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中多音字和舊讀字

一 古多音字、舊讀字形成原因

古典詩文中有不少用字相同，但意義、詞性不同，讀音也有差異的詞，語言學(xué)上叫音變詞。音變詞往往改變聲調(diào)的比較多，一般又稱為“四聲別義”。但因為不僅只用改變聲調(diào)的手段，也有改變聲母、韻母，甚至聲、韻、調(diào)全變的，所以又著眼于對原讀音的改變，稱為“讀破”或“破讀”。

破讀東漢時在古籍中就有反映，如劉熙《釋名》中的同字為訓(xùn)就有20例，例如“傳，傳也；觀，觀也；宿，宿也。”被注字與注釋字的音、義必有所不同，否則沒有意義。鄭玄注“三禮”，高誘注《呂覽》和《淮南子》，服虔、應(yīng)邵《漢書音義》等，一字讀為兩音的為數(shù)不少。唐代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序》收集了大量破讀的用例，并說：“夫質(zhì)有精粗，謂之好惡（并如字）；心有愛憎，稱為好惡（上呼報反，下烏路反）。當(dāng)體即云名譽（音預(yù)），論情則曰毀譽（音余）。及夫自?。ū∵~反）敗他（補邁反）之殊，自壞（乎怪反）壞撤（音怪）之異。此等或近代始分，或古已為別，相仍積習(xí)，有自來矣。”^[1]北宋賈昌朝《群經(jīng)音辨》已收集有210個。清馬建忠《馬氏文通》收集有202個，近三分之一為前人所無。^[2]

周法高《中國古代語法·構(gòu)詞篇》第一章“音變”中認(rèn)為，中國漢語的一個顯著特點是有聲調(diào)，他說：“中國語中有用聲調(diào)或其他語音上細(xì)微的差別區(qū)別詞類的方法?！辈⑶业贸鼋Y(jié)論：“根據(jù)記載上和現(xiàn)代語中所保留的、用語音上的差異（特別是聲調(diào)）來區(qū)別詞類或相近音義的現(xiàn)象，我們可以推知這種區(qū)別可能是自上古遺留下來的；不過好些讀音上的區(qū)別（尤其是漢以后書本上的讀音）卻是后來根據(jù)相似的規(guī)律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sup>[3]

按照陸德明和周法高的見解，“破讀”上古已有，相承積習(xí)。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例如“騎”，根據(jù)唐作藩《上古音手冊》：名詞（驃騎），上古屬溪母歌韻平聲。動詞（騎乘），上古屬群母歌韻去聲。這說明“騎”的名、動用法，上古開始語音上已有了區(qū)分，后世相延不變。所以王維《使至塞上》第七句“蕭關(guān)逢候騎”中的“騎”是名詞，“候騎”負(fù)責(zé)偵察、通訊的騎兵。所以念“jì”是正確的。但中國的上古典籍到漢代開始訓(xùn)釋，某字語音上的不同讀法，大部分是由漢代注釋家在注釋的時候說明的，所以也不能排除是漢代注釋家為區(qū)分詞義，特意區(qū)分了讀音。后人加以模仿，于是成為常例。

現(xiàn)在最常見合理的說法是，上古漢語中，文言文中的詞形以單音節(jié)為主，所以在古代書面語中常常會利用讀音的改變表示詞義和詞性的變化。而不是像現(xiàn)代漢語那樣，用增加音節(jié)（即構(gòu)成復(fù)音詞）或改變整個音節(jié)的方式表示這種變化。

此外，上古、中古時期詞類劃分還比較模糊，所以這種讀音上的區(qū)分與其說是造詞法，不如說是古人對詞性及語法的一種感悟。所以在古代漢語里一字多音的情況比現(xiàn)代漢語多得多。古典詩詞屬于文言范疇，所以也會有不少多音字、古讀字。

二 古今多音字的流變

從古今多音字的流變來看，可以分成以下一些情況：

第一，古詩文中因破讀形成的詞，其常用音義被保留沿用至現(xiàn)代漢語。如：

【釘】（一）平聲（dīng）。①名詞，釘子。②同“盯”。（二）去聲（dìng）。①動詞，釘釘子。

【種】（一）上聲（zhǒng）。①名詞，種子。②種類。（二）去聲（zhòng）。①動詞，栽種，種植。

【數(shù)】（一）去聲（shù）。①數(shù)目。②天數(shù)，命運。③幾，幾個。（二）古入聲（shuò）①頻繁，屢次。（三）上聲（shǔ）。①查點（數(shù)目），計算。

【禁】（一）去聲（jìn）。①禁止。②禁令。③宮禁。（二）平聲（jīn）。①禁受，經(jīng)得起。

【扇】（一）去聲（shàn）。①扇子。②量詞。（二）平聲（shān）。①搖動扇子加速空氣流動。

【分】（一）去聲（fèn）。①名詞，名分，職分。（二）平聲（fēn）。①分別，分類；②分開，劃分。

【處】（一）去聲（chù）。①處所。（二）上聲（chǔ）。①停留。②居住。③治，作，施行。

【傳】（一）去聲（zhuàn）。①驛站，驛舍。②傳記。（二）平聲（chuán）。①傳授 ②傳達，③傳聞，傳說。

【藏】（一）去聲（zàng）。①名詞。五臟。（二）平聲（cáng）。①動詞。收藏。

【朝】（一）平聲（zhāo）。①名詞，早晨。（二）平聲（cháo）。①上朝，朝拜。②朝向。

【中】（一）平聲（zhōng）。①內(nèi)部，中間，中心。（二）去聲（zhòng）。①射中。②適合，符合。

【應(yīng)】（一）去聲（yìng）。①對應(yīng)，適應(yīng)。②答應(yīng)。③應(yīng)和；響應(yīng)。（二）平聲（yīng）。①應(yīng)該。

【倒】（一）上聲（dǎo）。①仆倒；跌倒。②躺下；躺倒。③壓倒。（二）去聲（dào）。①把位置、方向、性質(zhì)等顛倒過來。②指方向、性質(zhì)等相反。

還有很多，如“降”“重”“和”“強”“正”“稱”“喪”“華”“占”“間”等作為多音多義詞，從古到今都有所傳承、沿用。

第二，古詩文中某字所用的音義，只有一部分被現(xiàn)代漢語繼承。這種情形下，有些字的舊音舊義只有在讀古詩文時會遇到。這種情況很多，而且容易被忽視，如：

【將】

（一）平聲（jiāng）。①將要，將來，即將。②送行。《詩經(jīng)·召南·雀巢》：“百兩將之?！雹酃B(yǎng)，奉養(yǎng)?！对娊?jīng)·小雅·四牡》：“不遑將父。”④休息，調(diào)養(yǎng)。李清照《聲聲慢》：“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雹葸B詞。表示選擇問，略同“抑”?！冻o·卜居》：“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⑥與，共。李白《月下獨酌》：“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保ǘ┤ヂ暎╦iàng）。①將領(lǐng)，將帥。②統(tǒng)率、率領(lǐng)。（三）平聲（qiāng）。①愿；請求?！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氓》：“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這里的“送行”“供養(yǎng)”“選擇連詞”的意思現(xiàn)代少用。平聲“qiāng”的音義現(xiàn)代不用了。

【咽】

（一）平聲（yān《廣韻》烏前切，平先影）。①咽喉。（二）去聲（yàn《廣韻》于甸切，去霰影）。①吞食。李白《早望海霞邊》：“一餐咽瓊液，五內(nèi)發(fā)金沙。”（三）古入聲（yē《廣韻》烏結(jié)切，上古入質(zhì)影，中古入屑影）。①哽咽。蔡琰《悲憤詩》（其二）：“含哀咽兮涕沾頸?！崩畎住稇浨囟稹罚骸昂嵚曆剩囟饓魯嗲貥窃?。”②阻塞。李端《宿深上人院聽遠(yuǎn)泉》：“斷續(xù)來方盡，潺湲咽又通?！保ㄋ模┢铰暎▂uān《廣韻》縈玄切，平先影）。①咽咽（有節(jié)奏的鼓聲）?！对娊?jīng)·魯頌·有駜》：“鼓咽咽，醉言歸。”

這里“阻塞”義已經(jīng)很少用了?！斑煅省钡摹把省睂儆诠湃肼曌脂F(xiàn)在歸入平聲，古“yuān”的讀音也已不為一般人知曉了。

【樂】

（一）古入聲（yuè《廣韻》五角切，入覺疑，藥部）。①音樂。白居易《琵琶行》：“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②唱，奏。韓愈《合江亭》：“為余掃塵階，命樂醉眾座?！雹蹣饭??！冻o·招魂》：“肴羞未通，女樂羅些，陳鐘按鼓，造新歌些?！倍鸥Α队^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余姿映寒日?！保ǘ┕湃肼暎╨è《廣韻》廬各切，入鐸來，藥部）。①快樂，愉快?！对娊?jīng)·小雅·常棣》：“兄弟既具，和樂且孺?！保ㄈ┤ヂ暎▂ào《廣韻》五教切，去效疑，宵部）。①喜愛，愛好。

“樂”是古入聲字，現(xiàn)代漢語變讀去聲了。另外“yào”的讀法也不用了。

第三，古音是多音字，現(xiàn)代讀音沒有區(qū)別了。這種情況也容易被忽視。如：

【漫】

（一）舊讀平聲（mán《集韻》謨官切）。①大水無邊的樣子。②遍。如成語“漫山遍野”。③長，遠(yuǎn)。岑參《逢入京使》：“故國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二）去聲（màn《廣韻》莫半切）。①模糊。王安石《酬微之梅暑新句》：“江梅落盡雨昏昏，去馬來牛漫不分?！雹趶V泛的樣子。杜甫《奉送王信州崟北歸》：“甘為汗漫游?！雹鄹痹~。隨便地，胡亂地。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漫卷詩書喜欲狂?！眳俏挠ⅰ耳L啼序》：“殷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這個意思后寫作“謾”。④徒然。杜甫《賓至》：“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現(xiàn)代普通話以上各意義都讀去聲“màn”了。

【造】

（一）舊讀去聲（cào《廣韻》七到切，去號清）。①到某地去。吳筠《高士詠·柏成子高》：“萬乘造中畝，一言良見酬。”②成就，功績?！对娊?jīng)·大雅·思齊》：“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雹弁晟?，吉祥?！对娊?jīng)·周頌·閔予小子》：“閔予小子，遭家不造?！雹苈?lián)綿詞“造次”。意思一是“隨便，草率”。韓愈《學(xué)諸進士作精衛(wèi)銜石填?！罚骸叭私宰I造次，我獨賞專精。”二是“須臾，片刻”。陸游《示子孫》：“學(xué)須造次常于是，道豈須臾或可離。”（二）舊讀上聲（zào《廣韻》昨早切，上皓從）。①做成，制造。《詩經(jīng)·鄭風(fēng)·緇衣》：“緇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p>

現(xiàn)代漢語以上各義一律讀去聲“zào”了。

第四，由于詞匯發(fā)展引申后，古代的多音字詞義縮小，記錄的意義比較少了，讀音也就相應(yīng)減少了。例如：

【空】

（一）上聲（kǒng《廣韻》苦動切，上董溪）。①空、穴。（二）去聲（kòng《廣韻》苦貢切，去送溪）。①形容詞，窮，貧乏。②缺少，短缺。③間隙，間隔。（三）平聲（kōng《廣韻》苦紅切）。用作形容詞。①空虛，空間，窮盡，無，沒有等。

以上（一）及（二）中的①用法不再由“空”兼任。

第五，詞形的改變，古代的單音詞已成雙音節(jié)詞或另換說法，不需要用改變讀音的方法區(qū)分，比較多的是名詞、動詞不需要區(qū)分讀音了。如：

【雨】

（一）上聲（yǔ）。①下的雨。孟浩然《春曉》：“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二）舊讀去聲（yù）。①下雨?！对娊?jīng)·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睗h樂府《上邪》：“冬雷震震，夏雨雪?！?/p>

【衣】

（一）平聲（yī）。①名詞，衣服?！对娊?jīng)·豳風(fēng)·七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韓愈《醉后》：“淋漓身上衣，顛倒筆下字?！保ǘ┡f讀去聲（yì）。①動詞，穿衣服。謂給人穿上衣服?！对娊?jīng)·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p>

【妻】

（一）平聲（qī）。①名詞，妻子?！对娊?jīng)·齊風(fēng)·南山》：“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保ǘ┡f讀去聲（qì）。①動詞，做妻子。

【枕】

（一）上聲（zhěn）。①枕頭。（二）舊讀去聲（zhèn）。①動詞，枕。杜甫《滕王亭子》：“君王臺榭枕巴山。”

第六，由于句法的變化，現(xiàn)代漢語中有些詞再不像古漢語一樣，需要區(qū)分為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一般動賓關(guān)系和使動、對動等特殊活用，所以讀音單一了。如：

【悔】

（一）上聲（huǐ《廣韻》呼罪切，上賄曉）。①不及物動詞?；诤蓿蠡??！对娊?jīng)·大雅·云漢》：“宜無悔怒?！薄冻o·離騷》：“雖九死猶未悔?！保ǘ┡f讀去聲（huì《廣韻》慌內(nèi)切）。①及物動詞。岑參《行軍詩二首》：“悔不學(xué)彎弓，向東射狂胡?！崩畎住督男小罚骸盎谧魃倘藡D，青春長別離?！蓖醪g《閨怨》：“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p>

【殺】

（一）古入聲（shā《廣韻》所八切，入黠生）。①殺死，致死。②滅，除去。③傷害，殘害。盧仝《與馬異結(jié)交詩》：“不知藥中有毒藥，藥殺元氣天不覺?！雹苡懛?，打殺，砍殺。李白《胡無人行》：“殺添胡地骨，降足漢營旗?！保ǘ┕湃肼暎╯hài《廣韻》所拜切，去怪生）。①不及物動詞。衰微，衰落。②疾，猛。白居易《玩半開花贈黃甫郎中》：“西日憑輕照，東風(fēng)莫殺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