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海上適宜深空攝影。
攝影愛好者趁著朗夜聚集過來,甲板上架起長槍短炮。千百萬光年外射線穿透時間,玫瑰紫星云渲染無垠穹頂。
在長時間曝光鏡頭下,恒星亙古爍今,星空下的人如粒塵滴冰,渺小無常。
徐烈駐足仰望頭頂?shù)男浅?,思緒不覺回到五年前那個荒夜……
那天他獨自駕車行駛在號稱“世界上最孤寂蒼涼”的50號公路上。沿途人煙稀少,目之所及都是戈壁荒灘。
一路向西的金光大道,仿佛要順著日不落永遠(yuǎn)延伸下去。某段像青藏線上的傳奇天路,只是比不上天路雄麗渾厚的景致,更缺少祥云般的羊群作點綴。
他打了一個哈欠,無聊到犯困,想換音樂來聽。租來的汽車?yán)镏挥袔讖埨系殖錾駚矸瓛?,多明戈?甲殼蟲?阿黛爾?
拐到了一處彎道,沒有減速,他隨手抹方向轉(zhuǎn)過去。
迎面一輛“擎天柱”大貨高速駛過來。目測卡車是超速狀態(tài)。十米長的車以這種速度轉(zhuǎn)彎,必然不安全。
徐烈卻也僅限于皺眉,沒有太過在意和理會對方。
以他過去的性格,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豈會置之不理。但現(xiàn)在的他,還要區(qū)分時間場合身份、以及輕重緩急。他自嘲一笑,手中仍捏著歌碟往機子里插。
徐烈根本沒料到對方是沖自己來的。
十幾小時長途飛行,疲勞駕駛,影響到了他的判斷力。
當(dāng)卡車離得十米遠(yuǎn),突然飛速變道沖向他時,他估算了一下,急踩剎車的結(jié)果,會與卡車中后部相撞。以對方的自重和強大慣性,租來的車整個車頭會報廢。
人也是。
前驅(qū)老福特,輪胎摩擦系數(shù)不夠……他果斷踏腳油門到底,迎面沖大貨加速而去,左手反方向急打輪瞬間,右手大力拉手剎。后輪負(fù)速度差與前后輪間質(zhì)心力,讓車戛然而止并急速甩了尾,與對方中后廂堪堪擦過。
也就電光石火之間,隱蔽于后視線盲區(qū)外,竄出來兩輛小坦克性能越野車,迎面沖過來。大卡車截住了他的退路,那不過是前奏序章。
中篇是狠狠地撞擊,簡單而粗暴。
車子性能實在不行,發(fā)現(xiàn)沒有突圍余地,他果斷棄車。開門同時,又是一個撞擊。來不及躲閃的零點幾秒里,巨大慣性令汽車全然失控。
多明戈豐滿華美的嗓音,反復(fù)吟唱命運詭譎、光陰之短暫:“Besame mucho , como is fuera esta la noche la ultima vez……”(深深地吻我吧,就好像今晚是最后一夜)
……天旋地轉(zhuǎn)。
720°加180°,意識像高速攝影機下的鏡頭,毫秒般精確運轉(zhuǎn)。
徐烈護(hù)住頭,以上帝視角,清晰察覺著自己全身的每一處零部件,各角度全方位碰撞散碎的過程。
然后墜地,慣性,再墜地。除了頭之外,身體其余部位仿佛隨車碎了一地。
汽車倒扣荒灘。
對方并不戀戰(zhàn),同時間疾馳而去。
他用盡所有意志,竟然也從車內(nèi)爬出來了,仰躺在草叢里望天,已經(jīng)只剩進(jìn)氣沒有出氣。人生畢竟不是什么漫威大片,沒有美國隊長和鋼鐵俠來友情客串。
他也不過是一具血肉之軀。
很久以后,主治醫(yī)生感到不可思議,追問他,徐,你傷成那樣,怎么可能獨自爬出來呢?這不科學(xué)啊!
他笑道,拼著口氣不想當(dāng)烤豬罷了。外焦里嫩死相太不文雅,萬一影響驗尸官食欲,豈不罪過?
后話說起來倒是輕松。
……老福特車在身后燃燒,好在油耗將盡,沒有爆炸。饒是這樣,徐烈也覺得五臟六腑熏熟了一般。他暈了過去。
“喂,喂!”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拿涼水拍他的臉。
痛感嚙骨。
一個人有多大的雄心壯志,傷處反噬起來就會有多痛。
他一激靈,想睡也睡不過去了。
全身唯一傷得不重的器官,是大腦。好處和壞處皆在于此。他可以意識清醒地,感覺到自己在死去。
Dying,英語里精妙的正在進(jìn)行時。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更困難。生命像所剩無多的沙漏,精確到秒地流失。
徐烈勉強睜開眼,視線里一張放大的秀致面孔。
風(fēng)獵獵地吹過來。
短發(fā)被刮得七零八落,遮擋住大半個額頭。她瞇著眼,輕蹙眉頭,是個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鼻尖被風(fēng)吹得微紅……這種情況下,他居然也發(fā)現(xiàn)那張臉長得很不賴。過往若是在大馬路上遇到,興許自己會聊發(fā)少年狂,沖她吹一聲口哨的吧。
想到老天畢竟還是厚愛他的,臨到走了還有漂亮姑娘相送,徐烈有點想笑,化作半聲咳嗽,全身劇痛,腥濕液體沿著嘴角流出來。
“手機沒信號??!這鬼地方,我們怎么辦哪?”原來是兩個女孩,嘰里咕嚕冒一堆英文。
徐烈這才想起來,這里是異鄉(xiāng)。他再也回不去了。其實小時候他就模糊懂得,人根本也回不去從前。哪怕有再多不舍與眷戀。
……這樣也好。
他抬眼望天,神情平靜??退喇愢l(xiāng),同胞相送,總還不至于太凄涼。
海拔兩千多米的戈壁荒野,黃昏已然落幕,地平線外層層灰暗,暗淡的星扯出微光。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星星會逐漸閃亮,而他將會化作其中一顆。
漫長而短暫的一夜,正在降臨。
女孩讓同伴獨自去前面加油站報警。
同伴猶豫:“你不走嗎?他看上去很可怕呀。說不定分分鐘就死了。天快黑了,守著他不害怕嗎?再說這里也不安全。我們一起去打電話,讓警察來處理好了!”
“沒看到就算了。遇到了又狠心不管,晚上發(fā)噩夢,說不定人家會找上門來?!?/p>
徐烈?guī)缀跖c另一個女孩同時打了個寒噤。
“可我、我們……”
“哎喲人還沒死呢!再廢話他真的就掛掉了!把急救箱和所有的衣物都拿出來!快去,快去!”
“可、可是……我不能丟下你,荒郊野外的,萬一有狼,萬一有持槍壞人……”
“去吧去吧,萬一的意思就是萬分之九九九九都不會發(fā)生啊。大概率沒事。你快去快回就是了!我有急救知識還熟悉藥理,你的西經(jīng)這里用不上,安全邊際,機會成本都白學(xué)了嗎?麻利點!把外套也脫下來?!?/p>
一輛轎車加大引擎離去。
徐烈微微撐開眼睛。
他想示意留下來的女孩也走。犯不著拿同情充作他的女伴,目送他去奔赴生命里最后那場盛宴。
他動了動嘴皮,聲響凝固靜默在胸腔之內(nèi),反而牽動內(nèi)里傷痛處無數(shù),遂無力地再度閉上眼。
“喂!你不許死!聽到?jīng)]!作為一個男人,紳士風(fēng)度懂不懂?你忍心讓這么美的女生,獨自對著死尸過夜嗎?那該是多么毛骨悚然的畫面??!”
她沖他喊完,拍拍臉低聲自語:“全是外傷怎么辦?怎么辦?嗯,鎮(zhèn)定冷靜,深呼吸深呼吸,好好想步驟!”
她“噢”了聲似乎意識到什么,先拿手輕輕摁了下他左上腹。徐烈倒吸半口氣。
“臉色這么白,估計脾臟出血不輕……”她手腳麻利地翻揀急救箱,“內(nèi)傷比外傷重。抗凝血不能吃,這種鎮(zhèn)痛的成分也不行,哦,這個應(yīng)該可以,輔助心肺功能……這個毒副作用很大,要不要試?哦,這也可以,兩種同時用的話……”
女孩揀出大把藥片。
他無力做任何動作,包括吞咽。
她耐心極好地一顆顆掰碎藥片,用礦泉水慢慢灌進(jìn)去。水順著嘴角流出來,她一手扶頭,一手掰開他的牙關(guān)。
好半天才灌完藥。她長喘口氣,生疏粗糙地幫他包扎。有一處血流不止,在大腿內(nèi)側(cè)。她也沒避諱,纏裹層層紗布,雙手用力對拉。那手勁大得不似個女孩。
徐烈猛地一哆嗦,條件反射般睜眼。
“對不起對不起,外傷不是我長項。耽擱下去怕自己就下不了手了!天啊,車禍怎么能傷這么重?!”
徐烈再也聽不進(jìn)去任何單詞。疼痛之外的疼痛隨著她的手指,野火春風(fēng)蔓延開來。耳朵在超音速嗡嗡鳴響,眼前是閃著金光的暗夜沉沉降臨。
那無邊黑暗里的光,像某種永恒征召,誘惑他追隨而去。
他無聲地凝視虛空。
這時候保持清醒,對他是最嚴(yán)酷的懲罰。猶如千刀凌遲,不受也得受住,他沒得選。
身體痙攣起來,五臟蜷縮成團(tuán)。他猜測自己就算沒痛死,大概也要被這女學(xué)生毒死了。
老天哪有那么好心,派她來送他。她明明是來懲罰他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什么藥物終于發(fā)揮了作用也說不定,他緩了過來,居然沒有毒發(fā)身亡。
身體像團(tuán)沒有實質(zhì)的云,疼痛隨烈風(fēng)打散。有形部分全部虛無,意識卻麻木不仁地飄聚在形體之上,仿佛有個開關(guān)被她的藥物關(guān)閉。
他無力地睜大眼睛望天。
她仍在一刻不停,十二萬分認(rèn)真地履行自己的急救義務(wù)。
其實他不是她的責(zé)任,她也不必盡那毫無意義的義務(wù)。
可她意識不到這些。她忙忙碌碌地動個不停,跑來跑去,晃得他的殘存意識發(fā)暈。直到用光了所有的紗布、T恤棉條,和急救箱里能用的物資,她才停下來坐下,大口喘氣。他似也微松口氣。
接下來,兩個人大概都只需要等待。
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可停頓不過幾分鐘,她仿佛有點焦躁不安,又坐不住了。起身倒礦泉水,沾濕一團(tuán)棉球,替他逐一拭去頭皮至面部凝固的血漬。
不用看徐烈也知道,自己被包裹成了木乃伊。不知道臉傷多嚴(yán)重,終于要毫無美感地死去,還不知那群家伙會怎樣一邊笑著數(shù)落他的慘狀,一邊痛哭流涕??尴嗫隙ê每床坏侥膬喝?。
她的手突然停頓住。很快地拿左手指尖撫過了他另一側(cè)面頰,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然后,整個人似乎無法克制地顫抖了。
手頓住的位置,就在他的下頜處。
徐烈想,難道自己也是個什么公眾人物?名頭大到隨便來個路邊姑娘都認(rèn)識的地步?
左下頜至頸部有一道長痕。小時候爬樹傷到,縫了二十多針,已經(jīng)被時光磨淡。那印記專屬于……他疲憊地閉上眼睛。
“喂,你不要睡!不許睡覺!”她又輕拍他的臉。絲絲抖音,充滿憂傷而惶恐的意味。
她應(yīng)該看出來他差不多了罷。她很怕死人?是了,女人大概都屬于胸大膽小的那類生物。尤其在這樣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
徐烈給拍得五臟震顫,更加疲憊起來。為了她的善意,他還得日行一善,努力撐到她走。
他越來越相信,她是老天派下來懲罰他的——罰他到最后也沒有兌現(xiàn)對父親的承諾,罰他年輕時行差踏錯的一步。
……她對此一無所知。
大概怕他冷到,她開始把沒剪碎的衣物一件件堆疊到他身上。
氣溫似乎下降很快。燃盡了的車架不知何時晾透。金屬殘骸傳導(dǎo)過來的溫度冰涼無情。她開始搓手呵氣。
徐烈想大方地表示,把衣服都拿走吧。他失去了全部感覺,冷熱就像痛楚,被徹底關(guān)閉??赏瑫r關(guān)閉的還有他的力氣,根本無法調(diào)動小小氣流穿過聲道。
他講不出話來??谇凰坪跻查_始麻木,最后只剩下眼皮還可以動。
“不如來聊天吧?”她呵氣跺腳說道,“這樣時間過得快些。
你是不是很困?再堅持一小會兒,救護(hù)車應(yīng)該就來了。你聽到了嗎,眨眼睛示意一下好嗎?”
徐烈微動眼皮。
“左眼?!?/p>
“換右眼試試。”
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玩具似的,惡趣味地開始遙控他的眼皮。
徐烈直直望天,不再聽指揮。
“你也喜歡星空???”她順著他的視線望天。星星變得明亮密集。據(jù)說人類僅憑肉眼可以看到七千顆。
“你看,織女星出來了,雖然亮度只有0.03,比牛郎的0.77差多了,可是肉眼能看到。你知道觀星還是我們中國人厲害嗎?古代航海家很早就開始用星星判別航向了。那邊,軒轅十四,北河三,北落師門,星宿一,牛郎……航海九星?!?/p>
話倒是沒錯,可基本指鹿為馬。徐烈不堪忍受地閉上眼睛??上г贈]機會告訴她,她錯得有多離譜了。
“啊喂,不要睡??!”她又開始著急了。華麗低啞的聲音撩動絲絲心弦,帶著古典琴瑟的憂傷。
她卻渾然不覺自己的嗓音,是那樣的絲滑有質(zhì)感。猶如阿黛爾在耳畔唱起Skyfall,“讓天空墜落,讓世界崩塌,我沉醉在這夢寐以求的時刻,因為這便是終結(jié)……”
明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回首卻什么也看不清。華美憂傷的音調(diào),是他的歸途安魂曲。
可是,他偏偏又不能徹底睡去……
“那,我們不聊星座了。”她見他終于再一次戰(zhàn)勝意志,努力撐開眼睛,好像松口了氣似的,語氣放輕快了些。
“說實話我根本搞不清什么星座不星座的。這些星星看起來,明明一個樣啊!你說是嗎?”
排列很有規(guī)律啊,他想著。
她搓搓手,呵氣說道:“感覺像布朗運動,隨機漫步似的,人類居然能觀察出運行軌道、黃道十二宮,抽象總結(jié)出相對論,好神奇!不過我高中時代參加Intel ISEF比賽,生物醫(yī)藥領(lǐng)域以一名之差惜敗,差點就可以命名一顆編號五萬多的小行星了。是不是也很厲害?”
“我知道,命名小行星,要幾十甚至幾百年才能觀測到一次,空擔(dān)個虛名罷了。可女生大概都喜歡這類虛無縹緲的東西吧……現(xiàn)在還記得云天明送程心那顆星的位置呢,北斗七星四邊形鈍角頂點向底邊垂線的延伸?!?/p>
她停下來,有意識地拿手心去觸碰他的額頭。她僅著了單薄線衫,并無任何保暖措施,凍僵的手微微顫抖。
徐烈在心里默嘆口氣。一堆衣物壓得他都快喘不上氣來,這傻子也不會拿過一件厚重的給自己套上。
大概發(fā)現(xiàn)手沁涼,根本無法正確評估他的體溫。于是她探身下來,半俯于他之上,拿額頭輕抵他的額頭,貼了十秒進(jìn)行確認(rèn)。
他們離得最近的時候,他能透過一雙漉黑眸子,看到天邊倒映出來的微茫星光,和自己。
不小心望進(jìn)那雙幽深眼睛里,他不覺失了神。
美好皮囊是這世上的特權(quán)通行證。憑這張臉,她什么都不用做,也能混個不錯的未來。可她長這么漂亮,又能拿ISEF大獎,人怎么會是這樣傻?
他直視她的眼睛,想尋找答案。她的眼睛如洗凈星空般靜謐,非常溫柔……
“燒得不厲害,暫時不用加藥了。你感覺怎么樣?”她對他說。隨即似又想起一個細(xì)節(jié),取過一件衣服將他雙腿仔細(xì)墊高。
做完這一切,她靠坐到他身側(cè),屈膝環(huán)抱住自己。抬眼凝望銀河。
小片刻靜默后,她低低地問他:“你的征途也是Star Trek嗎?
你也和所有男人一樣,幻想改變世界嗎?這么多年過去,你放棄自己的理想了嗎?真的好想再聽聽你的聲音……可惜以后大概沒機會了吧?!?/p>
他微微睜大了眼睛。
“我沒什么浪漫細(xì)胞。有時間對星空發(fā)呆,不如去實驗室或是刷論文了。偶爾也讀點科幻小說。最近醫(yī)生說科幻基調(diào)蒼涼人性復(fù)雜,對情緒沒有正向引導(dǎo)。她說,要讀少女心輕松作品。哦,有點無聊是不是?你還在聽嗎?”
“……昨天一口氣讀完了醫(yī)生推薦的讀物Daddy-Long-Legs。原本挺抗拒這種老掉牙美國少女讀物的。沒想到自己竟然會特別羨慕孤兒女主。收到個陌生慷慨的爸爸,愿意看她在信紙上各種撒嬌賣萌傾訴心事,愿意支持她找到自我存在的意義,愿意無條件地寵她愛她呵護(hù)她。”
“我沒有小朱蒂那顆明麗率真的心,可偶爾也奢望得到一個,嗯,像杰維先生那樣亦父亦友的Daddy。長這么大,很少有機會跟人無保留地傾訴心里事。醫(yī)生說,講出來就可以卸下負(fù)擔(dān),重新輕裝上路。真的是這樣嗎?”
“……或者,要不,你暫且充當(dāng)一會兒我的長腿叔叔。好不好?我保證,保證不會用很長時間?!彼?,大起膽子抓住他的手。
冰涼指尖用了幾分力氣,捏住他的掌心。
足夠用力的話,那里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仿佛他的心曾有一刻與她靠得那么近,跳動在一起。
“有些星星,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它穿越千萬光年打來的招呼而已。此時此刻,也許它早已隕滅了,不再存在于宇宙中。哈勃拍回的深空星云Twin Jet Nebula(彩虹翼蝴蝶星云),美得叫人屏住呼吸??墒?,它瀕臨死亡,在做最后的燃燒釋放,會越來越冷直至白矮星。你說,是不是所有的垂死掙扎,都有絕望到極致的華麗?”
“……”
“你會努力活下去嗎?用盡自己十二萬分力氣的那種?我知道有時候,活著真的是好難啊!我現(xiàn)在的境況也很難……一想到那種事竟然發(fā)生在了自己身上,整個人都完全蒙掉,腦袋到現(xiàn)在還嗡嗡作響。比吞了蠕蟲還惡心。有段時間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就這么憋屈活著感覺好臟好臟啊,我喜歡干干凈凈的啊……”
“可我又不能,不能自私地去死。我甚至都不敢在電話里跟爸爸講。我有愛我的爸爸,還有被連累的導(dǎo)師,還有未完成的實驗。為了那些實驗,我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長時間處于有毒試劑環(huán)境,付出了那么多,難道甘心半途而廢嗎……”
“可我完全被道德綁架口水淹沒了啊。那么多難聽的話,網(wǎng)絡(luò)上手機里現(xiàn)實中,每天每天都在刷新下限。我假裝得毫不在乎,笑得比誰都開心,可內(nèi)心時刻都感覺活著怎么會是那么難的一件事?!?/p>
“在外面過得有多陽光燦爛,回到宿舍就有多抑郁。整晚失眠,不停掉頭發(fā),論文一個字都寫不下去……我不想這樣,我不能這樣的!我想要盡快從陰影里走出來。我知道,只要,只要熬過這一段,我們終究都能撐下去。你說是不是?都說人的生存力比什么都強?!?/p>
“其實整件事想開了,也沒什么大不了。大概只是我比較精神潔癖罷了。等過了明天,一切按計劃完成,也許風(fēng)浪就能平息下來?;謴?fù)如初,什么都可以好起來……這辦法或許有點蠢,可畢竟是能解決問題的。你覺得呢?”
“最近做了不少心理診療,情緒還是不大好??赡苄牡咨钐帲胰匀豢咕苤耆幌矚g的人綁定在一起吧。也許,我和你,我們本質(zhì)上都一樣,天生的理想主義……”她吸口氣,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今晚前我一直在憂心焦慮??涩F(xiàn)在看來,跟你的傷痛比,我那些星塵般渺小無聊的煩惱其實真算不得什么了。如果你可以好起來,我肯定,不,我保證也一定行。嗯。我一定能好起來的!”
她輕輕地?fù)u了搖他的手,懇求道:“答應(yīng)我要努力啊,長腿叔叔!努力康復(fù),好好地活下去!否則,我,我也……”
他體味不到那只手的溫度,可心里似乎知道。她在風(fēng)中像秋日枯蝶,顫抖得越來越厲害,那節(jié)奏連帶著他的心都輕顫起來了。
氣溫大概降至五度以下。
想越過崇山峻嶺的麻木感,去反握住她的手,可惜拼盡意志,只是徒勞。想提醒她可以生火的,或者靠自己近些,更近些。
可他該如何暗示?
她似乎沒任何野外生存經(jīng)驗與技能。
更要命的是,這可憐的傻姑娘,她并不知道,自以為不錯的解決辦法,其實正在一步步踏進(jìn)獵人設(shè)好的陷阱。
他無力地看著她,開始痛恨這種無力。
……
紅藍(lán)頂燈遠(yuǎn)遠(yuǎn)地映照過來,投射到她面上。長睫撲扇出蝶翅蔭翳,神色復(fù)雜莫辨。
隨著她眼里亮光漸漸熄滅,他的心隨之蜷縮起來,仿佛已經(jīng)預(yù)知了她那糟糕透頂?shù)淖詈鬀Q定。
嘴唇上拂過一下柔軟的涼意,他聽到她在耳畔低語:“親愛的長腿叔叔,或許永不會再見了。但我知道我們都能用力地走下去。珍重!再見!”
痛感伴隨藥物失效折返回來。她的唇冰涼,帶給他的卻是極近的灼燒感。其他疼痛反而奔向遙遠(yuǎn)未知星系。
他用力凝視著她望向自己的眼睛,直到意識徹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