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從藝之家的苦與樂

永不落幕的相聲大師常寶霆 作者:孫福海,常貴芹


二、從藝之家的苦與樂

1.天賦:源于耳濡目染的啟蒙

1929年臘月初五(陽歷1930年1月4日),北京西單牌樓旁一座老四合院傳來了嬰兒的哭聲,靠變戲法、說單口相聲賣藝為生的旗人常連安,在他30歲時,迎來了他的第三個兒子,也是常連安第二任妻子、孩子們的“胖媽”赫淑青生的第一個兒子。常連安給這個三子取名常寶霆。當時7歲的長子常寶堃已經隨常連安先生在北京天橋及河北張家口等地“撂地”賣藝,因其反應機敏、口齒伶俐而得到觀眾喜愛,并得盛產蘑菇的張家口觀眾所賜“小蘑菇”綽號為藝名。當“小蘑菇”第一眼看到這個眉清目秀、非常漂亮的三弟時心里就充滿了喜愛,逢人就說,我三弟弟可好看了!

這個漂亮的老三沒有辜負常連安一家人的喜愛,從小聰明乖巧,跟在大哥常寶堃、二哥常寶霖的屁股后邊,哥哥們做什么他就學什么。他兩歲那年大哥寶堃拜張壽臣先生為師正式開始學習相聲,常連安也由張壽臣代拉為師弟。兩年后,這位聰明過人、極富天才的大哥“小蘑菇”已成為張壽臣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并逐漸在天津、北京走紅。而剛剛有記憶的四五歲的常寶霆,每天看到大哥他們搖頭晃腦地背詞、和大人們對活,演出時受到人們的追捧,他也跟著哥哥們在那學著說:“干什么來了,說相聲來了……會說幾段呀?會三段,第一段會什么?會吃。別挨罵了!”“吃的什么飯呀?吃窩頭。別說吃窩頭,說吃餃子。餃子什么樣兒呀?上邊一個尖兒,底下一個窟窿……還是窩頭啊!”還時常哼哼個小曲兒,大哥和二哥看著好玩兒,也時不時地教他幾句,他學起來那惟妙惟肖的表情和語調逗得母親及姐姐們哈哈大笑??闪钊讼胂蟛坏降氖歉赣H常連安卻時常呵斥:“不許亂說!”嚇得他趕緊住嘴,可是因為特別喜歡讓大家說他學得像,趁父親不在家時他還是偷著去學。

等他又大了兩歲,有一次父親將他和二哥寶霖、四弟寶華,還有在家的姐妹們叫在一起,先講起他自己當年帶著他們大哥寶堃走街串巷變戲法的情形,說著說著他老人家拿出在家中保存的戲法道具,讓所有的弟兄姐妹們圍坐一圈。他表演“仙人摘豆”“空碗取酒”“九連環(huán)”等手彩兒節(jié)目。這些道具孩子們都見過,可是看父親正式的表演還是第一次,看得他們弟兄眼花繚亂,驚訝不已。尤其是他那嫻熟的動作、幽默的語言,逗得大家笑個不停。忽然,常連安問常寶霆,“你看了半天,看出這里面的‘門子’沒有?”寶霆一臉懵像地搖搖頭,“為什么沒讓你們看出來?”所有在場的人誰也回答不上來。這時常連安嚴肅地說:“這是我練了幾百次、幾千次才練出來的。藝術不是兒戲,要想學藝術就要首先對藝術負責,要樹立勤學苦練精神?!背_B安一邊收拾道具,一邊又語重心長地說:“什么都不是一看就懂、一使就會的。你們的大哥他多聰明,可也得經過苦學苦練的啊!你們看他在臺上火,在私底下練得嗓子都出血了你們知道嗎?我在剛吃這碗飯的時候,白天在外面奔波一天,累得晚上都上不去炕??傻热胰硕妓耍乙粋€人還得偷偷地練到半夜。聽明白了嗎?”常寶霆和在場的孩子們連忙說:“聽明白了!”“好!聽明白了,從明天起老三和老四開始練功?!?/p>

2.苦練:“三蘑菇”從父親那里獲得的第一個從藝概念

究竟怎樣苦練?苦到什么程度?是他自己、也是現(xiàn)在所有說相聲的演員都想象不到的。

“三蘑菇”最怕的就是父親所說的“練功”。排練時站在前面說大段貫口活兒,說得最多的就是《報菜名》《開粥廠》《八扇屏》《地理圖》《三節(jié)會》等段子和繞口令,當時他7歲、常寶華6歲。他形容的一句話就是“那個階段,我和寶華倆人腮幫子里的肉總是爛著的”。練之前,父親先提要求:“得做到吐字準、聲調俏、嘴有勁、板眼對?!备鐑簜z一人一屋,不能聊天,不能說閑話,連使個眼神相互都看不見。父親手里拿著個扇子或者拿把戒尺,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出屋,一會兒又進來,聽著他們一遍一遍地練習,父親嘴里還不斷地說著:“聲音再大一點!”“這句重來,咬字不清!”“這段不對,板眼錯了!”什么輕重音不對、聽不見、聽不清都不行。在父親的監(jiān)督下,哥兒倆有板有眼、高聲地背誦,一練就是兩三個小時,真是有點兒吃不消。經常累得口干舌燥,兩腿發(fā)軟,滿頭大汗。剛想停下來喝口水,父親過來了:“哎,接著練!說這么一會兒就想找水喝,以后到臺上怎么辦?”有時候,他們背著背著,嘴就不聽使喚了,臺詞也囫圇吞棗地一句句滾過去了,父親走過來,用扇子或用手指頭,照著他們腮幫子使勁搗:“這地方不使勁,你那個字是出不來的?!鄙踔劣媒涑呱斓阶炖稂c給他們用哪塊肉去使勁。幾下戳下來,嘴里就出血了。這樣他們哥兒倆嘴里總有還沒長好的嫩肉又破了。有時候讓他們對著窗戶紙大聲背,窗戶紙上不能有唾沫星子,只要噴出唾沫,腮幫子照樣挨戳。練習中父親嚴厲的眼神讓他們不敢哭出聲,只有含著眼淚繼續(xù)背“貫口”,直到父親認為基本達到嘴皮子利索、吐字清楚為止。父親常說:“這點兒苦算什么?我小時候學戲,沒有一天不挨板子的,而且每個學生都是如此,我的大腿兩側和后背總是青的。后來我嗓子壞了不能唱戲了,怎么養(yǎng)自己的母親呢?‘撂地’學魔術,吃的苦你們是想象不到的!苦嗎?你們就得學會在苦里樹立不服輸、不認頭、不甘心別人比自己強的那股勁兒!”

那時候常寶霆由于年齡小還理解不了父親對他們說這個話的含義,面對每天吃的這個苦,在他們幼小的心里也是想法頗多的。常寶霆講過這樣的事:“當時家中的女孩子都比我們讀書多,我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學藝,而偏偏又這么苦,這么難!我們那個時候也覺得很委屈?!彼浀糜幸惶?,四弟寶華小聲問父親:“爸爸,我不學相聲了。我上學行嗎?”父親聽罷沒言語,伸手先給他一個大嘴巴,寶華“哇”地一聲哭了。父親低下頭,沉默了好半天。然后語調低沉地說:“你大哥寶堃,5歲就替家里掙錢,跟著我風里來雨里去。我并不是不知道你們應該多上學,可咱這一大家子,你也上學,他也上學,吃飯怎么辦?我過去餓怕了,決不能讓你們再挨餓。男孩就得養(yǎng)家,就得下苦功夫,把相聲練好了,練出驚人藝來?!备赣H的眼圈兒紅了,常寶霆的眼圈也紅了。父親接著說:“咱家的女孩子可以上學,不能從藝,從藝就要有人捧,就容易掉進大染缸,再苦再累,我也要讓咱家的女孩子有尊嚴。”常連安沉甸甸的話第一次讓常寶霆心中有了一份責任感。

當他逐漸了解了父親的經歷后慢慢地明白了,父親為什么要這樣要求他們,為什么要讓他們吃這個苦。

常連安的爺爺,滿族,姓肇,是隨朝進京正白旗的官宦人家。起初是吃朝廷俸祿,生活比較富裕。常連安的父親飽讀詩書,很有教養(yǎng),琴棋書畫樣樣都會。常連安小時候名叫常安,出生以后實實在在地過了幾年好日子,他爺爺喜歡京劇,家里頭三天兩頭有戲班子堂會,他父親供他讀私塾。誰知在剛讀了三年私塾的時候就趕上八旗子弟減俸祿,后來又取消了俸祿。沒了俸祿的八旗子弟窮困潦倒,常連安父親又一病不起,為了治病賣光了家當,最終還是拋下了一貧如洗的家和8歲的常連安。母親改了嫁,并把從小喜歡京劇的常連安送去學戲,結果遇到壞人把他給“拐賣”到海參崴的戲園子,在那得了重病差點兒喪了命,是好心的戲迷和同行花錢請大夫把他救了。撿了一條命的常連安越發(fā)思念母親,一心想逃回北京。那個時候將近兩千公里的路程談何容易!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搭順路的馬車,甚至還搭乘過拉死人的車,沒有車搭時就打聽著北京的方向靠兩條腿走,有時候一走幾天,腳脖子腫得老粗,硬是用兩三個月的時間一路逃回了北京,見到了因為想念兒子差點兒哭瞎了眼的母親?;鼐┖笏麨闇p輕繼父的負擔,曾靠給人寫書信、教唱京劇賺錢,還干過各種雜役。他母親和繼父因為看他對京劇非常迷戀又有基礎,就托人讓他進了富連成京劇班子,進班后常安的名字中間加上了連字,和馬連良成了師兄弟,專攻老生,后來因為嗓子壞了吃不了這碗飯了,就逼著自己學變戲法、說單口相聲,“撂地”賣藝謀生。尤其是成家后,為養(yǎng)家糊口吃盡了苦頭。常寶霆聽大哥講過這么一件事:“小蘑菇”小時候隨父親在張家口“撂地”。一次大雪剛停,氣溫是零下二十多度,可以說是滴水成冰??墒遣怀鋈赍X,全家就得挨餓。沒辦法,他們爺兒倆到了類似天津“三不管”的“怡和市場”,地上的雪有一尺多厚,他們借了把笤帚,打掃出一塊場子,敲起鑼鼓招攬觀眾。見人圍了上來,便開始表演。父親常連安與大哥“小蘑菇”先說了個逗笑的小段兒,然后變戲法,吞鐵球……但天氣太冷,看“玩意兒”的人太少,錢打得也不多。常連安想起饑寒交迫的一家人,心一橫讓“小蘑菇”把棉襖脫了?!靶∧⒐健泵撓旅抟\,凍得直打哆嗦。常連安拿出一根木棍兒,將“小蘑菇”兩手放到背后,攥住木棍兒的兩頭兒。然后他攥住木棍兒中間,從下往上提。“小蘑菇”的兩只小胳膊很快就翻到了腦后,疼得他閉上了眼睛。這時,往場子里扔錢的還不多,怎么辦?常連安緊咬嘴唇,一狠心,一使勁,“小蘑菇”的胳膊翻過了頭頂,眼淚涮地就下來了。這時,一位身披老羊皮襖的大漢一個箭步沖進場子,吼道:“你快把孩子放下來!”常連安愣住了,放下兒子,茫然地望著大漢。“你不就是為了多掙倆錢兒嗎?我給了。”大漢說著掏出一把銅子兒,扔到地上:“哼,他準不是你的親生兒子!”“小蘑菇”正活動著酸疼的兩臂,一聽這話,趕忙搭茬兒:“大爺,您這回可真沒猜對,他還真是我親爹?!背_B安扭過頭去,悄悄抹了把眼淚。這僅僅是他們“撂地”的一個例子。

常寶霆的母親那時候也隨父親“撂地”,在張家口外大雪紛飛、冰凍三尺的天氣里,母親的鞋底都走掉了,光剩下鞋幫,愣這樣赤腳在雪地里走了好幾里路……

每當常連安回想起這些就心里發(fā)顫,他不能讓家里人再過那種日子啊!

常連安這個人非常特殊,他童年時曾享有皇族帶來的優(yōu)越舒適的生活,而少年時卻品嘗慘遭欺凌、瀕臨死亡的絕望,近青年時從“富連成”的崇高志向跌到吃開口飯的凄苦谷底,種種經歷使他過早地讀懂了社會,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拼!他這與眾不同的人生經歷和對博大精深京劇藝術的癡迷,使他后來在靠說相聲這市井文化的行當討生活中,不屑于那些取悅民眾感官的“葷段子”“臭活”。他深知想讓兒子們遠離這些東西就得讓他們長能耐!靠“葷口”“臭活”混口飯容易,靠長于別人的能耐掙錢不容易?!安怀钥嘀锌?,難成驚人藝!”這是常連安常說的一句話。

自從常寶霆慢慢理解了父親的苦心,在學藝上也從被動吃苦到主動找苦,心中也打上了“藝不驚人死不休”的烙印。

3.嚴管:“家法”是制約“蘑菇團”的利器

常連安教子有方在圈里是出了名的,孩子多、成名早、圈里亂、社會雜,他又目睹了許多有才華的藝人因為染指嫖、賭、毒而敗落一生,他不但自己遠離這些陋習,對孩子們的要求也非常嚴苛。為了讓孩子們遠離邪門歪道,走正路,長吃飯的本事、掙錢的能耐,除了為學活、對活、學唱以及一切為相聲的活動之外,很少放他們出去玩兒,孩子們玩兒的最多的就是在家里扮上各種人物唱大戲。

常連安對常寶霆他們弟兄幾個,從幼年就要求不許吸煙、不許飲酒,更不許干壞事。孩子們上臺最初都是父親常連安給捧哏:“臺上沒大小,登個板凳,肩膀一齊成弟兄。”這是常連安在開場墊話中總說的,可是他常常還加上一句:“回家以后我們可就家有家法、鋪有鋪規(guī)了!”常連安這句話說的可是實情,常家管教孩子是真?zhèn)溆小凹曳ā钡?,那就是在他家里中庭墻上掛著的一塊三尺多長、兩寸多寬的竹板子,兒子們小時候屁股上沒少留下它的痕跡。而且施行“家法”時,任何人不能說情,被打的人將褲子一脫,趴在凳子上不許哭、不許嚷、不許叫,若是哭、叫、喊,加重處罰?!皥?zhí)法”的常連安下手也非常狠,這一板子下去,屁股就一道檁子。有的子女一聽說動“家法”就嚇得兩腿打哆嗦。他們稍大一點兒后,打屁股就改成打手心,反正不小心就挨打,他們哥兒幾個湊一塊總能說出幾段挨打的經歷來。練活偷懶啊,使活不認真了,在臺上忘詞、懈怠或對老一輩藝人不夠尊重等等,都要挨打。

二哥常寶霖有一次挨打是他難以忘懷的。那天他在臺上演非常熟悉的《數(shù)來寶》,其中:“數(shù)來寶,很容易,你要不會我教給你。”第二句必須要頂板唱,最后才能落在板上,常寶霖一不留神沒從板上起,而是眼起眼落,聽起來很別扭。常連安二話不說,回到家動用了“家法”,常寶霖不僅挨了板子,而且轉天一個上午光背這一句臺詞。有一次,常寶霆和二哥常寶霖在家里排練《報菜名》,常寶霆逗、二哥捧。背過多少遍的段子了,又不是在臺上,常寶霆說著說著就走神兒了,當時人也累,天兒也熱,便張嘴打了個哈欠。沒想到,父親在旁邊正盯著他們哪!他“啪”一拍桌子,說:“打住!你們這是排練嗎?純粹是起哄!要是在臺上這么懈怠,那還算是什么演員?”嚇得他們倆沒敢言語。打那以后,排練時誰都不敢隨便走神兒了。

常連安要求孩子們出門都得穿戴整齊,見人有禮貌,說話文明。要是誰不搭理人、說話耍橫帶臟字或在外邊打架掛了彩、衣服弄成土猴一樣,也少不了挨訓、挨板子,出格的事想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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