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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詩人

郁達夫作品集(3) 作者:杜運通,趙福生 主編,王文金 等編寫


二 詩人

二 詩人

詩人的何馬,想到大世界去聽滴篤班去,心里在作打算?!盎蛘呶覍⑽业拿贸鋈ィ亻T的人可以不要我的門票。”他想。因為他的名片右角上,有“末世詩人”的四個小字,左角邊有《地獄》《新生》《伊利亞拉》的著者的一行履歷寫在那里?!安缓貌缓?,守門的那些俗物,若被他們知道了我去逛大世界,恐怕要看穿我的沒有腎臟病,還是去想法子,叫老馬去想法子弄幾個錢來,買一張門票進去的好?!彼〉娜锏母邩峭猓⒉贾捍何绾蟮年柟夂透稍锏目諝?。天色實在在挑逗他的心情,要他出去走走,去得些煙世披利純來做詩。

“——嗯嗯,煙世披利純!”

“——噢噢,煙世披利純呀!”

這樣的用了很好聽的節(jié)調(diào),輕輕地唱著哼著,他一邊搖著頭,一邊就摸下二層樓去。走下了扶梯,到扶梯跟前二層樓的亭子間門口,他就立住了。

也是用了很緩慢的節(jié)奏,向關(guān)在那里的亭子間的房門,篤洛篤洛篤的敲了幾下,他伏下身體,向鑰匙眼里,很幽很幽的送了幾句話進去。

“喂!老馬,詩人又來和你商量了!你能夠想法子再去弄兩塊錢來不能?”

老馬在房里吃了一驚,急忙開了眼睛,丟下了手里的讀本,輕輕的走向房門口來,也伏倒身體,舉起嘴巴,很幽的向鑰匙眼里說:

“老何,喂,你這樣的花錢,怕要被她看穿,何以這一位何大人會天天要錢花?老何,你還是在房里坐著做首把詩罷!回頭不要把我們這一個無錢飲食宿泊處都弄糟?!?/p>

說著,他把幾根鼠須動了一動!兩只眉毛也彎了下來,活象寺院里埋葬死尸的園丁。

“喂,老馬,你再救詩人一回急,再去向她撒一個謊,想想法子看罷!我只教再得一點煙世披利純,這一首《沉魚落雁》就可以完工,就好出書賣錢了,喂,老馬!

請你再救一回詩人,

再讓我得些煙世披利純,

《沉魚落雁》大功將成,

那時候,你我和她——我那可愛的房主人——

就可以去大吃一頓!

唉唉,大吃一頓!”

何詩人在鑰匙眼里,輕輕的,慢慢的,用了節(jié)奏,念完這幾句即時口占的詩之后,手又向房門上按著拍子篤洛篤洛的敲了幾下。

房門里的老馬,更彎了腰,皺了眉頭,用手向頭上的亂發(fā)搔了幾搔。兩人各彎著腰,隔著一重門,向鑰匙眼默默的立了好久。終究還是老馬硬不過詩人,只好把房門輕輕地開了。詩人見了老馬的那種悒郁懊惱,歪得同豬臉嘴一樣的臉色,也就立刻皺起眉來,裝了一副憂郁的形容來陪他。一邊慢慢的走進房去,一邊詩人就舉起一只右手,按上心頭,輕輕的自對自的說:“唉唉,這腎臟病,這腎臟病,我怕就要死了,在死之前了。”看過去,詩人的面貌,真象約翰生博士的畫像。因為詩人也是和約翰生博士一樣,長得很肥很胖,實在是沒有什么旁的病好說,所以只說有腎臟病;而前幾天他又看見了鮑司惠而著的那本約翰生大傳,并這一本傳上面的一張約翰生博士的畫像。他費了許多苦心,對鏡子模學(xué)了許久約翰生在畫像上的憂郁的樣子,今天終于被他學(xué)象了。

詩人的朋友老馬,馬得烈,飽吃了五六碗午飯,剛在亭子間里翻譯一首法文小學(xué)讀本上的詩。

球兒飛上天,球兒掉下地,

馬利跑過來,馬利跑過去,

球兒球兒不肯飛,馬利不歡喜……

…………

翻到這里,他就昏昏的坐在那里睡著了,被詩人篤洛篤洛篤的一來,倒吃了一驚,所以他的臉色,是十分不愿意的樣子。但是和詩人硬了一陣,終覺得硬不過去,只好開門讓詩人進來,他自己也只好挺了挺身子,走下樓去辦交涉去。

樓底下,是房主人一位四十來歲的風(fēng)騷太太的睡房;她男人在漢口做茶葉生意,頗有一點積貯;馬得烈走到了房東太太的跟前,房東太太才從床上坐了起來,手里還拿著那本詩人何馬獻給她的《伊利亞拉》,已經(jīng)在身底下壓得皺痕很多,象一只油炸餛飩了。

馬得烈把口角邊的鼠須和眉毛同時動了一動,勉強裝著微笑,對立在他眼底下的房東太太說:

“好家伙,你還在這里念我們大人的這首獻詩?大人正想出去和你走走,得點新的煙世披利純哩!”

房東太太向上舉起頭來——因為她生得很矮小,而馬得烈卻身材很高大,兩人并立起來,要差七八寸的樣子——喜歡得同小孩子似的叫著說:

“哈哈哈哈,真的嗎?——你們大人真好,要是誰嫁了你們的大人,這一個人才算有福氣哩!詩又那么會做,外國又去過,還做過詩文專修大學(xué)的校長!啊啊,可惜,可惜我今天不能和你們出去,因為那只小豬還沒有閹好,午后那個閹豬的老頭兒還要來哩!”

這位房東太太最喜歡養(yǎng)小豬。她的愛豬,同愛詩人一樣,侍候得非常周到,今天早晨她特地跑了十幾里路,去江灣請了一位閹豬匠來,閹豬匠答應(yīng)她午后來閹,所以她懊惱得很,恨這一次不能和詩人一道出去散步。

馬得烈被她那么一說,覺得也沒有什么話講,所以只搔了一搔頭,向窗外的陽光瞥了一眼,含糊地咕嚕著:

“啊啊,你看窗外的春光多么可愛呀!……大人……大人說,可惜,可惜他那張匯票還沒有好拿……”

原來馬得烈和何馬,是剛回國的留學(xué)生,是一對失業(yè)的詩人。他們打聽了這一家房東女人的愛慕詩人,才扮作了主從兩個,到此地來租房子住的。何馬已經(jīng)出了許多詩集了,并且年紀也輕一點,相貌也好一點,所以就當(dāng)作主人。馬得烈還正在翻譯一本詩集,沒有翻好,所以只好當(dāng)作仆人,在房東太太跟前,只是大人大人的稱何馬,好示一點威勢。一面在背后更向她吹了許多大話,說他——何大人——是一位中國頂大的詩人,他——何大人——家里是做大官的,他——何大人——還沒有結(jié)過婚,他——何大人——最喜歡和已經(jīng)生育過兒女的象圣母一樣的女性交游,他——何大人——不久要被外國請去做詩文專修大學(xué)的校長,等等,等等。結(jié)果弄得這位商人之婦喜歡得了不得,于是他們兩人的住宿膳食,就一概由房東太太無償供給,現(xiàn)在連零用都可以向她去支取了??墒亲蛱焱砩希R得烈剛在她那里拿了兩塊錢來,兩人去看了一晚電影,若今天再去向她要錢,實在有點難以為情,所以他又很巧妙的說了一個謊,說何大人的匯票還沒有到期,不好去取錢用。房東太太早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向床頭的鏡箱里一翻,就用了兩個指頭夾出了兩張中南小票來。

馬得烈笑歪了臉,把頭和身子很低很低的屈了下去,兩只手托出在頭上,象電影里的羅馬家奴,向主人捧呈什么東西似的姿勢。她把票子塞在他手里之后,馬得烈很急速地旋轉(zhuǎn)了身,立了起來就拚命的向二層樓上跑。一邊亭銅亭銅的跑上扶梯去,一邊他嘴里還在叫:

“邁而西,馬彈姆,邁而西,馬彈姆!”

滴篤聲中

馬得烈從樓下的房東太太那里騙取了兩張中南小票后,拚命的就往二層樓上跑。他嘴里的幾句“邁而西,馬彈姆!”還沒有叫完,剛跳上扶梯的頂邊,就白彈的一響,詩人何馬卻四腳翻朝了天,叫了一聲“媽嚇,救命,痛煞了!”

原來馬得烈去樓下向房東太太設(shè)法支零用的時候,詩人何馬卻幽腳幽手從亭子間里摸了出來,以一只手靠上扶梯的扶手,彎了腰,豎起耳朵,盡在扶梯頭向樓下竊聽消息。詩人聽到了他理想中的如圣母一樣的這位房東太太稱贊他的詩才的一段話,就一個人張了嘴,放松了臉,在私下喜笑。這中間他把什么都忘了,只想再做一篇《伊利亞拉》來表示他對這一位女性的敬意,卻不防馬得烈會跑得如此之快,和煙世披利純一樣的快,而來兜頭一沖,把他沖倒在地上的。

詩人在不注意的中間,叫了一聲大聲的“媽嚇”之后,睜開眼睛來看看,只見他面前立著的馬得烈,手里好好的捏著了兩張鈔票,在那里向地上呆著。看見了鈔票,詩人就馬上變了臉色,笑涔涔地直躺在樓板上,降低了聲音,好象是怕被人聽見似的幽幽的問馬得烈說:

“老馬!又是兩塊么?好極好極,你快來扶我起來,讓我們出去?!?/p>

馬得烈向前踏上了一步,在扶起這位很肥很胖的詩人來的時候,實在費了不少的氣力??墒琴M力不討好,剛把詩人扶起了一半的當(dāng)兒,綽啦一響,詩人臉上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鏡又掉下地來了。

詩人還沒有站立起身,臉上就作了一副悲悼的形容,又失聲叫了一聲“啊嚇!”

兩人立穩(wěn)了身體,再伏下去檢查打碎的眼鏡片的時候,詩人又放低了聲音,“啊嚇,啊嚇,這怎么好?這怎么好?”的接連著幽幽的說了好幾次。

撿起了兩分開的玻璃片和眼鏡框子,兩人走到亭子間去坐定之后,詩人又連發(fā)了幾聲似乎帶怨恨的“這怎么好?”馬得烈伏倒了頭,盡是一言不發(fā)地默坐在床沿上,仿佛是在悔過的樣子。詩人看了他這副樣子,也只好默默不響了。結(jié)果馬得烈坐在床沿上看地板,詩人坐在窗底下的擺在桌前的小方凳上,看屋外的陽光,竟靜悄悄地同死了人似的默坐了幾分鐘。在這幕沉默的悲劇中間,樓底下房東太太床前的擺鐘,卻堂堂的敲了兩下。

聽見了兩點鐘敲后,兩人各想說話而又不敢的盡坐在那里嚴守沉默。詩人回過頭來,向馬得烈的還捏著兩張鈔票支在床沿上的右手看了一眼,就按捺不住的輕輕對馬得烈說:

“老馬,我很悲哀!”

停了一會,看看馬得烈還是悶聲不響,詩人就又用了調(diào)解似的口氣,對馬得烈說:

“老馬,兩塊玻璃都打破了,你有什么好法子想?”

馬得烈聽了詩人這句話后,就想出了許多救急的法子來,譬如將破玻璃片用薄紙來糊好,仍復(fù)裝進框子里去,好在打得不十分碎,或者竟用了油墨,在眼圈上畫它兩個黑圈,就當(dāng)作了眼鏡之類。然而詩人都不以為然,結(jié)果還是他自己的煙世披利純來得好,放開手來向腿上拍了一拍,輕輕對馬得烈說:

“有了,有了,老馬!我想出來了。就把框子邊上留著的玻璃片拆拆干凈,光把沒有鏡片的框子帶上出去,豈不好么?”

馬得烈聽了,也喜歡得什么似的,一邊從床沿上站跳了起來,一邊連聲的說:

“妙極,妙極!”

三十分鐘之后,穿著一身破舊洋服的馬得烈和只戴著眼鏡框子而沒有玻璃片的詩人何馬,就在大世界的露天園里闊步了。

這一天是三月將盡的一天暮春的午后,太陽曬得宜人,天上也很少云障,大世界的游人比往常更加了一倍。熏風(fēng)一陣陣的吹來,吹得詩人興致勃發(fā)。走來走去的走了一陣,他們倆就尋到了滴篤班的臺前去坐下。詩人擱起了腿,張大了口,微微地笑著,一個斜駝的身子和一個栽在短短的頸項上的歪頭,盡在合著了滴篤的拍子,向前向左右死勁的擺動。在這滴篤的聲中,他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旁邊也是張大了口在搖擺的馬得烈,忘記了剛才打破而使他悲哀的鏡片,忘記了腎臟病,忘記了房東太太,忘記了大小各悲哀,總而言之,他這時候是——以他自己的言語來形容——譬如坐在奧連普斯山上,在和詩神們談心。

在這一個忘我的境界里翱翔了不久,詩人好象又得了新的煙世披利純似的突然站了起來,用了很嚴肅的態(tài)度,對旁邊的馬得烈說:

“老馬,老馬,你來!”

兩只手支住了司的克,張著嘴,搖著身子,正聽得入神的馬得烈,被詩人那么一叫,倒吃了一驚。呆呆向正在從人從中擠出去的詩人的圓背看了一會,他也只好立起來,追跟出去。詩人慢慢的在前頭踱,他在后頭跟,到了門樓上高塔下的那間二層樓空房的角里,詩人又輕輕地很神秘的回過頭來說:

“老馬,老馬,你來,到這里來!”

馬得烈走近了他的身邊,詩人更向前后左右看了一周,看有沒有旁人在看著。他確定了四周的無人,就拉了馬得烈的手,仍復(fù)是很神秘的很嚴肅的對馬得烈說:

“老馬,老馬,請你用力向我屁股上敲它幾下,敲得越重越好!”

馬得烈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張大了眼睛,在向他呆著。他看見了詩人眼睛上的那副只有框子而沒有玻璃的眼鏡,就不由自主的浦的一聲哄笑了出來。詩人還是很嚴肅很神秘的在擺著屁股,叫他快敲。他笑了一陣,詩人催了一陣,終究為詩人臉上的那種嚴肅神秘的氣色所屈服,就只好舉起手來,用力向詩人的屁股上撲撲的敲了幾下。

詩人被敲之后,臉上就換了一副很急迫的形容,匆匆的又對馬得烈說:

“謝謝,老馬,你身邊有草紙沒有?我……我要出恭去。”

馬得烈向洋服袋里摸索了一回,摸出了一張有一二行詩句寫著的原稿廢紙來給他。詩人匆忙跑下樓去大便的中間,馬得烈靠住了墻欄在看底下馬路上正在來往的車馬行人。他看一陣太陽光下的午后的街市,又想一陣詩人的現(xiàn)在的那種奇特的行為,自家一個人就同瘋子似地呵呵呵呵的笑了起來。

原來詩人近來新患痔疾,當(dāng)出恭之前,若非加上一種暴力,使肛門的神經(jīng)麻痹一點,糞便排泄的時候,就覺得非常之痛。等詩人大便回來,經(jīng)了馬得烈的再三盤問,他才很羞澀的把這理由講給了馬得烈聽。這時候詩人的臉色已因大便時的創(chuàng)痛而變了灰白,他的聽滴篤班的興致也似乎減了。慢慢地拖著腿走了幾步,他看看西斜的日腳,就催馬得烈說:

“老馬,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我們回去罷!”

馬得烈朝他看了一眼,見了他那副眼鏡框子,正想再哄笑出來的時候,又想起了他的痔瘡,和今天午后在扶梯頭朝天絆倒時的悲痛的叫聲,所以只好微笑著,裝了一副同情于他的樣子回答他說:

“好,我們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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