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陸小曼是美人,“英雄美人”的美人。
英雄是“霸王”那樣的英雄,美人是“虞姬”那樣的美人。你不能說她的眼睛是什么樣,鼻子是什么樣,嘴唇是什么樣,發(fā)膚的顏色是什么樣,牙齒是什么樣……當你見到她,只是覺得像看見光。
李漁《閑情偶寄》里講女人有態(tài),“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女子一有媚態(tài),三四分姿色,便可抵過六七分”。看陸小曼的影像,也說不上有多么漂亮,眼睛不大,眉毛細長。那迷得人神魂顛倒的就是一個“態(tài)”字吧,或者叫做風情。世間美女如云,不是個個都夠資格稱“美人”,若是千千萬萬人中能有一人,便是幸運,整個時代都跟她沾光。試想若那個年代里沒有過陸小曼,從那時候刮來的風里就少了一縷鬢影衣香,教人連惆悵也無處惆悵。
美人各有美法。有的美人如琴,清貴孤高,少有人仰攀得起。一張案上蒙塵的琴,猶如一把壁間張掛的劍,用武之處即使沒有,仍有一種前生命定的孤寂;有的美人如棋,有心機、有手段、有套路、有規(guī)則,看似平靜,平靜中有殺機,看似安然,安然處蘊驚雷。古往今來,在淺笑嫣然中運籌帷幄,甚至自己成就一番帝業(yè)的,都是如棋女子;有的美人如書,深沉、博大、睿智,悲觀主義,看世事如夢,“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相信世上無不散的筵席,所以熱鬧起處,先看到夜闌人散的結(jié)局,一般男子無法駕馭她的靈魂,必須接受一個讓人沮喪的現(xiàn)實:就算踮起腳來,你也無法理解她的全部含義;有的美人如畫,仗著好顏色傾了人的城與國,但是青春的美麗抵不過有些淺薄的底子,歲月如水,容顏老去,只能靠著回憶自己昔日的美麗度過漫長的一天又一天,最大的消遣也不過“閑坐說玄宗”而已;有的美人如詩,情緒化是最大的特點,傷春悲秋更是常事,這樣的女子,無論命運如何,內(nèi)心總在漂泊;有的美人如酒,光陰把她的情懷釀得如酒、如桃,望著芬芳可愛,嘗之如飲醇醪,這樣的女子很低調(diào),是石板上微雨里靜靜走著的那一個,目光平和澹定,把自己融入周遭暮色蒼茫的世界。
所有的美人都如花綻放,詩酒趁年華。只是英雄終成塵土,美人零落成枯骨,教后人想起來,如同對著一株株花,每株花都那樣相似。
我們對著陸小曼,如同對著一枝夢里曾經(jīng)見過的花、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絕世紅顏。
她出身高貴,有著良好教養(yǎng),琴棋書畫皆通。她青年出嫁,卻婚外生情,哪怕身懷有孕,也要踢飛原來的丈夫,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嘲罵,也要誓死嫁給后來的老公。二次婚后她又吸上大煙,昏昏沉沉躺在榻上,愛人為供她流水一般的花費,拼命兼職掙銀兩。丈夫飛機失事,她守寡終生,又與教她吸大煙的男人同居,不講名分;多年后同居的人撒手西歸,她一個人活在人間數(shù)年,在幽怨中長眠,就這么如黃鶯出谷,初時宛轉(zhuǎn)啼鳴,一聲聲叫亮春色,結(jié)局卻落得凄風苦雨,毛色凄慘,狼狽以終。
原來這世間,美人與英雄的命運是同樣的:人不縱她天縱她,人不毀她天毀她。而一縱一毀之間,一個時代就過去了。如今哪里還能再出一個陸小曼呢?徒留后人百般艷羨,無限思念?;仨簧?,原來停留并扎根在記憶里的,始終是她瀟灑的轉(zhuǎn)身——那笑靨如花,如天邊散落的梨花雨,清甜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