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一聽說‘逃亡’這個詞／血液就加快奔流／一個突然的期望／一個想飛的沖動?！?/p>

——艾米莉·狄金森

每份初生的自由都是一場世界性的大逃亡，饑寒交迫的靈魂會寄附在一片湖、一句話或一本書上，帶著堂吉訶德式的吶喊和勇氣攻向遠方，這是一場無法勝利，卻也無從失敗的戰(zhàn)爭，因為對手是青春，青春無言且不滅。我初生的自由寄附的是一條公路：美國66號公路。這條高速公路修建于1926年，從那時起，它就跟美國式的自由幾乎畫上了等號。這條傳奇的公路，記載了美國太多的歷史：飛車黨、哈雷、西進運動、復古肌肉車、重型卡車組成的車隊，還有山谷里的綠洲——Hotel California加州旅舍。它的存在激發(fā)了美國人對于自由的幻想，對飛翔的渴望。杰克·凱魯亞克在《在路上》一書中，講述了一批又一批“垮掉的一代”在沒有英雄的歲月里，沿著66號公路，橫穿美國的自駕事跡。

最早知道這條公路，來自幼時父親的講述。父親是“文革”結(jié)束之后第三批考上大學的，用他的話說，只有那時的學生才能理解什么叫作“知識就是力量”。父親說，那時的中國其實不像我們想象中那么閉塞，尤其是在大學中，所有人都在私下里討論著莎士比亞、惡魔拜倫和魔鬼尼采，剛剛經(jīng)歷了十年混沌的人們，對于知識瘋狂地渴望著，同時渴望的，是想要了解這個身在其中，卻將近一個世紀沒有串過門兒的世界。父親說，“資本主義國家”在那個年代是腐朽和糜爛的代名詞，卻讓無數(shù)的知識分子為之癡迷不已，癡迷于它的思想，癡迷于它的自由，癡迷于它的平等。父親也是如此，發(fā)燒友一般癡迷上了美國，連做夢都想帶著紙、繩索和背影闖蕩那片未知的大陸。父親那時最愛的詩人是美國的惠特曼，而最愛的詩集，自然是惠特曼那本時而美國式激情浩蕩、時而浪漫主義自由情懷的《草葉集》，這本書至今依然被父親擺在他的玻璃門書架上珍藏。蹉跎的青春未讓父親實現(xiàn)他的美國夢，如今書已泛黃，夢已陳舊，留下的，只是父親的青蔥歲月中，除了母親之外的唯一遺憾。

對于那時的我，自由是有形無質(zhì)的，如阿波羅對達芙妮的愛，形而上且唯美，于是便好奇，好奇便行動。因此，于我，出發(fā)源于好奇。在那之后，行走源于堅持，停下源于勇氣。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屬于好奇已過，堅持成了習慣，前后三次出發(fā)，三次駐足，卻始終沒有停下的勇氣。被無數(shù)次問過“為什么旅行？”，我每次都反問“你為什么吃飯？”，答“因為餓”，旅行也是因為餓，心餓。有一種餓叫饑不擇食，說的便是這種感覺。

依稀記得第一次旅行前的一夜，度過了常人的一年，不斷幻想著自己像海子一樣，沖開人群，沖開禁忌，沖開漫無邊際的風險和藩籬，沖到自己面前，扇他一個耳光?？扇缃裥新分链?，才發(fā)現(xiàn)，世間又有幾處禁忌，幾處天涯，真正留在心底的只有時間中耀眼的光斑，那些曾經(jīng)的妄想成了小咸菜，早都就飯吃了。

一路花香，我也終于明白，感傷喜樂都源于無數(shù)細碎的“不斷”：不斷地上路，不斷地變道；不斷地入住，不斷地離開；不斷地相識，不斷地分別。音若轉(zhuǎn)韻依然曲，人若換調(diào)歲成荒，由這些“不斷”引發(fā)的一系列氐惆與焦躁，讓我痛不欲生，卻欲罷不能，而預想中的快樂與感動反倒成了副作用和兼職收入。那感覺就像是在完好的皮膚上，結(jié)起了一塊塊痂，無中生有的尷尬不說，不撕難受，撕了還連皮帶肉。可即使如此，我依然走著，我知道我很慢，但卻從未后退，我就是那么執(zhí)著地相信著，即使我是笨拙，亦步亦趨的，可這并不能影響我走向遠方。正如再劣質(zhì)的筆都能寫出詩，再破舊的錨都能沉住巨輪，再蕭索的秋天都有花朵盛開。

故事是從時光中抽取的一個個片段，可以一氣呵成，也可以斷斷續(xù)續(xù)。它的魅力不在于一遍遍講述帶給人的情緒，只因為他存在，生活才有依據(jù)。真正懂得講故事的不在少數(shù)，胡楊、山川、大海、經(jīng)幡、甚至一朵花，而我存在的意義，僅僅是復述。不同的故事，也有著不同的屬性：有的是兌著白酒的談資，有的是滋味足卻不使人飽的雞湯，有的是炎熱夏天里的冰鎮(zhèn)可樂，有的是在靜靜的夜晚獨自抽著的煙。可無論哪種故事，都必定與人有關(guān)，若離開了人，就如花兒跌落枝頭，葉子零落塵土，生機全無。

一百公里，夠從一片草原到達一片雪山，從一幢摩天大樓到達一片陵闕，從一座伽藍到達一座教堂，也夠讓你遇到幾百個不同的故事。千年來，必定有無數(shù)這樣的人，站在同樣的位置，講述著不同的傳奇，我便是其中之一。

接下去，是一個長長的故事，一場與時間的灞橋折柳，一段與陌生人的雁去無留。不是顯微鏡下的星空，不需要穿越時空去搜索曾經(jīng)的模樣；不是梵高的時鐘，不需要費盡心機來思考未來的形狀。無須評判，因為評判者已走出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