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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洛:絕不!
昂吉羅:什么,我以為你要做個好人哩。該死的!你要是說個不字……
比洛:昂吉羅,我以對上帝的愛發(fā)誓……
昂吉羅:別去阻止你阻擋不了的事。
比洛:?。∪绻Ч砭咀×四愕囊桓^發(fā),你就把整個頭給了他。我真可憐!
——萊辛:《埃米莉亞·加洛蒂》
飾有黑羽毛的年輕旅行者從斯普拉德蓋斯特出去之后一小時光景,天完全黑了,人也都散盡了。奧格利匹格拉普把停尸所的大門關好,他師傅斯皮亞古德瑞則為停放在那兒的尸體灑了最后一次水。然后,二人回到自己那極其簡陋的房間。奧格利匹格拉普睡在他那張小破床上,宛如一具讓他看守的尸體,而可敬的斯皮亞古德瑞則在一張放滿舊書、干枯植物和剔過骨頭的石桌前坐下,埋頭認真研究起來。這種研究盡管真的是無可指責的,但沒少給他在百姓中招來“巫術”、“魔法”的罪名,這是那個時代科學所獨享的可惱的待遇。
他潛心思索了好幾個小時了,終于準備丟下書本上床。他最后讀的是托莫德斯·托爾菲斯的那兇險的一段:
當一個人點亮燈時,燈尚未滅,死神便已來到他身邊。
“但愿這位知識淵博的人別生氣,”他在輕輕地自言自語,“今晚,我這兒就不會這樣?!?/p>
他拿過燈來正要吹滅。
“斯皮亞古德瑞!”存放尸體的大廳里傳來一聲喊。
老看守渾身篩糠。他倒不是像其他任何人處在他的情況之下那樣,以為斯普拉德蓋斯特的凄楚房客在造看守的反。他學識較深,不至于被這類想象中的恐怖嚇住。他之所以著實害怕,是因為他太熟悉喊他的那個聲音。
“斯皮亞古德瑞!”那聲音又猛喊了一遍,“難道非要我去扯著你的耳朵你才聽得見嗎?”
“愿圣郝斯庇斯可憐可憐我吧,不是可憐我的靈魂,而是我的身子,”嚇壞了的老頭說道。然后,他因恐懼而既慌忙又不敢邁步地向著第二個側門走去。他打開了門。讀者們沒忘記這道門是通向停尸大廳的。
這時,他提著的燈映出一個極其可怕的畫面。一邊是斯皮亞古德瑞那瘦長微駝的身子;另一邊是五短身材、又粗又壯的人,從頭到腳披著沾滿血跡的各種獸皮,站在吉爾·斯塔特的尸體腳前。吉爾的尸體同姑娘和上尉的尸體構成了這畫面的背景。這三個無言的人,躺在黑暗之中,是不用害怕地看到開始交談的兩個活人的唯一的見證人。
燈光映照出的矮人的面部輪廓透著一種極大的野蠻。他的胡須又紅又密;頭上戴著一頂駝鹿皮便帽,遮住了額頭,露出的頭發(fā)也是紅棕色的;他的嘴很闊,唇很厚,牙齒又白又尖又稀疏;一只鷹鉤鼻,灰藍色的眼睛極其活泛,乜斜著斯皮亞古德瑞,透著老虎般的兇殘和猴子般的狡黠。這個怪人帶著一把大刀、一把無鞘匕首,以及一柄石刃斧,他就倚在斧頭的長柄上。他的手上戴著兩只青狐皮大手套。
“這老鬼讓我等了這么久?!彼匝宰哉Z地說完,便像林中猛獸似的咆哮起來。
斯皮亞古德瑞臉色如能變得蒼白,準保被嚇得煞白。
“你知道不,”矮人直截了當地沖他說,“我是從烏爾什塔爾海灘來的,你這么磨磨蹭蹭的,難道是想把你的草鋪換成這樣的一張石床?”
斯皮亞古德瑞抖得更加厲害,僅存的兩顆牙在咯咯地碰響。
“對不起,師傅,”他把腰躬得與矮人一般高地說,“我睡得太死?!?/p>
“你要不要我讓你知道如何睡得更死?”
斯皮亞古德瑞嚇得做了個鬼臉,這倒是比他快活時的怪相可能更討喜些。
“喂,怎么回事?”矮人繼續(xù)說,“你怎么了?我來你不高興?”
“啊,我的師傅大人,”老看守回答,“肯定再沒有比見到閣下更使我感到莫大幸福的事了?!?/p>
他竭力使嚇壞了的臉上露出笑來;那樣子除了死人誰見了都會覺得好笑的。
“你個沒尾巴的老狐貍,本閣下命你交出吉爾·斯塔特的衣服?!?/p>
說出這個名字時,矮人的那憤怒、嘲諷的臉色變得陰沉憂郁了。
“哦!師傅,請原諒,衣服不在我手里了,”斯皮亞古德瑞說,“大人知道,我們不得不把礦工的遺物上交王室金庫,因為國王作為他們天生的監(jiān)護人,有權繼承?!?/p>
矮人轉身對著尸體,抱住雙臂,用低沉的聲音說:
“他做得對。這幫悲慘的礦工就像絨鴨,人們?yōu)樗鼈冎?,然后取其絨毛。”
然后,他用雙臂抬起尸體,緊緊地摟抱著,發(fā)出憐愛和痛苦的狂叫,宛如撫愛自己的小寶寶的熊發(fā)出的叫聲。在這種斷斷續(xù)續(xù)的喊叫中,不時地還夾雜著一些斯皮亞古德瑞聽不懂的奇怪的行話。
他把尸體重新放在石床上,轉身沖著看守。
“該死的巫師,你知道那個不幸被不愛吉爾的姑娘看中的災星叫什么名字嗎?”
他說著便用腳踢踢古特·斯特森冰冷的尸體。
斯皮亞古德瑞搖了搖頭。
“那好!我以吾祖英戈爾夫的斧頭發(fā)誓,我要把穿這種軍裝的人趕盡殺絕。”他說著指指軍官的衣服,“我要報復的那個人也將在此之列。我要焚燒整個林子,為的是把里面的那棵有毒的樹木燒掉。自吉爾死的那天起,我就這么發(fā)過誓,而且我已經為他找到一個伴侶,會使他死后感到快樂……哦,吉爾!你就這么躺著,軟弱無力,沒了生氣了?你可是能游得過海豹的人,能跑得過羚羊的人,能打死柯爾山上的熊羆的人呀。你就這么一動不動了?你可是一天工夫就能從奧克爾跑到斯米亞森湖,跑遍特隆赫姆地區(qū)的人呀!你可是能像松鼠爬橡樹一般攀登多伏爾-費爾德山峰的人呀!你就這么一聲不響了,吉爾?你可是站在孔斯貝格山巔的暴風驟雨中大聲歌唱,聲勝雷鳴的人呀!哦,吉爾!難道我為你而填了法羅島的礦井全是白費勁兒了?難道我燒了特隆赫姆大教堂也是白費心思了?我的所有一切辛勞全屬枉然,冰島之子這個種族、毀滅者英戈爾夫的后裔,在你的身上將無法續(xù)其香火了。你將不能繼承我的石斧了,而我要繼承你的頭骨,今后要用它來喝海水和人血了?!?/p>
說到這兒,他抓住死者的頭。
“斯皮亞古德瑞,”他說,“幫我一下?!?/p>
他脫去手套,露出一雙大手,指甲又長又硬,而且好像獸爪一般的彎曲著。
斯皮亞古德瑞見他準備用刀砍下尸體的頭,嚇得禁不住大叫起來:
“公正的上帝!師傅!這是死人呀!”
“怎么,”矮人平靜地反詰道,“你是想讓這把刀在這兒的一個活人身上磨一磨?”
“哦!請您高抬貴手,開開恩吧……閣下怎能糟踐死人呢?……開開恩吧……大老爺,您老不會愿意……”
“你閉不閉嘴?我難道需要你說這么多好聽的才相信你敬畏我的刀嗎,你這活骷髏?”
“看在圣瓦德瑪的分兒上,看在圣烏蘇夫的分兒上,看在圣郝斯庇斯的分兒上,饒過一個死者吧!……”
“幫我一把。別對魔鬼提圣人?!?/p>
“大老爺,”斯皮亞古德瑞繼續(xù)苦苦哀求著,“看在您那英明蓋世的祖先圣英戈爾夫的分兒上!……”
“毀滅者英戈爾夫同我一樣,是個被天主棄絕的人?!?/p>
“看在老天的分兒上,”老頭拜倒在地上說,“我正是想讓您免遭天主的棄絕?!?/p>
矮人已忍無可忍了。他那灰暗的眼睛像炭火般閃亮。
“幫我一把!”他揮著刀又說了一遍。
這句話猶如雄獅發(fā)出的聲音,假如它會說話的話??词販喩戆l(fā)抖,嚇得半死,坐在了黑石上,雙手托住吉爾那顆冰冷潮濕的頭,而矮人則用匕首和刀,極其靈巧地割下它來。
割下之后,他看了片刻那血淋淋的頭顱,說了幾句他那奇怪的行話。然后,他把它遞給斯皮亞古德瑞,讓他剔肉洗凈,并猛吼著說:
“可我死后,就沒有福分讓一個英戈爾夫之魂的繼承人用我的頭顱去喝人血和海水了?!?/p>
他陰郁地胡思亂想之后繼續(xù)說道:
“風暴連接風暴,雪崩引發(fā)雪崩,而我則是我這個種族最后的一個。為什么吉爾沒有像我一樣的仇恨所有人模狗樣的東西?是哪個與英戈爾夫英靈為敵的魔鬼把他引到那些該死的礦井中去尋找那么一點點金子的?”
斯皮亞古德瑞把吉爾的頭蓋骨交給他,打斷了他的話:
“閣下說得對。斯諾里·斯圖拉松說過:‘金子的獲得常常要付出極高的代價的?!?/p>
“你讓我想起一件事,”矮人說,“我得責成你去辦。這是一只鐵盒子,是我在這個軍官身上發(fā)現(xiàn)的。你也看到了,你沒有他的任何遺物。這只盒子關得嚴嚴的,大概藏著金子,這是人眼里唯一寶貴的東西。你把它交給托克特利村的斯塔特寡婦,算作對她兒子的撫養(yǎng)費。”
于是,他從馴鹿皮背囊中取出一個很小的鐵盒子。斯皮亞古德瑞接過來,欠了欠身。
“絕對要照我的命令去辦,”矮人沖他投去犀利的目光說,“別忘了,兩個冤家總要碰頭的。我看你雖貪婪,但更膽小,你得對這個盒子負責?!?/p>
“哦!師傅,我用靈魂擔?!?/p>
“不!用你的骨頭和肉擔保?!?/p>
這時候,斯普拉德蓋斯特的大門被重重地敲了一下。矮人一驚,斯皮亞古德瑞站立不穩(wěn),用手遮住燈光。
“怎么回事?”矮人氣哼哼地喊,“你這個老不死的,要是聽見末日審判的號聲,你會抖成什么德行?”
又傳來一聲更重的敲門聲。
“準是急著進來的死鬼?!卑苏f。
“不,師傅,”斯皮亞古德瑞喃喃道,“過了半夜就不送死人來了。”
“不管死人還是活人,都是在攆我……聽著,斯皮亞古德瑞,識相點兒,別說出去。否則,我以英戈爾夫的精靈和吉爾的頭蓋骨發(fā)誓,你將去你那死尸客棧檢閱孟哥爾摩全隊的官兵?!?/p>
矮人把吉爾的頭蓋骨拴在腰帶上,戴好手套,像巖羚羊般靈巧地踏著斯皮亞古德瑞的肩膀,躥出天窗,不見了。
第三記敲門聲震撼了斯普拉德蓋斯特;外面的聲音在以國王和總督的名義喝令開門。于是,老看守懷著可稱之為“回憶”和“希望”的兩種不同的忐忑心情,向方形門走去,把它打開。
- 產絨毛的鴨。挪威農民為它們筑巢,然后捉住它們,拔它們的毛。
- 冰島的權貴和詩人(1179—1241),曾寫過一部分《埃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