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
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閑事。所以,面對舊友的逝去,我們用力地告別,只為更好地再見;面對至親的亡故,我們隱忍著哭、辛酸地笑,只為跨過坎去,負重前行;面對故土的困境,我們眼里有愛、心中不懼,只待陌上花開緩緩歸來之時。轉念一想,世間事,又有哪一件事是閑事,樁樁件件,千絲萬縷,都是為了生,為了向死而生。
每一次告別,都請用力一些
很多時候,我們都不會意識到,
我們期待著的明天,并不一定會如期而至。
——桌子先生
一
2020年1月18日下午,我和柯杰一起從澳門國際機場飛往武漢。
柯杰是我讀高中時的好朋友,我們相約寒假在澳門游學了一周。游學行程安排得很緊湊,我們壓根沒有時間關注新聞,好像一切還是原來的模樣。直到登機前,通過澳門機場的電視屏幕,我們才第一次接觸到武漢發(fā)生疫情的消息(當時還沒有被稱作COVID-19)。
“武漢的游客需要測量體溫了?等會要從武漢轉機,我們去買兩個口罩吧?還是注意點比較好?!?/p>
“??!有必要嗎?再說,機場哪里有口罩賣呀?”我想當然地回答。
由于屏幕上只提示,來自武漢的旅客需要測溫并申報健康狀況,我當時的反應和很多人一樣,選擇了輕視:因為從來不戴口罩,突然之間多少有點抗拒心理;再說,肺炎是什么牛鬼蛇神,從小到大,從未得過大病的我,身體素質好著呢,不怕!
未曾想,在這簡短的新聞報道背后,竟藏著一個可怕的病毒。
幾經波折,柯杰在便利店買到了兩個醫(yī)用口罩。我們沒有立刻使用,到達武漢天河機場后才戴上。拿完行李后,我要趕去火車站坐高鐵到宜昌,而他則等候兩小時后飛往北京的航班。1月的武漢,沒有飄雪,但空氣涼颼颼的,寒風刺骨,我們裹緊了羽絨服,開始懷念澳門溫暖如春的天氣。
柯杰送我到機場二號地鐵線,反復叮囑我全程戴口罩,在高鐵上也不能摘。照例,我給了他一個擁抱,告訴他,過完春節(jié),我和媽媽準備去北京旅游。
“到時候你可要好好招待我呀!”
“那還用說嗎?高中時可沒少在你家蹭飯,哈哈哈!”
“嘿嘿,地鐵來了。那我走了哦,拜拜?!?/p>
他朝我揮手再見。我站在即將高速行駛的地鐵里,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身影,眨眼工夫淹沒在人海,不見蹤影。
二
“嘿,柯杰,你好嗎?”
1月18日晚11點,我回到宜昌后第一時間就想給柯杰報個平安,小區(qū)發(fā)出了管理指示,我開始了為期兩周的居家隔離。
1月23日,武漢封城抗疫,而距離武漢不遠的宜昌,也采取了封閉管理的措施。我不由得擔心起身在北京的他。9點10分,柯杰發(fā)來消息:精神很差,時不時犯惡心,在家測體溫37.8 ℃,發(fā)燒了,打算去醫(yī)院做核酸檢測。
1月24日晚7點整,我接到了柯杰的電話。他說檢測結果為陽性,我一驚,但他卻寬慰我,不用擔心,年輕能扛過去的;接著又反復叮囑我,注意自己的身體情況等等。驚詫之下,詢問、安慰、關心的話如鯁在喉,堵在了電話這一頭。
1月26日上午8點,手機再次響起,柯杰來電。我急忙接起,耳邊傳來的卻不再是熟悉的男聲,是柯杰的媽媽。
“昨晚九點多,他的病情急劇惡化……開始只是不停地咳嗽,后來呼吸竟然越來越困難……哎,這個孩子!叫來值班醫(yī)生檢查后,發(fā)現(xiàn)肺部器官出現(xiàn)衰竭現(xiàn)象,趕緊插上呼吸機轉入ICU……現(xiàn)在他心率基本穩(wěn)定,但還是處于危險狀態(tài)……”
“本來……本來昨天晚上就想告訴你的,柯杰這幾天也在擔心你會不會被感染。阿姨怕影響你休息,還是決定上午告訴你……洋洋,不管怎樣,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你的隔離期還有最后幾天,堅持住。醫(yī)生說,柯杰這個年紀,治愈希望還是很大的。我相信……相信他在北京這邊一定可以治療好的……”
我已經記不清楚那通電話是怎么結束的了,等反應過來,淚水早已決堤。
我哭著告訴媽媽,柯杰被感染了。我開始語無倫次地說著我的猜測:可能是他在武漢滯留的時間比我長,我離開后他在機場被其他人感染了;可能他在飛機上被感染了,因為飛機是個相對密閉的空間,身邊的乘客不是每個人都戴口罩……說到口罩,我又想起來,我那個口罩還是他給我買的。當初輕視疫情的我安然無恙,重視疫情的他卻危在旦夕。
1月31日,1月的最后一天,柯杰走了,我最好的朋友柯杰走了。
三
“嘿,柯杰,你還好嗎?”
時光荏苒,春回大地,距離我們上一次告別,已是三月有余。
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我還是會在不經意間想起你,有時是看見某個像你的背影,有時是路過以前高中一起學習的咖啡店,有時是待在一起做過社會實踐的圖書館,有時是漫步在我們一起跑過步的江邊……
還記得以前的我是個書呆子嗎?你總是監(jiān)督我在學習之余要鍛煉,不要屁股不離凳子,執(zhí)拗地拉著我一起打羽毛球,跑步和游泳。還記得高二那次迎新晚會嗎?我們都當選了主持人,我穿著優(yōu)雅的淡紫色禮裙和高跟鞋,化著現(xiàn)在看來十分笨拙的妝容;而你一身帥氣西裝,將頭發(fā)梳成大人模樣……我在后臺一遍遍過稿子,你叫我?guī)湍阆瞪项I結,身高1米85的你摸摸我的頭,笑著對我說:“學霸,看這點詞把你緊張的?!蔽覠o話可說,翻了你個大白眼……當然,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合影嗎?我記得你想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又怕我罵你,就把手偷偷懸空著,拍照效果像是搭在一起……事后,我還笑了你好久。唉,少年時期的感情就是如此的簡單與純粹……
我還是會不自覺地點開你的微信朋友圈,從頭看到尾。你的動態(tài)停留在1月27日,一張在病床上吃飯的照片。你說道:“今天是我愛吃的雞腿飯,辛苦護士姐姐和醫(yī)生的悉心照顧了,我好想念大家呀!”
我也很想念你呀,柯杰。我多希望我的微信消息框里還能夠跳出你的信息,哪怕是一個字也好!然而,你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四
“嘿,柯杰,你在那里還好嗎?”
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說:“被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蔽也幌胱屇慊钤谖业挠洃浝铩.斈愠蔀檫^去,成為歷史,無可避免地,你的眼,你的口,你的身形,你的微笑,你我之間的記憶……所有的你都會變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我想象出的最完美的柯杰??蛇@個柯杰,并不真實,是我對遺忘的無奈妥協(xié)。
記憶會撒謊,可真心不會,我還有一顆熾熱的心。雖然無情的病毒劫走了你,但你仍然活在我的心中,生生不息。
坐在名為“生命”的列車上,人們來來往往。有些人在最快樂的時光陪你嬉笑打鬧,此時,列車外是最美的風景;有些人陪你走完最艱難的一段,此時,列車正行駛在漆黑的隧道中,暗無天日;有些人只停留一天就匆匆離開,你和他們話不投機;有些人對你來說十分重要,可他們卻突然被名為“命運”的列車長告知,下一站必須下車……
我們總會遇見新的人,也會在不經意間沉痛地告別某一位很重要的人,人生就是一場不斷遇見又不斷告別的旅程。學會珍視家人、朋友和所擁有的一切,反復叮囑自己,每一次告別,都請用力一些。
每一次用力地告別,是為了永別時的不留遺憾。
每一次用力地告別,是為了下次更好地遇見。
劉洋 1998年生,湖北宜昌,哲學與法政學院本科生
世界以痛吻我 我卻報之以歌
1月17日 晴
今天已是從學校返回武漢的第六天了,不知不覺,日子也逐漸將近年關。與往年沒有什么不同,一家五口人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晚飯。這次的團聚甚至有些太過美好。為了慶祝我的成績,家里做了一桌子好菜。飯后,開始了家庭自制卡拉OK:“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這首《北京的金山上》是爺爺?shù)哪檬智?,今天他特別盡興,特意多唱了一遍。除了電視中播放的幾例不明原因肺炎的消息,一切都漸漸有了年味。
1月24日 雨
今天是除夕夜,或許這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除夕夜了,都說除夕夜要吃一頓像樣的年飯,可裝進我身體里的只有淅淅瀝瀝的雨滴。下午收到了醫(yī)院打來的電話,傳來的是爺爺去世的消息,從來沒有一種電話鈴聲比今天的更凄冷,也沒有任何一天比今天更難熬。還記得幾天前的晚上,爺爺突發(fā)高燒39度。我第一次意識到,電視中報道的新冠肺炎就在身邊。從那天起,我便隔離在了自己的房間,通過電話和網絡了解外面的世界。我家處于武漢市最中心,毗鄰武漢市肺科醫(yī)院、武漢市同濟醫(yī)院、武漢市第一醫(yī)院。爺爺去世時是武漢最艱難的時刻,床位吃緊,救治方案不足,許多武漢人都在通過“漢罵”來與之抗爭??纱蠹倚睦锒记宄@些也都無可奈何,網上針砭時弊的言論其實也只是一個宣泄口,畢竟在與自然的相處中,人類的力量不是萬能的。今天能做的,只有等待雨停。
5月1日 多云
武漢解封了,我也解封了,和幾個哥們約著去球場酣暢淋漓地打了一場球,還是熟悉的感覺。新增病例看到了久違的“0”,可每個武漢人心中都不會忘記累計病例的五位數(shù)。羅斯福曾說過:“真正讓我們感到恐懼的,往往是恐懼本身。”武漢回暖的生機、武漢人重新過上的正常生活都成為了我們心中的暖陽。正如天氣一般,這座城市或許還沒有撥云見日迎來晴空萬里,但所幸烏云已散。人類的力量雖不是萬能的,但卻是堅強的。正如那句話: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我的經歷不算幸運,但也深知這個世界有更多不為人知的、比我更加不幸的人。不論是個人,或是這座英雄的城市,抑或是一個國家,“身世浮沉雨打萍”才是磨煉所在。敢為人先,追求卓越是武漢精神,也是每一個武漢人的使命。這場戰(zhàn)“疫”或許并沒有徹底結束,不過恐懼已經消失了,這是每一個抗疫人的戰(zhàn)果,也是我們的光芒。
聶希捷 2000年生,湖北武漢,商學院本科生
2020春
再見,再見
1月9日,我從上海出發(fā),坐上了開往武漢的高鐵。整個路程都與往年無差,那時的武漢也看似跟從前沒有區(qū)別,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我們直接打車去了武漢武警醫(yī)院,生病的爺爺就住在那里。這是我自暑假回去后第一次見到他,只間隔了五個月,但是爺爺?shù)淖兓?。在我的記憶中,爺爺?shù)纳眢w一直還算健朗,如今卻瘦得嚇人,雙頰深深地凹陷下去,精氣神更是遠不如從前。爺爺看見我的第一眼就濕了眼眶,急急忙忙地抓住了我的手,說還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我卻根本沒有意識到情況有多嚴重,在我的觀念里,有什么病是現(xiàn)代醫(yī)學治不好的呢?所以我只是開玩笑地說著,怎么會呢。當時正處疫情初期,零散的案例并未引起我們的關注和警惕,有老爸和哥哥在醫(yī)院陪著,我便去市區(qū)找我同學盡興地玩了兩天。市里有逛街的,吃飯的,非常熱鬧,一切都像往年一樣,人們都沉浸在迎接新年的喜悅里,沒有人意識到,病毒已在暗處露出了爪牙……
1月23日,武漢封城,抗疫的形勢已然刻不容緩。我與家人雖身在武漢,但是所經歷的也如大多數(shù)人一樣,居家抵御病毒入侵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力所能及的事情。此時爺爺也已經被我們接回距離市區(qū)五六十公里的鄉(xiāng)下。與武漢緊張的狀況相比,老家狀況較為緩和。只是因為封城,村口被封住,街上的店面全部關門,村長挨家挨戶地通知不允許出門,更不能串門。雖是如此,我們自己家里人還是過了個挺好的大年三十。爺爺?shù)臓顩r似是好了很多,與我們一起圍坐桌旁吃年夜飯,給小輩們都準備了新年紅包。如往常的每一年一樣,爺爺笑容慈祥地把紅包交到我們手上,仿佛未曾生病一般。這個夜晚屋外風雨滿城,但對我們家來說,是個再安寧不過的夜晚。
沒有人想到,變故會來得如此突然。1月26日,早上8點左右,我突然被奶奶的哭聲驚醒,意識到情況不對,來不及細想馬上沖到爺爺房間。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我愣愣地看著爺爺,他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一般,但是家人卻都在哭。我恍恍惚惚地過去拉著爺爺?shù)氖?,一遍遍地叫著爺爺,得到的卻只是一片靜默。爺爺再也沒有睜開眼睛給予我任何回應。
還來不及接受這個事實,家里人已經開始準備后事。我陪著奶奶,幫家里人干活,努力克制自己,讓自己沒有時間去想、去難過。正處疫情期間,道路都已封鎖,能夠到場的親戚寥寥無幾。下葬的時候,大家都戴著口罩,卻難掩眼中悲傷。有個伯伯流著淚說:“要不是因為現(xiàn)在這個情況,全家一定都會回來的。”在我老家,老人去世是喜事,要大辦宴席,吃大肉。今年不行,現(xiàn)在這個情況,無法按照慣例操辦。
2月3日,葬禮結束,一切恢復了,唯一的區(qū)別,是爺爺房間里再也沒有傳出電視的聲音。這些天,我總是控制不住地想起曾經看到的一句話:“他變成了一座小小的墳,后來沒人送我到村口趕車,沒有人偷偷用一張舊舊的布裝著幾張嶄新的零錢放在我的小書包里?!蔽铱桃饣乇苋ハ霠敔?,也沒有送爺爺去火化,下意識地說服自己:爺爺還在醫(yī)院而已,等他康復,就會回來。
懷念,懷念
我時常沒事就陪著奶奶,奶奶每天都會哭。爺爺奶奶是娃娃親,在一起超過了七十年。爺爺在的時候,所有電器都不會讓奶奶來操作,這些對奶奶的寵愛,導致現(xiàn)在奶奶甚至不會使用電器?,F(xiàn)在這個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從怎么開電視、怎么用電飯煲開始,一步步教起。但奶奶至今也未完全從悲傷中走出來,幾十年的感情怎么能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來淡化?在老家待了快三個月,我已經快忘了當時大家是怎么度過那個時期的,只記得在那一段時間,家里人時常避開奶奶提起爺爺,父輩們會回憶兒時與爺爺經歷的事。好多人都說,奶奶很有福氣,爺爺雖然在這個時期離開,沒法把葬禮辦得特別隆重,但是把我們都留下來陪著奶奶,這是爺爺留給我們全家的愛與溫暖。

程彬潔的爺爺正在給奶奶理發(fā)
雖遠離市區(qū),但疫情的動態(tài)也始終牽動著我們的心。從看著新聞地圖各省慢慢從白到粉到橘到紅,到經歷了舉國之力又由紅到白,最后終于等來了宣布清零的好消息。武漢是封城最久的城市,遠離商場和游樂園,也暫停上班與上學,大家這段時間都無法按原軌跡前行,于是打魚、干農活成了我們在鄉(xiāng)間的常態(tài)。其實我真的很喜歡這段日子,除了疫情之外沒有太多壓力和煩惱,有的只是想著如何消磨時間。這種狀態(tài)讓我夢回那個初高中待在老家讀書、由爺爺奶奶來照顧的時候,勾起了我太多兒時的美好回憶。
4月8日,武漢迎來解封,各省的疫情都已得到有效控制,我們終于動身前往深圳,從前設置的層層關卡都為我們敞開大門,整趟路程,暢通無阻。來時大雪紛飛,離開時春暖花開,這是過得最久的一個年。看著車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我突然感到一陣遲來的害怕,害怕隨著我的長大,身邊的親人好友會一個接著一個地離我而去。但是花開花落終有時,相逢相聚本無意。人生在世,本來就是在不斷的收獲與失去中成長,做好眼前事,珍惜當下人才是最重要的,切勿等到幾十年之后來一句悔不當初。
在2020年的春天,也許有很多人都和我一樣有所失去,親人的驟然離去、職業(yè)的短暫擱置、機遇的擦肩而過,一次次敲擊著我們。但是我們也定能有所收獲,對親人更加沉甸甸的孝心,對事業(yè)更加堅定的決心,對未來更加明朗的信心。它們就像4月8日的武漢,充滿希望,蓄勢待發(fā),一切都將朝著更加光明、美好的方向,繼續(xù)前行。
程彬潔 1998年生,湖北武漢,生命科學學院本科生
我們從未放棄
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原有的秩序。
我的家位于湖北荊州——那座著名的三國歷史文化名城;如今它再一次見證了歷史,面對病毒攻擊顯得猝不及防。
我在湖北,心亂如麻。
放寒假回到家中后,我有一點小感冒,喝了幾天的藥還是沒有明顯好轉??粗侣勆衔錆h的疫情,我隱約地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在途經武漢的高鐵上感染了病毒,于是強烈要求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疫情暴發(fā)不久,醫(yī)院的應急措施并不十分完善,只開設了一個發(fā)熱門診???。門診是臨時開設的,所以不在醫(yī)院的正式大樓內,只是一個面向戶外的小房間。房間里只有兩個醫(yī)生和兩個護士,可像我一樣焦急等待檢查的卻有幾十號人,隊伍一眼望不到頭,從門口一直蜿蜒到了停車場。
風很大,溫度很低,本來就發(fā)著燒的我在冷風的裹挾中站了兩個多小時,意識開始迷迷糊糊,胃里一陣陣地難受。我一點都不覺得現(xiàn)在是白天。幸好有父母陪在身邊,雖然疲憊焦慮但也堅持了下來。拍過CT,抽了血,拿過檢驗報告,我們繼續(xù)排隊,等著醫(yī)生來分析病情。我看向遠處的房間門口,門內散發(fā)出的光亮給我了一絲溫暖的力量。
前面的隊伍中突然有了一些躁動,一個排隊的病人突然暈倒,躺在冰涼的地上。不一會兒,全副武裝的醫(yī)生將他用擔架抬走。周圍人皺著的眉頭愈發(fā)鎖緊了。我開始拼命回憶之前是否和前面的病人有過接觸,本就不暖的手腳越發(fā)冰涼,不是很清醒的腦子也愈加混亂,仿佛掉進了一個冰窟窿。會不會他是這個病毒的感染者,所以才暈倒了?我本能地緊緊抓住爸爸的手,指節(jié)泛白,跟醫(yī)院的墻面一樣。
怕呀,這次真的怕了。
我沒有經歷過太多的挫折離別,所以被突如其來的恐慌直擊心臟。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感染上病毒后將會怎樣。我會再也吃不了好吃的東西嗎?我以后只能穿著病號服嗎?我會咳嗽到撕心裂肺嗎?那個戴上呼吸機的會是我嗎?那個躺在ICU的會是我嗎?我會再也站不起來嗎?我……生命……我……不!
突然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握住,一股暖流涌進了我的心房。有個慈祥的聲音好像在說,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啊,原來是爸爸的手、爸爸的聲音。我在一陣胡思亂想后漸漸冷靜下來,卻仍心有余悸。其實真正的恐懼來自未知,此時此刻,我要堅強起來,直面恐慌,不能放棄和逃避。
不久后,人群的吵鬧慢慢平靜,繼續(xù)漫長的排隊等待。
終于輪到我了,小房間里意外地有些暖和。
萬幸,我只是普通的感冒。那時,醫(yī)院里的基礎藥物儲備緊缺,為了把資源留給最急需的病人,我決定自行購買藥物。醫(yī)生囑咐著要注意休息、注意飲食,我用心聽著,對上了他的眼睛:那布滿的血絲,是疲憊的溫柔。
我看著他鎮(zhèn)定沉穩(wěn)的微笑,突然鼻尖發(fā)酸。
這場疫情突如其來,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的豈止是我們?醫(yī)生所承受的又何嘗不比我們多呢?在最開始、最艱難的時候,防護服不夠,人手不夠,藥物也不夠,醫(yī)生和護士們還要承受來自各個方面的壓力??伤麄兌际乔G楚大地上最溫柔的人呀。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想過逃避;醫(yī)者仁心,他們迎難而上。
那天,曾經給我做過手術的醫(yī)生姐姐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即使赤身肉搏,我們也從未放棄?!备缴系恼掌撬男θ?,明媚溫暖的深情溢出了手機屏幕。這就是白衣天使呀,我的眼中瞬間升騰起了霧氣。我看到了繁花似錦的春天。
當天下午,那個簡陋的臨時小門診外搭起了帳篷御寒,擺上了供病人休息的椅子,也增配了護士隨時處理突發(fā)情況。幾位發(fā)熱門診的醫(yī)生也能輪個班,吃口熱騰騰的飯菜了。
隨著武漢情況的進一步惡化,這座擁有1100萬常住人口的城市宣布封城,世界衛(wèi)生組織接受采訪時也說道:“武漢的管控措施,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緊接著,湖北省其他的城市也隨之封閉。
可是疫情卻沒有給我們喘息的機會,反而越發(fā)放肆;不僅湖北武漢,全國各地大規(guī)模的感染病例激增,導致醫(yī)用物品嚴重短缺。我刷著微博上的時事新聞,不禁聯(lián)想到各個醫(yī)院的爆滿和醫(yī)生們的疲憊,同時想起了上午的那雙眼。我不斷幫身邊的醫(yī)生朋友轉發(fā)他們急需物資的求救,也擔心著自己家里必須到崗工作的親人,竟忘記自己還有病在身。我看了整整一個晚上,越來越焦慮,本來就重的黑眼圈又深了一些。
我們直面恐慌,我們從未放棄。
1月23日,武漢市決定建設火神山醫(yī)院,2月2日交付,3日收治;雷神山醫(yī)院2月8日交付使用。國家各項反應及時,集全國的力量馳援湖北,從各地派來了援鄂的醫(yī)生。定向支援荊州的是海南和廣東的白衣天使們,這無疑是一束希望的光芒。正是在這種危難的時候,我們才更能感受到全國人民襟袂相連的拳拳之心。
我們從未放棄,相信疫情過后,陽光依舊明艷;我們將永遠滿懷感激,以積極的心態(tài)去面對生活中的磨難。感謝曾經的磕磕絆絆,使我們更加堅強地渡過難關,爬到山頂俯瞰大好河山。
愿一切平安!
陳婷婷 2001年生,湖北荊州,商學院本科生
56天
2月3日
離家第119天,在上海隔離第1天。
早上8:00,我拉開厚重的窗簾。天空陰沉沉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在本該熱鬧繁忙的時間顯得尤為冷清,只剩街對面的香樟樹,與我相對無言。
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剛從美國游學歸來,同行的小伙伴們陸續(xù)返回家中,因為武漢封城,我這個武漢伢無法踏上回家的路途。沒法,我只能先在上海的酒店自我隔離,期盼著這場疫情盡快過去。
2月8日
離家第124天,在上海隔離第6天。
真是寂靜得可怕,除了我的呼吸聲,房間里沒有任何聲音,走廊里的一點響動都會讓我立刻警覺。每天能和人面對面打交道的機會,不過是下樓吃飯和服務員的兩句攀談。有時,我會把電視打開,調大音量,讓聲音擠進寂靜空氣的縫隙里,好消除害怕與孤獨。相親節(jié)目里的問答環(huán)節(jié),矯飾無趣;綜藝節(jié)目里的朗朗笑聲,與我無關;電視劇里的悲歡離合,無法引起我的共鳴。
猛然想起,今天是元宵節(jié)。早上媽媽還特意叮囑,要我想辦法吃點湯圓。好在外賣還能送,我趕緊點了幾個湯圓當晚餐,想去抓住快樂的小尾巴。
拿到湯圓,拆開包裝,甚是欣喜。湯圓個頭挺大,趕上我在家吃的兩個了。我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大失所望。湯圓談不上好吃,皮太厚太硬,像是沒煮熟煮透;里面的桂花芝麻也不細膩黏稠,還有小小的糖狀顆粒。我只吃了一個,便失了食欲。
快樂好像溜走了。我想,大概制作湯圓的師傅也不是很快樂吧。
打開微博,百無聊賴地刷著信息。突然看到一條視頻,是一首MV,歌名《歲歲平安》。視頻封面的景色似曾相識。
“黃鶴樓,長江水,一眼幾千年;老漢口,熱干面,韻味繞心間……”回憶涌上心頭,情感再也無法抑制,淚水止不住地傾瀉而出。
武漢,我的家鄉(xiāng),我生活了18年的故土,永遠是我揮之不去的依戀。我是在荊楚文化下長大的孩子。在富饒的長江水土的哺育下,我才成長為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信念的人。我的身上深深地烙印著熱干面的基因,我的骨血里流淌著武漢人天生的豪放和熱情。我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縷發(fā)絲,都是生我、養(yǎng)我,讓我歡笑、讓我憂愁、讓我拼搏、讓我流淚、讓我驕傲、讓我擁有一切美好的武漢所孕育的。
武漢人,我同耕共飲的兄弟姐妹,此時此刻,正在面臨威脅、經歷磨難。他們怎么能不害怕,怎么能不驚慌呢?他們和我一樣熱愛這座城市,也和我一樣,殷切地希望早春破開陰霾,暖陽普照大地。我身處異地,不能與他們同甘共苦,不能切身體會到他們的痛與淚,但我愿意和所有武漢人一起抗爭!雖然不在同一片天空下,但我的命運與你們相連,我揮灑的熱血與你們交融,我的根和你們緊緊交纏在一起……夏之暑,冬之寒,情所系,終是難隱,再難相忘;天之涯,地之角,盼君歸,把酒再言,把肝膽再述!
2月16日
離家第133天,在上海隔離第14天。
我還是不能回家,疫情仍然嚴峻,全國已經累計七萬多例了。日夜瀏覽的高鐵、火車行程上仍舊是一片灰色。
好在今天可以回學校住宿了,終歸是相對熟悉的環(huán)境,一日三餐也有了保障。有點小高興。
中午12:00,我拖著行李箱,上了出租車,往學校飛馳。一路上沒什么車,車窗外的景色一覽無遺。天挺藍。為數(shù)不多的行人們都佩戴口罩,捂得嚴嚴實實的,縮成一團。我開始數(shù)起行人的個數(shù)來。到了學校,經過一系列周密的檢查、填報,才安頓下來。學校還有兩個女同學,盡管是單獨住,總歸有了陪伴。
3月2日
離家第148天,在上海隔離第29天。
全國累計病例已經破八萬了,死亡人數(shù)還在不斷上升,我第一次感受到數(shù)字的刺骨寒意。各地醫(yī)護人員支援前線,感動之余,我擔憂的是抗疫英雄們自身的安危;當我看到醫(yī)護人員殉職的消息,更是滿心悲戚。在疫情的威壓之下,全國都仿佛籠罩在擔憂和陰郁中。
湖北!武漢!你還好嗎?春天吶,你怎么還不來呢?人民都盼望你的到來??!
今天開始上網課了,隔著屏幕,與熟悉的老師和同學們相見,讓我倍感溫馨。是時候開始忙碌起來了,全身心地投入能暫時忘卻那塵世間的紛紛擾擾。
3月20日
離家第166天,在上海隔離第47天。
線上學習已經近三周了,逐漸適應。
疫情已經逐步穩(wěn)定了,全國現(xiàn)存病例已經降至一萬以下。武漢已是櫻花爛漫的陽春三月,但武漢人民依舊堅守家中,不能出門。
往年總是人等看花,今年卻是花等看人了。東湖畔,滿樹簇擁的櫻花應該很漂亮吧?一片片嬌柔的、粉嫩嫩的花瓣該是獨自享受了無限春光、沐浴了和煦春風吧?武漢加油!中國加油!春天已經到來了!
3月25日
離家第171天,在上海隔離第52天。
激動人心!自3月28日零時起,武漢地區(qū)車站恢復辦理到達業(yè)務,只進不出??吹竭@個消息,我孤寂已久的心突然躥騰起熊熊火焰,久久顫動,無法平息!
這么多天,總是在盼望著,盼望著,直教人肝膽結郁、心腸操碎。終于,勝利的腳步近了,萬物都欣欣然張開了眼!
我急忙瀏覽高鐵航班信息,發(fā)現(xiàn)還是沒有開通返漢行程,只有搶票服務。我立即與輔導員聯(lián)系并安排上搶票服務。歸心似箭,無以言表。
3月29日
離家第174天,在上海隔離第56天,回家第1天。
還沒等預設好的鬧鐘響起,我就興沖沖地起來了。行李是早就收拾好了的,我又反復檢查了幾遍。
吃完中飯,我就坐上出租車離校了。車上很悶,窗外下起了小雨,佩戴口罩并不舒服,呼吸不暢,我甚至有點兒想吐。但身體的不適感立馬被滿腔的喜悅狠狠地壓制。我真的高興,我馬上要回家,回到闊別已久的故土了!
19點57分。
“武漢站到了……”一聽到這句話,熱淚便奪眶而出!
踏上這土地,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離開了174天,在我心中,它的模樣已有所改變。當你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孩子時,你對母親的愛是無法確切地感知和表達的。當你離開你熟稔的一切,去勇闖天涯時,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骨血里早已愛她愛得深沉。幾多兜轉,只為能再次擁抱這片心心念念的故土,與同胞們一起。
出站了,看到在晚風中身軀不再堅挺的爸爸,我飛奔過去,抱緊了他。
“爸,我回來了!”
王宇昂 2001年生,湖北武漢,影視傳媒學院本科生
眼里有愛,何懼病毒
一
1月初,和武漢的朋友商量著寒假的安排,滿腦子都是美好未來的暢想:先去她家,我們要去之前常去的火鍋店撮一頓;邀上一起玩的好姐妹聚一聚,一起去做美甲迎接新年……
可是在約定時間快到來的時候,我們的對話是這樣的:“聽說現(xiàn)在有不明原因肺炎,我還能去武漢嗎?”
“武漢現(xiàn)在不太安全,我們先不約了吧!”
“嗯嗯,安全起見,我們年后再約!”
那時,我們對新冠肺炎的了解僅限于手機與電視屏幕,我們的身邊還并沒有真正感染的人??蓻]過多久,新冠肺炎便露出了兇狠的獠牙,朝無辜的人民群眾襲來。
二
1月22日,我家的平靜被另一種可怕的寂靜所籠罩。這天早晨,我的弟弟發(fā)燒了,還咳嗽。每咳嗽一聲,我們的心就會跟著震動一下。我與爸媽異常默契,立即決定,馬上帶弟弟直接去市里唯一一家三甲醫(yī)院看病。
抽血化驗,開藥回家,仍是一如既往的治療方式。不同的是,病人都戴上了口罩,醫(yī)生做了簡單的防護,醫(yī)院墻上的“靜”字比以往更加地顯眼。在這之前我們這里還沒有確診病例的消息,不過大家都心照不宣,這時發(fā)燒不簡單,因為孝感離武漢太近,兩座城市的命運已經被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
回家吃藥觀察了一天,弟弟仍然高燒不退,我們焦灼的心更加忐忑了。次日早晨,我和爸爸又帶著弟弟去了醫(yī)院。眼前還是和昨天相似的場景:發(fā)熱門診的病人還是很多,大家戴著口罩,安靜地排著隊等待醫(yī)生診斷。隔著口罩,我甚至能聞出壓抑的味道,生怕下一次呼吸,新冠病毒就肆無忌憚地穿過口罩,進入鼻腔?;颊卟荒苤苯映檠灹耍蠹壹娂姳话才湃プ龇尾緾T;醫(yī)生神情變得緊張起來,不斷地把可疑的病例拍照上傳。墻上紅色的“靜”字變得刺眼起來。
這一天弟弟做了CT檢查,拿到病毒性肺炎檢測的結果。醫(yī)生不能確定是否感染新冠,于是繼續(xù)之前的治療方案,讓我們回家吃藥。可是藥物對弟弟的高燒不能“撼動”分毫,過了兩天,他還是沒有退燒的跡象。經過慎重考慮,我們將弟弟送去醫(yī)院隔離了。
隔離病房,看起來有些冷清和陰森,一點沒有家的溫馨。弟弟有些害怕,不敢進去,想回家,小聲說能不能回家隔離。商量之后,還是讓他住進去了。他揮手和我們道別,我不敢和他長時間對視,哪怕多看一秒,就可能會改變之前做出的抉擇。不光是他,我們也“住”在隔離病房里啊。
三
至今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場景,清晰得好像不久之前才發(fā)生。
窗外下著毛毛細雨,雨聲不大,卻鉆進耳朵,聽得人心癢。隔離樓藏在醫(yī)院的一個小角落,如果不是這次疫情,我甚至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個地方。
弟弟要去的病房在三樓,我?guī)е艿苌蠘?,仿佛走了三年。病房是完全封閉的,有一個帶有電子鎖的門;門里是一條通道,通道兩邊就是病房了。門外是我們一家。弟弟從來沒看見過電子鎖,正盯著它出神。從外往里看,通道內看不到一個人,一點聲音都沒有,死一般的寂靜。偶爾聽到兩句呻吟,竟讓我感受到生命的溫度。聽到我們的呼叫聲,護士從那條通道走過來,步子輕快而又沉重。我看不清護士的臉,但她的眸是亮的。她把抱著熱水袋的弟弟接了進去,讓我們回去?!班帧彪娮娱T鎖上了。弟弟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們。后來弟弟告訴我,他離我們越遠,就把熱水袋抱得越緊。
四
在1月底,有很多家庭和我家一樣。
我家只是在疫情重災區(qū)經歷發(fā)燒住院的一個小家庭,回想整個過程,內心有過恐慌和無助,身邊出現(xiàn)過朋友發(fā)熱感染新冠肺炎的消息,朋友圈有人求免疫球蛋白和呼吸機。幸運的是,我的弟弟最終退燒了,身邊也并沒有被新冠肺炎擊倒的人!我的國用愛溫暖我們,醫(yī)務人員用血肉之軀拯救我們;而我們自己,眼里心里都是愛,又何懼病毒!我的家挺過來了,武漢挺過來了,整個湖北也挺過來了!
愛之花開放的地方,生命便能欣欣向榮。在疫情面前,生命變得不堪一擊,愛卻體現(xiàn)出了無限的力量?!按缴交€漫時,她在叢中笑。”待到疫情結束時,我的祖國也一定會欣欣向榮,煥發(fā)出新的光彩。
潘琴 1994年生,湖北孝感,教育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