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其人
最新的人類學研究顯示,但丁的面孔應該不像現有的畫像表現得那么尖刻與嚴肅。
難道說,幾個世紀以來對他的形象的描述影響了人們對但丁的評價?這很難說。不過,有一點倒是毋庸置疑:你眼中的自己和他人眼中的你都不是真正的你。如果這個道理適用于每個人,那么,它想必更適用于但丁這一豐富而復雜的人物,關于他的特征,絕非三言兩語就能描述清楚。
想想但丁還在世時人們對他的各種描述與評斷,就不難發(fā)現,這不是個新問題。
但丁去世后,隨著作品的傳播,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在附有評注的《神曲》版本出現后,這個問題似乎更明顯。
有關這位詩人及其為人的傳說和軼事也不盡善意。有關他的生平和作品,甚至是那些無關緊要的部分,人們都留下了無數作品,這種情況至今如此?!渡袂啡晕澜绯汕先f的讀者,不斷帶給他們驚喜。
在這片往往顯得盤根錯節(jié)的叢林之中,我們只能講解其中很小一部分。這些主要取材于古代的書面和口頭的資料,因為它們比較接近詩人生活的年代,似乎較為可信。
在但丁去世的幾十年后,薄伽丘將但丁描述為一個中等身高、長臉,長著鷹鉤鼻子的人,另外還有一些細節(jié),如眼睛不小,下巴較寬,下唇突出,膚色較黑,頭發(fā)和胡須烏黑濃密。
至于性格,人們說他憂郁謹慎,生活儉樸,偏愛沉默與獨處。
這與承受著放逐之苦,并潛心沉思《神曲》中涉及的重大政治、哲學和神學問題的成熟男子形象很相符。如果他曾參加過騎兵戰(zhàn)和練兵的傳言不假,青年時期的但丁想必較為健壯,而年輕的他想必不排斥逍遙的生活,深受女性魅力所吸引的他也跟同齡的人一樣用優(yōu)雅華麗的穿著來取悅女人。
他對藝術非常敏感〔喬托(Giotto di Bondone)和歐德利西·達·古畢奧(Oderisi da Gubbio)都是他的朋友〕,喜歡繪畫、歌曲和音樂。他認為音樂“吸引人類心中的精神,這種精神可以說是心臟之氣,心臟因音樂幾乎停止跳動;整個靈魂同樣如此,當靈魂聽到音樂時,所有精神的善仿佛都流向了聽覺產生的精神”。(《饗宴》,第2篇,第13章)
當話題從相貌轉向智力和道德時,問題就開始變得復雜。
我們不得不說,因對但丁欽佩有加,薄伽丘的評價往往帶有吹捧。
然而,這種情形也恰好讓我們一方面對于那些語氣較為強調的說法(例如巨大的聰明才智與文化素養(yǎng),非凡的詩興,出色的遣詞用字等等)采取謹慎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也為但丁復雜的性格中某些不值得稱道的特征賦予了更高的可信度。
在涉及到但丁某些讓人困惑的“罪惡傾向”時尤其如此。在《神曲》中,但丁渲染了自己性格中好色、驕傲、虛榮、易怒等特點。
在大肆贊揚后,薄伽丘也補充說,“他有著較高的美德,學習也很勤奮,……但是他在大部分生活中是放蕩不羈的,他在青年時代和成年時期都是如此”。
評論家的確應該對這種嚴厲的批判有所思考。不過,這個說法基本上還是有根據的。試想《新生》和《詩歌集》(Rime),還有《神曲》中提到的救贖之路上的那只豹以及保羅和弗蘭齊斯嘉的故事,等等,便可知這些并非空穴來風。
喬萬尼·帕比尼(Giovanni Papini)甚至說,“就如同大部分的男人一樣,但丁也是一夫多妻的生物,盡管他實際上只結過一次婚”,而且,“根據他本人或其他人的說法,他一生中與十幾個女性,知名的或不知名的,交往甚密”。
比情欲還要強烈的,是他的驕傲。
薄伽丘對這一點很清楚:“這就是我們這位心性高傲、傲世輕物的詩人……他自視甚高,絕不會低估自己的價值?!彼€以一則有名的軼聞為證。接到教皇卜尼法斯八世要求他出使的命令(而這也是他長期流亡的開始),據說他的回答是,“我去了,還有誰可以留下來?如果我留下來,誰又有資格去呢?”
當時的一位編年史家曾說,“但丁這個人恃其才學而自視甚高、孤僻寡言,并且傲世輕物”,而但丁自己也表示,獅子(象征著驕傲)是他救贖之路上的另一個阻礙。
他在《神曲》中也親自告訴我們,自己如何受著驕傲的折磨。
他在煉獄里游蕩于忌妒者之間時,即使深受眼前的贖罪者所承受的嚴酷刑罰觸動,仍不忘上一層里遇見的驕傲者所受的懲罰,而他離開這一層時,“思想上仍然低著頭,縮著身子”。
的確,當一位悔改的靈魂問他是否懼怕對忌妒者的刑罰時,但丁回答道:
我更害怕的是受下面那一層的刑罰,這使我如此提心吊膽,簡直覺得下面那種重負已經壓在我身上。
《煉獄篇》,第13章,第136-138行
除了情欲和驕傲以外,但丁也愛慕榮耀與名譽。
薄伽丘也為我們解惑:“他也貪圖名譽和虛浮的榮耀,我們甚至可以說這樣的追求與他高貴的本性有些背離?!倍遥暗∫蚕胱分鹕钥v即逝的美名和公職空虛的排場”。
即使已到天堂,已經得到上帝的至福,他仍夢想著要回到心愛的佛羅倫薩,在圣喬萬尼教堂接受詩人的桂冠。在這個他受洗和得到但丁這個名字的地方,他會因為桂冠的原因,“帶著另一種聲音,另一種毛發(fā),接受第二次洗禮”。他希望自己的同胞會因這部“天和地一同對它插手的圣詩”而撤銷對他的放逐,要知道這部鴻篇巨制已經讓他心力交瘁。(《天國篇》,第25章,第1-12行)
但丁《天國篇》明顯地提到對于世俗榮耀的渴望??墒牵筒痪弥?,這位旅人已經離開地球時,他還覺得地球那可憐的外表令人發(fā)笑,人類爭得你死我活的世界看上去不過是個普通的“小打谷場”。(《天國篇》,第22章,第135行、第151行)
而在作此想法之前,他還曾對自己所犯下的種種罪痛悔,“我經常痛哭、捶胸懺悔我的罪過”。
從另一方面說,寫下這樣一部作品,并且依照他個人設定的標準去決定人們是獲得救贖還是有罪,這難道不是極大的驕傲和虛榮嗎?
又有誰曾如此大膽,代替神做最終的審判?況且,標準又是什么呢?
這些判決中又有多少個人的或武斷的成分呢?是否有些判決會受偏見影響,又有多少會被個人的好惡或復仇的心態(tài)左右呢?
而寫下“用復仇奪回榮譽”的難道不正是但丁本人?(《詩歌集》,第103首,第83行)
“難道我們不能說,《神曲》的由來至少部分是出于報復的念頭?誰又敢說作者沒有利用作品報復那些與他個人及想法為敵的人嗎?他構思出‘DXV神的使者’的到來,難道不是在說可怕的復仇者會來臨?”(Papi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