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伯伯、七媽要求我們自強自立,不能因為伯伯而有任何特殊化。

我的伯父周恩來 作者:周秉德 著



伯伯、七媽要求我們自強自立,不能因為伯伯而有任何特殊化。

進西花廳那年,我12歲,大弟秉鈞7歲,我上初一,他讀小學二年級,較早受到了正規(guī)的教育,也比較懂事,所以加入少先隊、入團、入黨仿佛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尤其是知道爸爸的過去,我們兩個都認準了自己政治上必須上進,事事要以伯伯、七媽為榜樣,他們講的話,不管自己怎么想,都會立即按他們的意思去辦,從不會懷疑他們,最信賴的也是他們。

那是1952年7月初,八一小學開始放暑假,“嘟嘟嘟”的汽車喇叭聲在校園里響成一片。同學們都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在各自的宿舍里焦急地等著,廣播里通知誰家大人來了,孩子就興高采烈提起行李沖出門。那年秉鈞上三年級,秉宜剛讀一年級。第一天在焦急的等待中過去了,第二天又過去了。只有同學減少,仍不見有人來接自己,剛上學的秉宜嘟起了小嘴。第三天,除了幾個家住外地的同學外,家在北京的同學都走了。秉宜胖乎乎的小臉蛋上掛起了淚珠??匆娒妹每?,秉鈞著急了,剛十歲的他找老師要了一個信封一張紙,趴在桌上寫了一封短信:

七媽:

學校放假了,請派個車來接,因為有行李。

秉鈞

然后,他在信封上寫“中南海鄧穎超收”,貼了張郵票,往郵筒里一扔。

那時信送得也快,當天下午,這封信就到了七媽手中。七媽拆信一看,趕緊叫一位叔叔騎上自行車趕到學校,在門口雇了兩輛三輪車,一個孩子一輛車,行李放在腳下,他仍騎自行車跟著。

一進西花廳,七媽就迎了出來。她摟過秉宜,拉著秉鈞連聲道歉:“孩子們,真對不起,這要怪七媽不好,怎么忘了你們放假的事,讓你們多等了兩天。不過,你口氣還挺大,要派車。我可沒有給你們派汽車,因為汽車是你們伯伯工作用的,你們小孩子不該享受,懂不懂?”秉鈞點點頭。

多年后,回憶起這段往事,秉鈞也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為什么當時不請老師幫助打個電話?為什么也不寫信給爸爸媽媽“求救”?當然,原因也很簡單清楚:遇到困難、麻煩或難下決心的事,想到要請求伸出援手的第一人選,一定是伯伯和七媽。

1950年七媽和秉宜在保育院。

1953年,秉鈞、秉宜在八一小學讀書時與周爾輝及七媽在西花廳前院。

1953年,秉鈞、秉宜、秉華(從右至左)在八一小學讀書時合影。

記得那時秉鈞因為長個快,人又瘦,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總愛向前彎著腰,駝著背。暑假里,最忙的伯伯最先發(fā)現(xiàn),他大聲招呼:“秉鈞,你小小的年紀怎么就駝背了?”

“沒有啊!”秉鈞下意識地挺了挺胸。可不一會兒,他坐在那里看書看入神了,又不知不覺地拱起了背。

“瞧,秉鈞,你又駝背了!不行,要趕緊糾正,不然等你習慣成了自然,就像種斜了的小樹苗長成大樹,再想扳過來也辦不到了?!辈肓讼?,果斷地說:“秉鈞,我看這樣吧,每天吃飯前,你就肩端平,背靠墻,站立20分鐘再吃飯,我想只要整個暑假堅持下來,你駝背的習慣就能糾正,你說好不好?”

“好!那我現(xiàn)在就去?!北x爽快答應了,自己立即走到客廳墻邊筆直地站著。整個暑假,他一天三次,堅持靠墻站立,七媽也隨時監(jiān)督他。一到吃飯時間,七媽就會說:“秉鈞呀,你該去靠墻了?!北x幾十年后對秉宜說:“那會兒,你跟七媽在那邊吃飯,我一個人在這兒靠墻站著,心里饞著呢。可是沒辦法,既然答應了伯伯的事,我就得做到,忍著吧。”

結果一個多月堅持下來,等開學后,同學都發(fā)現(xiàn)周秉鈞無論是站、是坐,腰背總是挺得筆直!

秉宜進中南海那年才五歲,她胖乎乎的臉蛋上,一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仿佛會說話,可那張原本用來說話的嘴卻總是緊緊閉著。她見誰也不認生,見誰也不叫人,雖說不叫人,卻總會慷慨地向所有的人送上甜甜的笑容。媽媽曾戲稱是起小名小咪給起壞了:貓兒就是只會叫咪咪不說話嘛!

1949年年底,爺爺?shù)奶酶缰茚詧騺淼搅吮本覀兘兴鶢敔?。六爺爺在西花廳第一次見到小咪,馬上說:“這孩子長得像她奶奶,恩來,你們就要了這孩子吧。”

爸爸媽媽也看出來伯伯和七媽都很疼愛小咪,想到過早去世的奶奶,爸爸媽媽就向伯伯提出來,把小咪過繼給他,伯伯卻對他們說:還是不要吧,把小咪過繼給我們,其他的孩子會認為我這個做伯伯的不公平。不過繼,我們也會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他們。

記得有一次,當年只有五歲的小咪,不知是為了要個什么玩具,就是不愿上幼兒園,發(fā)起了倔脾氣,起先站著哭,看七媽沒應允,干脆撲通一聲躺在地上,在七媽面前的地板上一邊踢著腿打滾,一邊尖著嗓子大哭。成元功叔叔不過意了,跑過去要拉。七媽一伸手攔住他,語調嚴肅地說:“不要拉!秉德你回屋去,大家都不用理她,讓她哭,等哭夠了,哭累了,她自然就不哭了!”說完,七媽帶頭先回屋,成叔叔也走開了。我雖然老老實實地跟著大家出了客廳,但沒回屋,而是鉆進客廳旁邊的水房里,悄悄伸出頭看。因為秉宜畢竟是我的妹妹,而我知道她平時在家時媽媽很寵愛她,她一向比較任性,我有點擔心她真哭出點兒毛病,媽媽一定會怪我。

誰知,真讓七媽說準了,不到五分鐘,客廳里起先很響的跺地聲和哭聲逐漸變小了。我貼在墻邊一看,小咪捂在臉上的小手已經拿開,確定屋里確實沒有人了,她便不再哭了,自己慢慢從地下爬起來,還拍拍衣服上的灰。我忍不住笑了,心想:沒帶過孩子的七媽還挺有辦法!

可是第二天,又在大弟秉鈞身上發(fā)生一件事,七媽的處理辦法就完全不一樣。

記得那是個星期天的傍晚,天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往外一看,門外像掛著一道半透明的雨簾,屋角的流水聲驚天動地。

晚飯后,上一年級的秉鈞背上書包就要去學校。七媽說:“秉鈞,現(xiàn)在雨太大了,今天就不要到學校去了,明天再去,好嗎?”

“不行,老師說的,星期天晚上一定要回學校上晚自習?!?/p>

“今天是特殊情況,雨太大了嘛!”

“雨大我就打把傘!”

“打傘?衣服、鞋子也會淋濕啊,都濕了,到學校怎么辦?”

“我不管,反正我要走!”秉鈞擰著脖子,脖子上暴出了青筋,像頭倔驢子,死擰著不回頭。

“你這孩子怎么也這樣倔!”七媽搖著頭感嘆。

我站在旁邊,小聲勸弟弟,他就像聽不見。我猜想,七媽可能又要用對付秉宜的辦法教育他了。沒想到七媽叫來張永池叔叔,交代說:“你穿件雨衣,用自行車把秉鈞送到學校去吧,雨大,千萬小心?!?/p>

弟弟掛著淚珠的臉上又浮起了笑容。望著消失在雨中的弟弟,七媽說:“秉德,我從你的眼神里能讀懂你心中的疑問,為什么昨天不理秉宜,而為什么今天又依了秉鈞,是不是有點重男輕女?其實不是的,孩子當然不會像大人一樣成熟。當他固執(zhí)發(fā)脾氣時,一定要弄清是正當?shù)睦碛蛇€是無理取鬧。秉鈞今天發(fā)脾氣,他是想當遵守紀律的好學生,這是好事,就應該支持,而小咪無理取鬧,就不能慣她,相反要制約她,讓她知道什么是錯,什么是對,無理取鬧是堅決不能容許的!”

剛上中學的我點點頭。多少年后,等我當了媽媽,又當了奶奶時,也一直用這種辦法教育孩子,絕不一味地慣孩子。

當然,五歲的小咪多數(shù)時間很

伯伯難得有空擺弄照相機。

乖巧,很可愛,有時在伯伯那里許多工作人員無法完成的事,甚至七媽無法完成的事,便派她去,一定馬到成功!

新中國成立初,真是萬事開頭難,國家百廢待興,恢復經濟生產,建立外交關系,美國又發(fā)動了侵朝戰(zhàn)爭??姑涝闹驹杠娮鲬?zhàn)方案及整個后勤供應,幾乎都由伯伯主管,他經常是一連工作十四五個小時,有時還會連軸轉,連續(xù)一兩天不睡覺,沒時間吃飯。誰叫也不聽,連七媽去勸也不行!這時,咪咪便成了最有效的“武器”:她像只小貓一樣沒點聲音地走進辦公室,她一句話也不說,拉著伯伯的手就使勁往外走。伯伯非常熟悉這個“無言”小侄女的威力,她太小,講革命道理,她不懂,她微笑,你發(fā)脾氣也不忍心,唯一的出路,只有乖乖地跟著她起身。她這樣做可以說是“百戰(zhàn)百勝”。我聽護士王力阿姨說過,最叫絕的一次,還有一張照片為證。

那是1951年5月,朝鮮戰(zhàn)場的事十分緊急,伯伯連續(xù)工作了整整二十多個小時。天將拂曉,七媽起床來到伯伯的辦公室前,見他還沒有休息,長時間地在室內伏案工作,對已經年過半百的伯伯的身體太不利了!七媽靈機一動,讓值班的王力阿姨去搬“救兵”小咪。王阿姨走進了孩子們的房間,可是小咪睡得正香呢!

伯伯打乒乓球稍事休息。

“小咪,好孩子,快起床,公園里的芍藥花開了,阿姨帶你去看花!”

小咪閉著眼睛直搖頭,嘴里嘟噥著:“我困,我要睡!”

“哎呀,不光你一個人去,你伯伯也去,快醒醒,阿姨給你扎個大蝴蝶結?!?/p>

一聽伯伯也去,小咪仿佛立即明白了自己還有“抓俘虜”的責任,也不再往床上賴,順從地讓阿姨給自己穿上衣服,還乖乖地讓阿姨給自己扎上一個粉紅色的綢布蝴蝶結,只是“瞌睡蟲”還黏在她的身上,眼角上還有顆白色的小眼屎。

1951年5月,伯伯已連續(xù)工作了二十多個小時,工作人員設“計”,讓當時6歲的小咪(秉宜)去央求伯伯帶她去中山公園看花,以便讓伯伯有個短暫的休息和放松。

小咪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讓王阿姨牽著小手來到了伯伯辦公室的門前?!靶∵洌闳ジf你要到中山公園去看花,去吧。”王力阿姨說著把小咪推進辦公室。

小咪進門不用敲,走路沒聲響,她走到伯伯身邊,也不看伯伯在忙什么,拉起伯伯的手就往外走。“伯伯,咱們去中山公園看花吧?!毙∵溲肭蟮?。

“小咪,我還有工作沒搞完,再等半小時?!?/p>

小咪毫無商量余地,執(zhí)意往外拉。

瞧著穿戴整齊的孩子,頭上扎著十分精美的蝴蝶結,卻眼泡略腫,神態(tài)木訥,直打哈欠,伯伯明白事情的真相了。他走出辦公室,在回廊里問道:“小咪,就在院里走走,好嗎?”

小咪搖頭,拉著伯伯直往大門口走,出了里院大門,汽車已經發(fā)動,衛(wèi)士長、護士都含笑迎了過來。伯伯伸出手點著王阿姨帶著笑說:“小鬼,你點子真多!”

望著遠去的汽車,七媽心里總算松了一口氣。

中山公園盛開的芍藥花旁,伯伯拉著小咪的手,一邊賞花,一邊講牡丹花和芍藥花的故事,小咪眨著眼睛直點頭,第一次分清了牡丹花與芍藥花的不同。隨行的一位攝影師,不記得是侯波還是誰,抓時機立即按動了快門,把這一瞬間凝固成永恒。

我與妹妹小咪相差7歲,剛進中南海時,我12歲,她才5歲。1949年因為剛進城,中南海里還沒分什么甲區(qū)乙區(qū),我開始又是住在豐澤園,與李敏、李訥等孩子一起在中南海里到處跑著玩時,小咪還未來北京。有時星期六晚上春藕齋開舞會,我們這幫孩子也跑進去玩。我們看許多姑娘排著隊等候與毛澤東伯伯、朱德爹爹、劉少奇伯伯和我伯伯跳舞,于是,我們幾個小姑娘就在白天找有空的叔叔阿姨學跳舞,到星期六晚上的舞會時,也去排隊湊熱鬧,大著膽子下舞場了。記得我與毛澤東伯伯跳舞,別管是三步四步的舞曲,總是被身材高大的他攬在懷中來回晃呀晃,像乘上大船,在音樂聲中隨波蕩漾;我與朱德爹爹跳舞,卻總有當了“白軍”的感覺,朱爹爹到底是總司令,音樂一起,他便笑吟吟地大踏步前進,而我只有后退再后退的權力,無法發(fā)揮自己學來的花步;劉少奇伯伯的舞姿很優(yōu)雅,舞步準確輕快,但是他仿佛不太會笑,話也不太多,臉上總是嚴肅的慈祥,讓人有點距離感。不是我偏心,如果在這些國家領導人中選交誼舞“冠軍”的話,恐怕非伯伯莫屬!我始終認為,我伯伯的舞姿最叫棒,只要伯伯一到場,他幾乎沒法在場外落座。他笑容可掬,風度翩翩,舞步嫻熟流暢,舞姿優(yōu)雅大方,尤其是跳“快三”時,他能帶起舞伴輕快旋轉,滿場飛舞。

伯伯沒有固定的舞伴,但他有自己的挑選。他事忙,常常是舞會開始一會兒了他才趕到。一進會場,他總是先請舞會上的“大姐”們跳,然后再與舞場內的年輕文工團員們跳。無論請誰跳舞,他總邊跳邊聊,笑聲不斷。我擠在人群中排隊,好不容易輪上我,伯伯微笑著攬住我的背,邁著輕松輕快的舞步融入舞池,“樂感挺強,跳得還行”,伯伯在我耳邊輕輕地夸獎了一句,只是還沒等我飄飄然,另一句話又跳進我的耳朵:“轉到那邊你就下去吧,讓別的同志與我跳?!蔽叶碌攸c點頭,心里卻覺得太不過癮,可也沒有辦法。

越到舞會的后半段,希望與伯伯跳舞的年輕姑娘們越多越著急,常常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看看快到結束時間了,排隊等候的人還很多,伯伯便帶上一個姑娘在舞池內轉一圈,送回原位,再與下一個姑娘跳一圈,如此一人一圈,保證每一個姑娘不失望空等。

有回一位身材苗條的年輕文工團員等了很久,好不容易輪上與伯伯跳舞,不知是因為太興奮還是太緊張,平時舞步輕盈的她,上去便腳步慌亂,不斷踩伯伯的腳。伯伯越說沒事,她心里越緊張,腳下越找不到點兒。她羞紅了臉,只跳了大半圈便對伯伯說:總理,我實在跳不了。這時,正好有位心急的姑娘迎了上前,她緊咬嘴唇,落荒而逃!

伯伯又與幾個姑娘跳了幾圈,我注意到,每回舞曲間隙,伯伯的目光都在人群中尋覓,終于,他離開排隊等候與他跳舞的姑娘們,自己走到一個角落,請出了一位姑娘。正好是“快三”的曲子,毛伯伯、朱爹爹、少奇伯伯等許多人都坐下休息,舞池里的人數(shù)頓減,舞場顯得寬敞了許多。只見那位姑娘隨著伯伯的舞步,時而如春風般輕快旋轉,時而如湖面上起伏蕩漾,兩人配合默契,舞姿優(yōu)美,吸引了眾多贊嘆的目光。我跟著叔叔隨著舞曲,正好轉到伯伯近處,只聽伯伯笑著對自己的舞伴說:小同志,我就知道你會跳好的!

我不認識這位姑娘,但我注意到她清秀的大眼睛里閃動著晶亮的淚光。噢,我突然認出來了,她就是剛才跟伯伯跳了大半圈便離開舞場的那位年輕姑娘!只不過此時她的神態(tài)與剛才判若兩人,剛才那樣沮喪,可現(xiàn)在,漂亮的臉蛋上掛滿了燦爛自信的笑容……

這是發(fā)生在伯伯五十多歲時的一件小事,十多歲的我記住了,但是,只是在四十六年之后,在伯伯百年誕辰前夕,我才真正明白了這件小事的深刻意義。

為紀念伯伯的百年誕辰,由我們親屬和伯伯身邊的工作人員發(fā)起拍攝了一部大型藝術專題片《百年恩來》。為了加強編導力量,劇組從八一電影制片廠請來一位十分擅長拍攝專題片、在國際上也拿過大獎的著名導演李嫻娟,聽說她原本手頭片約有好幾個,只要愿意出馬,稿酬十分優(yōu)厚??伤宦犝f拍《百年恩來》,連片酬多少都沒問,立即投入劇本的研究和分鏡頭本的編寫。我與她不認識,卻也奇怪,不知為什么,總有點一見如故的感覺。那天午飯后,劇組的幾位編劇、顧問一塊兒聊天,有人問及李導,為何高報酬不去到這來?

李嫻娟眼里閃爍著淚光,很真誠動情地說:“說實話,我是為自己來的,是為我自己還一個多年的心愿。記得我年輕的時候,曾在紫光閣與總理跳過一次舞,平時我跳得挺好,可等我排隊輪上與總理跳舞時,心里像揣了一窩小兔,老踩總理的腳,只跳了一會兒,我臉漲得通紅,再沒勇氣跳下去了,跟總理說了聲對不起,趕快逃下舞場。我躲進一個燈影里,真想大哭一場。我垂頭喪氣,沮喪極了,不斷在心里責罵自己沒出息、太無能,多不容易有一次與總理跳舞的機會,卻這樣大煞風景!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小同志,我請你跳舞?!姨ь^一看,是周總理站在面前!可能是因為放松了,這次我與總理跳得十分流暢,再沒踩總理的腳,總理還夸我:‘小同志,我知道你是會跳好的!’……

“那一夜,我第一次失眠了,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尊重人格:一個大國的總理,卻想到愛護一個普通人的自尊和自信,不讓一個年輕人帶著自責和遺憾離開,這是一種多么真誠寬厚的胸懷。于是,我永遠記住了這次與總理的共舞,我?guī)е屑ず妥孕牛影l(fā)奮地努力,最后走上了電影導演事業(yè)。我時常想,如果那次總理沒來請我跳舞,可能那種失敗會成為我自信心的一個最大殺手,想起來就會懊悔和沮喪,也可能就不會有今天的導演李嫻娟……”

1955年,父母和我們六姐弟的全家照。

我心里十分激動,難道她就是當年我見到的那位年輕姑娘?不,那位姑娘好像比李導個子高些,年齡還要大些,如果推算,現(xiàn)在應該七十歲左右。再說,那次我是在春藕齋看見的,而李導說的是紫光閣……其實我一細想,李導是不是我看見的那位姑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體味到了伯伯做的這樣一件小事,對一個年輕人的成長起到了那么巨大的作用!而他一生做過這樣類似的事,真像滿天的星星,數(shù)不勝數(shù),這恐怕正是為什么“人民的總理人民愛,人民的總理愛人民”這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白話,卻能引起巨大的共鳴,廣為流傳,催人淚下,有這么強的生命力的真正原因。

我在北師大女附中上學時,每次周六我先回中南海西花廳看伯伯、七媽,向他們談談學校里的事。第二天早飯后就去東城遂安伯胡同和后來的西城區(qū)機織衛(wèi)胡同自己的家看望爸爸媽媽。1955年工作以后,我還是這個習慣??赡苁且驗槲易畲?,父母之間的一些談話常常也不避諱我。

那是1959年的一個星期天,我跟爸爸前后腳回到家里,立即發(fā)現(xiàn)爸爸平常緊皺著的眉頭舒展了,滿臉春風喜氣。我忍不住問道:“爸,一定有什么事讓你高興?”

“到底是我的大女兒,一眼看穿了爸爸的心!”爸爸呵呵笑著:“我剛想告訴你媽媽呢!我調動工作的命令已經下了,下周就去內務部上班!”

“好呀!”媽媽也顯得挺高興,可我依然一頭霧水。

“秉德,你爸爸身體不太好,當那個倉庫管理科科長又太忙,他也吃不消。現(xiàn)在調到內務部機關,離家近些,工作輕松,這不好嗎?”媽媽一邊整理手邊學生的作業(yè)本一邊說。

“內務部是管什么的?”我奇怪地問,“爸爸你能干什么工作呢?”

“這是你陳賡伯伯出的點子!”爸爸一邊翻著報紙一邊解釋,“你知道我和你陳賡伯伯是黃埔軍校的同學,他為人正派仗義。是他找了內務部的曾山部長,說:周同宇對革命是有過貢獻的,身體又不太好,把他調到內務部,你給他安排個合適的工作吧。”

“爸爸,你不是1927年就脫離了革命嘛,還有什么貢獻可言?”我那時還不了解爸爸當年脫離革命的真實情況,話說得不客氣。也不怪,我此時已經入黨,在我的入黨志愿書上,我清清楚楚地寫著:“爸爸當年離開革命脫離共產黨的原因是對革命缺乏信心,有小資產階級的動搖性,找借口離開革命。說句心里話,我思想上寧肯爸爸能堅持革命,為革命多作貢獻,哪怕因此這個世界上沒有我!”

“秉德,你怎么這樣和爸爸說話?”媽媽提高了聲音,“你陳賡伯伯都說,不是只有在黨內才能對革命作貢獻的。1928年,你伯伯和七媽去莫斯科參加黨的六大,到大連被特務跟蹤,是你爸爸在吉林和哈爾濱掩護,才脫險。能保護住你伯伯,保住中國共產黨的重要領導人,就如同保護了革命的靈魂和火種,這不是對革命的很大貢獻嗎?再說,在天津時,你爸爸開的那家貨棧,是葉劍英元帥讓地下黨撥給的經費,由你爸爸經營,專門配合地下黨為解放區(qū)采購和運輸醫(yī)療器械及藥品等緊缺物資的,為此,1947年7月你爸爸還被國民黨天津警備司令部抓去關了半年牢,他除了承認是周恩來的弟弟,沒有出賣過一個地下黨員。因為敵人抓不到證據,又有你伯伯的同學常策歐等人奔走營救,你爸爸才被放出來。出來后,他沒有猶豫,立即又找地下黨員周世昌接上關系,重新戰(zhàn)斗在隱蔽的戰(zhàn)線之中……”

其實,只要伯伯不干預,我相信按爸爸的資歷和能力,在內務部安排個好一點的職務,不說高官,干一些輕松的工作,級別高一點的工作,這恐怕不會有什么問題。但是伯伯決不會容許這樣的事發(fā)生。伯伯去世后,一位知情人告訴我,當時伯伯去找曾山部長,再三明確交代:“周同宇的工作,要安排得職務盡量低,工資級別盡量低,因為他是我弟弟?!?/p>

于是,換到內務部工作的爸爸,職務仍然是很一般的。

20世紀60年代初,爸爸胃潰瘍越來越厲害,伯伯和七媽都勸他開刀,他就是不肯。因為胃痛時常發(fā)作,爸爸經常請假在家休息,伯伯安排他到外地療養(yǎng)了幾次,還請我七媽聯(lián)系當時協(xié)和醫(yī)院外科名醫(yī)吳蔚然大夫為他開刀,希望他的病盡快好起來,但他的病仍不能正常上班。當然,像他這樣身體不好需要治療休息的也大有人在,但是在伯伯那里,只有他成了問題。1963年一次開會后,伯伯留下了曾山部長,向他交代說:我弟弟身體不好,不能堅持正常上班,請你讓他提前退休。

曾山部長開始只是口頭答應著,并沒有去辦。因為按照正常情況,退休后,工資再沒有機會調整,許多在職時的待遇都會取消,一般人都不愿意退休,有些到了退休年齡的尚且希望推遲辦理手續(xù),何況爸爸還沒到退休年齡。他猜想我伯伯工作忙,一定不會老記住這件事。

然而,只要爸爸與伯伯是親兄弟的關系不變,伯伯就不會忘記這件事。

還是在伯伯的辦公室里,伯伯的表情十分嚴肅,口吻十分嚴肅:“曾山同志,我弟弟退休手續(xù)的事我已經交代你幾次了,為什么還不辦?”

“總理,最近比較忙……”

“不要找理由!你回去立即辦,你再拖著不辦,我就要給你處分了!他是我的弟弟,怎么能拿著全工資不上班呢?!”

于是,1963年6月,爸爸提前一年辦理了退休手續(xù)。

提前退休以后,爸爸的工資明顯地減少,可是家中六個孩子,除了我和當飛行學員的秉鈞外,家里四個孩子都上學,負擔很重。

那是個星期天的中午,我回到西花廳,工作了一夜的伯伯正好起床,在客廳他對我說:“秉德,你爸爸退休手續(xù)辦了嗎?”

見我點點頭,伯伯繼續(xù)問:“我堅持讓他提前退休,你爸爸想得通嗎?”

“爸爸還好,倒是媽媽有點想法?!睂Σ覛v來是實話實說。

“噢!”伯伯雙臂抱在胸前,頭略一歪問道,“說給伯伯聽聽?!?/p>

“反正,爸爸的一貫態(tài)度就是這樣,‘我一切聽哥哥的,哥哥怎么說,我就照辦?!瘚寢寘s想到實際問題,她說,如果征求她的意見,她就要說說自己的想法,現(xiàn)在四個孩子讀書,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p>

“秉德,你有沒有補貼你媽媽?”

“我每月62塊錢,交給媽媽20塊。這不是你和七媽交代我這樣做的嗎?”

“你這樣做是對的,兒女應該從小懂得為爸爸媽媽分憂。我讓你爸爸退休,你想得通嗎?”

“當然想得通。你不是常說,封建主義時代是一人做官,全家享福,一人做官,雞犬升天。我們是共產黨,是人民的勤務員,是人民的公仆,決不能延續(xù)封建主義的那一套。正因為爸爸是你的親弟弟,所以應該更嚴格,不能堅持正常工作,就不應該從人民那里拿全額工資。你是總理,你如果連自己的親弟弟都管不了,又怎么能去管理別人!爸爸退休后工資是減少了,可是這么多年來,不都是伯伯供給我們學費的嘛。如果沒有伯伯的幫助,就是爸爸工作,我們六姐弟上學也早就要向學校申請助學金了。伯伯幫了我們這么大忙,媽媽真不該有什么想不通了!”

“話不能這樣說。”伯伯搖搖頭,若有所思地說,“秉德,你現(xiàn)在已經是共產黨員了,我們共產黨人,應該凡事都要站在黨性的立場上考慮問題,越是親近的人,要求越嚴格,尤其我當總理,只有人正,才不怕影子斜!不過,從一個家庭來說,你媽媽有看法,這也是正常的、合乎情理的。她是個很自立、很自尊的女性。你爸爸就不一樣了,他是我弟弟,我們從小也是依靠伯伯養(yǎng)大,當然他從我這兒拿錢去養(yǎng)你們,他不會覺得心里有什么不安。而你媽媽卻不同,從她的角度上看,當然應該你爸爸自立,頂家過日子,總拿我的錢,她心里就覺得不踏實、不自在。”

“秉德,你給你爸爸媽媽帶個信,下星期天,讓他們一起來吃飯,我再和他們談談我的心里話。其實,我讓你爸爸退休還有一層想法。”伯伯的面部表情變得激動起來,“我們原本兄弟三人,你二伯伯早逝,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你奶奶去世那年,我9歲,你二伯8歲,你爸爸只有3歲。你奶奶臨去世前,握著我的手,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叮囑我:你的兩個弟弟還小,答應媽媽,一定好好照顧他們……我當時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拼命點頭。我答應你奶奶的話,我從來也沒有忘記。你奶奶去世后,我突然感到自己長大了,還想到了中國的一句古話‘長兄為父’。當時父親在外謀生,顧不上我們,我就承擔起了對兩個弟弟的撫養(yǎng)責任。我們相依為命兩年,直到我去東北。如今,我自己選定了這條路,就只能向前,不能退卻,只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而你爸爸不同,他身體不好,早點退休也能平安地度過下半生,也算我對你奶奶的承諾有個交代?!?/p>

我真沒想到奶奶在伯伯的心里有這么重要的位置,真沒想到伯伯除了有嚴格的黨性,對爸爸還有如海深的兄弟之情,而且他對我的媽媽、他的弟媳的心境也那么體諒,那么尊重……

“秉德,我會交代成元功他們,從現(xiàn)在起,每月從我工資里拿出200元,還是由你拿回去給爸爸媽媽。”

“伯伯,不要給那么多!我和秉鈞都工作了嘛!”

“你們六個孩子一人20元就120元了,余下的給你爸爸吃些補養(yǎng)品,他胃不好,體質也太弱了?!?/p>

“不要那么多!”一向溫順的我,這次卻有點兒像個刺猬。我清清楚楚記得那次在飯桌上,伯伯在講要請乒乓球運動員回家吃飯的事,七媽半開玩笑地說:恩來,這個月你的工資可剩幾塊錢了。伯伯略顯意外地“噢”了一聲,然后哈哈一笑,說:“行,我就對大家說,是小超大姐請你們的客?!闭媸钦f者無心,我這聽者有意,心里覺得一陣內疚和難過。伯伯400元一個月,每個月光給我們家就一半,還有其他親戚來往,給老部下補貼,總是不到月底,他已經所剩無幾,落得請客都要用七媽的工資,這多讓伯伯難為情!

“怎么?我這伯伯的錢不要,你準備讓你爸爸媽媽向組織伸手嗎?如果是這樣,我心里能安嗎?所以,用我的錢就可以少花人民的錢?!辈路鹂创┝宋业男乃迹氨?,你千萬不要覺得用我的錢心里愧疚,你要記住,我和你二伯、你爸爸都是你們的四爺爺養(yǎng)大的,我養(yǎng)你們也只是在盡我應盡的責任,這是我們周家上輩的好傳統(tǒng),希望你們這一輩、下一輩乃至永遠,也都能這樣有困難互相幫助,而不給國家增添負擔,好不好?”

1951年華章母親、爾輝母親來京時,大家同伯伯合影。

我除了點頭,還能說什么呢?

從1950年到1968年,幾乎每個月,都是由我從衛(wèi)士長成元功叔叔那兒簽字領錢:每個孩子20元,還有給爸爸30元的營養(yǎng)費。從每月105元到120元,后來每月200元,一直到1968年,我們六個孩子全部參加工作為止。

我每每拿著這些錢送回家,心里總覺著是捧著伯伯一片慈愛的感情,日久天長,伯伯的那份真摯的親情,那份對親人盡責的精神,像人類不可或缺的陽光時時溫暖著我的心扉。每當我在西花廳拿起筆在紙上寫好“今領到生活補助費120元——周秉德”之后,每當我背著裝有那些錢的布書包離開西花廳走出中南海西門的時候,每當我拿著這錢交給媽媽的時候,我總會笑容滿面,忍不住心對口,口對心地說:我真是此生有幸,竟有一位官職顯赫卻又充滿愛心的伯伯!

是的,我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是個非常不起眼的姑娘,沒有人知道我是國家總理的侄女;在我工作的單位里,除了個別領導,也很少有人知道我的親伯伯就是周恩來總理。但我卻真真實實地擁有!當然,沒有因此擁有什么特權,而是擁有了更高的人生追求,更高的人格修養(yǎng)的標準。我總在叮囑自己,永遠以伯伯為鏡子,查找自己身上的缺點,做人就要做伯伯這樣光明磊落大公無私的人……

直到伯伯去世以后,我讀著一篇篇抒發(fā)著內心真情的回憶文章,才知道伯伯、七媽他們的心胸多寬廣。

1959年八九月間,堂兄華章和他的母親來北京,伯伯聽說后,便約了時間請他們到西花廳做客。吃的是二米飯,席間上了一道紅燒肘子,是淮安菜。伯伯看到,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噢,今天還有燒肘子!”七媽連忙說:“四嫂難得來,今天的菜差不多用了我們一個月的肉食定量?!碑敃r正是困難時期,他們?yōu)榱苏写晃还枢l(xiāng)來的老百姓親戚,兩位老人竟然把他們一個月的肉食定量都貢獻出來了。

伯伯吃著飯,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對七媽說了一句:“華章剛有了小孩子,還有四嫂來,家里一下多了三口人,給華章點錢吧。”七媽答應著,回過頭來問華章哥有沒有存款。他說:“我有90元儲蓄?!庇谑瞧邒屓磕贸?00元交給華章哥哥,對他說:“這100元你拿去用。你自己的錢就不要動了,平時還是應當有點儲蓄的?!比A章哥哥看看伯伯,又望望七媽,心里感動但嘴太笨,不知說什么,只答應著收下錢。

吃過飯,伯伯有事,和大家打個招呼,匆匆走了。這時,華章哥哥看七媽還在向工作人員交代:“這吃剩下的菜晚上還可以接著吃?!?/p>

1963年,華章哥哥有了第二個孩子,正巧我們的堂哥榮慶到北京出差,伯伯特意讓榮慶去看華章一家,又給帶去了40元錢,榮慶哥還對華章哥傳達了伯伯的囑咐:“你告訴華章,兩個孩子可以了,不準再要了?!?/p>

伯伯、七媽幫過的親屬又何止這一家……

王海青是伯伯辦公室的一位秘書。1954年,國家為了培養(yǎng)提高干部的文化素質和科學技術水平,決定通過全國統(tǒng)考錄取部分在職人員上大學。這時王海青的愛人侯真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但在七媽的鼓勵和支持下,她考取了天津醫(yī)學院醫(yī)療系。1955年11月,在學校讀書的她突然接到父親病故的消息。正在她悲痛之時,接到七媽委托她的秘書張元寫來的信。信中轉達了七媽的話:“聽說你的父親去世,希望你不要太難過,把哀痛化為力量,用在學業(yè)上去。你在學習期間,經濟不寬裕,現(xiàn)托海青轉去我的工作費伍拾元,作為給你這次回家往返路費的補助,請收用,并望保重?!焙钫姘⒁虩釡I奪眶而出,她把錢寄回老家,自己全身心地投入期末考試。七媽那封充滿真情的信,她一直珍藏在身邊。

1956年8月的一天,王海青一家剛吃完中飯,七媽敲門進去說,聽說你們的寶寶要進幼兒園,會花費一些錢,我給準備一下。七媽隨手從衣服口袋里掏出80元交給侯真。王海青和侯真眼含熱淚目送七媽遠去的身影。沒有伯伯和七媽的鼓勵和支持,整整五年大學侯真是無法堅持讀下來的。

伯伯、七媽幫助過的工作人員又何止這一對?

可是對自己呢,伯伯、七媽節(jié)省了再節(jié)省,幾乎到了自虐的程度。

1960年,伯伯洗臉用的是最普通的505綠色彩條毛巾,一條毛巾洗一年,中間破了四個大洞。成元功給伯伯又買了一條505,只不過是紅條條,早晨伯伯從辦公室出來,準備洗臉去睡覺時發(fā)現(xiàn)了:“我那條毛巾呢?”

“中間破了四個大洞了,該換條新的了?!敝蛋嗟男l(wèi)士長成元功在旁邊說。

“兩頭還是好的嘛!毛巾嘛又不是外衣,只要能用就行!快給我拿回來?!?/p>

“總理,那天韓大夫不是說了嗎,您臉上毛囊之所以不斷發(fā)炎,就是因為洗臉毛巾太破、太硬,不斷摩擦引起的!”成元功叔叔以為搬出了醫(yī)生的“明確診斷”,一向尊重科學的伯伯就會服從的。

“有道理?!惫?,伯伯點點頭,只是成元功還沒來得及“得勝還朝”,伯伯一揚眉一眨眼反問道:“成元功,你說紗布軟不軟?”

“紗布當然軟。”

“好。你去請霍愛梅同志(當時我七媽身邊的工作人員)找點紗布把毛巾中間的大洞補一補,這樣毛巾又能繼續(xù)用,而且紗布洗臉軟和又不傷皮膚,既節(jié)約又保護皮膚,兩全其美,對不?”

“對!”剛剛起身的七媽正好進來,“等紗布再用破,還可以當擦腳布,不能擦腳了,還可以當抹布嘛!咱們國家還很窮,就是以后富裕了,也要節(jié)約呢!”

于是,那條用紗布補了中間,已經看不清顏色的505毛巾,又繼續(xù)“親吻”伯伯的臉……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那條毛巾,誰能相信他的主人竟是掌管一個大國經濟大權的總理,一個月收入404.80元的總理!

從伯伯身邊工作人員做的一個統(tǒng)計中,我才知道從我手中拿去補貼我們家用的那些錢的分量。

伯伯的工資404.80元。七媽的工資是342.70元。從1958年算起,到伯伯去世的1976年中,工資累積不足十七萬元,伯伯、七媽拿出他們兩個人工資的近四分之一,即四萬多元用來補助親屬和身邊工作人員。這四萬多元,從我手中送到爸爸媽媽手中的恐怕是其中的大頭!我記得特清楚,伯伯、七媽在世時經常講:他們之所以用自己的工資來補助親屬和部下,是不愿親友因困難向國家申請補助,是為了減輕國家的負擔!

那是1982年的一天,我和大弟秉鈞被七媽找進中南海游泳池(那時西花廳在維修,七媽臨時住在那里)。親子侄中我們兩個最大,她找我們去聽聽她的遺囑,從遺囑說起了往事,她說了自己“不但空前也是絕后”的牢騷:

“我在經濟問題上,我手中從沒拿過一元錢,我和你伯伯的錢,都是秘書、衛(wèi)士們管,三人小組管理。他們有賬。你伯伯死時,留下不到5000元,都交了黨費。別人死都有六個月的撫恤金,我這個一分錢也沒要!過去我和你伯伯在經濟上對你們的幫助,不是因為親屬關系而是以一個共產黨員對國家、對社會應盡的一份責任來管的。管了你們一家外,還管了國盛的媽媽、榮慶的媽媽、孫桂云等,都一直管到了死。爾輝來信說有2000元債,我用婦聯(lián)出版我的文章和詩的稿費補了他1000元,我不能全部管他,只能幫他一部分。那次秉建結婚時欠了賬,我?guī)退?00元。

“你伯伯在錢上更是不管,偶爾地在散步時問問何謙、成元功他們:‘我現(xiàn)在有多少錢?’他連‘我們’這句話都不說,只說‘我’。他腦子里沒有我,大男子主義!可見一個人的世界觀改造是一輩子的事!這是1960年前后的事,此后我向他們交代:將我和你伯伯的錢、賬分頭另記,有時到月底他只剩下兩毛六分錢!一次他和陳毅自費請《霓虹燈下的哨兵》劇組吃飯,只好用我的錢。一入場他就宣布:今天請客的是小超!不是我,我已沒錢了!這樣分頭記賬記了一年。我這人是不管錢的,今天我也算發(fā)發(fā)牢騷!我這樣發(fā)牢騷,不但空前,也要絕后了?!?/p>

我當時說:“這太難得了!七媽在我面前發(fā)牢騷。我看該發(fā)就發(fā),不要悶在心里。我不怕聽牢騷!”話說得輕松,我心里卻在流淚。七媽沒有至親,可她老人家為了伯伯和我們周家這一大家人真是沒少操心??!而她的牢騷并不是為了生活的清廉,而是伯伯的“大男子主義”!

我的父母攝于1961年。

當然,作為伯伯親弟弟的爸爸,為了哥哥,他也心甘情愿地做出了自己感情上的一些犧牲,留下了無法補償?shù)倪z憾。

樹高千尺,葉落歸根。爸爸也是個十分懷念家鄉(xiāng)的人,尤其是到了老年,特別是退休以后,我經常聽他在念叨:15歲離開淮安老家,轉眼已經四五十年了,真想回家看看!解放后,他也不止一次地向伯伯提出回家看看的愿望。有一回,那是個西花廳海棠花盛開的日子,我們一家被伯伯叫到西花廳看花。那天,春風拂面,陽光燦爛,伯伯興致很高,一家人在院里合影后,媽媽和七媽在廊前說話,伯伯和爸爸在前庭的花間散步,我牽著小妹妹秉建的手緊隨其后。

“哥哥,聽爾輝來信說,駙馬巷老家的房子太破舊了,尤其是你住過的房子,再不修就要倒塌了。淮安縣委已經說了,要幫著把房子修葺一次,先把住在里面的幾戶人家搬出來,要不要我回去一次,看看怎么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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