)情取禹門三級登鰲背,振天關平地聲雷??刺锰脠D相麒麟內,有一日列鼎而食,衣錦而回。那其間青霄獨步上天梯,看姓名亞等呼先輩;攀龍鱗,附鳳翼,顯五陵豪氣,吐萬丈虹霓?!?/p>

關漢卿努力平息郁結的氣恨,恢復戰(zhàn)爭之前的心態(tài),把時間和功夫下在學習經書詩文上。官吏則努力穩(wěn)定局勢,療治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此時,解州不再隸屬于河東南路,而受平陽郡的統(tǒng)轄。《山西通志》記載:“平陽諸郡被兵后,民物空竭?!敝鞴芄賱⑹烙ⅰ把杂趪踉唬骸怨沤▏?,民以為本,今若是,孰給轉輸?收存恤亡。此其時也?!跎浦??!弊阋?,平陽民物空竭的狀況,已引起官府注意。迅速改善這種狀況,得益于李守賢。當上知平陽府事、兼本路兵馬都總管的李守賢,很會向上頭要政策。“庚寅,太宗南伐,道平陽,見田野不治,以問守賢。對曰:‘民貧窘,乏耕具致然。’”太宗知道百姓貧窮得連耕地的農具也買不起,立即高度重視?!霸t給牛萬頭,乃徙關中牲口墾地河東?!庇辛烁?,平陽的生產就恢復了活力。之后不久,朝廷讓平陽準備萬石糧食支援云中,還是這位李守賢馬上奏曰:“百姓疲敝,不任挽載。”皇上欣然納之,不再要糧。如此休養(yǎng)生息,殘喘的農人逐漸有了活色。

在這個世界上遭受打擊的,往往總是有欲望的人。欲望越是強烈的人,往往遭受的打擊越嚴重,越厲害。關漢卿埋頭讀書,裝滿了一肚子經典文章,詩詞歌賦,等待科舉入仕。可是,那科舉遙遙無期。苦啊,等待的那份焦渴,那份寂寥,只有關漢卿知道。我們能知道的僅是從《元史.選舉志》里下載的毫無感情的平面文字:“太宗始得中原,輒用耶律楚材言,以科舉選士?!笨墒谴藭r并未實行,“至仁宗延祐間,始斟酌舊制而行之。”查考延祐年,時間已是公元一三一四年以后,出生在一二一〇前后的關漢卿即使長壽到百歲老人,也只能茍延殘生,無緣進入考場??杀?,可悲,一個人滿腹經綸,胸懷韜略,卻又無處施展,那該是何等心境?

竇天章赴考前的悲傷,未必不是關漢卿的心境:“腹中曉盡世間事,命里不如天下人”,“文章學仲尼”,“彈劍自傷悲?!?/p>

若是想來點形象直觀的,就請看裴度在風雪天的悲唱:

看路徑行人絕跡,我可便聽園林凍鳥時啼。這期間袁安高臥將門閉。這期間尋梅的意懶,訪戴的心灰,烹茶的得趣,映雪的傷悲。冰雪堂凍蘇秦懶謁張儀,藍關下孝韓湘喜遇昌黎。我、我、我,飄的這眼炫耀,認不的個來往回歸;是、是、是,我可便心恍惚,辨不的個東西南北;呀、呀、呀,屯的這路彌漫,分不的個遠近高低……

豆葉黃

這是一方神奇的水土。

神奇在有些事情用正常的邏輯你怎么也捉摸不透。

中國戲劇遲到的成熟,余秋雨先生曾經歸結于禮儀祭祀的誤導。是規(guī)范的禮儀,將民間歌舞,將戲劇的源頭清流導引進自身深沉的湖泊,于是,幾千年都迷醉在粼粼的波光之中。禮儀祭祀最為興盛的就是河東大地,終生以克己復禮為大任的孔夫子周游列國,也是為這個使命奔波。可是,他的車輪沒有轉進晉國的道路,他的腳步沒有踏上晉國的田土。據(jù)說,那年他帶著弟子來到晉國的邊沿,遠遠望去,黃牛悠悠耕地,炊煙裊裊升起,一曲悠揚的《擊壤歌》飄蕩而來,多么溫馨和諧的生活圖景??!就在這時,田壟上的一只禾鼠蹬直后腿,拱起前爪,正向他們禮拜??追蜃雍退牡茏涌创袅?,這地方禮儀如此深厚,難道還需要他們再去饒舌嗎?無須,無須。

于是,他們掉轉車頭,往回走去。

至今解州北面百余里還有個村莊,名字就是“車回頭”。據(jù)說,那里就是孔子回車的地方。

就是這個用禮儀祭祀迷失歌舞表演進程的地方,可能要還一筆歷史的陳債,要在這里成熟戲劇。要不,為什么當宋代的雜劇在勾欄瓦舍里唱紅時,這里偏遠的山村會有了舞臺?要不,為什么當金代院本戲劇在宮廷里盛行時,這里的村莊也在上演?要不,為什么當鐵蹄踩踏出的血雨腥風剛剛散去,這里的戲劇就又死灰復燃?探究背后的原因,還是禮儀祭祀復蘇了戲劇。那些遺存的戲臺,多數(shù)都在廟宇。這等于說,每一次唱戲演藝,都是人們祭祀神靈的禮儀。雖然,這演藝娛樂了人們,但是,最初的動機卻是討好神靈,讓他們庇佑眾生,再不要刀戈紛爭,再不要生靈涂炭。最好是風調雨順,最好是五谷豐登,讓我們享受太平,豐衣足食。緣于此,越是時局混亂,人們越是認為這是自個兒對神靈祭祀不誠,才導致天下不寧,萬戶蕭疏。

因而,戰(zhàn)爭的塵埃剛剛落定,解州的戲劇就唱起來了。關漢卿和眾多的人們簇擁在池神廟的戲臺下觀看演出。同往常一樣,臺上的鑼鼓弦樂一響,關漢卿渾身就沒有一個部位還能安寧。伶人在臺上歌舞演唱,他的血液在脈絡里歌舞演唱。伶人的歌舞演唱結束了,他的歌舞演唱卻遲遲難以結束,血液還在奔騰激昂。有時走在回家的路上,禁不住放開喉嚨亮開嗓門;有時回到家里意猶未盡,還要趁著月光在院子里鏗鏘走場??蛇@日的演出,關漢卿鼓蕩的血脈沒多會兒就停息下去,他覺得有些怪味,有些失望。

不怪關漢卿失望,往日演出臺下的人都在靜悄悄地觀看,這日竟有人騷鬧。騷鬧的人不多,卻一個勁叫喊:

“關老爺,別多管閑事!下去吧,回你廟里去吧!”

喊叫的人是蚩尤村的。他們喊叫是嫌演出《關大王戰(zhàn)蚩尤》。蚩尤是上古時代的人,關大王是漢末三國的人,兩人打哪門子仗啊!可是,臺上還真打起來了,打得不可開交。這兩人打斗不怪伶人,是當?shù)鼐陀嘘P大王戰(zhàn)蚩尤的民間傳說。傳說怕人不當真,把宋代的皇帝也搬出來。有人說是宋真宗,有人說是宋徽宗。是哪個皇帝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們露面時焦頭爛額,因為解州鹽池的課稅遲遲交不上來。喚來當?shù)毓倮魡栘?,才知道解池水流銳減,難以生鹽。而池水銳減的原因卻令皇帝大吃一驚,竟然是蚩尤作亂。蚩尤神通廣大,武藝高強,何人才能降伏他呢?喚來降魔的張?zhí)鞄?,也沒有辦法。不過,他推薦了個人,這人不是別個,就是關云長關大王。關大王領命,奏告皇帝,解池方圓三百里內的百姓,七日不要外出走動。隨即展開大戰(zhàn),關大王像生前一樣英俊威武,提著他的青龍偃月刀,騎著他的赤兔馬,和蚩尤廝殺在一起。“忽一日,大風陰暗,白晝如夜,陰云四起,雷奔電走,似有金戈之聲,聞空中叫噪。如此五日,方且云收霧散?!苯粦?zhàn)的結果,不用說關大王大獲全勝,蚩尤又被打敗,又被肢解一次。

這樣的演出,這樣的結局,是為關家先祖涂脂抹粉,關漢卿應該高興才是。偏偏關漢卿非但不見笑容,還愁眉緊鎖。騷鬧的村人一散戲都走了,關漢卿遲遲未走,而且找到后場。站在局外觀看,關漢卿這次走進后場至關重要,這是他進入伶人戲子當中的第一步。他可能找見班主,對他說以后最好不要再演這戲。

班主肯定驚疑地問:“為什么?”

關漢卿答:“你不見臺下有人鬧騰么?”

班主追問:“是啊,我也有些奇怪,那些人喊鬧啥?”

關漢卿把他的困惑和盤托出。這鹽池原本就是蚩尤的地盤,是黃帝搶地奪鹽,還殺死人家。這么做就無理可講,反過來我們還數(shù)叨蚩尤的不是,這世道能不混亂嗎?咱再讓關大王和蚩尤廝殺一場,那不是讓自己人窩里斗嗎?你道是誰在臺下嚷叫,那都是蚩尤村的人?。?/p>

班主肯定恍然大悟,驚喜地拉著關漢卿的手感謝:“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是這回事。”

轉臉又瞅著身邊那位個頭不高,卻眉目清秀的后生,說:“君寶,你快給咱寫新戲,不要讓大伙兒老吃一鍋飯?!?/p>

那個后生就是將和關漢卿一起載入元代戲劇史的石君寶。在古都平陽研究戲劇多年的墨遺萍先生,認為石君寶和關漢卿曾在平陽城中的伶人集聚的燕爾巷里,攜手耕耘戲劇,為之注入活力。我們姑且將這次邂逅作為他們相識的開頭。關漢卿與班主交談時,石君寶沒有插話,可是已盯住這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后生。只見他身材高大,臉闊眉濃,眉下的眼睛閃著亮光。談吐文雅,流露著滿腹的文章。此刻,他應著班主的話,眼睛仍然瞅著關漢卿。

接下來,他們侃侃而談,一定說了不少的話。說些什么,不必細究,用“一見如故”就可以概括這次初識。不可忽略的是,石君寶提出要關漢卿參與寫戲。他說:“兄弟,班主急著要排練新戲,我一人應付不過來,你學識這么好,咱一塊寫吧!”

此前關漢卿還真沒有想過寫劇本,他一門心思都想著皇家開考,好前去應試。說出心事,石君寶告給關漢卿,他也要前去應舉,只是現(xiàn)在科考無期,何不先編寫劇本賺點銀兩度日子?看來石君寶家境不好,與他相比,關漢卿不必要寫劇本賺錢養(yǎng)生,盡管蒙古軍一來,他家的田產早已被人搶占,不能再收租糧??墒牵褪迨宥寄苄嗅t(yī),日子不算拮據(jù)。偏偏石君寶這么一說,竟然一語點醒夢中人。關漢卿喜歡唱,喜歡跳,看伶人演出有無窮的樂趣,要是能給他們寫劇本,那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但凡世人做事,無不各有動機。當動機出于稻粱謀時,很可能是被動的。出于自身的興趣愛好,那才是發(fā)自本身的欲望,才有難以估量的生機活力。

石君寶從關漢卿眼睛里看見的應該是欣喜,只見他略一停頓即說:

“寫,寫什么呢?”

石君寶隨口就說:“關大王戰(zhàn)蚩尤不行,他那么英武,寫別的事情啊!”

世界上的事情有時非常怪異,局內人百思不得其解,局外人隨口一句不假思索的話卻能照亮前程?;蛟S,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關漢卿一拍大腿,跳近來拉住石君寶的手說:“好,我來試試。”

如果不是這樣,何來的《關大王單刀會》?

第四折

迎仙客

威武蓋世,蕩氣回腸。

一個彪炳青史的大英雄,在關漢卿的筆下屹立于天宇。

《關大王單刀會》,也稱《關大王獨赴單刀會》,就是關漢卿首次依據(jù)歷史故事,將關云長推向戲劇舞臺的。在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里,曾提到金代的三國戲《大劉備》《赤壁鏖兵》《罵呂布》《襄陽會》,劇中都有關云長出場。不過,他都是陪襯,不是主角?!蛾P大王戰(zhàn)蚩尤》倒是頭一回讓他當上主角,可那是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讓一個大英雄干了一件虛無而荒唐的事情。在關漢卿眼中,那不是對他的先祖的歌頌,反而是對關云長忠義正直的褻瀆。因而,要為先祖關云長寫戲,寫他的什么事跡,關漢卿不得不再三深思。

關漢卿讀過《三國志》,陳壽書寫的關云長歷歷在目。

“亡命奔涿州”?!@不就是關云長在家鄉(xiāng)挺身而出,斬殺惡棍呂霸的大義之舉嘛!大丈夫氣概過人,英武超群,該寫!然而,關漢卿沒有寫。

“先主與二人寢則同床,恩若兄弟?!薄@不就是關云長的忠義寫照嘛!自劉備、關羽和張飛飲酒盟誓,三人情若兄弟,同床而眠。時常劉備落座,關、張二人不辭辛勞地隨身守護。真情無價,義氣超群,該寫!然而,關漢卿沒有寫。

“羽望見良麾蓋,策馬刺良于萬眾之中,斬其首還,紹諸將莫能當者,遂解白馬圍。曹公即表封羽為漢壽亭侯?!薄@不就是關云長威武無比的真實活畫嘛!建安五年,即公元二〇〇年,曹操進攻劉備,關云長戰(zhàn)敗被擒,不得已而投降。曹操待以厚禮,任命為偏將軍。袁紹派大將顏良、淳于瓊、郭圖圍攻白馬。曹操率軍救援,就是關云長撥馬前去,轉眼拿下顏良頭顱,解除了白馬危機。威武無比,英勇超群,該寫!然而,關漢卿沒有寫。

“羽盡封其所賜,拜書告辭,而奔先主于袁軍?!薄@不就是關云長罕見的耿耿忠心嘛!關云長得知兄長劉備的消息,把曹操的賞賜物品悉數(shù)封存,留下書信告辭,千里奔波回到劉備身邊。忠心不貳,誠摯超群,該寫!然而,關漢卿還是沒有寫。

……

關漢卿沒有被亂花迷眼,而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他站在三國歷史的一個至高點,一眼盯住了荊州。

荊州有關漢卿先祖創(chuàng)造的歷史輝煌。關云長鎮(zhèn)守荊州,守出了三國鼎立的可能,守住了蜀漢立國的保證。像張飛喝斷當陽橋一般,關云長獨立荊州,北拒曹軍,東震孫權,才使劉備放心西征,入蜀取川,建國稱帝。真真是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先祖云長。

荊州暗含著關漢卿的血淚。他不止一次在父親嘴里聽到,曾經的大宋,萬里疆域,國泰民安,可是怎么就在金兵的刀戈之下,頃刻崩潰,潰逃到遙遠的南方?他親眼目睹,金國上下,標榜固若金湯,矢志要抵擋北軍的侵擾??墒窃趺慈厚R的鐵蹄竟如風掃殘云,轉瞬就改換了朝代呢?金兵的暴虐他沒能看見,蒙古軍馬的嘶叫猶在耳畔,百姓的離亂仍在眼前,想起那血肉迸濺的場面,他的心在顫,淚在流,流,流,流個無盡頭。

荊州潛藏著關漢卿的渴望。多少回他在夢里呼喊,呼喊先祖關云長!倘若他能再世重生,倘若他能揮戈上陣,金兵豈敢暴虐?蒙古軍豈敢肆橫?大漢子民豈能生靈涂炭?

關漢卿變成一只啼血的精衛(wèi)鳥,他要呼喚,他要呼喊,再呼出一個關云長,用他的胸膛筑起天下萬民的防風擋火墻。

夜深人靜,窗外風聲攪著雨聲,關漢卿蘸著淚書寫:

咱本是漢國臣僚,欺負他漢君軟弱,興心鬧……

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г疲┻@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盡英雄血!

風停雨歇,關漢卿瞅著晨曦染紅的窗戶紙,抬起頭仰望。然后,把心中的向往留在紙頁:

河清海晏,雨順風調;兵器改為農器用,征旗不動酒旗搖;軍罷戰(zhàn),馬添膘;殺氣散,陣云消;役將校,做臣僚;脫金甲,著羅袍,帳前旗卷虎潛竿,腰間劍插龍歸鞘,撫治得民安國泰……

要把這向往變?yōu)楝F(xiàn)實,沒有先祖關云長這樣的大英雄主宰塵世哪能如愿以償?在朗照的艷陽下,他讓關云長突兀挺立:

上陣處三綹美髯飄,將五尺虎軀搖,五百個爪關西簇捧定個活神道。敵軍見了,唬得七魄散、五魂消。你每多披取幾副甲,剩穿取幾層袍。便有百萬軍,擋不住他不刺刺千里追風騎;你便有千員將,閃不過明明偃月三停刀。

關漢卿讓喬國老贊罷關云長仍不盡興,干脆請出隱士司馬徽,讓他也放聲贊頌:“他圓睜開丹鳳眸,輕舒出捉將手;那神道橫將臥蠶眉緊皺,登時敢五蘊山烈火難收。若是他玉山低趄你則頻斟酒;若是他寶劍離匣你則準備著頭!枉送了你那八十一座軍州!”

……

寫一寫,停一停。

停一停,寫一寫。

一連數(shù)日,關漢卿閉門不出,伏案耕耘。關云長獨駕一葉小舟前去赴會,他提心吊膽;關云長憤怒數(shù)叨魯肅,他好不痛快,呼出悶在心里好久的窩囊氣;關云長沖出暗伏的兵卒,走出宴會,他好不得意,得意他讓先祖演繹出自己的志向。

關漢卿興奮地放下了筆。

走出屋舍,踱出村莊,田園頓見開闊,清風撲面撫來,關漢卿渾身輕松,好不舒爽??删驮诖藭r,他的得意突然飄散了,有了言猶未盡的感覺。他沒再往前走,轉身回返。走沒幾步,他肯定飛跑起來。回到屋里,拿起筆又寫,又寫。輕柔的毛筆在綿薄的紙面畫著,極像是鹽湖偶爾泛起的鱗波。只是,鹽湖那鱗波倏忽即起,而關漢卿毛筆畫過的紙面,卻永遠攪沸著情感世界的鱗波。

關漢卿讓關云長囑咐了魯肅幾句,關鍵是在他的話里嵌進了一句比石還硬、比鐵還堅的話:

“急切里倒不了俺漢家節(jié)!”

叨叨令

該用什么詞語還原關漢卿寫完《關大王單刀會》的情形呢?

一個春潮勃發(fā)的青年,飽受著時局混亂的壓抑和前途無望的折磨,積蘊在心胸深處的巖漿,在墨色里奔突而出,形成一股沖天意氣。氣沖霄漢的凌云大志,凝聚為力挽狂瀾的關云長。與其說那是關云長,還不如說那就是關漢卿風華正茂的精神熱望。說他喜形于色,說他手舞足蹈,都不過分??梢圆孪?,他且把書房當舞臺,揮臂揚眉唱過江。他一捋須,一甩袖,高聲唱:

“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偶爾,可能會有一絲不安隱隱迫擊他的心扉。他率性走筆,一發(fā)不可收拾,居然把關大王的戲寫滿整個場子。按照當時流行的劇場規(guī)矩,一次演出不能只是一個故事。至少也要兩個,再夾雜一些插諢打科的逗笑段子,便算撐圓場面。要不怎么從宋代起就叫雜劇,叫過金代,還是這么個模式。模式沿襲久了,就是約定俗成的框套。關漢卿看到的演出,沒有一次不是這個框套。他的不安就在這里,這么寫出的劇本不合乎過去的框套,能得到班主的同意嗎?班主不同意就不能上演,那豈不白費力氣?

關漢卿心里沒底,寫到一半就含糊了,先祖關云長還沒有登場亮相,就占用了兩折,這到底妥不妥?含糊的關漢卿沒有再往下寫,撂下筆就往鹽池廟跑。他去找班主,想聽聽他的意思。班主不在,鹽池的演出安頓順當,又趕往別處去搭臺。搭臺,可也不是搭蓋戲臺,而是提前探路聯(lián)系,不能讓戲班斷場。斷場是沒有地方演出,那就會沒有飯吃?。“嘀鞑辉?,石君寶卻在??墒?,他也愁眉苦臉。見到關漢卿,他比關漢卿見到他還欣喜。他趕緊拉關漢卿坐下,臉上的愁色飄散好多,驚喜地問:“你怎么來啦?”

關漢卿剛說遇到個難題,石君寶就打斷他的話,我也是,我也是,愁死啦!說著,便把他肚子里的苦水倒了個痛快。石君寶正寫的《秋胡戲妻》,是個悲涼有趣的故事。新婚是人生最大的喜事,可是秋胡的喜事卻是人間最大的悲事。剛剛拜過花堂,要入洞房,卻被官吏抓去從軍。這一去杳無音信,妻子梅英和婆婆苦苦度日。李大戶看上美貌的梅英,要娶她為妻,梅英死活不從,讓他討了個沒趣。十年后,秋胡混了個小官回到村里。路過桑園,看見一個美貌的嬌娘,心起歹意,上前調戲。那姑娘不僅沒讓他如愿,還罵了他個狗血噴頭。沒想到回到家里,他調戲的那個嬌娘竟是他的妻子。

石君寶話音剛落,關漢卿便連聲叫好,催他:“快寫,快寫!”

關漢卿聽到的卻是石君寶的一聲長嘆:“可是,還沒寫到秋胡回來,就已三折了。再寫,就把一個整場占滿了。”

哦,同病相憐。關漢卿趕緊說:“那就找班主說說啊!”

“說過了,班主還是讓按照老規(guī)矩寫?!?/p>

石君寶被卡在這里愁眉不展。他一說,關漢卿也呆住了,也愁眉不展。兩個愁眉不展的年輕人,肯定枯坐了好一陣。畢竟枯坐不是辦法,坐會兒接著商量。面前擺著兩條道,一條是退路,退回到老規(guī)矩;一條是新路,往前走還不知道能不能闖過去。走老路保險,可是兩人都說不能走,那是削足適履,寫出的戲別說難有味道,連故事也演不完整。那該怎么辦?

走新路!

二人打定主意,是溝是崖闖一闖,是荊是棘鉆一鉆。

關漢卿闖了過來,鉆了過來,他總算如愿以償,把關云長赴會的戲寫了個完完整整,寫了個盡致盡興。如此心情,他高興地舞蹈兩圈,誦唱兩聲,合情合理。然而,就是這合情合理,馬上給他帶來痛苦不安。

給他帶來痛苦不安的是他母親。接下來的這情節(jié)自然出于假設,寫作傳記無論怎么說,假設都是無奈之舉??墒牵了荚偃?,不作如此假設就難有后來的劇本《狀元堂陳母教子》,也就只好順水推舟。

關漢卿近日的舉止已經引起母親的注意。說是練字,時不時卻有誦讀聲;說是誦讀,時不時卻又中斷。時讀時停,時寫時讀,這可不是兒子平日習經的模樣。正懷疑這異常的舉止不像是讀書習經,就聽見關漢卿那得意忘形的高唱聲。兒子唱得真好,母親聽了覺得與伶人戲子的演出不分上下。要是別人演唱,她會靜著心聽下去,享受那熟悉的音韻??蓛鹤右怀?,她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覺。自古以來,演藝唱戲都是下人們干的事,兒子要求取功名,怎能為這分心?不用說,關漢卿被叫到母親面前。

母親問:“你唱什么?”

關漢卿如實答:“兒子寫了個戲文?!?/p>

雖然早有預感,母親還是不無吃驚:“孩兒,你咋干這下人的活計?”

這一來該輪到關漢卿吃驚,一沖動早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求取功名那是要做人上人,而寫戲文的都是人下人呀!他一時啞口。

見他不語,母親知道他是因為理虧,便溫和地勸導:“理會錯了就好,再不要為這分心啦!你就埋頭讀書,等著科考。”

一向對母親百依百順的關漢卿卻說:“是這樣,母親。孩兒早把那些經書詩文讀得悉熟爛透,肯定不會耽誤科考。可是,科考要到何年何月???”

說出這話,關漢卿肯定吃驚,啥時自己悖逆過母親??!這發(fā)自本心的話語,說明關漢卿已迷戀上了寫戲,一旦拿起,就再難放下。矛盾啊,矛盾,他不愿意放棄寫戲,可更不愿違拗母親。此時的關漢卿一定在兩難境地遭受著精神折磨。

母親的回答很是明確,那也不行。還苦口婆心地告誡關漢卿,咱關家是書香門第,官宦人家,父親臨走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你求取功名,咱可不能干那下人的事情。

再說母親就會生氣,關漢卿只能點點頭退出來。

退是從母親屋里退出來了,可是,關漢卿并沒有退出寫戲的心思。寫戲給他帶來了樂趣,那樂趣像是有魔力,膠合得他不愿撒手。不撒手如何面對母親?關漢卿坐不穩(wěn),睡不寧。

梨花兒

“狀元堂”里的那位陳母,是一位不懂妥協(xié)的成功教子先例。她一味堅守,督促聰明伶俐卻失之浮淺的三兒子,棄舊圖新,埋頭攻讀,終至金榜題名。若讓我評價關漢卿的母親,我以為她是一位善于妥協(xié),獲得成功的典型。妥協(xié)和不妥協(xié),有一個尺度需要把握。把握得當,人才就脫穎而出。倘要失當,即使先天帶有人才基因的人,也會蛻淪為庸才,或者蠢材。

這么說叨關漢卿的母親,不是我有意高抬她,而是事實如此。假如她像陳母一樣堅守自己的主見,元雜劇就會缺少領軍人物,文學的蒼穹就會少了一顆璀璨的明星。只是,妥協(xié)需要條件,或說需要有人協(xié)調。我覺得充當這個角色的應是關漢卿的叔叔關燦,而且非他莫屬。在關漢卿的身上,叔叔傾注的心血不比他的父母少。父親多數(shù)時候不在家里,母親懂的詩書有限,關漢卿習經讀文遇有疑難多是他傳道解惑。對關漢卿的了解,他勝過別人。在別人家,知子莫過父,知子莫過母,在這里卻是知侄莫過叔。當然,關漢卿也就把叔叔當成自己的知心人。往常在行醫(yī)的路上,叔侄二人說說笑笑,無話不談。這次遇到難題,關漢卿首先想到的應該還是叔叔。

我們可以假設這樣一個情節(jié),關漢卿來找叔叔并沒有亮明自己要寫劇本。那樣直說,恐怕叔叔也會當即拒絕。他委婉地說:“叔叔,我這兒有個劇本,你抽空讀一讀?!?/p>

叔叔或許并不在意,是幾天以后的閑暇間才拿起來去讀。這幾日肯定關漢卿度日如年,他悄悄打探過幾次,放在案幾上的劇本根本沒有打開過??墒?,他不能催促,那樣就會露餡。他只能等待,就像把手伸進屋檐下的洞里,不知掏出的是麻雀,還是毒蛇。叔叔幾乎是一口氣讀完劇本的,讀得心潮澎湃,興奮不已。要知道這么好,哪能讓它在案幾上沉睡幾日?放下劇本,連忙喚侄兒過來。

關漢卿一坐在叔叔面前,他就滔滔不絕地說,好戲文,這是給咱關家樹碑立傳?。∠茸骊P云長的戲不少,還真沒有這么好的。頂天立地,英武偉岸,少見的大丈夫氣概。撇開咱關家不說,這戲也應該演,時下缺少的就是這威武,這骨氣。要是世上多有幾個關云長這樣的英雄,咱們怎么還能老受馬隊的踩踏,馬夫的欺負!這里的“馬隊”、“馬夫”無疑是指騎馬而來的金國和蒙古軍隊。停一停,叔叔把手指在結尾的那一句“急切里倒不了俺漢家節(jié)”,連聲夸:畫龍點睛,恰到好處。然后,喜喜地告給關漢卿:“這戲演出來肯定好看,肯定眾人喜歡?!?/p>

真沒有想到叔叔會這樣喜歡自己的戲文,關漢卿忘情地瞅著叔叔竟不知該說什么?只聽叔叔問:

“這是孰寫的?”

關漢卿正不知如何回答,又聽叔叔說:“真是個才子,該多寫幾個??!”

他連忙接口:“可惜,他不再寫了?!?/p>

“為啥?”

“父母要他科考?!?/p>

叔叔緩口氣,說:“科考個屁,還不知天王爺?shù)侥囊荒瓴砰_恩?!?/p>

關漢卿嘆息著說:“就這,父母也不讓他寫戲,怕耽誤誦讀經書?!?/p>

叔叔惋惜地說:“這是哪家父母?真該給他們開開腦筋。”

話說到這里,關漢卿馬上倒出肚子里的苦水。叔叔聽說是侄兒寫的戲文,眼睛瞪得好大,像是要演繹刮目相看是什么樣子。他真沒想到侄兒有這么好的胸臆,這么好的文采。可要是侄兒走演藝的路子,他也有些不樂意。不過,他畢竟見多識廣,只要侄兒不荒廢學業(yè),不撂棄醫(yī)病,抽空寫寫也無大礙。因而,關漢卿提出要他去母親那里說情,他便應承了。

我們不必再還原叔叔和母親講情的真實場景,但是,從后來的結局看,叔叔既愿意辦事,也會辦事。他說服嫂子,可能先說明時局混亂,當今蒙古人主宰天下,他們根本看不起讀書人,科舉考試遙遙無期。只要不誤讀書,關漢卿寫點戲文還是門手藝。俗話說,藝不虧人。多個手藝,多條活路。如果,嫂子還怕耽誤兒子的學業(yè),那他可能舉出關漢卿筆下的戲文勸說嫂子:“想君侯文武全才,通練兵書,習《春秋》《左傳》,濟拔顛危,匡扶社稷,可不謂之仁乎?待玄德如骨肉,覷曹操若仇雦,可不謂之義乎?辭曹歸漢,棄印封金,可不謂之禮乎?坐服于禁,水淹七軍,可不謂之智乎?且將軍仁義禮智俱足,惜乎止少個‘信’字,欠缺未完。再若得全個‘信’字,無出君侯之右也。”

讀過這段戲文,叔叔還會說:“你看這寫戲也是溫習典籍,要不把經書讀熟吃透,哪里會把仁、義、禮、智、信化入三國的歷史?依我看,他寫戲未必就是壞事。”

父親常年不在,叔叔把家里柴米油鹽大小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條。戰(zhàn)事紛亂不少人家缺米少飯,關家日子雖不寬裕,可也算得上方圓數(shù)里的好日子。叔叔在家里頗有聲望,這么一勸導,母親不再死守一條道。只是在母親眼里,演藝的戲子都是人們輕賤的下人,她不讓兒子登臺露面。話說到這兒,叔叔喚來關漢卿,讓嫂子親口訓教。母親對兒子說:

“我不是不明理的人,你叔叔說寫戲不是壞事,就按他說的辦。只是你要依我兩條:一條是不要因為寫戲怠慢溫習,耽誤功名前途。再一條是,關家自古都是名門望族,咱不能光門耀祖,可絕不能給關門抹黑。你寫是寫,千萬不能上臺演唱?!?/p>

關漢卿下跪給母親磕頭,答說:“孩兒牢記母親的訓教,不誤科考,不上臺演戲?!?/p>

母親這訓教無疑影響了關漢卿的一生。他在《南呂.一枝花.不伏老》里自稱“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通五音,熟六律,這么好的天資,若是上臺演出,怎么也是唱紅的名角。可是,翻遍我獲得的資料還真沒看到他出場演出,違拗母訓。

紅芍藥

熟知關漢卿的人無不稱贊他是天才的戲劇大家。將天才冠之于關漢卿的確實至名歸,可是如果說關漢卿寫戲沒有挫折,直赴成功的峰巔,那未必符合實情。從文學藝術的峰巔俯瞰那些天才,可以看出一個規(guī)律,天才的挫折有多大,成就便有多大。關漢卿自然也逃不出這個規(guī)律。

關漢卿得到母親的允準欣喜異常,應該說,他懷揣劇本去見班主心里是興奮的。他先見到的是石君寶,再興奮也不會忘掉這位伙伴。何況在他寫戲之前,石君寶就寫過些小戲,算是個內行。所以,他不徑直去見班主,先要聽聽石君寶的意見。石君寶看到那厚厚一沓子紙稿,就很驚訝:“寫完啦?這么快!”

關漢卿謙和地說:“不一定行,你把把脈?!?/p>

剛翻過兩頁,石君寶不翻了,停住手說:“先讓班主看吧,趁他在。免得他走了,咱還得跑腿去找?!?/p>

前些日子關漢卿去見班主,班主只覺得他是個有心人。石君寶鼓動關漢卿一塊兒寫戲,他根本沒有當回事。他知道寫戲的難處,讀過多少年書的老夫子,提起筆又撂下,搔揉著頭把放下的筆復又拿起,不知折騰多少回,才能寫下一個短戲。豈料沒多日,關漢卿就寫出這么厚的一沓子劇本,他和石君寶一樣也有點驚訝,答應馬上看。石君寶拉關漢卿退出來,說起自己寫的戲?!肚锖鷳蚱蕖芬褜懙降谌郏锖剜l(xiāng)在桑園拿出金幣調戲他已不認識的妻子。妻子不從,氣得破口大罵:

“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額顱;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湯我一湯,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著你三千里外該流遞;摟我一摟,我著你十字階頭便上木驢。”

“好!罵得痛快,痛快!”關漢卿聽著石君寶的唱詞禁不住高聲叫好。

關漢卿一夸,石君寶更來了勁,后兩句干脆唱開了。嘴里仿著樂器:“依哐,依哐,鏘!哎,吃萬剮的遭刑律。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墳墓,我又不曾殺了你家眷屬!”

“痛快,就要這般罵,罵那些戴個帽翅就變壞的狗東西!”關漢卿顯然不光是罵戲里的秋胡,是罵猛獸般橫沖直闖的馬隊,是罵那些坐進衙門就要轄制黎民的頭領。罵過興奮地說:“快寫,早點寫完!”

二人正談得熱火,班主著人來叫。這么快就讀完了?他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班主會是什么看法。都害怕寫這么長的故事不行,要是通不過就無法演出,那就白費力氣。他們忐忑不安地走進班主屋里,沒想到看見的是溫煦的笑臉。剛站穩(wěn),班主就說:“書生,寫得不賴?!?/p>

關漢卿聽了,松口氣才說:“寫長了,要占一整場的時間?!?/p>

“是有些長,不過,戲里有故事人就能看住,咱試著破個例,演他一晚上?!?/p>

班主這么一說,二人如釋重負,他們最擔心的問題不再是問題,還有啥可怕的?關漢卿真沒想到,還就是有他可怕的。接下來班主告給他,這個戲本還不能演出,不是故事不好,而是太文雅,老百姓聽不懂,笑不了。你想平常日子過得麻煩,過得艱難,看戲不就圖個快樂么?可要是聽不懂,笑不了,看啥意思?然后說,你回去改改,改好咱就演。

說是改好就演,可改好并不簡單。關漢卿費了好大的勁,甚至覺得寫時都沒有這么艱難。改完了,拿去給班主看,滿以為能夠通過,豈料班主竟說了句:“還是原來的味道?!闭嫒鐫擦艘慌铔鏊?,關漢卿渾身發(fā)涼。讓石君寶看,他也覺得像沒改一樣。這可把關漢卿難住了,他不是不想改,可到底咋樣才能改好,他心里沒底?;胤禃r穿過鹽池的岸沿,天色已暗,關漢卿走得磕磕絆絆,眼前一片茫然。

化解關漢卿的茫然,離不開高人指點。我看這位高人,還是關漢卿的叔叔最為合適。他有學識,又長年來往于鄉(xiāng)村廣眾當中,熟悉他們的脾胃。關漢卿把他的茫然一說,叔叔即告給他:“班主真是內行,那天我讀時也有同感,吃不準,不敢說。是這樣,眾人看戲就是圖高興,戲要沒有趣,那看啥?更別說文雅得看不懂?!?/p>

關漢卿困惑地問:“那咋算有趣?咋才能懂?”

叔叔不會講道理,卻給他唱出幾句《張連賣布》。這是一出短戲,現(xiàn)在還流行于山西、陜西一帶。這一帶常演短戲,多是折子戲。唯有這《張連賣布》不是折子戲,是獨立的短戲。因而就有研究者說,可能是宋金時期已有的雜劇。這是一出勸說戒賭的戲,丈夫賭博輸?shù)眉覙I(yè)狼敗,妻子苦口勸諫。按說,應該很為嚴肅,戲劇卻滑稽逗人。叔叔隨口唱出:

妻子:你把咱打撈池賣錢做啥?

張連:我嫌它不養(yǎng)魚光養(yǎng)蛤蟆。

妻子:你把咱白楊樹賣錢做啥?

張連:我嫌它長得高不能結啥。

妻子:你把咱蘆花雞賣錢做啥?

張連:我嫌它不叫鳴是個啞巴。

妻子:你把咱?;\嘴賣錢做啥?

張連:又沒牛又沒馬給你戴呀。

妻子:你把咱五花馬賣錢做啥?

張連:我嫌它性情瞎愛踢娃娃。

妻子:你把咱大貍貓賣錢做啥?

張連: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妻子:你把咱獅子狗賣錢做啥?

張連:我嫌它不咬賊光咬娃娃。

……

叔叔還沒唱完,關漢卿就打斷他說:“這不是下里巴人嗎?我是想寫陽春白雪?。 ?/p>

這一來叔叔摸準了關漢卿的癥結,問他:“啥是下里巴人?是鄉(xiāng)親們說的話?”

關漢卿點點頭。

叔叔接著問他:“啥是陽春白雪?是典籍里的話語?”

關漢卿又點點頭。

叔叔沒有反駁他,拿起筆繼續(xù)發(fā)問:“書上寫這是啥?”

“毛筆?!标P漢卿如實答。

“你平日說啥?”

關漢卿要過毛筆寫下:“生活?!?/p>

“不對,”叔叔接過筆寫出的是:“圣活?!?/p>

“圣活?”關漢卿略有所悟,“是圣人干的活?”

叔叔說:“對呀!常言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毛筆是讀書人的工具,是圣人干的活。你說哪個高雅?是毛筆,還是圣活?”

“當然是圣活?!?/p>

“這就對了,往往眾人嘴里的話才是最古老、最文雅的?!?/p>

如果說上一次改稿,關漢卿是隔靴搔癢,那么,這一次應是脫靴搔癢,搔得好不痛快。無疑,幫他脫掉靴子的就是叔叔。無疑,這一改,班主拍案叫絕,劇本定稿排演。

回讀劇本,“道童,門首覷者,看有甚么人來。(道童云)理會的。”原文的“覷者”似是“觀看”,“甚么人”似是“何人”,“理會的”似是“遵命”??梢钥闯?,大量民眾的語言代替了書面語言,活潑了好多。關漢卿還加進了諧音逗樂,嚴肅的間隙,也能開心一笑。請看:

(魯肅上,云)可早來到也,接了馬者。(見道童科,魯云)道童,先生有么?(童云)俺師父有。(魯云)你去說:魯子敬特來相訪。(童云)你是紫荊?你和那松木在一搭里。我報師父去。(見末,云)師父弟子孩兒……(末云)這廝怎么罵我!(童云)不是罵;師父是師父,弟子是徒弟,就是孩兒一般。

道童把堂堂“魯子敬”誤作和松木在一搭里的“紫荊”,真是又氣又惱,還無法和孩童一般見識,輕輕巧巧玩了一把幽默。每回戲劇演到此處,臺下都會發(fā)出一陣哄笑。

《關大王單刀會》上演了,看戲的人場場爆滿,場場叫好。

關漢卿成功了,脫穎了,躍上了元雜劇的舞臺。嚴格說,此時還不能稱元,金國仍在不遠處茍延殘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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