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猴
小學校開學前的八月底,我媽領著我從姥姥村來到大同,到西柴市小學報了名??墒强扉_學的時候,我病了。讓自行車給撞了,右嘴角撞得里外透了亮,縫了好幾針。等拆了線消了炎,過了二十多天了,我媽這才領我去學校報到。學校的那個主任舅舅說你們報名是報名了,可你們這么長時間沒來報到,以為你們不來了,你們的名額讓別人占了。我媽說娃娃有病不能來,主任舅舅說那你們應該來請個假說一聲,我們就知道你還要來,可你們沒請。我媽說我們顧著給娃娃看病,哪能想得起來遲了你們會不要我們,你們這么大的一個學校多這么一個學生怕啥。我媽接著說:“再說了我這個娃娃是個靈孩子,你忘了上次給你背書。把你們一家人笑的?!敝魅尉司丝纯次遥肫饋砹?。指著我說:“哇,是個你。那好說,我給請示一下校長去。”他讓我們等著,他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主任舅舅回來了,搖搖頭說:“校長說了,我們主要是沒有多余的桌子凳子,你們自己能解決桌凳的話,就能來。”
我媽說:“這也算是個話。那我們就回去想想法子?!?/p>
我們跟學?;貋砹?。一進街門,在二門巷廊碰到了寶寶。前些日就是他追著打我,我沒來得及往家跑,卻是向街外跑去,讓南邊騎來的自行車把我給撞了。我跑得飛快,那人騎得飛快,我一下子讓撞翻了。撞得右嘴角里外透了亮,到醫(yī)院縫了五針。
那些日,我媽顧著給我看病,沒有找寶寶算賬,這下碰到了。我媽又正好是為我報名沒報成,心里窩著火兒。她一看見寶寶,氣就上來了,沖當胸一把把寶寶揪住,一用力,像是提著一個提包似的,把寶寶橫著提起來。寶寶嚇得哇哇叫喊。我媽沒再打他,只是把他從二門巷廊提進了院里。提到了當院,問他敢不敢了,再敢欺負招人不了。寶寶只是哇哇叫喊,不回答。這時,院人們也出來了,看紅火。我媽說,好小子,你不告草爺爺就把你扔房頂。
“告草”是我們家鄉(xiāng)的老話,意思是向對方宣告:我是草民你是大王,我投降認輸。
見寶寶還不告草,我媽就伸直胳膊,左右用力地悠晃,“爺爺今天非把你扔房頂不可”。
“不敢了不敢了,別扔我別扔我!”寶寶求饒了。
我媽停下悠晃,但還提著他,問:“再欺負招人不了?”
“不了,不了。再不欺負了。”
我媽這才把寶寶放地上。寶寶沒往起爬,趴地上哭。他奶奶過來質問我媽:“你一個大人打小孩?!蔽覌屨f:“我娃娃打不過他,我能打過。我就要打。這就是我的理?!睂殞毮棠陶f:“你這是不講理。大人打小孩兒?!蔽覌屨f:“我就是這么不講理。你不服氣,來,讓你打我兩下,我不還手。但除了我,誰也不能打我孩子。誰打我孩子,我就沒給他股好的?!?/p>
院人們把我媽給推回了家?;亓思椅覌層謴娬{我,誰打你你甭還手,你告訴媽媽給你打他。
聽著沒?我媽大聲喝問。我說噢。
最終,我和這個叫做西柴市完全小學的學校沒有緣分,本來是家離得這里最近,可沒有在這個學校上了學。最后是由五舅舅給我聯(lián)系到了距離草帽巷很遠的大福字小學。
大福字學校把我安插在了一年級五班。班主任是個女的,二十來歲,姓張。
第二天早晨正式來上學時,我遲到了。教室門沒關,張老師坐在講桌前判作業(yè),同學們上自習。我猶豫了一下進了教室,往我那個座位走。
“嗨嗨嗨嗨,”張老師“嗨”我,“你咋不喊報告就耗子似的往進溜?”
我不知道什么是“報告”,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詞。我愣在當地不知該怎么辦。她又指著我嗨,“嗨嗨嗨,你看看,全校再有一個光頭嗎?就你。下午你就別來了,理發(fā)去!明天再是光頭,就別進教室”。
我媽怕我認不得回家的路,中午放學時,她在學校門口接我。路上,我跟我媽說張老師要我剃頭,剃成跟別的男生一樣的頭。我媽說男子漢,光頭多英武,你看你爹,多會兒也是光頭,在省黨校學習也還是光頭。我說張老師讓我下午就剃。我媽摸著我的頭頂說,還不長著呢,剛剛剃了二十來天,等下次。我說不長也要剃,要不,張老師不讓我進教室。
我爹的光頭,一直都是我媽給剃。這回我媽也沒想起領我到理發(fā)店,她把我頭頂的頭發(fā)留了下來,把下邊的用剃刀剃掉了。我以為這樣也就跟別的男生一樣了。可下午到了學校,同學們罵我“揭蓋兒頭”。
張老師看見我,問說:“嗨嗨嗨,你就理了個這?村猴一個?!?/p>
同學們都笑。還有的拍著桌子“村猴,村猴”地叫喊。
那以后,同學們就叫我村猴。我明明知道這是辱罵我,可我也只得忍耐著。更要命的是,有的同學喊我村猴還得讓我答應,要不答應,他們就從下往上地抽打我頭頂,說是揭我的“蓋兒”。
怕同學罵我,怕同學抽打著揭我的蓋兒,我躲得他們遠遠的。課間十分鐘,同學們都在班門前玩兒,可我一下課就溜到大操場去,估計著快上課了才返回來。
我想哭又不敢哭,整天是孤自一人逃避著。
一到了學校我就盼著快快放學,我好快快回家,家里有我的媽媽。我還天天盼著快快放假,我好回姥姥村,大廟書房的孩子們不打我不罵我。
有個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比我大兩歲的、學名叫常吃肉的男生,提著白上衣從外面進來了,我看了他一眼,他就問我為啥看他。說著他就用手里的白上衣摔打我。我抱著頭縮著脖子,不敢動。
“你干啥你干啥?”有一個女生過來,把常吃肉給拉走了。
常吃肉摔打我時忘記了兜里裝著水彩膏,他回座位兒后,發(fā)現(xiàn)水彩膏全都摔破了,把白上衣的前胸染得花花綠綠,一塌糊涂。同學們都笑。他站起來惡狠狠地沖著我喊:“爺回了家,爺媽要是打了爺,爺明天就非打死你個村猴不可?!?/p>
晚上我媽把煤油燈吹滅了,可我睡不著,我想著常吃肉回了家讓他媽打了,我想著明天我到了學校他就要往死打我。我想把我媽推醒,告訴她,可想起她吩咐過我“到了學校甭跟同學們打架”,我這一說,怕我媽說我是跟同學打架??晌矣窒肫鹈魈斐3匀饩鸵来蛭遥以较朐胶ε?,偷悄悄地哭起來。
我媽聽著了,問我哭啥。
我一下子放開了哭聲:“媽,我想回姥姥家?!?/p>
我媽說:“咋了?”我說:“這里不好,我不想在這里。我想到大廟書房念書?!?/p>
我媽坐起來,點著煤油燈。
她看見我滿臉都是淚:“孩子們欺負你了?”我說:“嗯?!?/p>
她問:“那你不會告老師?”我抽泣著說:“老師,也罵我。罵我村猴?!蔽覌屨f:“好了。男子漢。不哭。”
她一把把我按倒在枕頭上,吹滅了燈。
第二天早自習課,張老師坐在講桌前判作業(yè)。我媽領著我進了教室,她先跟我說:“俺娃回你的座位去?!比缓笠晦D身,沖著張老師說:“你跟我到校長那兒一趟?!睆埨蠋熤逼鹕韱枺骸叭バiL那兒干啥?”我媽說:“去校長那說說啥叫做村猴?”張老師嘴一張一張的,沒發(fā)聲。
我媽指著她,大聲地喝問:“說!什么叫村猴?”說著,左手一把揪住張老師的領子,把她拉下講臺。張老師掙扎著不讓拉。我媽一用力,推著把張老師摁在了教室的門上:“走!到校長那兒說說啥叫村猴?!?/p>
張老師想反抗,我媽說:“你還嫩著呢。”說著左手一用力,把她按得半蹲下來。我媽的左手沒松開,摁著她。張老師想蹲蹲不下,想站站不起。她覺出不是眼前這個女人的對手,抬起頭求饒:“您放開,我承認錯了?!甭犓@么說,我媽把她放開,“承認錯了?那站起來,跟同學們把剛才的話大聲說說”。
張老師乖乖地站起來,稍停了一下,大聲說:“同學們,我說曹乃謙村猴不對。我錯了?!蔽覌屩钢饷嬲f:“把這話到校長那兒也說說去。”張老師兩手合一起,連連地給我媽作揖,低聲說:“不能。不能。求您了,我,還沒轉正。我錯了。求您了?!?/p>
“你還沒轉正?那好,爺爺放你一馬?!蔽覌尅昂摺钡乩湫σ宦?,轉身走了。
那以后,同學們再沒有人罵我村猴了,也沒有人罵我揭蓋兒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