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紅杏尚書

太平盛世，玩和做事都要盡興

1024年，湖北安陸的宋家兩兄弟參加科舉爆出大新聞。哥兒倆同時考中，殿試時弟弟考了第一名，也就是狀元；哥哥第三名，為探花。

不過，張榜時又飛快傳來另外的消息，這個后續(xù)新聞也很有趣：根據禮部呈報，兄長在鄉(xiāng)試、會試時都拿的第一，當朝拍板的是劉太后，她從三綱五常角度認為弟弟的名次不可以排在兄長前面。于是以“長幼有序”的理由改取哥哥為狀元，使其連中三元，弟弟則被下擱到第十名。但北宋官場及學界仍將宋氏兄弟倆稱為“雙狀元”。哥兒倆祖籍河南雍丘，在湖北安陸長大，二人少年得志，老家還為他們建塔以作紀念——狀元雙塔坐落在今河南省民權縣雙塔鄉(xiāng)雙塔集村。

現(xiàn)在說說這位本為狀元卻被降為第十名的弟弟：宋祁生于998年，他高考成為隱名狀元后，最初被分配去復州做軍事推官，調進中央部門后基本上是一路攀升：國子監(jiān)直講、太常博士、龍圖閣學士、史館修撰、知制誥、工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等。但哥哥宋庠官運更好，后來做到了宰相。當時，兩兄弟齊名，社會上普遍認為小宋不如大宋通達顯赫，原因是小宋性格散漫、生活腐敗。其實呢，小宋的干練、見識、文章等通通比哥哥強，大宋性格嚴謹，在現(xiàn)在看來差不多沒有什么建樹。

但宋代那會兒有新的游戲規(guī)則：士人開始追求中庸和規(guī)矩，對有個性的官員頗有些嗤之以鼻，這與宋代由宰相班子集體領導的政策不無關系。宋祁的官越做越大的過程中，他找樂子、搞享受的癮頭也越來越足，而他生活的時代，也正是真宗、仁宗的所謂太平盛世，政府抑制軍政方面的冒險而鼓勵生活方面放開。宋祁喜歡郊游、K歌，還“后庭曳綺羅者甚眾”，也就是養(yǎng)了無數(shù)的婢妾聲妓，他及時行樂、要玩到底的生活態(tài)度，讓同時代的大玩家張先都不能匹敵。

陸游在他的《老學庵筆記》里記載道：宋祁好客，經常在家里鋪開流水席，宴請各路衣冠。他家的會所簾幕重重，里面燈火輝煌，歌舞相繼，客人們也前赴后繼地前去飲酒歌舞，如果里面偶然有酒鬼揭開幕布，便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天都亮了！因此，宋祁的府邸有個外號叫作“不曉天”。

生活奢華、風流浪漫，再加上我行我素，在保守者看來真有點玩過頭了，但這樣的情況，在宋朝還真是稀疏平常，哪個朝代搞改革時不是這樣呢？仁宗皇帝外放宋祁到四川做一把手時，也有嚴謹?shù)拇蟪继岢龇磳σ庖娬f：“成都人民的風格很是喜歡吃喝喲，宋祁也貪圖娛樂，他去成都會忘乎所以、不理政事，恐怕不合適呢?！钡实廴匀慌鷾仕先?，好像朝廷要的就是腐敗，要的就是不作為。其實，對于蜀中人民的貪玩，政府是很清楚的，當年宋朝軍隊剛打下后蜀都城成都不久，蜀地百姓立馬忘記了前朝，又開始了娛樂。每逢集市，民間的大型游宴此伏彼起，政府開始還在外派兵警戒觀察，維持秩序。后來認為因勢利導更利于和諧，張詠出知益州那陣子，曾采取主動參與的態(tài)度，甚至組織游宴，與民同樂。大臣韓琦曾表揚張知府說：“蜀風尚侈，好邀樂。公（即張詠）從其俗……后人謹而從之則治，違之則人情不安?！币痪€高官們的治蜀態(tài)度如出一轍。

果然，宋祁到了任上后，發(fā)現(xiàn)成都一帶很是富饒，市井之中非常熱鬧，官員家里歌舞升平，感覺如魚得水，他不但帶頭吃喝玩樂，還創(chuàng)設了很多新項目，將成都的文化旅游業(yè)推上了全新的高潮。從張詠開始，經宋祁，形成了歷屆成都的一把手都帶頭搞文化旅游的格局，蘇軾在他的《次韻劉景文周次元寒食同游西湖》一詩的自注中說：“成都太守自正月二日出游，謂之遨頭，至四月十九日浣花乃止?！薄磕晷履觊_始，領導們就帶領百姓開玩，一玩就是兩個半月，爽啊。

宋祁也不是玩了白玩的所謂空頭耍家，用成都話說就是不玩假打，在吃吃喝喝之余，他以一個知識分子的眼光和趣味，遍訪民間、實地考察，記錄四川諸多物產，寫了一本極有歷史價值的《益部方物略記》。他很認真地記述烹飪原料，蔬果類、水產類、調料類等分別仔細講述它們的產地、生長形態(tài)及來龍去脈，還認真記錄了口味特征和當時的烹調方法，使現(xiàn)在的烹飪愛好者都還能較完整地了解那時的烹飪原材料。但我認識很多喜愛川菜的朋友，卻沒聽說過宋祁的這部書。這很遺憾！

紅杏枝頭春意鬧

《木蘭花》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

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木蘭花，唐教坊曲，《金奩集》入“林鐘商調”。《花間集》所錄三首各不相同，都是以韋莊詞為準。全詞五十五字?！蹲鹎凹匪浗晕迨煮w，北宋以后多遵用之。若名《木蘭花令》的，《樂章集》將其歸入“仙呂調”，前后片各三仄韻，句式也與《玉樓春》全同。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

東郊的風光一天比一天美，水波如絹，迎接船槳。

這是寫景的名句。古人活得很仔細，春風從東邊來，東城春早，他們寫踏青的詩文常常先放眼東郊，如同詠花也往往先想到“南枝”，南枝向陽花先開?！皾u”字有動態(tài)顯露，當代詩人梁建也寫過“早晨一寸一寸醒來”，使人感覺得到時間正在大地上經過、在生活中經過?！翱e皺”是縐紗，一種有褶的細紗布料；“棹”，船槳，此處指船，水波層層散開，與春光漸漸來臨對應。古人對大自然用情細致，值得我們細品。

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楊柳的綠煙飄溢出早晨的涼意，枝頭的杏花們卻傳出春意的吵鬧。

綠楊對紅杏，曉寒對春意，輕對鬧，煙外、枝頭是這些情景的著落處，如同畫布。宋祁因此句被張先等人炒作出了“紅杏尚書”的美名，后來參與炒作的有清代的李漁和王國維，都著眼于一個“鬧”字。李漁（反方）說“鬧”字極粗俗，且聽不入耳，不應該出現(xiàn)在詩詞中（《窺詞管見》）。而王國維（正方）則認為“鬧”字鬧出了詩詞的大境界（《人間詞話》）?，F(xiàn)在大學中文系教師都對“鬧”字豎大拇指，都是王國維的好學生。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人生啊惆悵太多，快樂太少，忽視小小的歡樂，那錢再多也沒意思。

浮生，即人生，天天功名利祿，故有“浮生”“長恨”之感。讓人想起此句可能來自李煜詞中“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句?！耙恍ηЫ稹鳖愃频恼f法歷史上出處太多，此兩句很平庸，我只是感嘆：玩這個的，一是相當熱愛生活，二是錢也太多了啊。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讓我為你舉杯，勸勸失去的時光，也讓夕陽一直照亮我們身邊的花兒吧。

這首詞的寫作背景不能確定，但我仍愿意把此處的“君”字當成陪宋祁郊游玩樂的女子，原因是宋祁人品風流，生活得很是香艷，“紅杏尚書”的綽號可不是僅憑一首詩就能獲得的。那么“紅杏枝頭春意鬧”不只是寫了春日杏花的歡欣景色，還記錄了宋尚書與某女子飲酒調情且流連忘返的場景。甚至，我懷疑，他當時的詩友同僚讀完后，沒準都要會心一笑的。

早先，歐陽修推薦宋祁參與編修《新唐書》，歐陽修總編，宋祁做副總編，那可是個大活兒，是國家超級重點工程。其間宋祁一度外調為亳州太守，他“出入內外”都把稿件隨身攜帶，工作很認真。

《曲洧舊聞》說，他在成都當一把手時每晚還開門垂簾燃燭工作到深夜。不過，他在家里的加班工作是比較奢華的：在兩炷巨大的燈燭下，侍女丫鬟環(huán)繞身邊，幫他和墨抻紙，遠近都知道是尚書在編修《唐書》，看上去像神仙一般，讓遠眺的成都市民羨慕不已。

有一天，成都城中飄起了非常大的雪花，宋祁叫人添加簾布，點燃巨大的火燭，燒起大盆的炭火，姬妾們紛紛環(huán)繞左右侍候。宋祁磨墨濡毫，將紙張展開，靜靜地書寫唐朝某人的沉浮功過。寫了很久，有點累了，他停下筆，環(huán)顧身邊的美人，問：“你們以前大都在其他人家呆過，可曾見過哪位主人有我如此刻苦用功的？”美女們都說沒有見過。其中有一位來自皇室宗族的女子，宋祁問她：“你家的那位太尉遇此天氣，是如何打發(fā)的呢？”美姬答道：“他呀，只不過是烤火喝酒，叫人家唱歌跳舞，中間再穿插點雜劇，直到喝得大醉為止，哪里比得上尚書您這般有事業(yè)心?！彼纹盥犃耍瑪R筆大笑說：“這樣也很安逸??！”馬上叫人拿走硯臺紙筆，擺上菜肴美酒，和姬妾們喝酒唱曲，快活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