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金與沈從文是摯友。1974年,沈從文、張兆和夫婦在上海看望過巴金,巴金其時尚未結(jié)束“審查”。
就我的記憶,巴老“文革”結(jié)束后來京,曾四次去看沈從文,一次是在臧克家家中,一次夜訪未遇,四次文代會期間又去小羊宜賓相訪未遇,最后一次是在沈家。
1978年2月24日,巴金到達北京出席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住西苑飯店。在會議上,巴金見到茅盾、冰心、葉圣陶、胡愈之、曹禺等老友,都是十多年不見了。會議結(jié)束后,他想看看朋友,將李小林叫來陪他。3月8日,經(jīng)周而復安排,巴老父女遷到前門飯店三五七號,一個套間房。次日便開始了頻繁的訪友活動。小林與我商量,有幾處也請我陪陪。11日下午,巴老去臧克家家。巴金與克家1977年4月起已恢復了書信聯(lián)系,巴老還代為小林他們的《浙江文藝》向克家要過兩首詩。10日晚,我專門去了克家家,轉(zhuǎn)告他明天下午巴金來看他??思液头蛉肃嵚敿礇Q定明晚請他吃飯,克家說,主要是敘敘,就在家里吃吧,再約上當時在京的蕭滌非、徐遲。山東大學教授蕭滌非是克家的老鄉(xiāng),克家任《詩刊》主編時,徐遲任副主編。小林約好,當天下午我在《人民文學》辦公室等她的電話。約3時多,突然接到沙汀電話,說巴老在張?zhí)煲砑?,叫我用車去接。天翼時因腦血栓半身不遂,行動談吐不便,靠打手勢交流。我同天翼在干校同在一個連隊?;鼐┖?,又同住大佛寺一所宅院,他住正房,我住廁所隔壁一間廂房。他夫人沈承寬是《文藝報》的同仁。我坐《人民文學》的車到天翼家,巴老、沙汀正要起身。按計劃,從天翼家出來,先去夏衍家。也是頭天晚上,我從克家家出來騎車到夏公家告訴了他。夏公問我巴金能待多久?我說從您家再到克家處,他說這樣我就不準備留他吃飯了。巴金在夏公家坐了不到一小時,他們彼此問候,夏公問了上海一些朋友的近況。夏公拄著拐杖送巴金到大門口。在去克家處的路上,巴老突然問我,從文家離克家家遠不遠?我說很近,幾百米。我知道巴老想見沈先生,是在克家家見,還是從克家家出來再去沈家,巴老沒說什么。
到克家家,已是傍晚了。蕭滌非、徐遲已至。巴老坐下,他們就暢談起來。鄭曼在廚房里忙。我同她談起,巴老想見沈從文夫婦。鄭曼說,很近,趕快去請。正好他們的小女兒蘇伊下班在家,鄭曼去和克家悄悄說了一下,即叫蘇伊去接。約十幾分鐘,沈先生和夫人緩步到了。巴老很驚喜。他們晚飯后又閑聊了許久,近9時才離開。在送他回飯店途中,巴老說聊得很痛快。
巴老第二次專門去看望沈先生,是在1979年4月。巴金將率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法國,10日抵京,住王府井金魚胡同和平賓館二〇七室。4月26日起程,5月14日返回北京,住和平賓館四〇七室。巴老這次出訪前后在京停留時間不短,20日才回上海。出訪前為準備會議,他隨時抽空去友人家里或醫(yī)院看望。巴老從法國回京后,有天晚上,他活動應酬之后,近8時了,突然問起從文新近搬的家離這里遠不遠,我說很近,走過去十來分鐘。巴老說,出去散散步,到從文家去看看。我陪他和小林從東堂子胡同走,我指著一座小門說這是上次你來時沈老住的地方。走到趙堂子胡同又告他這是克家家,正巧在克家家門口,遇到他的家人,我說巴老臨時決定去沈從文家看看,怕晚了,影響克家休息,所以看過沈先生后我就直接送巴老回賓館。再往前走就是小羊宜賓胡同三號,中國作協(xié)的一處宿舍。院子很深,巴老上臺階,下臺階,跨了兩道門檻,在昏暗中走進一間東廂房。事先沒約,沈老外出了,沈夫人連聲抱歉地說:真不巧,從文晚上很少出去。房間很小,布滿了東西,一個稍寬敞的坐處也沒有。巴老同兆和談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在送巴老回飯店的路上,他說沈家的住房條件太需要改善了,從此常聽他談起沈從文住房問題。據(jù)我確切知道,他同胡喬木同志當面談過,為此事也專門給喬木同志寫過信,還向胡耀邦同志談過、寫過信。1986年沈從文的住房問題終于得到妥善解決。據(jù)1986年6月14日《文藝報》記者報道:“最近,在中央領導同志的親自關(guān)懷過問下,著名老作家沈從文的生活待遇問題得以妥善解決。不久前,胡耀邦同志曾向中國社會科學院有關(guān)方面了解沈老的生活和工作情況,隨后,中組部即下達了文件。文件規(guī)定:沈老的住房、醫(yī)療和工資按中央副部長級待遇解決。就這樣,這對老夫婦終于在晚年搬進了一套五間的新居。此外,沈老獲得了近三十多年來的第一次晉級調(diào)資,工資由每月的二百元增為三百多元。社科院還為沈老配備了專車,但沈老的夫人張兆和說:‘目前因為電話一時安不上,所以叫車仍很不方便?!?/p>
巴老在路上還談到,沈從文已多年不參加文學界的活動,有機會應該請他出來見見朋友,相互談談。我記住了巴老的這個提醒。1981年11月13日,《文藝報》編輯部在京召開“散文創(chuàng)作座談會”,編輯部叫我們登門去請沈先生。11月10日下午,我去沈家,兆和說已收到請柬,從文答應參加會議。兆和還問請了哪些人,沈老高興地提前到會并在會上發(fā)了言。參加這次會議的還有夏衍、季羨林、臧克家、李健吾、吳伯簫、吳組緗、蕭乾、嚴文井、郭風等,葉圣陶、冰心等寫來了書面發(fā)言。
1982年,沈老中風過一次。巴金很掛念他的健康。小林多次打電話叫我抽空去看看。每次去后均將沈老的近況告訴她。沈夫人也多次托我轉(zhuǎn)告巴金他們的近況。1983年兆和在轉(zhuǎn)交朱光潛老師送我的《悲劇心理學》一書時附了一封短信:“泰昌同志:昨得朱老太太寄來朱先生贈書,特寄來。從文目前所患系小中風,已見好。特告,即致敬禮。兆和,4月11日?!苯有藕螅斖黼娫捀嬖V小林沈老的病況。
巴金在京第四次看望沈從文,是1985年3月28日,他來京出席全國政協(xié)會議期間,這是他們最后的晤面。
巴金(左)和沈從文(右)握別,這是他們最后的晤面(左二為筆者)
我提前去沈家打個招呼。27日下午,我去沈家,沈老正坐在沙發(fā)上,他向我招招手,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楚。我同兆和使個眼色,她將我拉到廚房,告她明天上午巴老來看你們。她說我作點準備,先不告訴從文,省得他激動晚上睡不好。兆和問我?guī)c來,我說大約10時左右到,中飯巴老要趕回去。兆和說那我只好準備點水果、點心。約9點半,巴老從北京飯店動身,去崇文門西大街沈老家。小林、小棠和我陪同。關(guān)于這次巴老看望沈老的情景,1988年11月沈老逝世后我在為《收獲》寫的《緊含眼中的淚》文中寫著:
正趕上四五級大風,巴老全副武裝:黑呢大衣,花格子呢帽子和圍巾。車子在宿舍樓大門口停下,小林扶著行動不便的巴老頂著風走了二三百米路。兆和已在樓門口等候,乘電梯到五樓。巴老是頭一次到沈老新居,他進屋后直奔在客廳等候的沈老。沈老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緊緊地握著巴老的手,臉上泛起微笑,舒展的微笑。巴老連聲說:“你好,你好!”沈老吐詞不清地說:“好,你好!”兆和準備了好幾樣點心,她一直在忙著招待,一直掛著笑容。兩位老友面對面地開始了交談。巴老說了些問候的話,由于沈老說話不便,嘴唇很吃力地顫動。巴老突然沉默了。在場的人都為兩位老友難得相見又不能隨意傾談難受,兆和只好代沈老說了許多話。巴老仔細地問了沈老飲食健康近況。巴老怕影響沈老休息,待了一個多小時就起身了。告別時,兆和陪巴老參觀了新居的各處。巴老和沈老緊緊握手,巴老說:“下次再來看你,多多保重!”巴老出房門時,沈老還在招手。兆和送巴老下電梯,汽車開動之后她還頂風站在那里招手。在回住處的途中,巴老說沈老身體、精神都不錯,比他想象得要好。住房也有了改善。
巴金和沈從文友情長久深厚。巴金與沈從文的初次見面是1932年。那年巴金二十八歲,沈從文自青島來滬,《南京月刊》主編汪曼鐸請二位在一家俄國餐館吃午飯。巴金不善應酬,卻與年長兩歲的沈從文有緣,相談甚歡。飯后同往沈從文借宿的西藏路一品香旅社小坐。下午,巴金還陪著他去閘北的新中華書局,找到出版家朋友,幫沈從文賣出了短篇小說集《虎雛》的手稿。當晚,沈從文去了南京,分手時兩人從此成了好友。不久,巴金接受沈從文的邀請去青島游玩。那年9月,沈從文讓出自己的房間,給巴金住了一周。
“一·二八”事變中,巴金在閘北寶光里的寓所被日寇炸毀,兩年中他數(shù)次搬遷,居無定所。1933年沈從文與張兆和成婚,請柬寄到在開明書店供職的巴金朋友索非轉(zhuǎn)交。巴金接到喜訊,發(fā)電報祝賀“幸福無量”。不久,沈從文請巴金去北平的新家做客。巴金來到北平后,被安頓于達子營沈家小書房內(nèi),一住兩三個月,以至于后來巴金多次戲稱自己是沈家的食客。
1934年,巴金主辦的《文學季刊》創(chuàng)刊時,沈夫人張兆和為創(chuàng)刊號寫了她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湖畔》,而她唯一的短篇小說集,后來也收入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1940年,巴金去昆明看望在西南聯(lián)大念書的蕭珊,也看了在聯(lián)大教書的沈從文,彼此都很珍惜戰(zhàn)亂中的重逢。他們結(jié)伴同游西山龍門,一起跑警報避炸彈……1989年,巴金在《懷念從文》中,記敘了他們綿長摯厚的友情。
在戰(zhàn)爭的顛沛流離中,巴金離開上海經(jīng)歷了數(shù)度遷徙,先后到過昆明、桂林、重慶等地,新中國成立后又遭遇了歷次政治運動,而那張1933年寄自北平沈從文和張兆和的結(jié)婚請柬僥幸在“文革”中逃脫了浩劫,始終沒有丟失,這也是風雨人生中難得的溫暖記憶。
1988年11月5日,沈從文病逝。巴老委托李小林專程從上海來京向沈先生遺體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