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天

汪曾祺全集(套裝共12冊) 作者:汪曾祺 著


春天[1]

“故鄉(xiāng)依舊有春天,楊柳又抽芽了,這一點(diǎn)生機(jī)是寂滅不了的?!?/p>

我慢慢地,有點(diǎn)遲疑,(誰知道這點(diǎn)遲疑如何生長的,)把一疊信紙投入拆開的信封里。

“——又是春天來了,——春天?!闭谧∥业挠洃浀氖且黄鲀舻乃{(lán)色,是故鄉(xiāng)的天,真的,我走過多少地方了,總覺得別的地方的天比不上故鄉(xiāng),也許有比故鄉(xiāng)更藍(lán)的天吧,然而藍(lán)得不跟故鄉(xiāng)一樣。還有呢,那是許多得意的散落在藍(lán)天里的風(fēng)箏,帶著一種輕柔,靜靜的。

可不是春天了么:衣裳似更輕些,更暖些了。坐在太陽里,一閉眼,(很自然的閉上眼了,)一些帶有奇異彩色的碎片便在倏忽變化的襯景上翻騰起來?!銢]有這個經(jīng)驗(yàn)么?我希望你試一試,在太陽里閉上眼睛,你就會明白我的話了,我決不弄甚么玄虛。而這些碎片,又幻出些黑而大的眼睛,晶晶發(fā)光,依舊在翻騰,使我有點(diǎn)昏暈了,不成,睜開了眼,更暈得厲害,怎么辦呢?

我不是告訴過你許多次了么,我的童年是不寂寞的?

許是在一個春假里罷,(不是春假也就算春假,何必頂真,春假是不是所有假期里最好的一個,你說?)我們兩個,玉哥兒和我,——

“你是誰?”

“——嗯,別打岔,你聽我說下去。好,我那時叫春哥兒。告訴你,又要不離口的叫了,還當(dāng)著人?!?/p>

我們在梨樹下用木板替白兔造一個新窠,它在我們身旁安閑的吃著菜葉。忽然我停住了,看看自己的手。

“怎么了,是不是,木刺戳了?”

他把我的手拿起來看看,到香櫞樹上折到一根荊針,一挑,又對著吹吹氣,雖然很疼,可是倒挑出來了。隨著望一望那歪歪斜斜的未完成的建筑,拍地一腳踢倒了。我不覺得可惜,反而有點(diǎn)復(fù)了仇的快意。

“弄不好,還讓它住住舊房子,等生了小兔子請伯伯給我們再做一個新的。走,我們上老敗家那兒去?!?/p>

“胡說!上王大爹那兒去,你說老敗家,教英子聽見要生氣?!?/p>

“老敗家”就是王大爹。我們的姑姑說起他來總是預(yù)先擺下一付鄙夷的眉眼,“老敗家”這名字也是她們給取的。說是他祖上很有錢,還做過大官,父親也還好,到他手里,把家業(yè)糊里糊涂的就花光了。老了,還是不治生業(yè)。她們說起來還憤憤地,好像人家敗去的是她們自己的家業(yè)似的。

哼,老敗家?多刻薄的嘴!王大爹又不抽大煙,像大姑夫,又不成天賭錢,像二姑父,就算王大爹少年時候不正經(jīng)罷,我想他也不會像三姑夫,把日子都耗在堂子里,說人家不會過日子,你們好,表弟要錢買丁丁糖,每回都挨一頓好罵,錢就是命,只恨錢沒有眼,要有眼,你們早鉆進(jìn)去了,(我也不知道這是甚么意思,媽這樣說過。)至少,至少,你們就修不到英子那樣標(biāo)致的女兒。

玉哥兒也學(xué)著說,說王大爹是敗家子,我真想不理他了,我想替他告訴英子,不——回頭英子要是哭了呢,——還是不告訴的好,她一哭就是老半天,把眼睛哭紅了,王大爹會說我們欺負(fù)了她,而且,我想玉哥兒也是偶爾說一兩回,他難道不愛王大爹么?

上王大爹那兒去,好,我眨眨眼,把手上灰土拍去一些。(我倒不怕別人笑話。只是因?yàn)橛⒆臃浅鄹蓛?,王大爹也看不下孩子們污黑的手,回頭他會打水給你洗,還用胰子擦了半天才放手)我說:

“走?!?/p>

王大爹正在鋪?zhàn)永铩?/p>

這鋪?zhàn)邮且粋€錢莊的舊址。從前也是王大爹開的。后來改開過醬坊,雜貨鋪,現(xiàn)在只賣一點(diǎn)香煙洋火,有時候,有人拿一點(diǎn)古玩字畫來寄賣,(那是因?yàn)閯e人說王大爹眼睛好,甚么東西到他手里,都會訂出個恰當(dāng)?shù)膬r錢,對于鑒賞書畫,尤為精到。)鋪面大,貨物少,顯得非??臻煟臻煹牡胤接殖1缓⒆觽兊臍g笑填滿,沒有一點(diǎn)凄涼的意味,雖然椽子都黑了。柜臺外面,被稱為店堂的地方,太陽里睡著一只玳瑁貓,一條哈叭狗,哈叭狗正舔著玳瑁貓的頸毛。

王大爹在做甚么呢?他用一只架戥,在稱著雞毛的分量,聚精會神的覷著戥桿子輕微的上下。(那雞毛是用來做蜈蚣的腳的,必須兩邊一樣輕重放上天才穩(wěn),這,說也說不明白,頂好你去見識見識蜈蚣風(fēng)箏就知道了。)一面不時拈一顆花生米做成的丸子,隨手拋給架上的鸚鵡,雖然他眼睛看著戥子,但鸚鵡很準(zhǔn)確的用紅色的大嘴接了過去,每吃一顆,把嘴在架子上磨磨,振一振翅子。同時他嘴里還唧唧啾啾聲的逗畫眉叫,我覺得他的聲音好像比畫眉更好聽些,因?yàn)楫嬅际歉麑W(xué)的。

他一扭頭,看見兩條影子映在店堂里,便高聲說:“英子,別弄甚么寶寶人兒了,快出來。你的朋友來了,也不招待招待人家?!?/p>

英子由那個掛著“聚珍”的扇匾的套房奔奔跳跳的出來,手里拿著根針,我想,剛剛手上的刺要是她給我挑,一定不疼。

,我昨天看見王老師了,她讓我們?nèi)齻€人明天到她家去玩去,——,我昨天去上媽的墳去,蠶豆都開了花,紫微微的,還有一種花,鄉(xiāng)下人叫做癩痢椀子,白的,還有幾點(diǎn)紅,跟你去年頭上那塊癬一樣,哈哈?!?/p>

我真怕人提起我那塊癬,尤其怕英子說,可是她專門借故提起,我臉又紅了。

“不作興,不作興。嗯,一毛六,——短二個銅板?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王大爹把一包香煙交給一個人。“春哥兒,你爸爸曾問我要黃雀,我這兒又下了一窠,有一個鳳頭,一個龍爪,毛色很好,回頭你給帶了回去?!?/p>

“嗯?!蔽掖饝?yīng)著,眼睛卻望在墻上。

“你們呆在這兒干甚么呢?看著貓兒的眼睛,該有兩點(diǎn)多鐘了吧,去放風(fēng)箏罷,就拿這‘四老爺打面缸’去,明兒等這蜈蚣糊好了,我跟你們一塊去?!闭f著他給我們?nèi)∠履敲小八睦蠣敶蛎娓住钡娘L(fēng)箏?!坝⒆?,線在第二個抽屜里,你跟他們一塊去玩玩,不要再給寶寶做衣裳了,看把手指頭戳破了?!?/p>

“回頭我給你們煮桂花山芋吃?!焊鐑?,跟你爸說,說我問他要點(diǎn)楓葉蘆花[2]的枝兒,楓——葉——蘆——花——記住呀?!?/p>

我們接了風(fēng)箏,頭也不回,一直跑向“學(xué)田”里。玉哥兒拿著線棰子、風(fēng)箏,我跟英子攙著手走在后頭。

“春哥兒,我爸爸要你做他的兒子呢,你愿意么?”

“好,我爸也要你做他的女兒呢,你答應(yīng)做我爸的女兒,我就給你爸做兒子?!?/p>

到“學(xué)田”了。遍野都綠透了,把河水映得紅艷艷的,風(fēng)吹到我們的身上,我覺得自己在長大。

“我放,你撮,英子,你在那邊楊柳樹下等著我們。”玉哥兒分排著。

絲,絲,絲,線棰子放開了,拖了幾丈長。

“就那個,,你站到那個墳頂上,那個,那個頂高的,舉起來,舉起來唦!”

“嗷,一,二,三——,我松了。跑,玉哥兒,跑,快跑啊?!?/p>

“嘔——”風(fēng)箏搖搖擺擺地升到天心里去了,我拍手大叫,英子遠(yuǎn)遠(yuǎn)的也拍手大叫。

天空飄著無數(shù)風(fēng)箏,可是都沒有我們的好看,所有放風(fēng)箏的人,也沒有我們快活。

田塍上開了許多淡黃的花,那顏色跟爸爸的那種蜜色的月季花一樣好,我采了不少,結(jié)成一個花球,想送給英子,結(jié)成了,便跑向了玉哥兒那邊去。

“往上攢了,高,高,你把我拿一下,可以不可以?”我說。

“不行,勁太大?!?/p>

“給我拿一下?!?/p>

“不行,不行,你看,肚子都沒有,線一直上去,你不能拿,不要把風(fēng)箏走了?!?/p>

“給我拿一下!”我一邊說,一邊要去奪繞線的桿子。

“不行!”他用右手把我一推,我腳底下沒有站得穩(wěn),跌了一個元寶翹,他反而哈哈的笑起來,我氣極,他看不起我,地上抓一個磚頭就擲過去,正丟在他腿上。

一場爭斗開始了,我們連野話都罵了出來。

“喂,喂,怎么回事?打起來了!”英子由那邊跑了過來。

我們一有糾紛,大概都是英子來解決,大家對于她的話總是聽從的,誰教她是女孩子呢。

“他用磚頭扎了我,你看這塊斑?!惫灰淮髩K青斑,英子看看那斑,又看看我。

“你先打我的。”

“…………”

“…………”

英子說:“他先打你,你就打人了?”

“當(dāng)然,誰打我也不依他!”我理直氣壯。

“真的?”英子一伸手,拍,一掌打在我的臉上,“我打你,看你打我不?”

“哈哈哈”她和玉哥兒全笑了,玉哥兒尤其得意。

我當(dāng)然不能打她,可是鼻子一酸,好,你向著他!我兩顆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了,不愿讓她看見,一轉(zhuǎn)身拔腿便跑,把剛才結(jié)的花球狠狠的一丟說:

“玉哥兒好,他還說你爹是老敗家呢?!?/p>

一陣風(fēng)把我的話吹散了,我頭也不回,甚么也不管。

“之后?”

后來,后來,——

我一手捏著張照片,心不在焉地在信封上畫成一個人臉,大大的眼睛,兩條辮子,又斜斜的寫上一行字:

“春風(fēng)吹又生?!?/p>

——也是有大大的眼睛的,大大的,也黑黑的,不梳辮子,有個酒渦哩!我一回頭,“怎么啦,瞪瞪的,一句話也不說。”

“這,——哈,你小時候不許有要好的男朋友么?長大了,又能不懷念么?”

“呸,我才不管你的事哩?!?/p>

“可是你的眼睛瞞不過我。好,你聽我念:

我們很好,英子已經(jīng)喜歡吃酸東西了,她很記掛你,很希望見見你的夫人,這張照片是我們送給她和你的,希望你們能寄一張照給我們。

——人家都說我們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呢?!?/p>

“嘖——”一種聲音遮沒了話。

春天,——我們明天也買個風(fēng)箏去放放。

二月十七日初稿


[1] 本篇原載1941年3月13日昆明《中央日報》。

[2] 是一種菊花的名字,菊花大都是春天插枝,楓葉蘆花,紫色的長瓣子,上面灑有白色斑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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