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有山林煙嵐的淡淡溫和
他們又見面了。在開學(xué)儀式上,隔著一條長長的走道。
他順著走道一步步走近,她低頭假裝看書,腳步到桌前停了停,像發(fā)出一個遲疑的探詢信號,她保持不動,沒有抬頭的意思,于是那腳步移開了,往回走,一直走,走上講臺,開始致辭。
你好,我可以坐這里嗎?
晃蕩的胸牌上寫著名字:蘇喬麥,音樂教師及校心理輔導(dǎo)員。岑藍抬頭看她,長條臉蛋,黃皮膚,兩頰有青春痘,眼眶往里凹,顯得眼睛特別大,笑起來春風昭昭。這女孩,怎么長得像新疆姑娘?
課間休息,她走出教室,看到他靠著陽臺欄桿和學(xué)生講話,他的頭時不時扭頭看教室,她夾在三三兩兩的學(xué)員中,步態(tài)輕曼。隔了十余米距離,他向她投來目光,微笑招呼說:你來啦。
她淡淡一笑,回答說:方主任好。
很高興看到你。他說:我說過你是一塊好料,不學(xué)這個可惜了。
是嗎?她反問:怎么聽上去您比我還有信心。
那當然!他說:要是這點眼光也沒有,我還有什么資格干這行。
她繃不住臉,“噗哧”笑出了聲。
下課了,方德澤在講臺上被學(xué)員圍著問長問短,他的目光又一次越過眾人投過來,像春雨后的一泓水潭,有山林煙嵐的淡淡溫和,他對她說:中午一起吃飯吧。
菜端上桌,四菜一湯,有葷有素。
蘇喬麥“哇”了聲,說:方主任真懂營養(yǎng)搭配啊。小鄭說:他本來是醫(yī)生,內(nèi)科醫(yī)生。小鄭是個胖乎乎的小伙子,負責心視野的網(wǎng)絡(luò)營銷管理。啊?岑藍很意外。方說:是的,我在社區(qū)醫(yī)院待過,后來改行了。蘇喬麥說:聽說學(xué)醫(yī)很枯燥的?嗬,學(xué)醫(yī)很奇妙,方德澤說:癥狀跟著教材走,學(xué)到哪里病到哪里,等學(xué)完畢業(yè),OK,一身病沒了。三人聽得笑了。蘇喬麥又問:方主任,當醫(yī)生不容易,當心理醫(yī)生是不是更難呢?方德澤說:任何一個行業(yè)都是風險與機遇并存的。岑藍問:有人說心理醫(yī)生是接納別人的垃圾桶,您怎么看?方德澤放下筷子,挺直腰板問:你們看,我像一垃圾桶嗎?還是國家級的。他們哈哈大笑。
這話其實是邵豐說的。有一天,岑藍整理書柜發(fā)現(xiàn)一堆舊書,什么《男性的困惑》《婦女心理學(xué)》《青年心理問答》。邵豐嚷嚷說:別動,這是我的書。岑藍很奇怪,他嘿嘿一笑說:心理學(xué)那套我研究過,所以告訴你,學(xué)學(xué)玩玩可以,真當心理醫(yī)生,就成別人的垃圾桶了。岑藍不以為然說:那你當初學(xué)它做什么?追大美女嘛。沒正經(jīng),岑藍說。你不信?好!他對岑藍說:我來考考你,心理學(xué)說人有口欲期、肛欲期,你學(xué)到?jīng)]?岑藍一撇嘴說:就知道這些東西,問問你自己是什么期吧。我?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是性——欲——期。
方德澤右手舉筷,左手拿調(diào)羹舀湯,一左一右用得溜。她多看了幾眼,方德澤馬上發(fā)現(xiàn)了,對她說:我是左撇子。小時候左手提筷子被我爸打,后來改正了??勺笫帜谜{(diào)羹的習(xí)慣改不過來了,現(xiàn)在還這樣。
右腦發(fā)達情商高呀!岑藍說,好像國外有幾任總統(tǒng)也是左撇子。
哈哈,我這輩子成不了總統(tǒng),方德澤對她一笑,喝了口湯。
岑藍吃完飯,把筷子并齊擱在飯碗上面,方德澤也把筷子并齊擱在飯碗上面,兩副碗筷像兩個人排列整齊。她好奇地想:這個有什么暗示嗎?她看了看坐在旁邊的他,他穿一件天空藍的襯衫,自己身上是梨花白的縐紗裙,兩人并肩而坐,離得很近。
她觀察他的手,手掌修長,手指干凈,手腕有力,不管擅長左手還是右手,不管是當內(nèi)科醫(yī)生還是心理醫(yī)生,這個男人不尋常,她暗暗給他下了判斷。
次日上午,方德澤沒有來上課,聽說有個大人物來找他咨詢,他的課改到了下午。
中午,岑藍仍和蘇喬麥一起吃飯。喬麥問她:怎么想考心理咨詢師?她說兒子有一陣子出現(xiàn)反常行為,通過心理咨詢有所改變,他還考上了重點二中,她從中也受益,對心理學(xué)產(chǎn)生了興趣,所以來報名。
喬麥告訴她,她之前在心視野做過咨詢,也是通過咨詢喜歡上這門學(xué)科。記得當時是副主任陶麗娟接待的。當時她因為家人逼著相親,很煩,想隨便找個人安頓算了,陶老師一句話點醒她。岑藍問她:陶老師說什么?
她說:一個人,不要在自身能量低的情況下找伴侶。
什么是能量?岑藍似乎沒聽懂,又似乎有點懂。
穿過長長的走廊,她們倚著欄桿交談,她的頭不時地往走廊那端看,像被隔空的魔杖點了穴,但那個期待的人,并沒有出現(xiàn)。
莫名的等待,讓整個下午變得有些漫長。
心視野公司,上午九點,大人物準時出現(xiàn)在等候大廳。
鐵灰色的夾克外套,拉鏈拉到了脖頸處,筆挺的黑色長褲,中等個,戴墨鏡,神情冷漠,態(tài)度倨傲。從窗外照進來的光線在他的墨鏡上反射一下,又暗了下去。這個來訪者,是馬霖馬老爺子親自來電招呼的。
他看上去五十歲出頭,拒絕填寫個人資料,也拒絕做心理測量,無視前臺人員的詢問,大跨步走進咨詢室。在咨詢室,他沒有先坐下來,而是彎著腰,目光狐疑地角角落落地察看,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偵探長。
他是觀城國土資源局副局長。
兩年前,原國土資源局局長投江自殺,案情到現(xiàn)在還不明。不管二者有無關(guān)聯(lián),方德澤還是迅速把這個跳出來的念頭壓了下去。不作假設(shè),不作預(yù)想,不作猜測,是咨詢師的準則。
對方坐下后摘掉了墨鏡,露出一張疲憊、老態(tài)的臉,皮膚松弛,眉頭緊鎖,泡腫的王志文式的大眼袋,兩眼皮耷拉,像兩道布滿皺褶的門簾,掩蓋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睛,那門簾看上去沉重無力,似乎隨時要掛下來。
我這個病啊,說出來沒人信。東扯西扯,時間大約過去十分鐘,他清清嗓子進入正題:我不敢乘飛機,登機前莫名其妙心慌,脈搏加快,手心出汗。
這個情形,最早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最早?大概兩年前吧,當時我和局長從北京飛美國洛杉磯——他突然閉嘴,聲音戛然而止。
談話陷入沉默。沉默是一個十字路口,決定下一步的走向,是上坡還是下坡?方德澤沒有貿(mào)然出手干涉,他在等待。
墻上的西式壁鐘“嘀嗒嘀嗒”地響,靜默中顯得特別刺耳,他撐起兩道門簾瞟了眼那擾人的壁鐘,說:我去醫(yī)院檢查,各項指標都正常,醫(yī)生說我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毛病,叫植物神經(jīng)紊亂癥,配了一堆藥,吃了幾個月,沒啥用,我自己覺得是心理出毛病了。
噢?可以具體談?wù)剢幔?/p>
他不語,又是沉默,像面對一堵巨大而堅硬的水泥墻。
方德澤的腦子里已經(jīng)開出方子。對焦慮或恐懼癥的來訪者,系統(tǒng)脫敏療法還是有效的,但對方并沒有被這個方案打動,他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又拋出一個難題,說:我……我還有一個嚴重的毛病,勃起障礙。事前同樣心慌,出汗,脈搏加快。你說,怎么辦?
有陣子,方德澤睡前在看《盜墓筆記》,這本書寫得挺趣味,里面有個名詞叫:倒斗。盜墓者找準一塊地,推測下面有古墓,于是挖壁打洞地找可以下去的暗道。他認為從本質(zhì)上說,心理醫(yī)生和他們干的行當差不多,特別對于疑難雜癥,就需要在一個人的心房外東敲西打,找可以聯(lián)結(jié)的通道。這當中也有七災(zāi)八難的機關(guān)和重重的阻礙,以及無數(shù)偽裝,需要一個一個打倒,曲折迂回,見招拆招,最后見到真貨。倒斗。可以說,一上午他也在倒斗,不同的是,盜墓者挖到的是價值連城的古董,他挖到的是困擾當事人的心靈拐點。
心靈拐點——是咨詢師收獲的最大寶藏。
這個中午,屋頂?shù)睦鲜降跎龋~子板慢悠悠地轉(zhuǎn)動著,涼風絲絲,百葉簾低垂,入秋了,中午還是這么暑熱,夏天并沒有走遠。
桌上那只藍色沙漏瓶吸引了他,拿起它,不知怎么,他想到了岑藍。
在這期學(xué)員的報到儀式上,他見到了她。很意外,他原以為見不到她了。最后一次咨詢,是她兒子自己來的,她沒有陪同,是對他有戒心和成見吧?是的,他理解她有生氣和回避的理由。
他承認與她的交談,更多有交鋒的味道。刺激——反應(yīng),是心理學(xué)上的一對名詞。
他輕輕觸碰沙漏,瓶體倒置,瓶里的白沙從一端流向另一端,時間恰好是三分鐘。看著瓶中傾瀉的白沙,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認,他也在輕輕觸碰她。
在咨詢室見到的,往往是扯掉面具后的真實人性。當一個人突然受到外界攻擊,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潛意識的真面目。他見過太多的人,一碰便顛覆——刺激與反應(yīng),傷害與防御,那是人的本能。
他問她:你害怕他變?你的不安全感來自哪里?要知道,在成長期,父母強勢的一方,會造成孩子性格上的偏差。
不,她抬起頭,臉紅紅的,眼睛像黑寶石浸著晶亮的水,她正視他說:我沒有,我不是這樣的人。
她的聲音很好聽,他猜她是不是播音員,看過履歷表才知道她是知城人(知城是隸屬于觀城的縣市級城市),是市圖書館工作人員。這或許就不難解釋,為什么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東西,讓他在人群里一眼把她認出。
他推開椅子,彎腰拉開底層抽屜,從一堆資料下面抽出一張紙,一張A4紙。有人用鋼筆描了一幅畫:一叢蘭花,線條流暢,花朵小巧,上面有只蝴蝶,看得出畫者有很好的美術(shù)功底。當然,這幅畫也暴露一個女人的秘密,他對著畫上的蝴蝶發(fā)笑。當時她坐在前臺邊打電話邊亂畫,走的時候,他說這是你的嗎?她說是的,扔掉吧,他還是留下了。
這是半年前的事了。想不到她竟出現(xiàn)在他的講堂里,她居然偷偷報名來學(xué)習(xí)。嗬,以后說不定她還會出現(xiàn)在他的團隊里,這完全有可能!他彎腰重新把畫放回抽屜,用一層層文件和資料蓋住。
收拾好桌上的資料,拎起包,他精神十足地走出辦公室,手機響,是汪雪芬打來的,聲音又尖又細:我說你中午沒回家啊?來看看都成什么啦!
怎么了?他停住腳步。
地上的蟑螂。哎呀,你不是答應(yīng)我說中午會回來收拾的。
噢,對,對!他恍然記起,一早在家噴了殺蟑螂粉,估計見效了。因為馬老招呼的個案,又惦記下午的課,他把這事給忘了。
趕緊回來,太惡心了!
你清掃一下就行了。他安慰說:我這邊下午還有課。
不行,我才不管!老婆在電話里嘟囔:廚房地上好多,晚上怎么燒菜呀?
唉,他說:那我晚上自己解決,不勞你下廚好不好?要不我們到外面去吃?
你還真想呢,哼哼,今兒我晚上值班,你又忘記了!
啊喔,好,好,那我自己解決哈。我真的要上課去,來不及啦。
不行,你現(xiàn)在就回來!我到小區(qū)門口等你。
不要這樣嘛,說正經(jīng)的,乖啊,我要上課去。晚上獎勵哈……
不行就是不行,我有密集恐懼癥,你不是不知道,我受不了!
唉呀!方德澤仰天一嘆,在樓梯口摁往下的電梯標記。少頃,電話又來了:對啦,你記得回家前,先到醫(yī)院幫我取中藥。
別吃了,天天吃,胃不難受啊。
你不知道,這個不孕不育老專家限號的,能掛上就不錯了,人家黃牛手頭一個號要五百元呢,再吃幾個月。
還吃吶,姑奶奶!方德澤掛了電話,打給小鄭說:我今天下午不去上課,你通知陶老師接替一下。
電梯的紅色信號燈停在底層不動,像被條看不見的繩子扯住。方德澤用力在按扭上連摁幾下,突然想到岑藍說過的一句話:婚姻在本質(zhì)上是保障無能與無賴,讓無賴更無賴。這時,他真想接上一句:它也讓無能更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