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院,我昔日的夢(代序)
初秋的協(xié)和大院,銀杏葉剛剛黃了,美不勝收 韓小蕙 攝
在我從小到大的幾十年里,家一直住在北京東單附近。
稍微熟悉北京地理環(huán)境的人都知道,東單距天安門僅一箭之遙,過去有牌樓一座,是進入皇城的標志,因此得名東單牌樓。解放前,東單一帶居住的多為有錢和有身份的人,房舍地貌因而得以儼然些。若從高空俯瞰,紫禁城那一大片黃瓦紅墻的宮殿外圍,便是橫平豎直街道上的四合院群落,這些四合院,一般都是硬山式建筑,青磚灰瓦,大斜坡屋頂?shù)姆块芟卤P著一座爬滿青葉的葡萄架。高級一點兒的,還有一扇紅漆綠楣的大木門,門里是迎面一堵石影壁,門外蹲著兩只把門的小石獅,這小石獅子似獅而又非獅,頭部、四腿、爪子、尾巴全部嵌進石中,造型之洗練,令人想起古代的石雕。
然而我住的那座院子,卻是一個迥然的例外。
這是一座深宅大院,深到占據(jù)了兩條胡同之間的全部空間,大到差不多有天安門廣場那般大。院內沒有大雄寶殿一類的大屋頂廟宇,也沒有雕梁畫棟的中國式樓閣亭臺,更看不見假山、影壁、小橋流水的東方風光,而是一個典型的歐洲小世界:綠草如茵,中間高聳著巨型花壇。樹影婆娑之間,是一條條翠柏簇擁著的石板路,通往若隱若現(xiàn)的一座座三層小洋樓。小樓全部為哥特式建筑,平臺尖頂,米黃色大落地門窗,樓內諸陳設如壁爐、吊燈、百葉窗等全部來自歐美,外墻上爬滿了茂盛的爬山虎……
在東單地區(qū)一片寧靜的四合院群落中,突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座西方園林,不由令人想起黃山的“飛來峰”,那是大自然的造化,這一個卻是人工玉成。很多人說,大院是美國人1917年始造,屬協(xié)和醫(yī)院建筑群落的一部分,連各個小樓的編號也是與整個協(xié)和樓群排在一起的。也有人說,這是用清政府喪權辱國的“庚子賠款”建造起來的;不過查史書記載則不是,那上面的文字寫著,用的是洛克菲勒財團的慈善投資。還有庶民說,解放以前,這個院叫“兩旗桿大院”,說是門口常年飄著中國和美國兩面國旗,里面住的都是洋人和中國的高級大醫(yī)生。這一說未免帶了點“洋奴”的嫌疑,我因此想考證是否確鑿。按說年代并不久遠,本應不難考,可是因了老人們的緘默,我也就至今沒有弄清究竟。
不過住高級大醫(yī)生一說是不錯的。解放前,能夠躋身大院并住進小洋樓的華人,全部為協(xié)和醫(yī)院的專家教授。比如協(xié)和醫(yī)院第一任有實權的華人院長李宗恩教授,就住在第41號樓,他本人是中國著名熱帶病學醫(yī)學家、醫(yī)學教育家。還有我國著名的婦產(chǎn)科專家林巧稚大夫,住在第28號樓,一直住了半個世紀直到她去世。有故事,說是解放前,凡有病人找到林府上,即使是衣衫襤褸的窮人,林大夫也一律不讓門衛(wèi)擋駕,而是免費診治,有時還施以錢財,致使京城遍傳林巧稚美名。
大概是因了這些因素,老北京的平民百姓,過去從這院門口走過時,都是懷了敬畏之心的。久而久之,老百姓們的嘴上便約定俗成了對它的稱謂——“協(xié)和大院”。
這稱謂一直沿襲到現(xiàn)今。
20世紀50年代前期,美國洋大夫們撤走之后,李、林二位仍住在他們的小樓里。其他空出來的小洋樓,馬上被當時回國參加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海歸”醫(yī)學專家們入住了。那時的等級依然是森嚴的,正教授即一二三級教授者,可以住一座一座的帶有木頂涼臺的獨樓,這樣的獨樓共有8座。副教授即四五六級教授者,則住在連成一體的有涼臺而無木頂?shù)穆?lián)排樓,雖然叫聯(lián)排樓,其實也是各個獨自成一統(tǒng)的小樓,有單獨進出的樓門,只不過是外在建筑結構連在一起罷了。
我有幸住進這樣一座大院中,托福于我父親。那時我父親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的一個軍官,他所在的部隊是北平解放后接管協(xié)和醫(yī)院的部隊。1957年,這批軍隊干部全部脫下軍裝,留在了協(xié)和醫(yī)院和中國醫(yī)學科學院系統(tǒng)。
當時的這批干部們也逐漸變得拖家?guī)Э?,住房成了問題。但這支紀律嚴明的部隊于教授們的洋樓秋毫無犯,只在大院后邊的運動場上辟出一片地,蓋了一座四層的宿舍樓和三排平房。這些磚木結構的新建筑,自然遠遠比不上泰國優(yōu)種稻米灌漿、菲律賓上等木板鋪地的小洋樓們高級和舒適,但軍隊干部們從軍政委到小排長,沒有一個人搶占教授小樓,這種狀況差不多一直保持至“文化大革命”。
協(xié)和大院內的小樓也有很多不同的式樣 韓方生 攝
我家搬去有點晚,是1960年,住的是三排平房中的兩間,門前也盤著一個葡萄架。父親那時在做醫(yī)科院的組織人事工作,經(jīng)常出入各個小樓的教授家門,我有時也跟著,便得以窺見小洋樓內的高級陳設。其實小洋樓對父親來說并不陌生,解放前夕,父親和他的共產(chǎn)黨員同學們,就曾接受地下黨的指派,以進步學生身份進入一座座小樓內,做教授們的爭取工作。有一回,他當年的一位同學來家,還感慨地說起某次到××教授家去,教授請他們吃草莓冰激凌的情景。我的父親卻從未說起過那段輝煌的歷史,他始終對教授們彬彬有禮。
他的遷居大院的部隊戰(zhàn)友們也都始終對教授們彬彬有禮。雖然他們之中有的人文化水平不算高,但他們都用嚴明的紀律約束著自己和家屬,盡量遵從著這座學者大院的文明傳統(tǒng)。我還清楚地記得,一次從幼兒園歸來,我和小朋友們站在林巧稚大夫家門前的花圃看花,有一個小女孩忍不住想去掐一朵極美麗的薔薇,恰巧被林大夫看到。一生酷愛鮮花的林大夫生氣地制止了她,我代那個小女孩認了錯。那一年,我也就6歲,以后,我們一群孩子再沒有傷過大院的一花一葉。
我上小學那一年,我們家突然成為全院最矚目的家庭。那是1961年,我哥哥韓方生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在北京排名第一的男四中,這在大院眾多的孩子中是絕無僅有的,這很使我父親光彩了一陣子。后來我的學習成績也很好,大院里有10個男孩女孩與我同班,我的成績總是穩(wěn)穩(wěn)地排在前一二名之位,讓其他孩子們自嘆弗如。我的小心眼里便也存了一個愿望,希望到我考中學時,能考入在北京排名第一的女校北京師大女附中,使我們家庭再度光彩一次??上Ш髞砼錾狭恕拔母铩?,使那愿望成了泡影。
不過坦白地說,我那時可真不用功,只知道瘋玩。
大院的花草樹木最令我著迷。每年春天,陽歷3月中旬開始,我們一群孩子便天天跑到大院門口去盼望杏花。那里有一棵一抱粗的老杏樹,不知是地氣還是天光緣故,年年都是它最早抖擻起密密匝匝的花骨朵,在寒風中便綻出淡粉色的小花。每年每年,當我們一連企盼數(shù)日,終于發(fā)現(xiàn)老杏樹的花枝上出現(xiàn)一朵、兩朵小花時,便一個個驚喜得大叫大跳,在大院里飛奔開,告訴每一個碰見的大人和小孩:
“老杏樹開花啦,春天啰!”
記得每個大人,不管是教授還是干部,全都沖我們點頭微笑,仿佛我們就是那杏花,就是那春天。等如今我已長大成人,重新揣度從前那些大人們的心態(tài)時,愈發(fā)體味出成人的那種對不曾留意的春天猛然蒞臨的欣喜。
那棵老杏樹,一定是協(xié)和大院眾花樹的精神領袖。從它的花朵綻開之日起,我們大院便一年鮮花不斷了。第二棵開花的是黃家駟教授樓前的那棵“中年”杏樹,而第三棵則必定是29號樓旁邊的那棵“青年”杏樹。這三棵杏樹開罷了,就是雪白的梨花了。大院里只有一棵梨樹,每年結不結梨印象不深了,但那隨風飄曳的冰清玉潔的梨花,卻永遠地刻在了我的記憶里。
大院里的紫玉蘭年年開花繁盛 韓方生 攝
謝了梨花,大院的花事就紛繁起來了:大門口的迎春花迎客始罷,甬道兩旁就走來一棵棵白丁香紫丁香。不幾日,桃花也伴著嫩葉開了出來。還有我最喜歡的灌木榆葉梅,一團一團的粉紅色像人工造出的大花球,遠遠地就讓人看醉了眼。這時候,草地上的綠草,也早已染綠了那一方方土地。柳條依依,白色的柳絮迷蒙了天地空氣。最給人以喜悅的是生命力極強的楊樹葉,等它們唱歌似的一齊擺動著新綠時,不要說從它們之下穿行,你就是看著它們成長,也癡癡地覺得自己正在長大似的——那時候,我是多么盼望自己快快長大!
而大院里的人們,不論是教授們還是干部們,一個賽著一個地“貪婪”,對周圍這么多奇花異草仍嫌不夠多,還一起動起手來栽花弄草。于是,看罷了綠樹,再回頭來看鮮花,便更加眼花繚亂了——粉白相間的海棠花,紅的、黃的、紫色的月季,重瓣的芍藥,甜香的槐花,火紅的石榴花,五顏六色的蝴蝶花,小太陽似的蒲公英,小紅燈似的倒掛金鐘,名貴的花之王君子蘭,還有奇異的令箭荷花和仙人掌花,一現(xiàn)的曇花和千年鐵樹花,濃香的晚香玉和夜來香,嬌嫩的含笑和美人蕉,挺拔的大麗花和菊花,以及紅云似的一品紅,婀娜多嬌的仙客來……還有許許多多我叫不上名字來的各色花卉,直開得將春延長到夏,將秋延長至冬……
前面說過,我們大院離天安門不遠,這便占盡了地利之優(yōu)。我們這群孩子們,一年之中最歡樂的兩個夜晚就是“五一”和“國慶節(jié)”。一俟那轟鳴的禮花騰空,院子里就被花朵的雷霆灼照得紅騰綠舞,亮如白晝。如果風向對頭,還會有一頂頂白色的降落傘從天空飄下,把我們撩撥得哇哇大叫……
30號樓外景 韓方生 攝
啊,如今想起這一切,真是舊夢依稀,止不住的女兒情呀!而這一切,至“文革”罹禍,一夜之間便被破壞殆盡了。
那個血雨腥風的1966年,先是花草樹木被砍、被燒,又是抄家的書籍舊物被砸、被焚,沖天大火一連燒了數(shù)日。后來,便是醫(yī)院里的“造反派”攜家?guī)Э诎徇M來“占領牛鬼蛇神大院”。理由是:“你們這些走資派(指干部們)和反動權威(指專家們),住著這么好的房子,是對廣大工農(nóng)兵的蔑視和欺侮!”于是,教授們被勒令騰出一間又一間住房,由洗衣工、清潔工、門房、廚師、花匠……組成的住房大軍,住進了一座座哥特式小洋樓。
唯一幸免的,是28號樓。當時按照周恩來總理指示,北京市公安局派人保護了林巧稚大夫一家,使大院得以保留下唯一一座教授樓。
十年不短,大院當然發(fā)生了一系列大小事變。因其重提引人心酸不已,干脆跳過不提。只有兩件事不可忽略過去。
第一件,是工人階級進住不久,院里召開居民批判大會。為的是新搬進來的一個廚師,走路有望天的毛病,院子里的孩子淘氣,給起了“望天兒”的綽號,還跟在他背后學他走路。嚇,這可是犯了滔天大罪!一位當時被造反派結合的、紅得發(fā)紫的小干部慷慨激昂地發(fā)言,激動得聲音都走了板:“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這是走資派和反動權威們在發(fā)泄對工人階級進住大院的不滿……”
第二件,是1972年某日清晨發(fā)生在大院的一幕:那正值美國尼克松總統(tǒng)來華訪問期間。那一天,晨練的人們剛剛歸至家中,大院里走進4位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只見他們隨處走著,拍照著,最后停在44號小樓前。這座小樓自從6年前一位清潔工住進后,在半個木頂涼臺上壘了一間有門有窗的小平房,還留了一個煙囪通道,使哥特式風格融入了某種中國的建筑文化。4位洋人大概被這種神奇的“洋為中用”能力驚呆了,半晌才如夢醒來似的舉起了照相機……后來,從當時的最高權力機關——“革命委員會”傳來消息,這4個洋人是跟著尼克松來訪的美國人,其中有一位當年曾在這大院里住過,大概是尋故地來了?!案镂瘯闭J為那位工人嚴重地丟了中國的臉,措辭嚴厲地限令他于××日內將小平房拆除,恢復哥特式原貌。而那位工人全家拼死拼活地“捍衛(wèi)”不拆,又讓“革委會”丟了一次臉,那小平房也就一直保留了下來,屹立至今。
如今,每當我看到那“中西合璧”的44號小樓時,心里都涌出一絲惆悵。物非人非,今日的協(xié)和大院里,已住進200多家,除了教授、干部們之外,還有工人們以及他們的家屬兒女,幾乎百業(yè)俱全。最有意思的是那家有著兩輛外國小轎車的個體戶,昔日是大院里最貧窮的一家,全家六口人就靠當家的40來塊錢吃飯。如今,已成為大院里食最精細、衣最美艷的首富。
真是世事滄桑??!我的大院,也是一面歷史的鏡子呦!
2003年協(xié)和大院被公布為北京市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韓方生 攝
所幸的是,改革十年,大院又發(fā)生了相當大的變化——草坪又重新植上了,柏樹又重新栽上了,花壇又重新砌上了。還于一片綠意鮮花之中,新添了兩座歷史上也不曾有過的白色的藤蘿架。一株盆粗的銀杏樹和五株兩人摟抱不過來的老槐樹,也被掛上“古樹×××號”的標記,被鐵柵欄保護起來。大院又重新恢復了四時鮮花不斷的面貌。在今日高樓林立、喧鬧擁擠的北京城中,這一座花園式的院落,更顯示出幽深的寶貴,便于一早一晚,吸引來大批的附近居民。清晨來打太極拳和跳迪斯科操的老年人居多,傍晚是牽了孩子來散步的中青年夫婦們,與紅花綠樹交相輝映在一起,又構成了一幅幅頗動人心弦的畫卷……
那三株報春的杏樹,竟還都幸存著。雖然其中的兩株各被劈去一半枝杈,但兩株半殘的樹都還在開花、長葉、結果。只是這一切亦是物非人非了——我早已不再是20多年前那個梳辮子的小姑娘。那在寒風中天天企盼開花、然后驚喜地向大院里的人們報春的小姑娘,該是我的女兒了!這滿院神奇的花草樹木,也該是屬于她的了。
只有這悠遠的舊夢,依然屬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