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駕大臣
這些朝臣們看起來都是那么莊嚴(yán)肅穆,可是對于朝廷來說,他們又有多重要呢?那些國家大事離開了他們會不會變成一團(tuán)亂麻?又或者如同一匹馬,盡管沒有了尾巴,照樣可以生活呢?至少在我看來,這些人最擅長的就是乖乖地站在太后面前,顯示自己的恭敬,其他的似乎就沒有什么了。也難免我對他們的能力與作用持懷疑態(tài)度,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朝臣理直氣壯地、痛痛快快地發(fā)表過自己的看法,在任何時候、任何事情上都是如此。
按照常理來說,朝臣的職責(zé)應(yīng)該是給太后提供一些可供參考的意見,做太后的左膀右臂,幫助太后將朝政處理得合情合理??墒牵聦崊s并非如此。這些人都太擔(dān)心自己的腦袋,總是向太后講一些有意逢迎的話,即使有了不好的消息,他們也不會如實稟報,而是有意歪曲事實,為的就是博得老佛爺?shù)臍g心。
我突然記起父親曾經(jīng)和我說過的一件事,那還是在甲午年中日海戰(zhàn)的時候。當(dāng)時,因為朝臣們都害怕太后發(fā)怒,始終不敢把打了敗仗的消息告訴她,慈禧聽到的全是“連連獲勝”“我軍大捷”之類的謊話,甚至于中國遠(yuǎn)洋艦隊最后全軍覆沒了,她還被蒙在鼓里呢。
盡管如此,他們畢竟是朝廷重臣,這御用列車上當(dāng)然要有專門為他們準(zhǔn)備的車廂。不過,他們的待遇并不是太后之下最好的,僅次于太后的人是總管太監(jiān)李蓮英。那些朝廷重臣們,不管是最高級還是最低級的,全都擠在了一個車廂里面。而李蓮英呢?有一整節(jié)車廂完全屬于他自己,里面富麗堂皇又舒適自在,唯有太后的車廂才能比得過。這難道不稀奇嗎?
為了讓大家不至于走錯房間,很多車廂外面掛著一塊牌子,上面標(biāo)明是什么人物的車廂,或者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比如這輛為朝廷重臣提供的車廂,就在顯眼的位置上寫著“內(nèi)務(wù)府”三個大字,怕與鐵路官員的車廂弄混了。不過,太后的那節(jié)車廂是個例外,牌子絕對是不能掛的,可記號必須得有,工人們便在那金黃色的車身上,用天藍(lán)色漆畫了兩條舞動的巨龍,看起來色彩艷麗,氣勢懾人。
這些所謂的朝廷重臣們,在外人面前耀武揚(yáng)威,似乎覺得自己很是重要。可實際的情形是怎樣的呢?我二哥勛齡就是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所以,我對這點是十分清楚的,絕對不會因為私心而有所隱瞞。事實是,他們絕對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就拿二哥為例,他的為人與長相,確實都很出眾,平日里的穿戴也很雍容華貴,不僅如此,他的能力、學(xué)問也不比別人差,完全可以擔(dān)負(fù)一些重任。可是,他空有一身本事卻沒有用武之地,平日里連非常簡單的事情都沒有機(jī)會去做,想發(fā)揮自己所長簡直是不敢想象的。他唯一能為朝廷出力的地方,就是自己出色的長相與服飾了。
內(nèi)務(wù)府大臣,這個頭銜夠大了吧?應(yīng)該是負(fù)責(zé)所有與內(nèi)務(wù)有關(guān)的事宜。不管是如今的中國國民政府,還是美國或者別的什么國家,從政治地位上來說,內(nèi)政部長或是同等職位的人,都是非常重要的??墒窃谕砬宓闹袊鴧s恰恰相反,我們下面要說的慶善就是一例。他一個堂堂內(nèi)務(wù)府大臣,管理的事務(wù)卻都是雞毛蒜皮的一些小事。打個比方來說,他就相當(dāng)于一個大戶人家的仆從或者總管,所管理的只是宮里的一些瑣事。與其他大臣比較起來,最大的不同是,他在宮里面,比旁人接近太后的機(jī)會要多一些。如果太后恰好看到他,指令他去做點別的事情,那他就可以想辦法給自己謀些私利。
本書寫到這里,要專門介紹一下這些大臣們的服飾。盡管他們的才能是平淡無奇的,甚至可以說很平庸,盡管他們的地位并非多么重要,可是,他們的穿著卻非常合乎標(biāo)準(zhǔn),并且是整齊劃一的。慶善就是一個服飾非常精致的人。頭上一頂小洋傘式的圓帽,一顆紅珊瑚的頂子裝飾其上——這是清王朝一品大臣的專利,紅色頂子代表著無上的榮耀!帽子后面還拖著根孔雀毛的翎子,隨著腦袋的動作流光溢彩地閃爍著榮耀。有一種“雙眼”的翎子是最為尊貴的,只有獲得主上的恩準(zhǔn)才能使用,絕對不能濫用。在大清這幾百年的歷史里,只有三個人得到過這特別的恩典,風(fēng)云人物李鴻章就是其中之一。(編者按:此處說法有誤。從乾隆朝至清末,被賜三眼花翎的大臣有傅恒、??蛋?、李鴻章等7人,而被賜雙眼花翎者多達(dá)20余人。)
慶善是沒有資格得到如此殊榮的。
不過,慶善的衣服還是很考究,甚至可以說是很漂亮。他身著一件齊腳跟長的天藍(lán)色箭衣,外面套著件馬褂,顏色紫中透紅,上面隱隱地透著許多花紋?;y的顏色同衣服是一樣的,所以看上去是若有若無的效果,這就是所謂的“暗花”。據(jù)說,這是一種最精致、最講究的花體,織起來很需要一番工夫。暗花的花紋多半是變形的“?!薄暗摗薄皦邸钡茸?,表達(dá)的是長命富貴、福壽雙全等美好的意思。不光是這馬褂上面,就是那天藍(lán)色的箭衣上,也織著相同的花紋,而且也是“暗花”,這樣就和馬褂完全搭配。僅就這一點來說,慶善這身衣服的確是不同凡響,再加上腳下一雙反著光的黑緞朝靴,真可以算是儀表堂堂了呢!
這些朝廷大員們身上,除了漂亮的衣服之外,還有兩根所謂的“忠孝帶”也很顯眼。這是兩根白色的絲帶,拴在腰帶上,上面分別繡著“忠”“孝”兩個字。不管哪個朝臣,只要是離開朝廷出差到外頭去,就得佩戴,意在讓那些朝臣心里總想著朝廷:身子不在,心卻不能離開,對朝廷絕對忠誠。
就拿這次隨駕出巡來說吧,不管哪個大臣的腰帶上都有兩根這樣的東西,如同禮盒上面系著的彩色帶子。不僅如此,在兩根忠孝帶的末端,還有兩對很小的荷包。這荷包是沒有固定樣式的,于是乎便出現(xiàn)了各種形狀、各種顏色、各種花式,上面都有極為講究的手工刺繡,色彩艷麗,耀人眼目,讓這“禮物”更顯得華貴可人。說起這些荷包的功用,實際上只是一個擺設(shè)罷了,從來也沒有誰用它裝過東西。這美麗的荷包與白色的絲帶一起,共同構(gòu)成了外出的大臣們隨身而帶的忠孝帶,為了表示對朝廷忠心的忠孝帶!可是,這一次這些隨駕的大臣們有哪個遠(yuǎn)離了朝廷呢?太后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朝廷啊。
這些大臣身上惹人注目的配件,除去荷包之外,還有腰帶。腰帶的材料是藍(lán)色的絲線,乃是人工手織而成,色彩艷麗。腰帶上面起聯(lián)結(jié)作用的是一副扣子,扣子同荷包一樣,式樣并不要求統(tǒng)一,可以任人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做出各種各樣的來。于是,人們又把這扣子當(dāng)成了炫耀自己的工具。朝臣們挖空心思地求購與眾不同的扣子,想在扣子上面顯示自己的出類拔萃。扣子的種類很多,金、銀、銅質(zhì)地的扣子是最常見的,一般都是那些官位較低的朝臣佩戴,完全是因為囊中羞澀不得已而為之。但凡有些財力的官員,都會隨心挑選自己中意的樣子,比如慶善,他就是一個典型。
我敢打保票,慶善現(xiàn)在腰帶上的扣子至少要值一千兩銀子,因為我父親也有這樣的一副??圩恿岘嚩?,用成色絕佳的翡翠打磨雕琢而成。到底是慶善要求做成這種風(fēng)格,還是人家玉器師傅本來就做成了這種風(fēng)格,然后賣給他的呢?這就不得而知了??梢源_信的是,這樣的扣子可不一般,非尋常官員所能比。另外,他的帽子上插孔雀翎的翎管,也非常講究,竟然是玉制的,樣子就像如今很流行的香煙咬嘴。再看看慶善的手指,上面套著一只碩大的玉戒,看成色與做工,同那扣子的價錢不會相差太大。這樣看來,他這一身行頭價值不菲,少于五千兩銀子是不可能辦下來的,約合現(xiàn)在的中國國幣七千元。像他這樣的朝廷重臣,相同檔次的服飾不會只有一套,至于有多少套備用,又有誰知道呢?當(dāng)然了,堂堂一個內(nèi)務(wù)府大臣穿些富麗堂皇的衣服是無可厚非的。但事實上,他還要屈居于李蓮英之下,還要不時地送些什么東西去討好。
下面說說我的二哥勛齡。盡管我們家世顯赫,可是他的服飾同慶善比起來并沒有出色多少。原因在于,爵位實際上只是一個虛名而已,在大事上面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慶善就不一樣了,他雖然沒有什么爵位,一品大臣的頭銜也不大管用,可是無論在宮里還是朝廷上,他的權(quán)力都大得很,除了李蓮英之外沒有誰能與他對抗,簡直可以為所欲為。與我二哥相比,不管在什么事情上,也不管在什么地方,慶善的權(quán)力總要大得多。其實,不要說我哥哥了,就算是光緒皇帝的嫡親子弟,也都不如慶善的勢力大。如此華而不實的爵位能有多大的價值呢?這一點我是說不清楚的。我只知道,當(dāng)初我的先祖的確是立下了汗馬功勞,才獲得了如此殊榮,封爵的時候,有那么多人由衷地羨慕、敬佩他們。可那畢竟只是短短的一瞬間,真正的功臣去世之后,他的爵位傳給他的子孫,旁人敬佩或嫉妒的心理也就淡了。
二哥身上的裝備只有一個地方與慶善不同,那就是腰帶上的扣子,其他的如箭衣、馬褂、帽子等,簡直如出一轍。這副別致的扣子是用外國黃金打造的,上面連綴著一條精致的鏈子,末端拴著三個漂亮的金環(huán),不僅金光燦爛,而且雕刻著很多“卍”字。二哥對這“卍”字情有獨鐘,所以連環(huán)上的花紋都是這個。除了黃金的質(zhì)地之外,這副扣子上還鑲嵌著幾塊上等的翠玉,比慶善的那個還要好看。二哥當(dāng)然也有忠孝帶,他那兩個荷包不僅色彩華麗異常,花紋更是巧奪天工。一直以來二哥都很清高,在他眼中,整個朝廷里頭幾乎沒有誰比得過他,再加上他是受西洋教育回來的,有一種優(yōu)越感。在洋文并不盛行的時代,他成了稀有之物,更顯珍貴了。
從長相上來看,我二哥也是可圈可點的人物。他性情儒雅,鼻子上又夾了一副眼鏡,顯得不同凡響。不過,二哥此舉并不是為了展示自己獨特的魅力,他是真的得了近視眼,必須戴眼鏡,否則就會看不清東西。
說到二哥的眼鏡,我突然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雖然眼鏡在中國的歷史并不短,沒有什么新鮮的,可二哥這樣的夾鼻眼鏡倒是不多,整個朝廷之上只有他的這副眼鏡是獨一無二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的鼻梁很高,比較適合夾鼻眼鏡。而別的人能戴的就不多了,至少在我們周圍只有他一個。記得那還是我們剛剛進(jìn)宮不久,二哥頭一回來到太后面前朝拜。太后安排他站在一個很顯眼的地方,于是乎,各位大臣都朝著他看,其中有一個人居然盯著二哥的眼鏡發(fā)起呆來,好像看到了什么新奇的西洋鏡似的。
據(jù)我猜想,系在眼鏡上的那根金鏈子是“罪魁禍?zhǔn)住薄_@鏈子的另一頭系在二哥的馬褂紐扣上,細(xì)細(xì)的、軟軟的。那位大臣心里大概很納悶:這么一條小小的鏈子,難道就能把那眼鏡托住?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眼神中的認(rèn)真勁兒著實好笑。二哥是個頑皮的人,平日里說話做事愛開玩笑。這位朝臣的模樣他早就看在眼里,于是腦子里又產(chǎn)生了頑皮的念頭。他將自己的鼻子夸張地皺了皺,突然間,眼鏡掉了下來。那位入神的大臣慌忙伸出手趕上去,要幫他接眼鏡。那眼鏡呢,當(dāng)然不會掉到地上,因為有金鏈在??!那位朝臣看到眼鏡掉到腰間,然后開始懸在金鏈上面打轉(zhuǎn),不禁更是迷惑了,嘴里忍不住驚嘆,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還請求說:“再讓我看一次吧!”
二哥于是又照樣做了一次。老先生看了,一個勁兒地笑,還讓二哥借給他試試這副奇妙的眼鏡。結(jié)果,他的鼻子都弄得紅紅的了,眼鏡還是戴不上去。問題出在鼻子上,二哥的鼻梁是高高的那種,夾鼻眼鏡能夾得住,而這位老先生幾乎沒有鼻梁,讓這眼鏡夾在哪里呢?大家把好奇心都集中在了勛齡的鼻子上面,其熱情一直同我們一道,乘著這輛御用列車,從北京來到了奉天。
太后這次去奉天,沒想著要處理什么國家大事,也沒準(zhǔn)備在什么地方逗留,單單是為了謁陵,順便看看沿途的風(fēng)景。因此,比較重要的隨行大臣只有我二哥和慶善,其他人都沒有帶。盡管如此,這御用列車上面有頭有臉的人物似乎并不少。這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又是誰?
清朝官場盛行一種風(fēng)氣:不管是誰,只要手里有權(quán)可用,親戚朋友就要圍上來,逼著他非用自己人不可,而且多多益善。這些人往往是整天游手好閑的主兒,不愿意踏踏實實做事情,卻又想日進(jìn)斗金,希望憑借著親戚關(guān)系,硬將自己安插到某個位置上。
二哥與慶善身邊帶的都是這一類人。結(jié)果,他們兩個似乎比太后還要繁忙,隨行的人似乎比太后還要多。慶善手下有五六個人,從名義上來說,有給他處理雜務(wù)的,有給他弄文書的,可是說實話,人雖然不少,但能真正幫上忙的沒有幾個,至于文書一類的工作,根本就沒有人做得來。這些閑人本來都是光吃飯、不做事的,慶善帶他們來,就是為了掙錢。
二哥的情況與慶善差不多,隨行的人到底有多少我不清楚,我唯一知道的是,這些人的本事只是陪著人說說話而已,別的就什么都不會了。不過這倒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二哥原本就沒有指望他們能幫上什么忙。
我們這個大家族里面,不單二哥有隨從,就連我的四弟也有好幾個,父親就更不必說,他的隨從是最多的了。這些人加起來大概有二三十人,父親他們不得不另花上一筆錢到外面去租房給這些寄生蟲住。并非我家不夠大,而是人實在太多,房子再大能養(yǎng)得下這么一大群人嗎?
不過,話說回來,這些人也不是毫無作用的。朝廷之上的雍容華貴之氣是從哪里來的呢?還不是靠這些一無是處的朝臣!他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恭恭敬敬、莊嚴(yán)肅穆地立在那里,自然就有了氣氛。包括這次太后出巡,正是因為有了勛齡和慶善的那些打扮得花花綠綠的門客,才使整個隊伍充滿了皇家氣象。
那么他們這些人算是什么身份呢?大臣?前面已經(jīng)說過,這次隨太后去奉天的,真真正正的隨駕大臣只有勛齡和慶善兩個人。其余那些人,不客氣地講,根本夠不上做大臣的資格??墒?,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門客也應(yīng)該被稱為隨駕大臣。在我看來,這些人與慶善和勛齡不同的地方只有一點,那就是覲見太后的時候,站的位置不一樣:慶善和勛齡總是站在最前面,其他人在后面,僅此而已。至于他們所做的事情,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
前面我已經(jīng)講過,爵位只是一個虛架子,沒有什么實際的好處,可是,關(guān)系到站位可就不一樣了。我們完全可以對爵位大聲稱頌一番,因為二哥就是靠自己的公爵頭銜,終于在一項待遇上比慶善高了一個級別。每次朝見太后的時候,他都要站在慶善前面,離太后更近一些。那時候,這樣的優(yōu)待,簡直就是一種榮耀。
從兩個人的職位來說,慶善相當(dāng)于宮里的大管家,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要管到;我二哥就不一樣了,他只是太后身邊的一個侍從官,還是副職。不過,盡管實權(quán)沒有,論地位倒是要高于管家,所以就能比慶善離太后更近一些。
列車就是帶著這林林總總的人一路前行著。有時候太后興起,會讓車子停下來。每到這個時候,慶善和勛齡手下的“隨駕大臣”們,就會來到太后身邊隨時候命。對于太后來說,這些侍立左右的人叫什么名字,什么官職,個人的背景如何,完全不清楚,也不值得留意。唯獨這些人的穿戴和言談舉止,無法逃過太后的眼睛。她總是感嘆說:“他們的裝扮是那么雍容華貴!在這單調(diào)的旅途中,這些花花綠綠和裝腔作勢倒是給我們增添了不少樂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