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么?”
張愛玲一生很少寫到純美的愛情。但有一篇散文題目就是《愛》?!坝谇f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寫此文時的張愛玲正在與胡蘭成熱戀,聽了胡講妻子玉鳳庶母的故事而寫下的,卻是道出了當時遇上胡蘭成的心情。她一生是反浪漫的,但此文少有地溫情:春天的夜晚,月白的衫子,熟悉而陌生的鄰家男孩,人面桃花,擦肩而過,“就這樣就完了”。無盡的惆悵,張愛玲在情感最熾熱的時候,在截取最浪漫的瞬間之時,也沒有忘卻愛的縹緲與不確定,還有短暫?!€是張愛玲。
張愛玲說自己是個巫女,一點也不假,這短小的散文,好像她與胡蘭成愛情的預言,短暫的夢幻色彩的愛,愛的面紗遲早被撕破,還原一個千瘡百孔的情感真實面貌。當然也不僅僅是他與她,所有的愛情都是如此。
在遇見胡蘭成之前,她已經在渴望愛情。“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發(fā)。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數(shù)。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p>
就在她渴望愛情的時候,他出現(xiàn)了。還是因為文字,《天地》雜志第二期,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名字第一次同時出現(xiàn)在目錄里(胡蘭成的隨筆《“言語不通”之故》,張愛玲的《封鎖》),主編蘇青當然不能預料,自此,一段紅塵恩怨纏綿不盡。
許多張迷都對“胡張戀”持否定態(tài)度,包括夏志清等許多研究者,也都覺得短暫的婚姻與愛情大大傷害了張。我在閱讀張一生時,卻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就是這段如煙花般開放旋即寂滅的愛情,對于張的生命是非常重要的。
就像她自己說的,22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三姑說她也該有封情書了。她自己是個內向孤僻的人,又不是特別漂亮,愛情的燃點又高,不容易產生愛情。二人相見時張愛玲已經24歲了,胡故意要打壓她身上的傲嬌,他不止一次對張說“我看你很難”。是說她很難找到喜歡她的人。半真半假。
胡蘭成甜言蜜語說得恰恰好,又不流俗,特別是他懂得張愛玲的好,更懂得她文字的好。認識之后,一口氣寫了《張愛玲與左派》和《論張愛玲》,是早期評論張愛玲作品極具分量的文章。張愛玲一生中把祖父母的愛情視為傳奇,潛意識里也作為自己愛情的影像。胡蘭成恰好比她大15歲,當時剛剛出獄,是個失意的才子。這一切都與祖父張佩綸遇到祖母李菊耦時情景相仿,自己又在渴望愛情的年齡。天時地利人和,這場愛情的火焰一定會熊熊燃燒,簡直可以說上天注定。
男女間的愛情有多種,純度最高的愛情是靈與肉高度融合。張愛玲說與他在一起是欲仙欲死,這是愛情最好的境界。“這一段時間與生命里無論什么別的事都不一樣,因此與任何別的事都不相干?!彼粫赫f自己站在無窮無盡的金色沙漠上,一會兒又說自己像是在金色夢的河上劃船。到處都是嘹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這樣的景象如同仙境,或者是一個人極度歡喜快樂的幻覺。
胡蘭成自己把二人在一起說得更加甜蜜,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只是說話說不完。但愛玲那強大的直覺、別致的思維讓他吃驚不已。他覺得自己不論說什么都像是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但愛玲沉浸在愛情里,他說什么都是好的,都覺得是“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
這樣純度高的愛情在很多人的生命里是沒有的,有的是有靈而無肉欲,有的是肉體契合而靈魂陌生。而張愛玲在年輕時得到了,雖然短暫,神光離合,但就如同一朵花欣然開放過了。她的好與美被人欣賞與記取,二人互相享受了對方的身體與靈魂,得到了仿若永生的奇異感受,生命難得。據(jù)說這樣的靈肉極樂狀態(tài)只占到戀愛人的百分之一二。斯人若彩虹,遇見方知有。
當然,胡后來的濫情給張許多痛苦。也因愛情過于短暫,從心理學上講愛情沒有完成,讓張愛玲一生念茲在茲。如果從世俗意義上講,這場愛情是失敗的。但對于作家張愛玲來說,這場愛情是她后半生寫作的最重要的推動力。讀過她在美國完成的小說《小團圓》《色,戒》和《少帥》之后,就明白了,除了《小團圓》是她自己坦陳的自傳體外,《色,戒》和《少帥》里其實都有個平行宇宙,里面的男女主角的情愛,都浸透著“胡張戀”的影子。
《色,戒》的導演李安就認為小說好像是她的自傳,就是她對愛情的牽情制作。在做影片的時候,李安把胡張戀愛都研究了一遍,他覺得好像在做張愛玲一樣。《少帥》里寫到張作良夜闖趙四家,二人有了性,關了燈她問他:你沒有我那么快樂。他答“因為我年紀較大。像個孩子哭了半天要蘋果,蘋果到手里還在抽噎”。在《小團圓》里,也有同樣的話,一字都不差。是胡蘭成說的。
可見在她中晚年的寫作里,這場短暫而絢麗的愛情仍然是無法放下,無法釋懷,她需要一遍遍地抒寫,才能疏通內心的郁積與千轉百回的愛。無論暗夜或者白天、星光或者日光,她孜孜地寫著,其實是深陷回憶,無限回味,那些被愛的細節(jié),一點點地在幻覺里復活,回來,回到自己的身體上。
住在南國的艾云曾經用幾句話為我撥云見日:“判斷一段感情標準,要看對自己心靈和寫作有沒有滋養(yǎng)。如果滋養(yǎng)自己,就是好的感情?!蹦敲?,是不是可以說“胡張戀”對作家張愛玲來說,是件欣喜而值得的事情。因為所有的一切,均成為她后半生寫作的養(yǎng)料與推動力。
對愛情視若生命的女性如何看待愛情?我想,凡是生命里深愛過,這樣的感情都是好的,即使對方傷害過自己。那樣的青春,如果沒有愛,沒有恨,沒有眼淚和徹夜不眠,生命是何等輕飄,如暮春的風絮。還不如有愛過人也被人愛過,有傷害自己的人,有無法抑制地把自己交付出去的人,有了生命里這些萬般滋味,即使凋落,也是豐盈的。
如此說來,“胡張戀”無法討論好不好,張從胡這里得到了愛情的喜悅,像一朵花遇到了春天,散發(fā)自己的香味與美艷。而胡也從張這里開了智慧,見到張之前,他對所有事物都要在理論上通過了才能承認。他給愛玲看自己的文章,張愛玲說體系太嚴密,不如解散的好。胡蘭成極聰明,馬上悟出,果然在結構上解散開來,思想無有疆界,他形容從此變驅趕文字如軍隊成讓文字與思想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有一次他大著膽子說《紅樓夢》《西游記》勝過《戰(zhàn)爭與和平》和《浮士德》,張愛玲卻平淡地說,當然是《紅樓夢》《西游記》好。
胡蘭成基本是個受古典文學和儒家倫理影響很深的舊式文人,而張愛玲卻是全新的現(xiàn)代女子。一般大眾認為的應該在她這里完全沒有。這種完全的叛逆對于胡是新鮮刺激的。胡問張,學生時代是不是美好的?張說她不喜愛學生生活。胡問張,懷戀自己的童年嗎?張亦不懷戀。中國人必定得熱愛自己父母,張說自己不喜父母。一切胡蘭成認為應當?shù)?,在她這里完全都沒有。胡說張愛玲是新的人。其實就是她的現(xiàn)代性。因陌生而有強烈吸引,胡蘭成真的迷戀她,甚至有點崇拜她,這都是真的。但他不長久也是真的。
他們是真的深深地愛過。那愛是那樣深密,幾乎窒息。胡蘭成說是他倆的男女相悅,子夜歌里稱歡,實在比愛人要好。兩個人坐在房間里說話,愛玲只顧喜滋滋地看著他,只管問:“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么?”像個小女子一樣必定要胡回答。不依不饒。
胡是真心地欣賞她的才華與思維的叛逆。胡說二人并坐看一本書,那書里的字句都像是街上的行人只與她打招呼。胡說他在愛玲這里,重新看見了天地萬物,重新找到了自我,沒有她的調教,他也寫不出《山河歲月》。
陪伴這樣有絕頂見識與智慧的人,有時也會累,胡漸漸有些吃力起來,這一段塵緣也快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