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好哥
四年前,癌癥奪去了二姐的生命,我哭二姐——但只能忍泣吞聲,唯恐也在病中的大哥知道這一噩耗。
如今,癌癥又奪去了大哥的生命,我哭大哥——現(xiàn)在,可以放聲痛哭了,但大哥已經(jīng)聽不見了。
錢氏家族不幸,短短幾年間,竟被病魔連續(xù)奪走了兩位精英!
好哥(我們從小習慣于把大哥叫做“好哥”)與二姐一直是我們?nèi)业尿湴?。特別是在我們年紀最小的三弟妹心目中,他們是我們崇敬的對象。二姐以她的傳奇般的革命生涯,她的豪放、熱情、真誠使我們對她產(chǎn)生一種迷戀;好哥則以他學術(shù)上的卓越成就,他的淳厚、執(zhí)著、樸實,深深地感染著、激勵著我們。
二姐生前曾與我商定過一個寫作計劃,將我們?nèi)摇獜耐庾娓敢惠叺礁赣H一輩,再到我們八兄弟姐妹的不同經(jīng)歷寫成一部長篇小說,以反映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所走過的艱難歷程。在初步的構(gòu)思中,二姐、四哥與好哥將是其中的主角,他們最初選擇了革命救國與科學救國的不同道路,而最后殊途同歸。在這一過程中,他們的遭遇、矛盾、斗爭、痛苦……無不具有極大的典型性,甚至無須藝術(shù)加工,只要如實寫下來,就會產(chǎn)生一種逼人的、史詩般的思想與藝術(shù)力量。
如果這部小說真要寫成,好哥的最后七年無疑是其中最具光彩的一頁。
說起來,連我們自己都難以置信:盡管我們兄弟姐妹之間情意篤深,也經(jīng)常有相聚的機會,但我們每個人都一心撲在自己的工作、學習上,見面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竟很少在一起長時間地交談,我們似乎也不覺得有這樣的必要。但好哥的突然病倒,卻使我們猛然意識到,個人生命的有限,彼此相聚時間的短暫。于是,我們又產(chǎn)生了一種緊迫感:尋找一切機會相聚,彼此交換思想,吐露心曲,仿佛要將中國近代歷史的曲折性造成的八兄弟姐妹從未團圓的損失彌補過來,將幾十年來不及傾訴的感情一起抒發(fā)出來。我們談著、笑著、玩著……但我們的心卻有一種莫名的感覺:無憂無慮的童年、青少年時代畢竟一去不復返,我們每一個人都已兩鬢斑白,死亡的陰影暗暗威脅著好哥、二姐的生命,而且我們中間始終空著兩個位置——我們的父母早已撒手而去!……
但也就在這隱伏著悲涼的歡聚中,我們對于好哥有了更深切的了解,留下了一個又一個永遠難忘的記憶……
好哥是我們錢家的長子,這個地位對于他的思想、性格、心理都有深刻的影響。他從小給人的印象就是孝順、有禮,他時刻記著自己對于家的責任——上對父母,下對兄弟姐妹。他性格內(nèi)向、忠厚,忍辱負重,都與這有關(guān)。魯迅先生曾經(jīng)說柔石,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其實,這幾乎是概括了一代人的性格特征的。好哥也是這樣習慣于對人,處處克制自己,損己而利人。這是美德,同時也蒙上某些陰影,給人以精神的重壓。1955年他從海外歸來,當我告訴他,母親每逢過年,都要為父親留下一副碗筷時,他痛苦地流下了眼淚。他自覺得由于父親遠在海峽那一側(cè),他不僅應盡母親的長子,兄弟姐妹的長兄的義務,更要部分地承擔起父親的責任。于是,他自動地與二姐一起默默擔起了供養(yǎng)母親與培育三個最小的弟妹的重擔。1956年,大姐夫過世,為了不讓大姐一人帶著兩個孩子寡居上海,他通過組織將大姐調(diào)到水利科學研究院圖書館工作,又肩負起大姐與外甥的生活費用。他同時不忘自己繼子的責任,將一直獨居在廣西娘家的伯母接到北京同住。好哥工資雖不算低,但這樣的負擔卻超過了他的經(jīng)濟能力。對于這一切,好哥都默默地忍受下來,還不讓大姐與弟妹們有所覺察,他寧愿一個人獨自承受。由于父親遠在臺灣,三哥身處異邦,這個事實本身就足以使錢姓成為一個有罪的家族。每有運動,我們每一個兄弟姐妹都要在這個問題上受到不同程度的沖擊。記得我在大學讀書期間,曾一度因為與家庭劃不清界限而受到班上同學的嚴厲批判,思想苦惱已極,實在忍受不住,就跑去找好哥,問他父親與三哥究竟有什么罪惡事實。好哥無言以對,沉默良久,才勸說我要多想想舊社會勞動人民的苦難,并說我們這樣的家庭對勞動人民是負了債的,等等。他說得很誠懇,他自己大概確實有這種負債感,這是他在那個時代一直自覺地夾著尾巴做人的重要原因。但連他自己也明白,這種理論要說服當時才只有二十歲的我是困難的。于是,說著說著,他終于默默地流下了眼淚。我至今還不能忘懷當時兄弟倆相對飲泣的悲涼情景,并以為,這恐怕是好哥以及我們?nèi)倚撵`深處最大的創(chuàng)傷與隱痛。正因為如此,在粉碎“四人幫”,批判了極左路線以后,全家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感覺得到了真正的解放。但是誰也不愿提及這些往事。對于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這是一根最敏感、最痛苦、也是最脆弱的神經(jīng),誰愿意再去隨意撥動它呢。我們是寧肯向前看的。自覺地把個人、家庭的命運與祖國、民族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竭精盡智地獻身于國家、民族,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也是我們錢家人的傳統(tǒng)。在災難已成為歷史,民族正在奮起時,夸大、炫耀自己以往的痛苦,甚至以此為資本向國家與人民索取,固為我們所不齒;在面臨的新的困難、矛盾面前,無休止地發(fā)牢騷,怨天尤人,亦為我們所深惡痛絕。抓住歷史提供的新的機會,為中國的改革事業(yè),貢獻一切,這是我們錢家兄弟姐妹的共同心愿。在這一切方面,好哥都是我們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