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偶然”
在大學里教書,便從見習助教,到助教,到講師,到副教授,到教授,一步一步“爬”上去。等熬到能寫出符合規(guī)范的論文,等搬進了三居室,也終于熬成了教授,這個時候也就兩鬢斑白,同時也就到了辦退休手續(xù)的時候。
好了,回過頭來談另外一部新文學史的編纂史吧。王宏志先生是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教授。嚴格地說,這本書,不能稱為新文學史編纂史,作者也沒有這樣的打算。這部書的副題是“從香港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限定了所談的范圍。它主要討論的是50—70年代在香港出版四部現(xiàn)代文學史。他把討論的范圍限定在:第一,地點是香港。這點很重要。他非常明確地意識到這關(guān)系到研究者的身份、地位和處境的問題。第二,是在50—70年代這個時間出版的。這個時段的香港,在與大陸和臺灣相比較所表現(xiàn)的特殊處境,是個重要的問題。第三,研究對象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在這部書中他討論的幾部文學史是:曹聚仁的《文壇五十年》,這是1955年在香港出版的,這部書現(xiàn)在內(nèi)地也有了版本[3]。主宏志把它叫做“見證的文學史”。大家都知道,曹聚仁是一位著名的“報人”,也是個作家,他跟許多作家有交往,所以他采取的寫法是“見證”的寫法,主要以他的親身經(jīng)歷和見聞為主,是一部“回憶錄性質(zhì)的書”。第二部是李輝英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這是1970年香港的東亞書局出的。還有一部是徐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過眼錄》,雖然出版在1991年,但是里面的文字寫在70年代,所以,王宏志也把它歸入這一時間段。還有一部是大家很熟悉的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有三卷,分別出版在1975、1976和1978年。記得我是80年代初期才讀到這部書的,已經(jīng)記不清楚是香港正式的版本,還是內(nèi)地的盜版本。
王宏志的主要研究思路在什么地方呢?他的重點是考察政治、社會、歷史、教育、文學,文學史理論,和編寫者自身等各種因素的互相牽制、影響,對文學史編寫產(chǎn)生的制約。也就是說,他非常注重文學史的面貌,和編寫者的身份、社會地位、生活境況、文學觀點、政治立場等的關(guān)聯(lián)。由于這部書屬于香港文化研究的課題,作者也特別注意現(xiàn)代文學史與香港這個地域的特殊關(guān)系。他提出的問題是:曹聚仁、李輝英這些作家的文學史是在香港編寫、出版的,那么,他們跟香港究竟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第二個問題,他們能不能稱為香港的文學史家?第三,他們?yōu)槭裁催x擇在50—70年代的香港來撰寫一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第四,這些作者在大陸成長,成名,他們的過去經(jīng)歷,也就是所謂“大陸經(jīng)驗”,在他們的文學史寫作中,又起到什么樣的作用?這些經(jīng)驗怎樣制約了他們的文學史寫作?還有一個問題是,他們的文學史跟同一時期中國大陸編寫的文學史有什么異同?這種異同跟他們生活的香港這樣一個地點有什么關(guān)系?—我想,王宏志先生是位頭腦清晰,善于提問題的研究者。當然任何好的研究,都是能在對對象以及相關(guān)問題考察的基礎(chǔ)上,來提出問題,產(chǎn)生進一步辨析、思考的關(guān)節(jié)點,或者是研究的生發(fā)點。
關(guān)于歷史的“偶然”,談陳平原2005年的著作《觸摸歷史與回到五四》(北京大學出版社)相信會留下深刻印象。其中講述五四學生運動那一天發(fā)生的種種細節(jié),為我們勾勒了一個與過去的描述不同的“五四”。在這個敘述中,一些偶然性的事件、細節(jié)對事情的展開起到重要作用。
可以稍稍多花點時間,來具體看看《歷史的偶然》中的一些描述。書里面談到,曹聚仁等四位作家,都不是在香港土生土長的。他們四個人都是在1950年前后從大陸來到香港。大陸與香港的封關(guān)的時間,大概是1950年的7月份。這些人既不能稱為“香港作家”,但也不能算作“南來作家”。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盧瑋鑾(她又是著名散文作家,發(fā)表散文的時候,用“小思”的名字)對“南來作家”的定義是,指那些在三四十年代因各種因素而暫時來港的作家,如茅盾、夏衍、蕭乾、戴望舒等。而李輝英等是1950年前后來到香港,而且一直留居香港,他們并沒有南來北往地來回穿梭,從1950年到香港后,就一直住下來。因此,也可以說就是“香港作家”或“香港學者”了。但是,另一方面,這些作家跟香港又都有一種疏離感,一直到他們的晚年,跟香港的文化總處在一種隔離的、不是很融洽的狀態(tài)中,并沒有能完全投入,沒能與香港認同。對這個問題,盧瑋鑾分析說,這些作家都來自于大陸,來自于文化強勢、文藝主流的大陸。因為大陸跟香港,顯然構(gòu)成一種強勢和弱勢的關(guān)系。一般在大陸有比較長寫作經(jīng)歷的作家,不容易認同香港的文化,總是在文化地位上保持一種優(yōu)勢的感覺。與這個相聯(lián)系的是,對他們在香港的現(xiàn)實處境,又會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失落感。所以王宏志說,“由始至終他們只是香港的過客,甚至是非常無奈的過客”(第28頁)。他們并沒有拋棄大陸的經(jīng)驗,而且,大陸的經(jīng)驗在他們在香港的寫作中,仍是支配性的。因此,他們的文學史著作中的文學史理念,文學史內(nèi)容,以及對這些內(nèi)容的詮釋,基本上是來自在大陸形成的那種經(jīng)驗。
雖然《歷史的偶然》分析了這幾位作家的這些共同點,但并不做一種籠統(tǒng)的、趨同的評述;而這在我們的當代文學研究中,是經(jīng)常使用的。這些作家中,有的反共立場非常明顯,非常公開,比如司馬長風。有的就不是這樣,比如說曹聚仁。原來是打算留在大陸的,但是一直到1950年,他還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給他安排什么工作,所以他有一種很孤單的感覺。王宏志的這本書引用了李偉寫的《曹聚仁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其中分析了曹聚仁為什么離開大陸的原因。曹聚仁這個人在30—40年代和國共兩方面的作家都有一些聯(lián)系,兩方面有時都把他看成朋友,但是有時候兩方面又都可能把他看成很可惡的人,對他進行攻擊。1949年5月的時候,曹聚仁一直停留在家,沒有收入,家庭陷于困境。而且據(jù)王宏志引證李偉《曹聚仁傳》的研究,他在解放初期的時候,曾經(jīng)在北大聽過一次艾思奇的演講。四五十年代大陸向往革命的知識分子,對艾思奇應(yīng)該是不陌生的。他是中共黨內(nèi)著名的哲學家,他的主要的著作是《大眾哲學》。《大眾哲學》在延安,在40年代的解放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以至到解放初期,在青年知識分子中有廣泛的讀者。曹聚仁聽艾思奇的演講,“使他猛然一驚”:“一塊磚頭砌到墻頭里去,那就推不動了,落在墻邊,不砌進去的話,那就被一腳踢開了?!保ā稓v史的偶然》第23頁,《曹聚仁傳》第333—334頁)這對于在20年代末就確定了不卷入政治漩渦,只做“一個看革命的旁觀者”的人來說,是個重要的打擊。《曹聚仁傳》認為這是他離開大陸的很重要的原因。所謂“旁觀”,就是在政治斗爭、沖突中,在政黨政治中保持某種獨立性,這是現(xiàn)代中國一部分知識分子的選擇。但這種選擇卻往往難以實現(xiàn)。他意識到在大陸繼續(xù)當一個“旁觀者”的不可能:要不就砌到墻里頭,要不就落在墻頭外被拋開了。他就懷著這樣一種人生立場,認為走了,離開大陸當一個旁觀者可能更好一些。王宏志分析了他的這種立場,與這部《文壇五十年》的選材、評述體系的關(guān)聯(lián)是有說服力的。
文學史寫作,背后總有一些他要超越、批評或糾正的文學史的影子存在。“非政治”的態(tài)度,實際上是對當時主流政治的一種抗衡,是一種政治立場。司馬長風的文學史,那種政治立場,意識,一點也不比他所反對的王瑤的新文學史弱。
在20世紀90年代,一些想“重寫”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研究者會發(fā)現(xiàn),他們試圖批評、超越的當代文學史有兩個系列:一是50年代開始建構(gòu)的文學史秩序,另一是80年代確立的以“文學性”和“多元共生”的想像所確立的文學史敘述。這增加了“當代文學史”敘述上的復雜性。
對于為什么在50—70年代的香港來寫現(xiàn)代文學史這個問題,《歷史的偶然》這部書指出,在這個期間,大陸和臺灣的歷史敘述都受到政治等外在因素的嚴重掣肘;而香港這個地方,相對來說,提供了個人意愿表達的較大空間,自由度相對要更大一些。當然,所謂的“自由度”、“表達空間”,并不是絕對的,而且是有一定的趨向性的。實際的情形也是如此。他們的文學史寫作都有針對性。實際上,文學史寫作,背后總有一些他要超越、批評或糾正的文學史的影子存在。80年代后期,陳思和、王曉明他們提出“重寫文學史”,也是出于這樣的背景。反對、糾正、超越一些文本,構(gòu)成他們寫作的重要動機。曹聚仁、司馬長風的寫作,可以看到針對當時大陸現(xiàn)代文學史,以至臺灣的一些現(xiàn)代文學史的清楚背景。特別是對于影響很大的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的針對性。當然,還有劉綬松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初稿》等。王宏志在談文學史寫作的個人意愿和自由空間這一點上,始終持一種辨析的、對“浪漫化”保持警惕的態(tài)度。司馬長風、徐的文學史雖然反復標榜一種客觀的、中立的、藝術(shù)的態(tài)度,一種非政治的態(tài)度,說他們的文學史論述,堅持的是“文學性”或“藝術(shù)性”的標準。王宏志很有說服力地指出,他們其實也表明了非常強烈的政治立場;這種“非政治”的態(tài)度,實際上是對當時主流政治的一種抗衡,是一種政治立場。我們讀司馬長風的文學史,那種政治立場,意識,一點也不比他所反對的王瑤的新文學史弱?!稓v史的偶然》的第一章,標題是“(非)政治論述”,從一個方面,我們可以理解是辨析那些“非政治論述”的“政治論述”性質(zhì)。80年代中期的“文學自覺”、“回到文學自身”的文學“非政治”潮流,也可以看到它的政治涵義。王宏志的第一章的標題,有點類似于特里·伊格爾頓《20世紀西方文學理論》最后一章的標題:“結(jié)論:政治批評”。王宏志和伊格爾頓其實都在說明,不必把政治拉進文學理論(或文學史),“政治從一開始就在那里”。伊格爾頓說,這個標題“并非意味著:‘最后,一個政治的代替物’;卻意味著;‘結(jié)論是,我們已經(jīng)考察的文學理論具有政治性。’”(第213—214頁)如果王宏志先生允許我們代他仿照這種語式說話,那就是,“(非)政治論述”“這個標題并非意味著:‘文學史,政治的代替物’;卻意味著,‘我們己考察的文學史具有政治性?!碑斎唬罢巍边@個詞,不應(yīng)該做很狹窄的理解;“我們用政治一詞所指的僅僅是我們組織自己的社會生活的方式,及其所包括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所謂“純”文學理論,所謂純粹以“文學性”、“藝術(shù)性”作為標準的文學史,如伊格爾頓說的,只是一種學術(shù)神話。確實是這樣,文學理論,文學史,這些與人的意義、價值、語言、感情、經(jīng)驗有關(guān)的論述,必然和更深廣的信念密切相連,這些信念涉及個體和社會的本質(zhì),個體和社會的關(guān)系,權(quán)力的問題等等。它們怎么能保持“純粹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