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短篇小說

歷代小說 作者:郭尚興,盛興慶編著


二、短篇小說

《精衛(wèi)》

《山海經(jīng)》,作者無考,非出一人之手,大致完成于戰(zhàn)國至西漢初年。此書原三十篇,今本十八卷,三萬一千余字,包括山經(jīng)五卷,海經(jīng)十三卷。記事以山海為綱,雜記上古迄周之歷史、民族、宗教、神話、物產(chǎn)、醫(yī)藥、巫術等。司馬遷嘆為:“至《禹本紀》、《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薄端膸烊珪偰俊分^是:“小說之最古者爾?!按藭姹九c注本頗似,晉有郭璞注本,明有吳任臣《山海經(jīng)廣注》,清有畢沅《山海經(jīng)校本》、郝懿行《山海經(jīng)疏》。重要刻本有尤袤刻本、道藏本、立雪齋原本等傳世。

《精衛(wèi)》選自《山海經(jīng)》山經(jīng)卷三“北山經(jīng)”。

發(fā)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wèi)”,其鳴自讠交。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

在中國的上古神話里,精衛(wèi)填海是非常著名的故事。故事動人,文字也很質(zhì)樸,今天閱讀起來并無太大的語言障礙。

關于精衛(wèi),《述異記》中還有一些故事,說其與海燕結為伉儷,生出的雌鳥像母親,生出的雄鳥像丈夫。東海之濱有處地方叫誓水處,相傳精衛(wèi)因為在那里淹死,立誓不飲那里的水。因此精衛(wèi)又叫志鳥、冤禽、誓鳥,俗稱帝女雀。晉人陶潛曾詠詩:“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東海。”雖只短暫兩句,悲壯之情卻颯然如鄖。因為從理智的角度,風波浩蕩,精衛(wèi)相形之下實在太微渺了,其復仇之舉只能徒勞,想來夠使人哀感的;但是于情感上,精衛(wèi)的精神如同愚公移山,滄海無論多么浩瀚,終歸是會填平的。情與理的巨大反差也就造成這則神話的悲且壯的審美價值。

《燕丹子》

《燕丹子》,作者無考,舊題燕太子撰,當是望文生義。最早見于《隋志》,著錄一卷,《舊唐志》,著錄三卷。明胡應麟評為“古今小說雜傳之祖”。現(xiàn)代學者考訂為漢人小說。其書傳本極少,《四庫全書》從《永樂大典》輯出,列入小說家存目。孫星衍從紀昀處傳得抄本,先后刻入《岱南閣叢書》、《問經(jīng)堂叢書》、《平津館叢書》。

卷上

燕太子丹質(zhì)于秦,秦王遇之無禮,不得意,欲求歸。秦王不聽,謬言:令烏白頭,馬生角,乃可許耳。丹仰天嘆,烏即白頭,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為機發(fā)之橋,欲陷丹。丹過之,橋為不發(fā)。夜到關,關門未開,丹為雞鳴,眾雞皆鳴,遂得逃歸。深怨于秦,求欲復之,奉養(yǎng)勇士,無所不至。

丹與其傅武書曰:“丹不肖,生于僻陋之國,長于不毛之地,未嘗得睹君子雅訓、達人之道也。然鄙意欲有所陳,幸傅垂覽之!丹聞丈夫所恥,恥受辱以生于世也;貞女所羞,羞見劫以虧其節(jié)也。故有刎喉不顧,據(jù)鼎不避者。斯豈樂死而忘生哉!其心有所守也。今秦王反戾無常,虎狼其行,遇丹無禮,為諸侯最。丹每念之,痛入骨髓。計燕國之眾,不能敵之,曠年相守,力固不足。欲收天下之勇士,集海內(nèi)之英雄,破國空藏,以奉養(yǎng)之。重幣甘辭,以市于秦,秦貪我賂,而信我辭,則一劍之任,可當百萬之師,須臾之間,可解丹萬世之恥。若其不然,令丹生無面目于天下,死懷恨于九泉,必令諸侯無以為嘆,易水之北,未知誰有,此蓋亦子大夫之恥也。謹遣書,愿熟思之?!蔽鋱髸唬骸俺悸効煊谝庹咛澯谛?,甘于心者傷于性。今太子欲滅之恥,除久久之恨,此實臣所當糜軀碎首而不避也。私以為智者不冀僥幸以要功,明者不茍從志以順心;事必成,然后舉,身必安,而后行,故發(fā)無失舉之尤,動無蹉跌之愧也。太子貴匹夫之勇,信一劍之任,而欲望功,臣以為疏。臣愿合縱于楚,并勢于趙,連衡于韓、魏,然后圖秦,秦可破也。且韓、魏與秦外親內(nèi)疏,若有倡兵,楚乃來應,韓、魏必從,其勢可見。今臣計從,太子之恥除,愚鄙之累解矣。太子慮之?!碧拥脮徽f,召武而問之。武曰:“臣以為:大子行臣言,則易水之北,永無秦憂,四鄰諸侯必有求我者矣。”太子曰:“此引日縵縵,心不能須也。”掏武曰:“臣為太子計熟矣。夫有秦,疾不如徐,走不如坐。今合楚、趙,并韓、魏,雖引歲月,其事必成,臣以為良?!碧铀P不聽。武曰:“臣不能為太子計,臣所知田光,其人深中有謀,愿令見太子?!碧釉唬骸熬粗Z?!?/p>

卷中

田光見太子,太子側階而迎,迎而再拜。坐定,太子丹曰:“傅不以蠻域而丹不肖,乃使先生來降敝邑。今燕國僻在北陲,比于蠻域,而先生不羞之,丹得侍左右,睹見玉顏,斯乃上世神靈保佑燕國,令先生設降辱焉。”田光曰:“結發(fā)立身,以至于今,徒慕太子之高行,美太子之令名耳。太子將何以教之?”太子膝行而前,涕淚橫流曰:“丹嘗質(zhì)于秦,秦遇丹無禮,日夜焦心,思欲復之。論眾則秦多,計強則燕弱,欲曰合縱,心復不能。常食不識味,寢不安席??v令燕、秦同日而亡,則為死灰復燃,白骨更生。愿先生圖之?!碧锕庠唬捍藝乱?,請得思之?!庇谑巧峁馍橡^,太子三時進食,存問不絕。

如是三月,太子怪其無說,就光,辟左右問曰:“先生既垂哀恤,許惠嘉謀,側身傾聽,三月于斯。先生豈有意歟?”田光曰:“微太子言,固將竭之。臣聞騏驥之少,力輕千里,及其罷朽,不能取道。太子聞臣時,已老矣。欲為太子良謀,則太子不能;欲奮筋力,則臣不能。然竊觀太子客,無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脈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陽,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荊軻,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為人博聞強記,體烈骨壯,不拘小節(jié),欲立大功。嘗家于衛(wèi),脫賢大夫之急十有余人。其余庸庸不可稱,太子欲圖事,非此人莫可?!碧酉孪侔菰唬骸叭粢蛳壬`,得交于荊君,則燕國社稷,長為不滅。唯先生成之?!碧锕馑煨校幼运?,執(zhí)光手曰:“此國事,愿勿泄之!”光笑曰:“諾?!?/p>

遂見荊軻,曰:“光不自度不肖,達足下于太子。夫燕太子,真天下之士也,傾心于足下,愿足下勿疑焉。”荊軻曰:“有鄙志,嘗謂心向意,投身不顧;情有異,一毛不拔。今先生令交于太子,敬諾不違。”

田光謂荊軻曰:“蓋聞士不為人所疑。太子送光之時,言:‘此國事,愿勿泄?!艘晒庖病J且啥谑?,光所羞也?!毕蜉V吞舌而死。軻遂之燕。

卷下

荊軻之燕。太子自御虛左,軻援綏不讓。至坐定,賓客滿座。軻言曰:“田光褒揚太子仁愛之風,說太子不世之器,高行厲天,美聲盈耳。軻出衛(wèi)都,望燕路,歷險不以為勤,望遠不以為遐。今太子禮以舊故之恩,接之以新人之敬,所以不復讓者,士信于知己也?!碧釉唬骸疤锵壬駸o恙乎?”軻曰:“光臨送軻之時,言太子戒以國事,恥以丈夫而不見信,向軻吞舌而死矣。”太子驚愕失色,欷飲淚曰:“丹所以戒先生,豈疑先生哉!今先生自殺,亦令丹自棄于世矣?!泵H涣季?,不怡,后日太子置酒請軻。

酒酣,太子起為壽,夏扶前曰:“聞士無鄉(xiāng)曲之譽,則未可與論行;馬無服輿之技,則未可與決良。今荊君遠至,將何以教太子?”欲微感之。軻曰:“士有超世之行者,不必合于鄉(xiāng)曲。馬有千里之相者,何必出于服輿?昔呂望當屠釣之時,天下之賤丈夫也,其遇文王,則為周師。騏驥之在鹽車,駑之下也,及遇伯樂,則有千里之功。如此,在鄉(xiāng)曲而后發(fā)善,服輿而后別良哉!”夏扶問荊軻,何以教太子。軻曰:“將令燕繼召公之跡,追甘棠之化,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霸,于君何如也?”坐皆稱善,竟酒無能屈。太子甚喜,自以得軻,永無秦憂。

后日,與軻之東宮,臨池而觀。軻拾瓦投龜,太子令人奉盤金,軻用投,投盡復進。軻曰:“非為太子愛金也,但臂痛耳?!焙髲凸渤饲Ю锺R。軻曰:“聞千里馬肝美?!碧蛹礆ⅠR進肝。暨樊將軍得罪于秦,秦求之急,及來歸太子,太子為置酒華陽之臺。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軻曰:“好手琴者!”太子即進之。軻曰:“但愛其手耳?!碧蛹磾嗥涫?,盛以玉盤奉之。太子常與軻同案而食,同床而寢。

后日,軻從容曰:“軻侍太子,三年于斯矣。而太子遇軻甚厚:黃金投龜,千里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盤,凡庸人當之,猶尚樂出尺寸之長,當犬馬之用,今軻常侍君子之側,聞烈士之節(jié),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者,但問用之所在耳,太子幸教之!”太子斂袂正色而言曰:“丹嘗游秦,秦遇丹不道,丹恥與俱生。今荊君不以丹不肖,降辱小國,今丹以社稷干長者,不知所謂?!陛V曰:“今天下強國,莫強于秦。今太子力不能威諸侯,諸侯未肯為太子用也。太子率燕國之眾而當之,猶使羊將狼,使狼追虎耳。”太子曰:“丹之憂計久,不知安出?!陛V曰:“樊於期得罪于秦,秦求之急。又督亢之地,秦所貪也。今得樊於期首,督亢地圖,則事可成也。”太子曰:“若事可成,舉燕國而獻之,丹甘心焉。樊將軍以窮歸我,而丹賣之,心不忍也?!陛V默然不應。

居五月,太子恐軻悔,見軻曰:“今秦已破趙國,兵臨燕迫急,雖欲足下計,安施之?今欲先遣武陽,何如?”軻怒曰:子所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軻所以未行者,待吾客耳?!?/p>

于是軻潛見樊於期曰:“聞將軍得罪于秦,父母妻子皆見焚燒,求將軍,邑萬戶,金千斤。軻為將軍痛之。今有一言,除將軍之辱解燕國之恥,將軍豈有意乎?”於期曰:“常念之,日夜飲淚,不知所出,荊君幸教,愿聞命矣。”軻曰:“今愿得將軍之首,與燕督亢地圖,進之,秦王必喜,喜必見軻,軻因左手把其袖,右手其胸,教以負燕之罪,責以將軍之仇,而燕國見陵雪,將軍積忿之怒除矣?!膘镀谄穑笸髨?zhí)刀曰:“是於期日夜所欲,而今聞命矣?!庇谑亲詣q。頭墜背后,兩目不瞑。太子聞之,自駕馳往,伏於期尸而哭,悲不自勝。良久,無奈何,遂函盛於期首與燕督亢地圖以獻秦。武陽為副。

荊軻入秦,不擇日而發(fā)。太子與知謀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荊軻起為壽,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高漸離擊筑,宋意和之。為哀聲則怒發(fā)沖冠,為哀聲則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車,終已不顧也。二子行過,夏扶當車前刎頸以送。

二子行過陽翟,軻買肉,爭輕重,屠者辱之,武陽欲擊,軻止之。

西入秦,至咸陽,因中庶子蒙白曰:“燕太子丹畏大王之威,今奉樊於期首與督亢地圖,愿為北蕃臣妾?!鼻赝跸?,百官陪位,陛戟數(shù)百,見燕使者。軻奉於期首,武陽奉地圖。鐘鼓并發(fā),群臣皆呼萬歲。武陽大恐,兩足不能相過,面如死灰色。秦王怪之,軻顧武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見天子,愿陛下少假借之,使得畢事于前?!鼻赝踉唬骸拜V起督亢圖進之?!鼻赝醢l(fā)圖,圖窮而匕首出。軻左手把秦王袖,右乎其胸,數(shù)之曰:“足下負燕日久,貪暴海內(nèi),不知厭足。於期無罪而夷其族。軻將海內(nèi)報仇。今燕王母病,與軻促期。從吾計則生,不從則死?!鼻赝踉唬骸敖袢諛妒拢瑥淖佑嫸?,乞聽琴聲而死?!闭偌斯那?。琴聲曰:“羅單衣,可掣而絕。八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軻不解音,秦王從琴聲,負劍拔之,于是奮袖超屏風而走,軻拔匕首擲之,決秦王耳,入銅柱,火出。然秦王還,斷軻兩手。軻因倚柱而笑,箕踞而罵曰:“吾坐輕易,為豎子所欺,燕國之不報,我事之不立哉!”

這篇小說的題材取自歷史資料,其基本情節(jié)在《戰(zhàn)國策》、《史記》等書中均有記載。但小說不等于歷史傳記,它可以而且也應該進行藝術加工。與《戰(zhàn)國策》中的“荊軻刺秦王”相比,它的藝術加工表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第一,提煉了情節(jié),運用了多種陪襯的手法來突出主要人物形象。

第二,渲染了悲壯的氣氛。

第三,增加了一些細節(jié)描寫。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秦滅六國的歷史時期。統(tǒng)一中國,是當時的歷史趨勢,但由誰來統(tǒng)一和怎樣統(tǒng)一,只能是一種歷史的選擇。因而當時的一切斗爭也只能根據(jù)具體情況作出評價,未可以成敗來論英雄。實際上,武和田光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包含著對刺殺手段的否定。個人的刺殺行動并不能解決社會的根本問題,但它反映出的社會矛盾和悲壯精神,卻是值得深思的,它往往是社會面臨重大變動的一種信號。

《杞梁妻》

劉向(前77?~前6?),本名更生,字子政,西漢沛(今江蘇沛縣)人。漢楚元王劉交第四代孫,曾任諫大夫,光祿大夫。歷仕宣帝、元帝、成帝三朝,曾因反對宦官而入獄。著有《七略》、《別錄》、《新序》、《說苑》、《列女傳》等。

《列女傳》八卷,前七卷為傳,后一卷為頌。原為《古列女傳》七卷,《續(xù)列女傳》一卷,宋人王回將有頌無頌分開,列出七目,始定為今本。書中記錄古代婦女一百零五人的事跡,從封建道德觀點加以頌揚和評論?,F(xiàn)有《四部備要》本傳世。

《杞梁妻》選自《列女傳》卷四。

齊杞梁殖之妻也。莊公襲莒,殖戰(zhàn)而死。莊公歸。遇其妻,使使者吊之于路。杞梁妻曰:“今殖有罪,君何辱命焉?若令殖免于罪,則賤妾有先人之弊廬在,下妾不得與郊吊?!庇谑乔f公乃還車。詣其室,成禮然后去。

杞梁之妻無子,內(nèi)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哭之。內(nèi)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

既葬。曰:“吾何歸矣?夫婦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則倚父,夫在則倚夫,子在則倚子。今吾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內(nèi)無所依,以見吾誠;外無所依,以立吾節(jié)。豈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君子謂杞梁之妻貞而知禮。詩云:“我心傷悲,聊與子同歸?!贝酥^也。

頌曰:杞梁戰(zhàn)死,其妻收喪。齊莊道吊,避不敢當??薹蛴诔?,城為之崩。自以無親,赴淄而薨。

杞梁妻的故事早在《左傳?襄公二十三年》、《孟子?告子》、《禮記?檀弓》以及《韓詩外傳》卷六上都有記載,可見它流傳之廣,影響之大。

這篇作品主要記述了春秋時代齊國大夫杞梁殖戰(zhàn)死后,他的妻子哭夫崩城和因孤獨無依而投水自盡的故事。杞梁妻子的死是對戰(zhàn)爭的控訴,如果沒有這場戰(zhàn)爭,她本可以同丈夫一起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她會給丈夫生兒育女,傳宗接代。而現(xiàn)在一切都成為泡影。戰(zhàn)爭吞噬了丈夫,又吞噬了自己,戰(zhàn)爭毀滅了這個家庭。

這篇小說對后世的《孟姜女哭長城》有很大影響。一個血肉豐滿、感人至深的故事往往源于一個粗具輪廓的雛形,《杞梁妻》就是這樣一個原始雛形,有了它,才為后來的豐滿與成熟創(chuàng)造了條件。

《扁鵲見齊桓侯》

劉向(約前77~前6?),本名更生,字子政,西漢沛(今江蘇沛縣)人,著名經(jīng)學家、目錄學家、文學家。漢皇族楚元王劉交四世孫,曾任諫大夫、宗正、光祿大夫、中壘校尉等職。編撰我國最早的目錄學著作《別錄》,創(chuàng)作《春秋谷梁傳》、辭賦《九嘆》三十三篇(已佚)。另有《說苑》二十卷,分類纂集失幫至漢代史事;《新序》十卷,采集舜、禹至漢代鳴事,分《雜事》五卷,《刺奢》一卷,《節(jié)士》二卷,《蓄謀》二卷;《列女傳》七卷,列記古代婦女事跡104則,分為《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jié)義》、《辯通》、《嬖》七類;《列仙傳》二卷,記述傳說中的仙人71人之事?!侗怡o見齊桓侯》選自《新序》。

扁鵲見齊桓侯,立有間,扁鵲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被负钤唬骸肮讶藷o疾。”扁鵲出,桓侯曰:“醫(yī)之好利也,欲治不疾以為功?!本邮?,扁鵲復見,曰:“君之疾在肌膚,不治將深?!被负畈粦?。扁鵲出,桓侯不悅。居十日,扁鵲復見,曰:“君之疾在腸胃,不治將深?!被负畈粦?。扁鵲出,桓侯又不悅。居十日,扁鵲復見,望桓侯而還走?;负钍谷藛栔怡o曰:“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無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本游迦眨负铙w痛,使人索扁鵲,扁鵲已逃之秦矣?;负钏焖?。故良醫(yī)之治疾也,攻之于腠理,此事皆治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禍福,亦有腠理之地,故圣人蚤從事矣。

故事告訴人們,問題應盡早處理,等發(fā)展到嚴重的地步便不可解決了。故事還告誡那些諱疾忌醫(yī)者,不正視自己的缺點將會自食惡果。故事寫人物全用白描,但又注意突出不同人物神情態(tài)度的不同,扁鵲作為一個醫(yī)生的直率風度與齊桓侯作為一個國君兼病人的傲慢與自信,一一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漢武故事》

《漢武故事》二卷,《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舊事類始見著錄,作者不詳?!杜f唐書?經(jīng)籍志》入乙部起居注類,《新唐書?藝文志》作《漢武帝故事》。宋人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稱為“世言班固撰”。司馬光《通鑒考異》云:“《漢武故事》語多誕妄,非班固書,蓋后人為之,托固名耳?!庇钟蟹Q為王儉所造。又有稱為葛洪所作。有人認為是漢成帝時人作,其他古書引《漢武故事》中有這樣的話:“長陵徐氏號儀君,善傳朔術,至今上元延中已百三十七歲矣,視之如童女?!痹訛闈h成帝年號,既稱“今上”,則小說作者為成帝時人。但小說中又有述魏代漢之事,則小說作者為六朝時人??梢娙珪诹鱾髦杏忻撀浠蛟鲅a。全書記載漢武帝一生遺聞佚事,大致為其幼時和即位后內(nèi)宮后妃之事、求仙之事、死后之事及其他逸事。以求仙之事與死后之事尤具神異色彩。

漢景皇帝王皇后內(nèi)太子宮,得幸,有妊,夢日入其懷。帝又夢高祖謂己曰:“王夫人生子,或名為‘彘’?!奔吧校蛎桑菫槲涞?。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旦生于猗蘭殿。年四歲,立為膠東王。數(shù)歲,長公主嫖抱置膝上,問曰:“兒欲得婦不?”膠東王曰:“欲得婦?!遍L公主指左右長御百余人,皆云不用,末指其女問曰:“阿嬌好不?”于是乃笑對曰:“好!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遍L公主大悅,乃苦要上,遂成婚焉。是時皇后無子,立栗姬子為太子,皇后既廢,栗姬次應立,而長公主伺其短,輒微白之。上嘗與栗姬語,栗姬怒,弗肯應,又罵上“老狗”,上心銜之。長公主日譖之,因譽王夫人男之美,上亦賢之,廢太子為王,栗姬自殺,遂立王夫人為后,膠東王為皇太子,時年七歲。上曰:“彘者,徹也?!币蚋脑粡?。丞相周亞夫侍宴,時太子在側,亞夫失意有怨色,太子視之不輟,亞夫于是起。帝問曰:“爾何故視此人邪?”對曰:“此人可畏,必能作賊。”帝笑,因曰:“此怏怏,非少主之臣也?!蓖⑽旧锨簦滥昀^母陳殺父,因殺陳。依律,年殺母,大逆論。帝疑之,詔問太子,太子對曰:“夫繼母如母,明其不及母也,緣父之愛,故比之于母耳。今繼母無狀,手殺其父,則下手之日母恩絕矣,宜與殺人者同,不宜大逆論?!钡蹚闹?,年棄市,議者稱善。時太子年十四,帝益奇之。

及即位,常晨往夜還,與霍去病等十余人,皆輕服為微行,且以觀戲市里,察民風俗。嘗至蓮勺通道中行,行者皆奔避路,上怪之,使左右問之,云:“有持戟前呵者數(shù)十人?!睍r微行率不過二十人,馬七八匹,更步更騎,衣如凡庶,不可別也,亦了無騶御,而百姓咸見之。元光元年,天星大動,則光耀煥煥競天,數(shù)夜乃止。上以問董仲舒,對曰:“是謂星搖,人民勞之妖也?!笔菚r謀伐匈奴,天下始不安,上謂仲舒妄言,意欲誅之。仲舒懼,乞補刺史以自效,乃用為軍侯,屬程不識,屯雁門。太后弟田蟲分欲奪太后兄子竇嬰田,嬰不與,上召大臣議之。群臣多是竇嬰,上亦不復窮問,兩罷之。田蟲分大恨,欲自殺,先與太后訣,兄弟共號哭訴太后,太后亦哭,弗食。上不得已,遂乃殺嬰。后月余日,蟲分病,一身盡痛,若擊者,叩頭復罪。上使視鬼者察之,見竇嬰笞之,上又夢竇嬰謝上屬之,上于是頗信鬼神事。陳皇后廢處長門宮,竇太主以宿恩,猶自親近。后置酒主家,主見所幸董偃。陳皇后廢,立衛(wèi)子夫為皇后。初,上行幸平陽主家,子夫為謳者,善歌,能造曲,每歌挑上,上意動,起更衣,子夫因侍衣得幸,頭解,上見其美發(fā)悅之,歡樂。主遂內(nèi)子夫于宮。上好容成道,信陰陽書,時宮女數(shù)千人,皆以次幸,子夫新人,獨在籍末,歲余不得見。上釋宮人不中用者出之,子夫因涕泣請出。上曰:“吾昨夜夢子夫庭中生梓樹數(shù)株,豈非天意乎?”是日幸之,有娠,生女。凡三幸,生三女;后生男,即戾太子也。

淮南王安好學,多才藝,集天下遺書,招方術之士,皆為神仙,能為云雨,百姓傳云:“淮南王,得天子,壽無極?!鄙闲膼褐?,征之。使覘淮南王,云:“王能致仙人,又能隱形升行,服氣不食?!鄙下劧财涫?,欲受其道,王不肯傳,云:“無其事?!鄙吓?,將誅,淮南王知之,出令與群臣,因不知所之。國人皆云神仙,或有見王者。帝恐動人情,乃令斬王家人首,以安百姓為名。收其方書,亦頗得神仙黃白之事,然試之不驗。上既感淮南道術,乃征四方有術之士,于是方士自燕、齊而出者數(shù)千人。齊人李少翁,年二百歲,色如童子,上甚信之,拜為文成將軍,以客禮之。于甘泉宮中畫太一諸神像,祭祀之。少翁云:“先致太一,然后升天,升天然后可至蓬萊。”歲余而術未驗。會上所幸李夫人死,少翁云能致其神,乃夜張帳,明燭,令上居他帳中,遙見李夫人,不得就視也。李少君言冥海之棗大如瓜,種山之李大如瓶也。文成誅月余日,使者籍貨關東還,逢之于漕亭,還言見之。上乃疑,發(fā)其棺,無所見,唯有竹筒一枚,捕驗間無縱跡也。

上微行,至于柏谷,夜投亭長宿,亭長不內(nèi),乃宿于逆旅。逆旅翁謂上曰:“汝長大多力,當勤稼穡,何忽帶劍群聚,夜行動眾,此不欲為盜則淫耳?!鄙夏徊粦?,因乞漿飲,翁答曰:“吾止有溺,無漿也!”有傾,還內(nèi)。上使人覘之,見翁方要少年十余人,皆持弓矢刀劍,令主人嫗出安過客。嫗歸,謂其翁曰:“吾觀此丈夫乃非常人也,且亦有備,不可圖也,不如因禮之?!逼浞蛟唬骸按艘着c耳!鳴鼓會眾,討此群盜,何憂不克!”嫗曰:“且安之,令其眠,乃可圖也?!蔽虖闹r上從者十余人,既聞其謀,皆懼,勸上夜去,上曰:“去必致禍,不如且止以安之。”有頃,嫗出,謂上曰:“諸公子不聞主人翁言乎?此翁好飲酒,狂悖不足計也,今日具令公子安眠無他?!眿炞赃€內(nèi)。時天寒,嫗酌酒,多與其夫及諸少年,皆醉,嫗自縛其夫,諸少年皆走。嫗出謝客,殺雞作食。平明,上去。是日還宮,乃召逆旅夫妻見之,賜嫗金千斤,擢其夫為羽林郎。自是懲戒,希復微行。時丞相公孫弘數(shù)諫上,弗從,因自殺,上聞而悲之。后二十余日有柏谷之逼,乃改殯雄,為起墳冢在茂陵旁,上自為誄曰:“公孫之生,污瀆降靈;元老克壯,為漢之貞;弗予一人,迄用有成。去矣游矣,永歸冥冥。嗚呼夫子!曷其能刑。載曰:萬物有終,人生安長?幸不為夭,夫復何傷!”弘嘗諫伐匈奴,為之小止。弘卒,乃大發(fā)卒數(shù)十萬,遣霍去病討胡,殺休屠王,獲天祭、金人,上以為大神,列于甘泉宮。人率長丈余,不祭祝,但燒香禮拜。天祭長八尺,擎日月,祭以牛。上令依其方俗禮之,方士皆以為夷狄鬼神,不宜在中國,乃止。鑿昆池,積其土為山,高三十余丈。又起柏梁臺,高二十丈,悉以香柏,香聞數(shù)十里,以處神君。神君者,長陵女子也,死而有靈?;羧ゲ∥r,數(shù)自禱神君,乃見其形,自修飾,欲與去病交接,去病不肯,神君亦慚。及去病疾篤,上令為禱神君,神君曰:“霍將軍精氣少,壽命不長,吾嘗欲以太一精補之,可得延年?;魧④姴粫源艘?,遂見斷絕,今疾必死,非可救也?!比ゲ【顾馈I夏嗽焐窬埿g,行之有效,大抵不異容成也。自柏梁燒后,神稍衰。東方朔取宛若為小妻,生三人,與朔同日死,時人疑化去,弗死也,蒲忌奏:“祠太一用一太牢,為壇,開八通鬼道,令太祝立其祠長安東南。”上祀太峙,祭常有光明,照長安城如月光。上以問東方朔曰:“此何神也?”朔曰:“此司命之神,總鬼神者也?!鄙显唬骸办糁芰钜鎵酆?”對曰:“皇者,壽命懸于天,司命無能為也。”

上少好學,招求天下遺書,上親自省校,使莊助、司馬相如等以類分別之,尤好辭賦,每所行幸及奇獸異物,輒命相如等賦之。上亦自作詩賦數(shù)百篇,下筆即成,初不留意。相如作文遲,彌時而后成,上每嘆其工妙,謂相如曰:“以吾之速,易子之遲,可乎?”相如曰:“于臣則可,未知陛下何如耳?”上大笑而不責也。上喜接士大夫,拔奇取異,不問仆隸,故能得天下奇士。然性嚴急,不貸小過,刑殺法令,殊為峻刻。汲黯每諫上曰:“陛下愛才樂士,求之無倦,比得一人,勞心苦神,未盡其用,輒已殺之。以有限之士,資無已之誅,臣恐天下賢才將盡于陛下,欲誰與為治乎?”黯言之甚怒,上笑而喻之曰:“夫才為世出,何時無才!且所謂才者,猶可用之器也,才不應務,是器不中用也,不能盡才以處事,與無才同也,不殺何施!”黯曰:“臣雖不能以言屈陛下,而心猶以為非,愿陛下自今改之,無以臣愚為不知理也?!鄙项欀^群臣曰:“黯自言便辟,則不然矣;自言其愚,豈非然乎!”時北伐匈奴,南誅兩越,天下騷動。黯數(shù)諫爭,上弗從,乃發(fā)憤謂上曰,“陛下恥為守文之士君,欲希奇功于事表,臣恐欲益反損,取累于千載也?!鄙吓?,乃出黯為郡吏,黯忿憤,疽發(fā)背死,謚剛侯。上嘗輦至郎署,見一老翁,須眉皓白,衣服不整。上問曰:“公何時為郎?何其老也?”對曰:“臣姓顏名駟,江都人也,以文帝時為郎?!鄙蠁栐唬骸昂纹淅隙挥鲆?”駟曰:“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故老于郎署?!鄙细衅溲?,擢拜會稽都尉。

天子至鼎湖,病甚,游水、發(fā)根言于上曰:“上郡有神,能治百病。”上乃令發(fā)根禱之,即有應。上體平,遂迎神君會于甘泉,置之壽宮。神君最貴者大夫,次大禁司命之屬,皆從之。非可得見,聞者音與人等,來則肅然風生,帷幄皆動。于北宮設鐘羽旗,以禮神君。神君所盲,上輒令記之,命曰畫法,率言人事多,鬼事少。其說鬼事與浮屠相類,欲人為善,責施與,不殺生。齊人公孫卿謂所忠曰:“吾有師說秘書,言鼎事,欲因公奏之。如得引見,以玉羊一為壽?!彼以S之。視其書而有疑,因謝曰:“寶鼎事已決矣,無所復言?!惫珜O卿乃因眉阝人平時奏之,有札書言:“宛侯問于鬼區(qū)臾,區(qū)曰:‘帝得寶鼎,神策延年,是歲乙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紀,終而復始。’于是迎日推算,乃登仙于天,今年得朔旦冬至,與黃帝時協(xié),臣昧死奏?!钡鄞髳偅偾鋯?。卿曰:“臣受此書于申公,已死,尸解去。”帝曰:“申公何人?”卿曰:“齊人安期生同受黃帝言,有此鼎書。申公嘗告臣言:‘漢之圣者,在高祖之曾孫焉。寶鼎出,與神通,封禪得上太山,則能登天矣。黃帝郊雍祠上帝,宿齋三月,鬼區(qū)臾尸解而去,因葬雍,今大鴻冢是也;其后黃帝接萬靈于明庭,甘泉是也;升仙于寒門,谷口是也?!鄙蠟榉ツ显?,告禱泰一,為泰一钅逢旗,命曰“靈旗”,畫日月斗,大吏奉以指所伐國。拜公孫卿為郎,持節(jié)候神。自太室至東萊,云見一人,長五丈,自稱“巨公”,牽一黃犬,把一黃雀,欲謁天子,因忽不見。上于是幸緱氏,登東萊,留數(shù)日,無所見,唯見大人跡。上怒公孫卿之無應,卿懼誅,乃因衛(wèi)青白上云:“仙人可見,而上往遽,以故不相值。今陛下可為觀于緱氏,則神人可致。且仙人好樓居,不極高顯,神終不降也。”于是上于長安作飛廉觀,高四十丈,于甘泉作延壽觀,亦如之。上巡邊至朔方,還,祭黃帝冢橋山。上曰:“吾聞黃帝不死,今有冢,何也?”公孫卿曰:“黃帝已仙上天,群臣思慕,葬其衣冠?!鄙蠂@曰:“吾后升天,群臣亦當葬吾衣冠于東陵乎?”乃還甘泉,類祠太一。

上于未央宮以銅作承露盤,仙人掌擎玉杯,以取云表之露,擬和玉屑,服以求仙。欒大有方術,嘗于殿前樹旌數(shù)百枚,大令旌自相擊,竟庭中,去地十余丈,觀者皆駭。帝拜欒大為天道將軍,使著羽衣,立白茅上,授玉?。淮笠嘤鹨?,立白茅上受印,示不臣也。欒大曰:“神尚清凈。”上于是于宮外起神明殿九間,神室鑄銅為柱,黃金涂之,丈五圍,基高九尺,以赤玉為陛;基上及戶,悉以碧石,椽亦以金,刻玳瑁為龍虎禽獸,以薄其上,狀如隱起。椽首皆作龍形,每龍首銜鈴,流蘇懸之,鑄金如竹收狀以為璧,白石脂為泥,漬椒汁以和之,白蜜如脂,以火齊薄其上。扇屏悉以白琉璃作之,光照洞徹;以白珠為簾,玳瑁押之;以象牙為篾,帷幕垂流蘇;以琉璃珠玉、明月夜光,雜錯天下珍寶為甲帳,其次為乙?guī)?。甲以居神,乙以自御,俎案器服,皆以珠玉為之。前庭植玉樹,植玉樹之法,葺珊瑚為枝,以碧玉為葉,花子或青或赤,悉以珠玉為之,子皆空其中,小鈴有聲。甍標作金鳳凰,軒翥若飛狀,口銜流蘇,長十余丈,下懸大鈴,庭中皆砌以文石,率以銅為瓦,而淳漆其外,四門并如之。雖昆侖、玄圃,不是過也。上恒齋其中,而神猶不至,于是設諸偽,使鬼語作神命云:“應迎神,嚴裝入海?!鄙喜桓胰?。東方朔乃言大之無狀,上亦發(fā)怒,收大,腰斬之。東方朔生三日,而父母俱亡,或得之而不知其始,以見時東方始明,因以為姓。既長,常望空中獨語,后游鴻蒙之澤,有老母采桑,自言朔母。一黃眉翁至,指朔曰:“此吾兒。吾卻食服氣,三千年一洗髓,三千年一伐毛,吾生已三洗髓三伐毛矣?!彼犯娴墼唬骸皷|極有五云之澤,其國有吉慶之事,則云五色,著草木屋。色皆如其色。”帝齋七日,遣欒賓將男女數(shù)十人至君山,得酒,欲飲之。東方朔曰:“臣識此酒,請視之。”因即便飲。帝欲殺之,朔曰:“殺朔若死,此為不驗;如其有驗,殺亦不死?!钡凵庵?。

東郡送一短人,長七寸,衣冠具足,上疑其山精,常令在案上行。召東方朔問,朔至,呼短人曰:“臣靈,汝何忽叛來,阿母健不?”短人不對,因指朔謂上曰:“王母種桃,三千年一作子,此兒不良,已三過偷之矣。遂失王母意,故被謫來此?!鄙洗篌@,始知朔非世中人。短人謂上曰:“王母使臣來,陛下求道之法,唯有清凈,不宜躁擾。復五年,與帝會?!毖越K不見。帝齋于尋真臺,設紫羅薦。王母遣使謂帝曰:“七月七日,我當暫來?!钡壑寥眨瑨邔m內(nèi),燃九華燈,于承華殿齋。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何鳥也?”朔對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宜灑掃以待之?!鄙夏耸┽?,燒兜末香。香,兜渠國所獻也,香如大豆,涂宮門,聞數(shù)百里;關中嘗大疫,死者相枕,燒此香,死者止。是夜漏七刻,空中無云,隱如雷聲,竟天紫色。有頃,王母至,乘紫云車,玉女夾馭,戴七勝,履玄瓊風文之舄,青氣如云,有二青鳥如烏,夾侍母旁。下車,上迎拜,延母坐,請不死之藥。母曰:“太上之藥,有中華紫蜜、云山朱蜜、玉液金漿;其次藥,有五云之漿、風實云子、玄霜絳雪;上握蘭園之金精,下摘圓丘之紫柰。帝滯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藥,未可致也?!币虺鎏移呙?,母自啖二枚,以五枚與帝,帝留核著前。王母問曰:“用此何為?”上曰:“此桃美,欲種之?!蹦感υ唬骸按颂胰暌恢?,非下土所植也?!绷糁廖甯?,談語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肅然便去。東方朔于朱鳥牖中窺母,母謂帝曰:“此兒好作罪過,疏妄無賴,久被斥退,不得還天。然原心無惡,尋當?shù)眠€,帝善遇之!”母既去,上惆悵良久。后上殺諸遭士妖妄者百余人,西王母遣使謂上曰:“求仙信邪?欲見神人,而先殺戮,吾與帝絕矣。”又致三桃,曰:“食此可得極壽?!笔怪林眨瑬|方朔死。上疑之,問使者,曰:“朔是歲星精,下游人中,以觀天下,非陛下臣也?!鄙虾裨嶂?。上幸梁父,祠地主,上親拜,用樂焉;庶羞,以遠方奇禽異獸及白雉白鳥之屬。其日,上有白云,又有呼“萬歲”者,禪肅然,白云為蓋。上自封禪后,夢高祖坐明堂,群臣亦夢,于是祀高祖于明堂,以配天。還,作高陵館。

上于長安作蜚簾觀,于甘泉作延壽觀,高二十丈。又筑通天臺于甘泉,去地百余丈,望云雨悉在其下。春至泰山,還,作道山宮,以為高陵館。又起建章宮,為千門萬戶,其東風闕高二十丈;其西唐中廣數(shù)十里;其北太液池,池中有漸臺,高三十丈,池中又作三山,以像蓬萊、方丈、瀛洲,刻金石為魚龍禽獸之屬;其南方有玉堂、璧門、大鳥之屬,玉堂基與未央前殿等,去地十二丈,階陛咸以玉為之,鑄銅鳳凰,高五丈,飾以黃金,棲屋上。又作神明臺、并干樓,高五十余丈,皆作懸閣,輦道相屬焉。其后又為酒池肉林,聚天下四方奇異鳥獸于其中,鳥獸能言能歌舞,或奇形異態(tài),不可稱載。其旁別造奇華殿,四海夷狄器服珍寶充之,琉璃、珠玉、火浣布、切玉刀,不可稱數(shù)。巨象、大雀、獅子、駿馬,充塞苑廄,自古以來所未見者必備。又起明光宮,發(fā)燕、趙美女二千人充之,率取年十五以上、二十以下,滿四十者出嫁,掖庭令總其籍,時有死、出者補之。凡諸宮美人可有七八千。建章、長樂、未央三宮,皆輦道相屬,懸棟飛閣,不由徑路。常從行郡國,載之后車,與上同輦者十六人,員數(shù)恒使?jié)M,皆自然美麗,不假粉白黛黑。侍衣軒者亦如之。上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時無婦人,善行導養(yǎng)術,故體常壯悅。其有孕者,拜爵為容華,充侍衣之屬。宮中皆畫八字眉。甘泉宮南有昆明,中有靈波殿,皆以桂為柱,風來自香。未央庭中設角抵戲,享外國,三百里內(nèi)皆觀。角抵者,六國所造也,秦并天下,兼而增廣之,漢興雖罷,然猶不都絕,至上復采用之。并四夷之樂,雜以奇幻,有若鬼神。角抵者,使角力相抵觸也。其云、雨、雷、電,無異于真,畫地為川,聚石成山,倏忽變化,無所不為。驪山湯,初,秦始皇砌石起宇,至漢武又加修飾焉。

大將軍四子皆不才,皇后每因太子涕泣,請上削其封,上曰:“吾自知之,不令皇后憂也?!鄙僮泳棺菀D,上遣謝后,通削諸子封爵,各留千戶焉。上巡狩過河間,見有青紫氣自地屬天。望氣者以為其下有奇女,必天子之祥。求之,見一女子在空館中,姿貌殊絕,兩手一拳,上令開其手,數(shù)百人擘,莫能開,上自披,手即申。由是得幸,為“拳夫人”,進為婕妤,居鉤弋宮,解黃帝素女之術,大有寵。有身,十四月產(chǎn)昭帝,上曰:“堯十四月而生,鉤弋亦然?!蹦嗣溟T曰堯母門。從上至甘泉,因幸,告上曰:“妾相運正應為陛下生一男,七歲,妾當死,今年必死。宮中多蠱氣,必傷圣體?!毖越K而臥,遂卒。既殯,香聞十里余,因葬云陵。上哀悼,又疑非常人,發(fā)冢,空棺無尸,唯衣履存焉。起誦靈臺于甘泉,常有一青鳥,集臺上往來,宣帝時乃止,望氣者言宮中有益氣,上又見一男子帶劍入中龍華門,逐之,弗獲。上怒,閉長安城諸宮門,索十二日,不得,乃止,治隨太子反者,外連郡國數(shù)十萬人,壺關三老鄭茂上書,上感悟,赦反者。拜鄭茂為宣慈校尉,持節(jié)徇三輔,赦太子。太子欲出,疑弗實,吏捕太子急,太子自殺。

上幸河東,欣言中流,與群臣飲宴。顧視帝京,乃自作《秋風辭》曰:“泛樓舡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吹兮發(fā)棹歌,極歡樂兮哀情多!”顧謂群臣曰:“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途高也?!比撼歼M曰:“漢應天受命,祚逾周、殷,子子孫孫,萬世不絕。陛下安得亡國之言,過聽于臣妾乎?”上曰:“吾醉言耳!然自古以來,不聞一姓遂長王天下者,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矣?!鄙嫌『G笊裣桑K┓杏?,大風晦冥,不得御樓船,乃還。上乃言曰:“朕即位以來,天下愁苦,所為狂悖,不可追悔,自今有妨害百姓,費耗天下者,罷之。”田千秋奏請罷諸方士,斥遣之,上曰:“大鴻臚奏是也,其海上諸侯及西王母驛,悉罷之?!卑萸餅樨┫?。行幸五柞宮,謂霍光曰:“朕去死矣!可立鉤弋子,公善輔之?!睍r上年六十余,發(fā)不白,更有少容,服食辟谷,希復幸女子矣。每見群臣,自嘆愚惑:“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節(jié)食服藥,故差可少病。”自是亦不服藥,而身體皆瘠瘦,一二年中,慘慘不樂。三月丙寅,上晝臥不覺,顏色不異,而身冷無氣,明日,色漸變,閉目。乃發(fā)哀告喪。未央前殿朝晡上祭,若有食之者。葬茂陵,芳香之氣異常,積于墳埏之間,如大霧。常所幸御,葬畢,悉居茂陵園,上自婕妤以下二百余人,上幸之如平生,而旁人不見也。光聞之,乃更出宮人,增為五百人,因是遂絕。始元二年,吏告民盜用乘輿御物,案其題,乃茂陵中明器也,民別買得。光疑葬日監(jiān)官不謹,容致盜竊,乃收將作以下系長安獄,考訊。居歲余,鄂縣又有一人于市貨玉杯,吏疑其御物,欲捕之,因忽不見,縣送其器,又茂陵中物也。光自呼吏問之,說市人形貌如先帝,光于是默然,乃赦前所系者。歲余,上又見形謂陵令薛平曰:“吾雖失世,猶為汝君,奈何令吏卒上吾山陵上磨刀劍乎?自今以后,可禁之?!逼筋D首謝,忽然不見。因推問,陵旁果有方石,可以為礪,吏卒常盜磨刀劍。霍光聞,欲斬陵下官,張安世諫曰:“神道茫昧,不宜為法?!蹦酥埂8嗜獙m恒自然有鐘鼓聲,候者時見從官鹵簿,似天子儀衛(wèi)。自后轉稀,至宣帝世乃絕。

宣帝即位,尊孝武廟曰世家。奏樂之日,虛中有唱善者;告祠之日,白鵠群飛集后庭。西河立廟,神光滿殿中,狀如月。東萊立廟,有大鳥跡,竟路,白龍夜見。河東立廟,告祠之日,白虎銜肉置殿前。又有一人騎白馬,馬異于常馬,持尺一札,賜將作丞。文曰:“聞汝績克成,賜汝金一斤。”因忽不見,札乃變?yōu)榻穑Q之有一斤。廣川告祠之明日,有鐘磬音,房戶皆開,夜有光,香氣聞二三里。宣帝親祠甘泉,有頃,紫黃氣從西北來,散于殿前,肅然有風,空中有妓樂聲,群鳥翔舞蔽之。宣帝既親賭光怪,乃疑先帝有神,復招諸方士,冀得仙焉。

小說以時間為順序,記敘了漢武帝劉徹初生猗蘭殿直至死后葬茂陵的種種遺聞佚事,還記敘了其死后的一些傳說。小說的基本構思是以人物的真實經(jīng)歷為綱,選擇有神異性或可充以神異性的事件來渲染鋪寫,既有真實的一面,又富有虛構色彩與想像成分。從中,讀者自可窺見正傳的史傳文學向志怪小說過渡的痕跡。小說中的漢武帝,是由種種傳說刻畫出來的,小說最精彩的部分,集中在武帝、西王母、東方朔之間:東方朔既偷吃王母的仙桃,又是武帝的臣子,人神合一;武帝會見西王母,是漢代最優(yōu)美的傳說之一,會見的場面,既充滿神秘氣氛,又給人燦爛光耀的感覺,描摹生動逼真,鋪排詳盡。小說對漢武帝也頗多不恭,如寫其追逼淮南王劉安傳授道術、屢受諸多方士的欺騙,以及西王母斥武帝“滯情不遣,欲心尚多”,這也是漢武帝真實的一面。

《東方朔》

郭憲,東漢初人,字子橫,汝南宋(今安徽太和縣北)人。少師事王仲子,王莽朝授郎中,賜以衣服,不受,逃于海濱。光武即位,拜為博士,建武七年遷為光祿勛。剛直敢言,有“關東觥觥郭子橫”語。所著《漢武洞冥記》、《隋書?經(jīng)籍志》始見著錄,題東漢郭憲作。《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不錄,《新唐書?藝文志》作四卷。此書圍繞漢武帝求仙,皆記神仙道術與遠方怪異故事。

東方朔,小名曼倩。父張氏,名夷,字少平。母田氏。夷年二百歲,顏如童子。朔生三日而田氏死。死時漢景帝三年也。鄰母拾朔養(yǎng)之,時東方始明,因以姓焉。年三歲,天下秘,一覽暗誦于口,恒指揮天上空中獨語。鄰母忽失朔,累月暫歸。母笞之。后復去,一年乃歸。母見之大驚曰:“汝行經(jīng)年一歸,何以慰吾?”朔曰:“兒暫之紫泥之海,有紫水污衣,乃過虞泉湔浣,朝發(fā)中還,何言經(jīng)年乎?”母又問曰:“汝悉經(jīng)何國?”朔曰:“兒湔衣竟,暫息冥都崇臺;一寤眠,王公啖兒以丹粟霞漿,兒食之既多,飽悶幾死,乃飲玄天黃露半合,即醒。還遇一蒼虎,息于路。初兒騎虎而還,打捶過重,虎嚙兒腳傷?!蹦副惚担肆亚嗖忌压?。朔復去家萬里,見一枯樹,脫布掛樹,布化為龍,因名其地為布龍澤。朔以元封中,游鴻蒙之澤,忽遇母采桑于白海之濱。俄而有黃眉翁,指母以語朔曰:“昔為我妻,托形為太白之精,今汝亦此星之精也。吾卻食吞氣,已九千余年,目中童子,皆有青光,能見幽隱之物。三千年一返骨洗髓,二千年一剝皮伐毛,吾生來已三洗髓,五伐毛矣?!?/p>

朔既長,仕漢武帝為大中大夫。武帝暮年好仙術,與朔狎昵。一日謂朔曰:“朕欲使愛幸者不老,可乎?”朔曰:“臣能之?!钡墼唬骸胺嗡?”曰:“東北地有芝草,西南有春生之魚?!钡墼唬骸昂沃?”曰:“三足烏欲下地食此草,羲和以手掩烏目,不許下,畏其食此草也。鳥獸食此,即美悶不能動?!眴栐唬骸白雍沃?”朔曰:“小兒時掘井,陷落井下,數(shù)十年無所托。有人引臣往取此草,乃隔紅泉不得渡。其人與臣一只履,臣乃乘履泛泉,得而食之。其國人皆織珠玉為簟,要臣入云韋發(fā)之幕,設玄珉雕枕,刻鏤為日月雷云之狀,亦曰鏤空枕,亦曰玄雕枕,又薦岷毫之珍褥,以百岷之毫織為褥。此毫褥而冷,常以夏日舒之,因名柔毫水藻之褥。臣舉手拭之,恐水濕席,定視乃光也。”其后武帝寢于靈光殿,召朔于青綺窗綈紈幕下,問朔曰:“漢年運火德統(tǒng),以何精何瑞為祥?”朔對曰:“臣嘗游昊然之墟,在長安之東,過扶桑七萬里,有云山。山頂有井,云從井中出,若土德則黃云,火德則赤云,金德則白云,水德則黑云?!钡凵钚胖L醵?,朔從西那邪國還,得聲風木十枝,以獻帝。長九尺,大如指。此木出因桓之水,則《禹貢》所謂“因桓是來”,即其源也。出甜波,上有紫燕黃鵠集其間,實如細珠,風吹株如玉聲,因以為名。帝以枝遍賜群臣,年百歲者頒賜。此人有疾,枝則有汗,將死者枝則折。昔老聃在周二千七百年,此枝未汗;洪崖先生,堯時年已三千歲,此枝亦未一折。帝乃賜朔。朔曰:“臣見此木三遍枯死,死而復生,何翅汗折而已。語曰:‘年未年,枝忽汗?!四疚迩q一濕,萬歲一枯也。”帝以為然。又天漢二年,帝升蒼龍館,思仙術,召諸方士,言遠國遐鄉(xiāng)之事。唯朔下席操筆疏曰:“臣游北極,至鏡火山,日月所不照,有龍銜火以照山四極。亦有園圃池苑,皆植異草木,有明莖草,如金燈,折為燭,照見鬼物形。仙人寧封,嘗以此草然為夜,朝見腹內(nèi)外有光,亦名洞腹草?!钡圩执瞬轂樘K,以涂明云之觀,夜坐此觀,即不加燭,亦名照魅草;采以藉足,則入水不沉。朔又嘗東游吉云之地,得神馬一匹,高九尺。帝問朔何獸,曰:“王母乘云光輦,以適東王公之舍,稅此馬于芝田。東王公怒,棄此馬于清津天岸。臣至王公壇,因騎而返,繞日三匝,此馬入漢關,關門猶未掩,臣于馬上睡,不覺還至?!钡墼唬骸捌涿坪?”朔曰:“因事為名,名步景駒?!彼吩唬骸白择S之,如駑馬蹇驢耳。”朔曰:“臣有吉云草千頃,種于九景山東,二千年一花,明年應生。臣走往刈之,以秣馬,馬立不饑?!彼吩唬骸俺贾翓|極,過吉云之澤?!钡墼唬骸昂沃^吉云?”曰:“其國常以云氣占兇吉。若有喜慶之事,則滿室云起,五色照人,著于草樹,皆成五色露,露味皆甘?!钡墼唬骸凹聘事犊傻梅?”曰:“臣負吉云草以備馬,此立可得,日可二三往?!蹦藮|走,至夕而還,得玄白清黃露,盛以青琉璃,各受五合,授帝。帝遍賜群臣。其得之者,老者皆少,疾者皆除也。又武帝嘗見彗星,朔折指星木以授帝。帝指彗星,應時星沒,時人莫之測也。

朔又善嘯,每曼聲長嘯,輒塵落漫飛。朔未死時,謂同舍郎曰:“天下人無能知朔,知朔者唯大王公耳?!彼纷浜?,武帝得此語,即召大王公問之曰:“爾知東方朔乎?”公對曰:“不知?!薄肮嗡?”曰:“頗善星歷。”帝問:“諸星皆具在否?”曰:“諸星具在,獨不見歲星十八年,今復見耳。”帝仰天嘆曰:“東方朔生在朕傍十八年,而不知是歲星哉!”慘然不樂。其余事跡,多散在別卷,此不備載。

小說以東方朔的出生、成長為線索,將諸多奇奇怪怪、神神異異的見聞與傳說連綴起來,構成一個迷離恍惚的仙靈世界。這個仙靈世界正是漢武帝所夢寐以求的,不過這只是漢武帝求仙的外在追求,其內(nèi)心則在于求仙得道、長生不老。所謂“洞冥”,即洞察幽深奧妙,也就是如何長生的問題。小說明寫東方朔,實際上是突出漢武帝的求仙活動,東方朔只是作為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使人們更方便地把真實存在著的漢武帝的求仙活動蒙上一層濃厚的神異色彩,把漢武帝仙化,以完成漢武帝傳說系列故事。小說中又多述遠國遐方傳說,東方朔正是借此顯示其神奇的。

《白猿》

趙曄,生卒無考,字長君,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市)人。年輕時做過縣小吏。東漢經(jīng)學家。

所著《吳越春秋》十卷,元徐天祜注。記吳越興亡始末,間以小說故事。此書《隋志》著錄十二卷,佚二卷。有《漢魏叢書》、《四部備要》諸本傳世。

《白猿》選自《吳越春秋》卷九,亦見《太平廣記》卷四百四十四,較原書詳,據(jù)此校補。

越王問范蠡手戰(zhàn)之術。范蠡答曰:“臣聞越有處女,國人稱之。愿王請問手戰(zhàn)之道也。”于是王乃請女。女將北見王,道逢老人,自稱袁公。問女曰:“聞子善為劍,得一觀之乎?”處女曰:“妾不敢有所隱也,唯公所試。”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槁,末折墮地。女接取末,袁公操其本而刺處女。處女應節(jié)入之三,女因舉杖擊之,袁公飛上樹,化為白猿。

這個故事題為白猿,實際上主要人物是越國少女,著重表現(xiàn)她的高超劍術。作者處理這一題材,手法很高明,他沒有寫少女持劍殺敵,奔赴疆場,而只寫拿著竹竿試了一試,這一試已將她的精湛技藝,作了充分的表現(xiàn)。

故事開頭寫越王向范蠡請教劍術,范蠡推薦了這位少女。這一推薦,自然就抬高了她的身價。這是從側面來烘托。接著寫她路上遇到一位老人,老人也知道她擅長劍術,可見她名不虛傳。老人顯然不太相信這位少女的本領,要比試一下。老人拿的是粗干,少女拿的是竹梢,性別不同,年齡不同,“武器”也不同,優(yōu)勢在老人方面。一開始老人取攻勢,少女取守勢,少女趁機反擊,終于取勝。這是用先抑后揚來反襯。結果是老人飛跳上樹,變?yōu)榘自?。這一結局雖然怪異,卻頗有表現(xiàn)力。猿是很敏捷的,居然成了少女手下敗將,更反襯出少女劍術超群卓絕。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志怪故事,它有明確的時代背景。越王勾踐為了滅吳報仇,曾臥薪嘗膽。長期的復仇準備,造就了一大批勇士。這個故事就發(fā)生在這個時期,這位少女也是勇士之一。這就加大了小說的容量,它不限于贊揚劍術,而且從側面反映了臥薪嘗膽的精神。

《宋定伯》

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國譙(今安徽亳縣)人。曹操次子,廢漢自立,為魏文帝。擅長詩文,著有《典論?論文》、《列異傳》等。

《列異傳》,《隋志》著錄三卷,《兩唐志》題晉張華撰??赡苡泻笕嗽鲆?。記述怪異之事。原書散佚,《古小說鉤沉》輯五十則。

《宋定伯》選自《列異傳》,又見《太平廣記》卷三百二十一。

南陽宋定伯,年少時,夜行逢鬼。問之,鬼言:“我是鬼?!惫韱枺骸叭陱驼l?”定伯誑之,言:“我亦鬼。”問:“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惫硌裕骸拔乙嘤镣鹗小!彼煨袛?shù)里。鬼言:“步行太極,可共遞相擔,何如?”定伯曰:“大善?!惫肀阆葥ú當?shù)里。鬼言:“卿太重,不是鬼也?!倍ú裕骸拔倚鹿恚噬碇囟?。”定伯因復擔鬼,鬼略無重。如是再三。定伯復言:“我新鬼,不知有何所畏忌?”鬼答言:“惟不喜人唾?!庇谑枪残小5烙鏊?,定伯令鬼先渡。聽之,了然無水聲。定伯自渡,作聲。鬼復言:“何以有聲?”定伯曰:“新死,不習渡水故爾。勿怪吾也。”

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擔鬼著肩上,急執(zhí)之。鬼大呼,聲咋咋然,索下,不復聽之。徑至宛市中,下著地,化為一羊,便賣之??制渥兓?,唾之,得錢千五百乃去。當時有言:“定伯賣鬼,得錢千五?!?/p>

“宋定伯”,在干寶的《搜神記》中寫作“宗定伯”,可能是音近而又形似所致。無論是“宋”或“宗”,都說明此故事在當時流傳甚廣,百姓很喜歡這個不怕鬼的男子漢。

小說所寫雖不是事實,但可當作寓言體小說來讀。真鬼雖然沒有,但類似鬼的困難或敵人卻時時可見,鬼都可以戰(zhàn)勝,困難和敵人自當不在話下,只要思想上先除去畏懼心理,積極動腦筋想辦法,尋找克敵制勝的要害,捕捉適當?shù)臅r機,最終的勝利者一定是人。

這篇小說在結構上十分完整,有開頭,有發(fā)展,有高潮,有結尾,與現(xiàn)代小說相吻合。中間穿插鬼的兩次懷疑,使故事情節(jié)波瀾起伏,懸念迭生,引人入勝。小說的語言簡要不煩,人物對話既簡潔生動,又展示雙方的心理。

最后引用當時流行的兩句話作結,也是為了證明定伯捉鬼的真實性和可信性,所謂亦真亦幻,真幻交織,天下本無鬼,即使有鬼,也遠不是人的對手。

《秦青韓娥》

張華(232~300),字茂先,范明方城(今河北涿縣)人。少孤貧,曾為人牧羊。好學不倦,識見廣博。晉初為中書令、散騎常侍等,惠帝時歷任侍中、中書監(jiān)、司空,后被趙王倫和孫秀所殺。遺有《博物志》十卷,其多取材古書,分類記載奇物異境、瑣聞雜事及神仙方術等內(nèi)容。

薛譚學謳于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于一日遂辭歸。秦青弗止,乃餞于郊衢。撫節(jié)悲歌,聲震林木,響遏行云。薛譚乃謝求返,終身不敢言歸。秦青顧謂其友曰:“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糧假食。既去,而余響繞梁,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過逆旅,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然涕泣相對,三日不食,遽追而謝之。娥復曼聲長歌,一里老幼喜歡舞,弗能自禁,乃厚賂而遣之。故雍門人至今善歌哭,效娥之遺聲也?!?/p>

藝無止境,薛譚自以為是,不愿再下苦功去認真學習,不料老師秦青的一曲高歌使他打消了不再學習而返歸的念頭。老師又講起韓娥的演唱技藝與演唱效果,更使我們知道了高超的技藝能達到何種境界。這是一個有名的故事,歷代詩文中多有引用?!坝嘁衾@梁,三日不絕”更成為后世人形容歌樂的最高贊譽之詞。

《鐘繇》

陸氏,當為陸機之子。此篇末云:“叔父清河太守說如此?!鼻搴犹貫殛憴C之弟陸云,作者稱之為叔父,可知為陸機之子。據(jù)《晉書?陸機傳》,陸機有二子,名蔚、夏,則陸氏非蔚即夏。陸機兄弟及二子于晉惠帝太安二年(303)被成都王司馬穎同時所殺。《三國志》注及《太平御覽》引本篇,均題為《陸氏異林》;此書不見著錄,已佚。

鐘繇嘗數(shù)月不朝會,意性異常?;騿柶涔?,云:“常有好婦來,美麗非凡?!眴栒咴唬骸氨厥枪砦铮蓺⒅??!眿D人后往,不即前,止戶外。繇問何以,曰:“公有相殺意?!濒碓唬骸盁o此?!蹦饲谇诤糁巳?。繇意恨恨,有不忍之心,然猶斫之,傷髀。婦人即出,以新綿拭血,竟路。明日,使人尋跡之。至一大冢,木中有好婦人,形體如生人,著白練衫,丹繡衤兩襠,傷左髀,以柄襠中綿拭血。叔父清河太守說如此。

這是一個人鬼相戀的故事。鐘繇與女鬼相戀,本不關他人之事,女鬼也無害繇之心,可偏偏有人多管閑事,勸繇斬殺之。女鬼不甘陰間寂寞而尋找愛情,那天明知情人有相殺之意而仍赴約前往,以致被砍傷,表現(xiàn)出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由此也反顯出人的無情。小說把美好的容貌與美好的心靈賦予這些孤棲于荒冢的女鬼,實際上表現(xiàn)出作者對不能獲取幸福愛情的女性的同情。

《姑獲鳥》

郭璞(276~324),字景純,河東聞喜(今山西聞喜)人。博學多才,尤精于陰陽歷算天文卜筮之術,曾注《爾雅》、《方言》、《山海經(jīng)》、《楚辭》等書,所作《江賦》、《游仙詩》均很著名。晉元帝時,任著作佐郎,遷尚書郎,后任王敦記室參軍,因反對王敦謀反而被殺,王敦被平,追贈為弘農(nóng)太守,世稱郭弘農(nóng)?!缎杏洝罚蝾}《郭氏玄中記》、《玄中要記》,《隋志》、《兩唐志》未見著錄,始見《太平御覽》,后人考定為郭璞所撰。書中所錄多為遠國山川傳說及諸種精怪荒誕神話。

姑獲鳥夜飛晝藏,蓋鬼神類。衣毛為飛鳥,脫毛為女人。名為天帝少婦,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釣星,一名隱飛鳥。無子,喜取人子養(yǎng)之,以為子。今時小兒之衣不欲夜露者,為此物愛以血點其衣為志,即取小兒也。故世人名為鬼鳥,荊州為多。

昔豫章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鳥,匍匐往,先得其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諸鳥。諸鳥各去就毛衣,衣之飛去。一鳥獨不得去,男子取以為婦,生三女。

其母后使女問夫,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而飛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得衣,亦飛去。

本篇是一則流傳很廣的民間故事,其核心情節(jié)即藏毛羽得妻,后來此故事內(nèi)容不斷豐富,描寫逐漸細致,但基本情節(jié)不曾改變。故事中的姑獲鳥很有意思,它“喜取人子養(yǎng)之,以為子”,很想滿足當母親的愿望;但它又始終想回返鳥的身份,不愿長久做人。它既有人的愿望,又不失鳥的本性,也許是做鳥比做人更自由吧。

小說情節(jié)簡單,只是粗陳梗概,但頗離奇,能引人入勝,充分表現(xiàn)了六朝志怪小說的特點。

《相如死渴》

葛洪(281~341),字稚川,自號抱樸子,丹陽句容(今江蘇句容)人。家貧好學,始以儒術知名,后好神仙導引之法,兼精醫(yī)術,著有《金匱藥方》。曾任丞相掾、司徒掾,有功賜關內(nèi)侯,遷咨議參軍。干寶以他“才堪國史”,選為散騎常侍,固辭不就。洪從祖玄傳煉丹之術于鄭隱,洪就隱學,著有《抱樸子》,多論神仙與煉丹之術。晚年,求為勾漏令,后在羅浮山上煉丹。著《西京雜記》、《神仙傳》等小說作品。

《西京雜記》,所記為西漢的遺聞佚事,雜有怪誕的傳說,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稱:“此在古小說中,固亦意緒秀異,文筆可觀者也?!贝藭搿端鍟?經(jīng)籍志》史部舊事類,未著作者,新舊《唐書》皆題東晉葛洪作。書末載有葛洪跋語:“家有劉歆《漢書》一百卷,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劉氏,小有異同。固所不取,不過二萬許言。今鈔出為二卷,以補《漢書》之闕。”但人多不相信此話,認為此書是葛洪自作而偽托劉歆。

《相如死渴》錄自《西京雜記》。

司馬相如初與卓文君還成都,居貧愁懣,以所著肅鳥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為歡。既而文君搶頸而泣,曰:“我平生富足,今乃以衣裘貰酒?!彼煜嗯c謀,于成都賣酒。相如親著犢鼻滌器,以恥王孫。王孫果以為病,乃厚給文君,文君遂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十七而寡,為人放誕風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長卿素有消渴疾,及還成都,悅文君之色,遂以發(fā)痼疾,乃作《美人賦》欲以自刺,而終不能改,卒以此疾至死。文君為誄,傳于世。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而最終實現(xiàn)了婚姻自由的故事,歷來為人們津津樂道。小說著重敘寫了他倆脫離封建家庭的牢籠之后的經(jīng)濟上陷入困窘,幸得文君與相如不怕丟卻面子去當眾滌器、沽酒,而文君父迫于社會輿論而妥協(xié)的故事,這在歷代都引為佳話,令人玩味不盡。這篇小說是極為精彩動人的古典文言小說之一。它雖并未展開鋪敘,處處只是點到為止,但卻處處又為后人留下了遐想與鋪敘的余地。其成功的關鍵,還在于對追求婚姻自由的充分肯定。

《魏伯陽》

《魏伯陽》選自葛洪《神仙傳》。

《神仙傳》十卷,毛晉所刊本錄八十四位仙人,《漢魏叢書》本錄九十二位仙人,文字則大體相同?!段脑酚⑷A》引梁肅《神仙傳論》說,他所見到的葛洪《神仙傳》錄仙人一百九十位,很可能葛洪原書已佚,現(xiàn)傳版本出于后人綴輯。《神仙傳》自序中稱,葛洪弟子滕升問葛洪說:“古之得仙者,豈有其人乎?”葛洪于是“抄集古之仙者見于仙經(jīng)、服食方及百家之書、先師之說、耆儒所論,以為十卷,以傳知真識遠之士”。

魏伯陽者,吳人也。本高門之子,而性好道術。后與弟子三人入山作神丹,丹成,知弟子心懷未盡,乃試之曰:“丹雖成,然先宜與犬試之。若犬飛,然后人可服耳;若犬死,即不可服?!蹦伺c犬食,犬即死。伯陽謂諸弟子曰:“作丹唯恐不成,今既成而犬食之死,恐是未合神明之意。服之恐復如犬,為之奈何?”弟子曰:“先生當服之否?”伯陽曰:“吾背違世路,委家入山,不得道亦恥復還。死之與生,吾當服之?!蹦朔?,入口即死。弟子顧視相謂曰:“作丹以求長生。服之即死,當奈此何?”獨一弟子曰:“吾師非常人也,服此而死,得無意也?”因乃取丹服之,亦死。余二弟子相謂曰:“所以得丹者,欲求長生耳。今服之即死,焉用此為?不服此藥,自可更得數(shù)十歲在世間也?!彼觳环?。乃共出山,欲為伯陽及死弟子求棺木。二子去后,伯陽即起,將所服丹內(nèi)死弟子及白犬口中,皆起。弟子姓虞。遂皆仙去。道逢入山伐木人,乃作手書與鄉(xiāng)里人寄謝,二弟子乃始懊恨。伯陽作《參同契五行相類》,凡三卷,其說是《周易》,其實假借爻象,以論作丹之意。而世之儒者不知神丹之事,多作陰陽注之,殊失其旨矣。

古人認為要成仙,最重要的是拋棄人間的一切欲望,特別是要拋棄生的欲望。魏伯陽為了試驗其弟子是否心誠,便服丹裝死。頭一位弟子信任老師,不惜服丹而死;另兩位弟子不愿意死,不肯服丹,終于未能仙去。其實,這就是神仙家最為唬人的一招。故事寫得生動曲折,先有懸念,后有呼應,情節(jié)非常吸引人,這在魏晉小說中是較少見的。

《漢武帝李夫人》

王嘉,字子年,隴西安陽(今甘肅渭源)人。道術之士,不食五谷,清虛服氣,穴居東陽谷,弟子受業(yè)者數(shù)百人。后趙石虎之末,至長安,潛隱于終南山、倒獸山。曾隱語言苻堅之敗,堅不悟。后秦姚萇入長安,預言未來而得罪,被殺?!稌x書?藝術?王嘉傳》說:“又著《拾遺錄》十卷,其記事多詭怪,今行于世?!绷簳r蕭綺《拾遺記序》稱,該書“幾十九卷,二百二十篇,皆為殘缺”,“恨為繁冗”,“今搜撿殘遺,合為一部,凡一十卷,序而錄焉”。由此可見,今存十卷本乃蕭綺刪訂本。該書前九卷記歷史遺聞逸事,全系神話與傳說,卷十獨記名山。

漢武帝思懷往者李夫人,不可復得。時始穿昆靈之池,泛翔禽之舟。帝自造歌曲,使女伶歌之。時日已西傾,涼風激水,女伶歌聲甚遒,因賦《落葉哀蟬》之曲,曰:“羅袂兮無聲,玉墀兮塵生,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寧!”帝聞唱動心,悶悶不自支持,命龍膏之燈以照舟內(nèi),悲不自止。

親侍者見帝容色愁怨,乃進洪梁之酒,酌以文螺之卮。卮出波涅之國。酒出洪梁之縣,此屬右扶風,至哀帝廢此邑。南人受此釀法。今言“云陽出美酒”,兩聲相亂矣。帝飲三爵,色悅心歡,乃詔女伶出侍。帝息于延涼室,臥夢李夫人授帝蘅蕪之香。帝驚起,而香氣猶著衣枕,歷月不歇。帝彌思求,終不復見,涕泣洽席,遂改延涼室為遺芳夢室。

初,帝深嬖李夫人,死后常思夢之,或欲見夫人。帝貌憔悴,嬪御不寧。詔李少君與之語曰:“朕思李夫人,其可得見乎?”少君曰:“可遙見,不可同于帷幄?!钡墼唬骸耙灰娮阋?,可致之?!鄙倬唬骸鞍岛S袧撚⒅?,其色青,輕如毛羽,寒盛則石溫,暑盛則石冷。刻之為人像,神悟不異真人。使此石像往,則夫人至矣。此石人能傳譯人言語,有聲無氣,故知神異也。”帝曰:“此石像可得否?”少君曰:“愿得樓船百艘,巨力千人,能浮水登木者,皆使明于道術,赍不死之藥?!蹦酥涟岛?,經(jīng)十年而還。昔之去人,或升云不歸,或托形假死,獲反者四五人。得此石,即使工人依先圖刻作夫人形??坛?,置于輕紗里,宛若生時。帝大悅,問少君曰:“可得近乎?”少君曰:“譬如中宵忽夢,而晝可得近觀乎?此石毒,宜遠望,不可逼也。勿輕萬乘之尊,惑此精魅之物!”帝乃從其諫。見夫人畢,少君乃使舂此石人為丸,服之,不復思夢。乃筑靈夢臺,歲時祀之。

《漢書?外戚傳》載:“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文不得就視,上愈益相思悲感?!边@篇小說依此而敷衍,從中可見小說與真實歷史的不同。

該篇小說對人物的心理刻畫十分細膩,同時善于用環(huán)境烘托氣氛,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自有其獨到之處。

《針神薛靈蕓》

文出王嘉《拾遺錄》。

文帝所愛美人姓薛名靈蕓,常山人也。父名鄴,為贊阝鄉(xiāng)亭長。母陳氏,隨鄴舍于亭傍。居生窮賤,至夜,每聚鄰婦夜績,以麻蒿自照。靈蕓年至十五,容貌絕世。鄰中少年夜來竊窺,終不得見。

咸熙元年,谷習出守常山郡,聞亭長有美女而家甚貧。時文帝選良家子女,以入六宮;習以千金寶賂聘之,既得,乃以獻文帝。

靈蕓聞別父母,欷累日,淚下沾衣。至升車就路之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則紅色。既發(fā)常山,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

帝以文車十乘迎之。車皆鏤金為輪輞,丹畫其轂;軛前有雜寶為龍鳳,銜百子鈴,鏗鏘和鳴,響于林野。駕青色駢蹄之牛,日行三百里;此牛尸屠國所獻,足如馬蹄也。道側燒石葉之香;此石重疊,狀如云母,其光氣辟惡厲之疾,此香腹題國所進也。靈蕓未至京師數(shù)十里,膏燭之光,相續(xù)不滅;車徒咽路,塵起蔽于星月,時人謂為“塵宵”。又筑土為臺,基高三十丈,列燭于臺下,名曰“燭臺”,遠望如列星之墜地。又于大道之傍,一里一銅表,高五尺,以志里數(shù)。故行者歌曰:“青槐夾道多塵埃,龍樓鳳闕望崔嵬。清風細雨雜香來,土上出金火照臺?!贝似咦质茄o也。為銅表志里數(shù)于道側,是土上出金之義。以燭置臺下,則火在土下之義。漢火德王,魏土德王,火伏而土興,土上出金,是魏滅而晉興也。

靈蕓未至京師十里,帝乘雕玉之輦,以望車徒之盛,嗟曰:“昔日言‘朝為行云,暮為行雨’,今非云非雨,非朝非暮?!备撵`蕓之名曰“夜來”,入宮后居寵愛。外國獻火珠龍鸞之釵,帝曰:“明珠翡翠尚不能勝,況乎龍鸞之重!”乃止不進。

夜來妙于針工,雖處于深帷之內(nèi),不用燈燭之光,裁制立成。非夜來縫制,帝則不服。宮中號為“針神”也。

史載曹丕好色,曹操死,妃嬪盡歸其有,遭其母斥罵。這篇小說即寫曹丕寵幸女色,“選良家子女,以入六宮”之事。一方面是帝王選女、迎女時驚人的奢侈靡費,一方面是入宮民女的萬分痛苦,淚流壺中,盡凝如血。兩相對比,令人傷心而憤慨。小說又刻畫出薛靈蕓出色的“針工”,“針神”之稱由此而來,從中亦可見出古時對技藝高超者的崇敬。

該篇小說是魏晉筆記小說向前邁出的一大步,以描寫取勝,但仍質(zhì)樸無華,所寫一切自然而富有情趣。

《紫玉》

干寶(286?~336),東晉史學家、小說家,字令升,新蔡(今河南省新蔡縣)人。曾官始安太守、散騎常侍。著有《晉紀》二十三卷,有“良史”之稱。又著有小說集《搜神記》,自序中言其創(chuàng)作目的為“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誣也”。原書本為三十卷,今惟存明胡應麟輯本二十卷。

《紫玉》選自《搜神記》卷十六。

吳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韓重,年十九,有道術。女悅之,私交信問,許為之妻。重學于齊魯之間,臨去,屬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與女。玉結氣死,葬閶門之外。三年,重歸,詰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玉結氣死,已葬矣?!?/p>

重哭泣哀慟,具牲幣,往吊于墓前。玉魂從墓出,見重,流涕謂曰:“昔爾行之后,令二親從王相求,度必克從大愿,不圖別后遭命,奈何!”玉乃左顧宛頸而歌曰: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既高飛,羅將奈何!意欲從君,讒言孔多;悲結生疾,沒命黃壚。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長,名為鳳凰。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故現(xiàn)鄙姿,逢君輝光。身遠心近,何當暫忘!

歌畢,欷流涕,邀重還冢。重曰:“死生異路,懼有尤愆,不敢承命?!庇裨唬骸八郎惵?,吾亦知之,然今一別,永無后期,子將畏我為鬼而禍子乎?欲誠所奉,寧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還冢;玉與之飲宴,留三日三夜,盡夫婦之禮。臨出,取徑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毀其名,又絕其愿,復何言哉!時節(jié)自愛。若至吾家,致敬大王?!?/p>

重既出,遂詣王,自說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訛言,以玷穢亡靈。此不過發(fā)冢取物,托以鬼神?!比な罩亍V刈呙?,至玉墓所訴之。玉曰:“無憂!今歸白王?!蓖鯅y梳,忽見玉,驚愕悲喜。問曰:“爾緣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諸生韓重來求玉,大王不許。玉名毀義絕,自致身亡。重從遠還,聞玉已死,故赍牲幣詣冢吊唁。感其篤終,輒與相見,因以珠遺之,不為發(fā)冢,愿勿推治?!狈蛉寺勚?,出而抱之,玉如煙然。

作品歌頌了紫玉與韓重的純潔愛情,控訴了封建婚姻制度對年輕一代的摧殘。篇中人鬼相戀的浪漫主義表現(xiàn)手法,較深刻地反映了古代青年男女追求幸福婚姻生活的強烈愿望,對后世同類作品的創(chuàng)作也有明顯的影響。

小說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女主人公的形象,她在愛情上的主動性與對封建禮教的反抗性,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王墓》

《三王墓》選自干寶《搜神記》卷十一。

楚干將、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欲殺之。劍有雌雄。其妻重身當產(chǎn)。夫語妻曰:“吾為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殺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戶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于是即將雌劍往見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劍有二,一雄一雌。雌來雄不來?!蓖跖?,即殺之。

莫邪子名赤,比后壯,乃問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殺之。去時囑我:‘語汝子:出戶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于是子出戶南望,不見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劍,日夜思欲報楚王。

王夢見一兒眉間廣尺,言欲報仇。王即購之千金。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陀蟹暾?,謂:“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將、莫邪子也,楚王殺吾父,吾欲報之?!笨驮唬骸奥勍踬徸宇^千金,將子頭與劍來,為子報之。”兒曰:“幸甚!”即自刎,兩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客曰:“不負子也?!庇谑鞘似汀?/p>

客持頭往見楚王,王大喜??驮唬骸按四擞率款^也,當于湯鑊煮之?!蓖跞缙溲灾箢^,三日三夕不爛。頭踔出湯中,躓目大怒。客曰:“此兒頭不爛,愿王自往臨視之,是必爛也?!蓖跫磁R之??鸵詣M王,王頭隨墮湯中,客亦自擬己頭,頭復墮湯中。三首俱爛,不可識別,乃分其湯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縣界。

這則故事又見于《列異傳》等書,而以此文記述最詳,它揭露了楚王的殘暴,表現(xiàn)了被壓迫人民反抗殘暴統(tǒng)治的堅強意志與英雄氣概。魯迅的歷史小說《鑄劍》,就是以此篇為素材而寫成的。

小說不僅突出了赤的復仇的強烈愿望,同時也突出了客觀的形象。他既敢于索要別人的寶物甚至生命來為別人報仇,又勇于犧牲自己的生命來實現(xiàn)諾言,其大智大勇非常人所有。

《李寄》

《李寄》選自干寶《搜神記》卷十九。

東越閩中,有庸嶺,高數(shù)十里。其西北隰中,有大蛇,長七八丈,大十余圍。土俗常懼。東冶都尉及屬城長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禍?;蚺c人夢,或下諭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長并共患之。然氣厲不息。共請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養(yǎng)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嚙之。累年如此,已用九女。

爾時預復募索,未得其女。將樂縣李誕,家有六女,無男。其小女名寄,應募欲行。父母不聽。寄曰:“父母無相,惟生六女,無有一男,雖有如無。女無緹縈濟父母之功,既不能供養(yǎng),徒費衣食,生無所益,不如早死。賣寄之身,可得少錢,以供父母,豈不善耶?”父母慈憐,終不聽去。寄自潛行,不可禁止。

寄乃告請好劍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詣廟中坐,懷劍將犬。先將數(shù)石米,用蜜灌之,以置穴口。蛇使出,頭大如,目如二尺鏡,聞餐香氣,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嚙咋;寄從后斫得數(shù)創(chuàng)。瘡痛急,蛇因踴出,至庭而死。寄入視穴,得其九女髑髏,悉舉出,咤言曰:“汝曹怯弱,為蛇所食,甚可哀愍!”于是寄女緩步而歸。

越王聞之,聘寄女為后,拜其父為將樂令,母及姊皆有賞賜。自是東冶無復妖邪之物。其歌謠至今存焉。

這篇小說塑造了一位勇于犧牲自己,又極富智謀的少女英雄形象。

李寄對在她之前作出犧牲的九位少女深表同情與哀憐,而其中亦不乏一定的批評。這簡單的三言兩語,卻把李寄的開闊胸境與不凡風度,刻畫得入木三分。

故事要是至此結束,其實已足夠了,而且會更好。而由于作者所處的時代,局限著他跳不出封建的框框,一定要讓李寄得到封建王國的最高獎賞:她本人被聘為王后,她父親當上了將樂縣縣令,她的母親與五位姐姐都得到賞賜等,來把李寄拔得更高。其實從現(xiàn)在觀點來看,則未免有畫蛇足之嫌。

當然,我們應當用歷史的眼光去看待作者,他在那個時代想要擺脫時代烙印,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使有此蛇足,仍無損于小說的人民性與藝術性。孝親、勇敢、機智的李寄,以自己的力量一舉斬蛇除害,當然是值得頌揚的。

同時,這篇小說也意味著人類從原始的圖騰崇拜中擺脫出來而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

《捉刀人》

裴啟,字榮明,東晉時河東(今山西永濟)人,生卒年不詳,約晉哀帝隆和中前后在世。父親為豐城令。啟少有風姿才氣,好論古今人物,曾撰記漢魏以來及至當時人物有意味之言語應對之辭,集為《語林》。據(jù)劉義慶《世說新語》載,此書“大為遠近所傳,時流年少,無不傳寫”。后來,因為書中記了司馬謝安的言語,被謝安指為失實,便不再流行。至梁代,猶存十卷,隋時失傳。今見其遺文于《太平廣記》及《太平御覽》諸書中。

裴啟一生沒有做過官,因此,在政治上沒有什么建樹,所流傳下來的就是這部《語林》?!墩Z林》現(xiàn)存遺文二百來條,描寫的對象有帝王將相、達官貴人、文人雅士等。內(nèi)容有政事、世風、個性、瑣語等?!墩Z林》的思想內(nèi)容有一定的深度,無論是對社會現(xiàn)象的諷刺還是對人物刻畫都入木三分,語輕意重,極具幽默性。如《捉刀人》、《似而不似》、《日近長安遠》等篇目都是《語林》中耐人尋味的篇章?!墩Z林》產(chǎn)生于東晉時清談風盛行之際,其時,人們講究言談舉止、品評標榜,《語林》客觀上便是這種世風的產(chǎn)物,因而,其內(nèi)容和語言行文都體現(xiàn)了當時特定環(huán)境下的“街談巷議”的特點。《語林》在中國小說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對后世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如《世說新語》,其題材、語言風格、情調(diào)意味幾乎與《語林》一脈相承。

魏武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懷遠國,使崔季王圭代當之,乃自捉刀立床頭。

事既畢,令聞諜問曰:“魏王何如?”使答曰:“魏王信自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王聞之,馳遣殺此使。

這又是一個講述曹操隨便殺人的小故事。曹操自己以人代之,被識破,不知是怕被人識破呢,還是忌恨使者的才能,也許二者皆有之,便殺使者,連“兩國相交,不斬來使”這樣的國家交往準則也不顧及,可見曹操這樣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是不顧一切的。本篇使人在認識曹操性格的同時,也為使者感到惋惜,給人印象深刻。

《日近長安遠》

文出裴啟《語林》。

明帝數(shù)歲,坐元帝膝上。有人從長安來,元帝問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問何以致泣,具以東渡意告之。因向明帝:“汝意謂長安何如日遠?”答曰:“日遠。不聞人從日邊來。”居然可知,元帝異之。

明日,集群臣宴會,告以此意。更重問之,乃答曰:“日近?!痹凼唬骸盃柡喂十愖蛉罩孕?”答曰:“舉頭見日,不見長安。”

讀這則小故事應當聯(lián)系故事的社會背景,即西晉亡、東晉興,大批東渡的北方士族作為避難者離故鄉(xiāng)居江南。其中不少人渴望北伐中原恢復故土。而東晉元帝一心系于鞏固在江南的統(tǒng)治,對北伐并不熱心。這則故事借幼年明帝兩次意義相左的言語,表達了當時人們對淪陷的北方故土的懷念之情。構思精巧,頗具理趣。

《嵇康》

荀氏,字里無考,東晉時在世,曾任郎中,其他事跡均不可考。所著《靈鬼志》早佚,《隋書?經(jīng)籍志》史部雜傳類著錄三卷,魯迅《古小說鉤沉》輯得二十四條。此書多記靈怪鬼魅異事,其中不少作品詞句清麗,想象豐富、奇特,可稱小說中的佳制。特別是書中涉及佛的記載較多,有人認為,在此以前的書較少言佛,而此書言佛較多,可視為當時佛教東漸的佐證。

嵇康燈下彈琴,忽有一人長丈余,著黑單衣,革帶??凳煲曋?,乃吹火滅之曰:“恥于魑魅爭光!”

嘗行,去洛數(shù)十里,有亭名月華。投此亭,由來殺人。中散心神蕭散,了無懼意。至一更操琴,先作諸弄,雅聲逸奏??罩蟹Q善,中散撫琴而呼之:“君是何人?”答云:“身是故人,幽沒有此。聞君彈琴,音曲清和,昔所好,故來聽耳。身不幸非理就終,形體殘毀,不宜接見君子。然愛君之琴,要當相見,君勿怪惡之。君可更作數(shù)曲?!敝猩蜑閾崆伲瑩艄?jié),曰:“夜已久,何不來也?形骸之間,復何足計!”乃手挈其頭曰:“聞君奏琴,不覺心開神悟,恍若暫生?!彼炫c共論音聲之趣,辭甚清辯。謂中散曰:“君試以琴見與?!蹦藦棥稄V陵散》。便從受之,果悉得。中散先所受引,殊不及。與中散誓,不得教人。

天明語中散:“相與雖一遇于今夕,可以遠同千載。于此長絕,不勝悵然?!?/p>

本篇講嵇康與鬼的故事。當鬼來嚇唬嵇康時,嵇康以“恥與魑魅爭光”蔑視鬼;當鬼與嵇康討論音樂時,嵇康熱情地邀請沒頭之鬼。通過這兩件事,一位瀟灑而又深愛音樂的形象便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嵇康后因得罪司馬氏被殺,臨刑前,他索琴自彈《廣陵散》,并稱,“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而這首著名的《廣陵散》,就是這位亡故的、沒頭的音樂家教給嵇康的。

整篇小說洋溢著作者對嵇康人格魅力的贊賞,這種贊賞表現(xiàn)在對嵇康一舉一動的描寫上,表現(xiàn)在嵇康與鬼的對話中。作者緊緊抓住人物性格上的獨特性,層層展開,從而顯示嵇康的曠達、真率。

《桃花源》

陶淵明(365~427),字元亮,一名潛,字淵明,私謚靖節(jié),后世號靖節(jié)先生,晉宋時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東晉名臣陶侃之曾孫。少年時代,家貧,好讀書。太元十八年(393),為江州祭酒,后因“不堪吏職”歸家。隆安四年(400),再出仕,任荊州刺史桓玄屬吏。五年,因母喪還家。元興三年(404),離家至京口,任徐州刺史劉裕的參軍。義熙元年(405),轉為江州刺史劉敬宣的參軍。同年八月出為彭澤令。在官八十余日,便歸田。有《搜神后記》和詩集傳世。陶淵明一生最顯著的特點是幾次任官又幾次辭官,最后歸田“躬耕自資”二十余年,終老不仕。其詩以清淡自然著稱于世。

《搜神后記》為晉宋志怪小說集,今本《搜神后記》由殘存古本傳承于世,凡一百二十二條,前五卷多記神仙佛法,后五卷多記精靈鬼怪。其中有的故事承襲小說題材,只有佛徒和洞窟故事是前書中少見的。因陶淵明曾與名僧慧遠交往密切,所以多有著錄佛徒故事。其作品語言順暢,交代完備,娓娓訴來。內(nèi)容上不乏對美好事物的想像和向往,這反映了是陶淵明躬耕生涯的一種精神寄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華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舟,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曠空,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見漁人,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為設酒殺雞作食。村中人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難,率妻子邑人至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具言,所聞皆為嘆惋。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shù)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乃詣太守,說如此。即遣人隨之往,尋向所志,不復得焉。

此篇小說與《陶淵明集》所載《桃花源記并詩》的文字稍有不同。小說記載了一個沒有戰(zhàn)亂、沒有剝削壓迫、人人勞動而又平等自由的社會。與一般小說不同的是,這個社會并非神仙世界,小說作者把它寫成是人間實有的,這就更深刻地表現(xiàn)小說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在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了廣大人民對幸福美好生活的追求。小說用亦幻亦真的筆法,既真實存在,卻又可望而不可即,讓讀者理解到這只是理想社會,這只是寄托了小說作者的社會理想。

《白水素女》

文出陶淵明《搜神后記》。

晉安侯官人謝端,少喪父母,無有親屬,為鄰人所養(yǎng)。至年十七八,恭謹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鄰人共愍念之,規(guī)為娶婦,未得。

端夜臥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晝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壺。以為異物,取以歸,貯甕中,畜之十數(shù)日。端每早至野,還,見其戶中有飯飲湯火,如有人為者。端謂鄰人為之惠也,數(shù)日如此,便往謝鄰人。鄰人曰:“吾初不為是,何見謝也?!倍擞忠脏徣瞬挥髌湟猓粩?shù)爾如此,后更實問,鄰人笑曰:“卿已自娶婦,密著室中炊,而言吾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

后以雞鳴出去,平早潛歸,于籬外竊窺其家中。見一少女,從甕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門,徑至甕所視螺,但見殼。乃到灶下問之曰:“新婦從何所來,而相為炊?”女大惶惑,欲還甕中,不能得去,答曰:“我天漢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權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婦,自當還去。而卿無故竊相窺掩,吾形已見,不宜復留,當相委去。雖然,爾后自當少差。勤于田作,漁采治生。留此殼去,以貯米谷,??刹环?。”端請留,終不肯。時天忽風雨,翕然而去。

端為立神座,時節(jié)祭祀。居常饒足,不致大富耳。于是鄉(xiāng)人以女妻之。后仕至令長云。今道中素女祠是也。

白水素女,民間稱為田螺姑娘,是一個至今流誦的民間故事。勤勞少年謝端,恭謹自守,只因貧窮不曾娶婦。天帝哀其少孤,派天漢中白水素女下凡為其守舍炊烹。這也是中國古代“天人合一”觀念的表現(xiàn)之一,天與人是相通,天理解人的苦衷,也要為人謀福利。這個故事也表現(xiàn)出,勤勞的人應該過上幸福生活,所以上天要幫助他。

在這篇小說中,作者通過對來自天上的白水素女的刻畫,表達了身處下層社會的廣大勞動人民的美好愿望和衷心期待?;诖耍@個美麗的傳說才能在民間歷代相傳,經(jīng)久不衰。

《周處》

劉義慶(403~444),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宋高祖劉裕少弟臨川烈王劉道規(guī)的嗣子,襲封臨川王?!端螘繁緜鞣Q他“性簡素,寡嗜欲,愛好文義,才詞雖不多,然足為宗室之表”。

劉義慶生性簡素,愛好文學,常招聚文學之士,如當時的袁淑、陸展、何長瑜、鮑照等,都曾集于他的門下,引為佐史國臣。劉義慶是六朝時最大的小說家,著述豐富,有《宣驗記》三十卷、《幽明錄》三十卷、《世說新語》八卷、《徐州先賢傳》十卷、《小說》十卷、《宋臨川王義慶集》八卷等。其中比較有名的是《幽明錄》、《世說新語》、《宣驗記》。

《幽明錄》又稱《幽冥記》,原書至宋末失傳,最早著錄于《隋書?經(jīng)籍志》雜傳類,共二十卷。《幽明錄》多記述鬼怪故事,與干寶《搜神記》同稱為南北朝志怪小說的代表。其作品對后世影響深遠。如《龐阿》的故事,是后世“離魂型”小說的鼻祖;《焦湖廟?!穼μ迫松蚣葷摹墩碇杏洝?、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有一定的影響;等等。

《世說新語》又稱《世說》、《世說新書》,是南朝志人小說的代表。所記為漢末魏晉時期的逸聞佚事。魏晉時士人好清淡,講究言談舉止,品評成見?!妒勒f新語》所記往往以一二事實細節(jié)或言語來實現(xiàn)人物的風貌,較為真實、客觀地突現(xiàn)人物的性格特征。如《管寧會歆》、《王藍田性急》等都是這方面突出的篇章?!妒勒f新語》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受后人喜愛,因而流傳廣泛,對后代小說、戲曲以及文學語言等都影響較大。

《宣驗記》又訛稱《靈驗記》,《隋書?經(jīng)籍志》雜傳中著錄,十三卷?!端螘吩苿⒘x慶信佛教,《宣驗記》與佛教有密切的關系。魯迅說它是“記終像之顯效,明應驗之實有,以震聳世俗、使生敬信之心”的一部書。書中多記為信佛得福、不信佛致禍的故事,即宣傳佛說應驗之實有,因之書名為《宣驗記》。

周處年少時,兇強俠氣,為鄉(xiāng)里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跡虎,并皆暴犯百姓,義興人渭為“三橫”,而處尤劇?;蛘f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唯余其一。處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數(shù)十里,處與之俱。經(jīng)三日三夜,鄉(xiāng)里皆謂已死,更相慶。竟殺蛟而出,聞里人相慶,始知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入?yún)菍ざ?,平原不在,正見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終無所成?!鼻搴釉唬骸肮湃速F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憂令名不彰耶!”處遂改勵,終為忠臣孝子。

《周處》出自《世說新語》“自新”篇。通過對周處改過自新、為民除害故事的描述,突出了對知過能改精神的贊揚,篇中人物性格的刻畫也相當鮮明生動。

有好的一面,間接悟出鄉(xiāng)鄰的態(tài)度,長者的鼓勵,這三點是周處從惡轉善的原因。這原因寫得具體而又合情合理,因而整個故事情節(jié)也就自然而又有說服力。

《王藍田性急》

《王藍田性》選自《世說新語》“忿狷”篇。

王藍田性急。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于地圓轉未止,仍下地以屐齒碾之,又不得。目真甚,復于地取內(nèi)口中,嚙破即吐之。王右軍聞而大笑曰:“使安期有此性,猶當無一豪可論,況藍田邪?”

本文通過幾個動作的細節(jié)描寫,王藍田急躁的性情就被繪聲繪色地刻畫出來了。魏晉時士大夫講究從容不迫的風度,故而王藍田的性急遭到王羲之的貶抑嘲諷。這篇作品比較成功地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溫嶠娶婦》

《溫嶠娶婦》出自《世說新語?假譎》。

溫公喪婦。從姑劉氏,家值亂離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囑公覓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難得,但如嶠比云何?”姑云:“喪敗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卻后少日,公報姑云:“已覓得婚處,門地粗可,婿身名宦,盡不減嶠?!币蛳掠耒R臺一枚。姑大喜。

既婚,交禮,女以手披紗扇,撫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庇耒R臺是公為劉越石長史北征劉聰所得。

這個故事極具喜劇色彩,溫嶠喪婦,垂青從姑之女,又不便明說,拐彎抹角提親,而劉氏之女早已料知,終于成就姻緣。悶在鼓里的只有年長的劉氏從姑。由于故事情節(jié)本身具有的滑稽性,所以后世喜用于演繹為戲劇,如元代關漢卿的《溫太真玉鏡臺》雜劇和明代朱鼎《玉鏡臺記》傳奇,均取材于此。這篇故事語言簡練,刻畫人物生動傳神,是一篇極佳的短文作品。

《陽羨書生》

吳均(469~520),字叔庠,吳興故鄣(今浙江安吉縣)人。出身寒微,自幼好學,長于詩文。梁天監(jiān)初曾任吳興主簿,后任奉朝請。

所著《續(xù)齊諧記》,《隋志》著錄一卷,書名承東陽無疑《齊諧記》。內(nèi)容以怪異為主,兼記民俗和傳說,受佛經(jīng)影響。

陽羨許彥,于綏安山行,遇一書生,年十七八,臥路側,云腳痛,求寄鵝籠中。彥以為戲言,書生便入籠,籠亦不更廣,書生亦不更小,宛然與雙鵝并坐,鵝亦不驚。彥負籠而去,都不覺重。

前行息樹下,書生乃出籠,謂彥曰:“欲為君薄設?!睆┰唬骸吧??!蹦丝谥型鲁鲆汇~盤奩子,奩子中具諸肴饌,珍羞方丈。其器皿皆銅物。氣味香旨,世所罕見。酒數(shù)行,謂彥曰:“向將一婦人自隨,今欲暫邀之?!睆┰唬骸吧??!庇钟诳谥型乱慌樱昕墒辶?,衣服綺麗,容貌殊絕。共坐宴。

俄而書生醉臥,此女謂彥曰:“雖與書生結妻,而實懷怨。向亦竊得一男子同行,書生既眠,暫喚之,君幸勿言?!睆┰唬骸吧?。”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穎悟可愛。乃與彥敘寒溫。書生臥欲覺,女子口吐一錦行障,遮書生,書生乃留女子共臥。

男子謂彥曰:“此女子雖有心情,亦不甚向。復竊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暫見之,愿君勿泄?!睆┰唬骸吧啤!蹦凶佑钟诳谥型乱粙D人,年可二十許。共酌,戲談甚久,聞書生動聲,男子曰:“二人眠已覺?!币蛉∷屡?,還納口中。

須臾,書生處女乃出,謂彥曰:“書生欲起?!蹦送滔蚰凶?,獨對彥坐。然后書生起謂彥曰:“暫眠遂久,君獨坐當悒悒耶?日又晚,當與君別。”遂吞其女子、諸器皿悉納口中。留大銅盤,可二尺廣,與彥別曰:“無以藉君,與君相憶也?!?/p>

彥,太元中,為蘭臺令史,以盤餉侍中張散。散看其銘,題云,是永平三年作。

這篇故事與晉人《靈鬼志》中的《外國道人》類似,可以說是一脈相承,只是西土氣息沒有了,完全演化為中土味道了。魯迅曾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此類思想,蓋非中國所故有,段成式已謂出于天竺”。蓋“魏晉以來,漸譯釋典,天竺故事亦流傳世間,文人喜其穎異,于有意或無意中用之,遂蛻化為國有,如晉人荀氏作《靈鬼志》,亦記道人入籠中事,尚云來自外國,至吳均記,乃為中國書生”。

在藝術手法上,小說采取層層遞進、奇中出奇的手法,收到了引人入勝的效果。書生借坐鵝籠中,而不引起任何變化已屬奇事,而人口中吐人吐物,又把奇事向前推進了一層,令人難以想像的是被吐出者還能再吐出人與物,這再被吐出的還有吐人的本領。情節(jié)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緊湊豐滿,人物一人套一人,層出不窮,令人瞠目。最為妙的是作為在場的當事人許彥卻毫不吃驚,作者其實是把最大的驚奇留給讀者,讓讀者在這新穎怪異的事與人面前,親自去感受最深刻的新奇,藝術的魅力也就在這里。

《陽羨書生》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是中國文學汲引、改造、融匯異域文化的例證,不可不讀。

《魏太祖》

殷蕓(471~529),字灌蔬,陳郡長平(今河南西華縣)人。性情灑脫,博覽群書,做過一些輔佐性的小官,曾為昭明太子蕭統(tǒng)侍讀,為右安長史時,梁武帝敕令他編《小說》。

《小說》又名《殷蕓小說》,取材于正史所不用的資料,記人物言行,為后世筆記野史之濫觴。

《魏太祖》選自《小說》卷一。

魏武少時,嘗與袁紹好為游俠。觀人新婚,因潛入主人園中,夜叫呼云:“有偷兒至。”青廬中人皆出觀,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婦。與紹還出,失道,墜枳棘中。紹不能動。帝復大呼:“偷兒今在此?!苯B惶迫,自擲出,遂以俱免。

魏武又嘗云:“人欲危己,己輒心動。”因語所親小人云:“汝懷刃密來我側,我心必動,便戮汝,汝但勿言,當厚相報?!笔陶咝叛桑灰詾閼?,遂斬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為實,謀逆者挫氣矣。

又袁紹年少時,曾夜遣人以劍擲魏武,少下,不著。魏武揆其后來必高,因帖臥床上,劍至,果高。

魏武又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輒斫人,亦不自覺,左右宜慎之!”后乃佯凍,所幸小人竊以被覆之,因便砍殺。自爾每眠,左右莫敢近之。

此篇包括有關曹操的四則故事,一、三屬同一性質(zhì),與袁紹有關;二、四屬另一性質(zhì),與他手下人有關。

曹操雖集英雄與詩人于一身,但在文學藝術作品中的名聲并不太好?!度龂萘x》把他寫成奸臣,京劇舞臺上也是一個大白臉。只有郭沫若的《蔡文姬》把他寫成一代豪杰。實際上他兼有這兩種氣質(zhì)。這四則故事從細節(jié)上刻畫他的性格,極為生動,而且可以說是還他本來面目,瑕瑜互見,體現(xiàn)了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

曹操為了建立起自己的統(tǒng)治權威,讓手下人知道他的厲害,不敢危害和背叛他,不惜采取殺害無辜的手段。從這個細節(jié)中,已可看出曹操具有封建帝王運用權術駕馭群臣的政治氣質(zhì),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流里流氣的了。

《洛水之神》

楊之,北魏北平(今北京)人。楊,一作“陽”或“羊”。曾任期城太守、秘書監(jiān)等職。東魏武定五年(547)至北魏舊都洛陽,值喪亂之后,見城郭崩毀,宮室傾覆,寺觀廟塔多成廢墟,因摭拾舊聞,追述故跡,作《洛陽伽藍記》,記洛陽城佛寺盛衰始末,以寓規(guī)諷感慨之意。其自序稱,此書記載寺觀廟塔,還要“取其詳世諦事”,即記載異聞佚事,這就是此書中的小說內(nèi)容。

孝昌初,妖賊四侵,州郡失據(jù)。朝廷設《募往格》于堂之北,從戎者拜曠掖將軍、偏將軍、裨將軍,當時甲胄之士號明堂隊。

時虎賁洛子淵者,自云洛陽人,孝昌年戍在彭城。其同營人樊元寶得假還京,子淵附書一封,令達其家,云:“宅在靈臺南,近洛河。卿但是至彼,家人自出相看。”

元寶如其言,至靈臺南,了無人家可問。徙倚欲去,忽見一老翁來問:“從何而來,彷徨于此?”元寶具向道之。老翁云:“是吾兒也?!比獙毴?。遂見館閣崇寬,屋宇佳麗。坐,命婢取酒。須臾,見婢抱一死小兒而過。元寶初甚怪之。俄而酒至,色甚紅,香美異常。兼設珍羞,海陸具備。飲訖辭還,老翁送元寶出,云:“后會難期!”以為凄恨,別甚殷勤。

老翁還入,元寶不復見其門巷,但見高巖對水,綠波東傾。唯見一童子,可年十五,新溺死,鼻子出血,方知所飲酒是其血也。及還彭城,子淵已失矣。元寶與子淵同戍三年,不知是洛水之神也。

小說敘寫出這洛水之神一家,原來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惡神一家。小說的敘述,初不設波瀾,一一緩緩而來,只中間以“見婢抱一死小兒而過”設情節(jié)伏筆,以“初甚怪之”設情感伏筆,篇末一一對應揭示,令人憤然。

《鐵臼》

顏之推(531~591?),字介,瑯邪臨沂(今屬山東)人,梁時為散騎侍郎,西魏破江陵,之推奔北齊,任奉朝請、中書舍人、黃門侍郎等職。齊亡入周,為御史上士。隋開皇中為東宮學士。著有《顏氏家訓》二十篇,用儒家思想教育子孫。作者是從傳統(tǒng)儒家觀念、傳統(tǒng)道德觀念來看待善惡問題,故在宣揚迷信時又能反對貪暴酷虐,在一定程度替被冤屈而死的人們主持正義,也頗能反映社會黑暗、表現(xiàn)社會真實,這樣就遠遠超出了一般的“釋氏輔教之書”。

宋東海徐甲,前妻許氏,生一男,名鐵臼。而許氏亡,甲改娶陳氏。陳氏區(qū)虐,志滅鐵臼。

陳氏產(chǎn)一男,生而咒之曰:“汝若不除鐵臼,非吾子也!”因名之曰鐵杵,欲以杵搗鐵臼也。于是捶打鐵臼,備諸苦毒,饑不給食,寒不加絮。甲性弱,又多不在舍。后妻恣意行其暴酷,鐵臼竟以凍餓被杖而死,時年十六。

亡后旬余,鬼忽還家,登陳床,曰:“我鐵臼也,實無片罪,橫見殘害。我母訴怨于天,今得天曹符來取鐵杵,當令鐵杵疾病,與我遭苦時同。將去自有期日,我今停此待之?!甭暼缟鷷r,家人、賓客不見其形,皆聞其語。

于是恒在屋梁上住,陳氏跪謝摶頰,為設祭奠。鬼云:“不須如此。餓我令死,豈是一餐所能酬謝!”陳夜中竊語道之。鬼厲聲曰:“何敢道我?今當斷汝屋棟?!北懵勪徛暎家嚯S落,拉然有響,如棟實崩。舉家走出,炳燭照之,亦了無異。鬼又罵鐵杵曰:“汝既殺我,安坐宅上,以為快也?當燒汝屋?!奔匆娀鹑迹瑹熝娲竺?,內(nèi)外狼狽。俄爾自滅,茅茨儼然,不見虧損。日日罵詈,時復歌云:“桃李花,嚴霜落奈何。桃李子,嚴霜落早已?!甭暽鮽?,似是自悼不得長成也。

于時鐵杵六歲,鬼至便病,體痛腹大,上氣妨食。鬼屢打之,打處青魘,月余而死。鬼便寂然無聞。

這里所描述的是兒子苦受后娘虐待的故事。小說以頗具喻義的名字與歌曲來表現(xiàn)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情感,如鐵臼與鐵杵,后娘以此起名是要讓小兒子鐵杵搗鐵臼,以迫害鐵臼。鐵臼死后所唱之歌,以桃李開花與桃李結子自比,以嚴霜比后母陳氏,以嚴霜摧花摧子喻對自己的迫害。后娘虐待非親子,自古就有這樣的話題,在這許多話題中,非親子后娘的態(tài)度是各式各樣的。這個故事中的后娘特別壞,非親子復仇特別強,作者的意圖在于警示世人,而不在于是否可信。

《黃花寺壁》

林登,生平無考,或謂宋人,不知何據(jù),姑系于此。所著《博物志》,未見著錄,原書早佚,《太平廣記》有引文。

后魏孝文帝登位初,有魏城人元兆能以九天法禁絕妖怪。先,鄴中有軍士女,年十四,患妖病累年。治者數(shù)十人并無據(jù)。一日,其家以女來謁元兆所止,謁兆。兆曰:“此疾非狐貍之魅,是妖畫也。吾何以知?今天下有至神之妖,有至靈之怪,有在陸之精,有在水之魅,吾皆知之矣。汝但述疾狀,是佛寺中壁畫四天神部落中魅也。此言如何?”其女之父曰:“某前于云門黃花寺中東壁畫東方神下乞恩,常攜此女到其下。又女常懼此畫之神,因夜驚魘。夢惡鬼來,持女而笑,由此得疾。”兆大笑曰:“故無差?!币蚝雠c空中人語。左右亦聞空中有應對之音。良久,兆向庭嗔責之云:“何不速曳,亟持來!”左右聞空中云:“春方大神傳語元大行,惡神吾自當罪戮,安見大行?!闭着?,向空中語曰:“汝以我誠達春方,必請致之。我為暫責,請速鎖致之?!毖杂?,又向空中語曰:“召二雙牙八赤眉往要,不去聞東方?!弊笥蚁搪動酗L雨之聲,乃至。兆大笑曰:“汝無形相,畫之妍致耳,有何恃而魅生人也!”兆謂其女曰:“汝自辨其狀形?!闭琢钜娦?。左右見三神皆丈余,各有雙牙長三尺,露于唇口外,衣青赤衣。又見八神俱衣赤,眼眉并殷色,共扼其神,直逼軒下,蓬首目赤,大鼻方口,牙齒俱出,手甲如鳥,兩足皆有長毛,衣若豹。其家人謂兆曰:“此正女常見者?!闭琢钋霸唬骸盃柋咎摽?,而畫之所作耳,奈何有此妖形?”其神應曰:“形本是畫,畫以象真,真之所示,即乃有神。況所畫之上,精靈有憑可通。此臣所以有感,感之幻化,臣實有罪。”兆大怒,命侍童取罐瓶受水,淋之盡,而惡神之色不衰。兆更怒,命煎湯以淋,須臾神化,如一空囊。然后令擲去空野。其女于座即愈,而父載歸鄴。復于黃花寺尋所畫之處,如水之洗,因而駭嘆稱異。僧云敬見而問曰:“汝此來見畫嘆稱,必有異耶?可言之?!逼淙嗽唬骸拔遗技?,為神所擾。今元先生稱是此寺畫作妖?!蹦酥府嬏幩粗?。僧大驚曰:“汝亦異人也。此寺前月中,一日晝晦,忽有惡風玄云,聲如雷震,繞寺良久,聞畫處如擒捉之聲。有一人云:勢力不加元大行,不如速去。言訖,風埃乃散,寺中朗然。晚見此處一神如洗,究汝所說,正符其事?!闭准纯苤t之師也。

這篇小說寫一個女孩子因看到壁畫上兇惡神像,驚恐致病。這是一種心理病態(tài),在生活中是可能發(fā)生的,作者對此事作了神怪的解釋,遂演為荒誕的故事。小說想要講述的是畫妖作怪,但寫得突出的倒是元兆這個人物形象。

故事開頭先介紹元兆能以道法禁絕妖怪,緊接著便寫他的具體行動,來表現(xiàn)他的法力。女孩子的病,好多人都治不好,他一見面,便能診斷出病因,顯得他很高明。在捉畫妖時,他能與空中人對話,而且用一種權威命令的口吻,使人感到他神通廣大,連神鬼都怕他。他的治法倒很簡單,只用熱水澆淋,畫妖“須臾神化,如一空囊”,女孩子的病立即就好了。這個治法神奇得令人難以置信,仿佛沒有什么真本事。但這只是虛寫一筆。后面又通過寺中和尚之口,對處治畫妖的情景作了一番實寫?!按怂虑霸轮校蝗諘兓?,忽有惡風玄云,聲如雷震,繞寺良久,聞畫處如擒捉之聲。有一人云:勢力不加元大行,不如速去。言訖,風埃乃散,寺中朗然”,虛、實對照,更能表現(xiàn)元兆非同小可,確實法力無邊。結尾又交代他的身份,是一位授徒之師,更令人肅然起敬。

元兆的所謂法力,是屬于宗教迷信的宣傳。但他敢于怒罵、命令、捉拿、處治神怪,這種精神狀態(tài)是積極的,因而這個形象也是值得肯定的。

《晏嬰》

侯白,生平無考,字君素,魏郡臨漳(今屬河北)人。性好詼諧,《隋書》有傳。著有《啟顏錄》。

齊晏嬰短小,使楚。楚為小門于大門側,乃延晏子。嬰不入,曰:“使狗國,狗門入;今臣使楚,不當從狗門入。”

王曰:“齊無人耶?”對曰:“齊使賢者使賢王,不肖者使不肖王;嬰不肖,故使王耳?!?/p>

王謂左右曰:“晏嬰辭辯,吾欲傷之?!弊?,縛一人來。王問:“何謂者?”左右曰:“齊人坐盜?!蓖跻曣淘唬骸褒R人善盜乎?”對曰:“嬰聞桔生于江南,至江北為枳,枝葉相似,其實味且不同,水土異也。今此人生于齊,不解為盜,入楚則為盜,其實不同,水土使之然也?!蓖跣υ唬骸肮讶朔慈〔⊙伞!?/p>

晏子能言善辯,此篇也以他的對答為題材,表現(xiàn)他的機智和口才。

全篇沒有什么描寫,只有三段對話。作者突出人物語言的機智鋒利,來表現(xiàn)人物性格,寫得極為精彩。

《柳毅傳》

李朝威,生平不詳。所著《柳毅傳》篇末作者自稱“隴西李朝威”,可知他是今日甘肅一帶人。文中文言柳毅表弟薛嘏開元末謫官東南,“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據(jù)此推測,李朝威當是唐德宗、憲宗時人。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xiāng)人有客于涇陽者,遂往告別。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見有婦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問于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仆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于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毖杂?,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洞庭于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蛞猿邥?,寄托侍者,未卜將以為可乎?”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邪?唯恐道途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托,又乖懇愿。子有何術,可導我邪?”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脫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币阏埪勚?。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xiāng)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后叩樹三發(fā),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毅曰:“敬聞命矣?!迸煊隈嚅g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苦不自勝。毅深為之戚。乃置書囊中,因復問曰:“吾不轉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祗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薄昂螢橛旯?”曰:“雷霆之類也。”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迸唬骸皩幹共槐?,當如親戚耳?!闭Z竟,引別東去。不數(shù)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其夕,至邑而別其友。

月余,到鄉(xiāng)還家,乃訪于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間,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shù)息,可達矣?!币闳缙溲?,遂至其宮。始見臺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伺焉?!币阍唬骸按撕嗡?”夫曰:“此靈虛殿也。”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于此。柱以白壁,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飾琥珀于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jīng)》,少選當畢?!币阍唬骸昂沃^《火經(jīng)》?”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圣,發(fā)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聽言?!闭Z畢而宮門辟。景從云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zhí)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毅對曰:“然?!币阙叾?,君亦拜,命坐于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將有為乎?”毅曰:“毅,大王之鄉(xiāng)人也。長于楚,游學于秦。昨下第,閑驅涇水右氵矣,見大王愛女牧羊于野,風鬟雨鬢,所不忍視。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袅芾?,誠怛人心。遂托書于毅。毅許之,今以至此?!币蛉M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鑒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構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齒發(fā),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

時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矣?!币阍唬骸昂喂什皇怪?”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系于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闭Z未畢,而大聲忽發(fā),天拆地裂,宮殿擺簸,云煙沸涌。俄有赤龍長千余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仆地。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币懔季蒙园?,乃獲自定。因告辭曰:“愿得生歸,以避復來?!本唬骸氨夭蝗绱恕F淙t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俄而祥風慶云,融融怡怡,幢節(jié)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后有一人,自然蛾眉,明擋滿身,綃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huán)旋,入于宮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

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zhí)青玉,貌聳神溢,立于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币闫穑叞葜?。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詞不悉心?!币戕袨橥宿o謝,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發(fā)靈虛,至涇陽,午戰(zhàn)于彼,未還于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fā),不遑辭候。驚擾宮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薄皞诤?”曰:“八百里。”“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本龖撊辉唬骸邦B童之為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圣,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已去,勿復如是?!卞X塘復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膘航軞?,顧驟悍栗,坐客視之,毛發(fā)皆豎。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鼻逡敉疝D,如訴如慕,坐客聽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頒于舞人。然后密席貫坐,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墻。雷霆一發(fā)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xiāng)。齊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卞X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于毅。毅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饈,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备枇T,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后宮中之人,咸以綃珠璧,投于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沒前后。毅笑語四顧,愧揖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陳于公。如可,則俱在云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毅曰:“請聞之?!卞X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zhì),為九姻所重。不幸見辱于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毅肅然而作,然而笑曰:“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岳,泄其憤怒;復見斷鎖金,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簫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須,被以云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之微旨,雖人世賢杰,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于人,豈近直戰(zhàn)!且毅之質(zhì),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錢塘乃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向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為此乖間可也。”其夕,復歡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為知心友。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于潛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別?!笔骨皼荜柵斚菀阋灾轮x。夫人又曰:“此別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請,然當此席,殊有嘆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凄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于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余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

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fā)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為莫如。遂娶于張氏,亡。又娶韓氏,數(shù)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游云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毅乃卜日就禮。既而男女二姓,俱為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因晚入戶,視其妻,深覺類于龍女,而逸艷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經(jīng)歲馀,有一子,毅益重之。既產(chǎn),逾月,乃飾換服,召親戚。相會之間,笑謂毅曰:“君不憶余之于昔也?”毅曰:“夙為洞庭君女傳書,至今為憶?!逼拊唬骸坝嗉炊赐ゾ?。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暌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于濯錦小兒某。惟以心誓難移,親命難背,既為君子棄絕,分無見期。而當初之冤,雖得以告諸父母,而誓報不得其志,復欲馳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于張,已而又娶于韓。迨張韓繼卒,君卜居于茲,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币騿柩?,泣涕交下。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請于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見君子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余無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為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真為志尚,寧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別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于人間,則吾始心未為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五往不適。君不以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容乃復為神仙之餌?!蹦讼嗯c覲洞庭。既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

后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氵自開元中,上方屬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余歲,莫知其跡。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為京畿令,謫官東南。經(jīng)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于遠波。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敝割欀H,山與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必攀∪挥浿舜僦辽较?,攝衣疾上。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于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后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別來瞬息,而發(fā)毛已黃?!必判υ唬骸靶譃樯裣?,弟為枯骨,命也?!币阋虺鏊幬迨柽z嘏,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睔g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后,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

隴西李朝威敘而嘆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著,別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為斯文。

這是一篇將靈怪、俠義和愛情三方面內(nèi)容結合在一起的描寫人與神戀愛的浪漫主義作品,但所反映的卻是人世間的婚姻、愛情問題,在一定程度上表露出對包辦婚姻制度的不滿和爭取男女婚姻自主的思想。篇中對龍女的溫柔婉順而多情,柳毅的見義勇為、威武不屈以及錢塘君的暴烈剛強都描寫得十分出色。這篇小說對后世影響頗為深廣,元代尚仲賢的雜劇《柳毅傳書》、明代黃說仲的《龍簫記》、清代李漁的《蜃中樓》等傳奇均取材于此。

小說結構嚴謹,雖情節(jié)曲折,但不枝不蔓,非常集中。

《霍小玉傳》

蔣防,字子微(一作子徵),義興(今江蘇省宜興縣)人。唐憲宗元和年間,因李紳的賞識與推薦,以司封郎知制誥,進翰林院士。唐穆宗長慶年間,被貶為汀州刺史,后又任連州刺史。《全唐文》中收蔣防文一卷,《全唐詩》中收詩十二首,其著作以《霍小玉傳》最為著名,作者也因此成為公認的唐代一流小說家。

大歷中,隴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進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試于天官。夏六月,至長安,舍于新昌里。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嘉句,時謂無雙;先達丈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風調(diào),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諧。

長安有媒鮑十一娘者,故薛駙馬家青衣也;折券從良,十余年矣。性便辟,巧言語,豪家戚里,無不經(jīng)過,追風挾策,推為渠帥。常受生誠托厚賂,意頗德之。經(jīng)數(shù)月,李方閑居舍之南亭。申未間,忽聞扣門甚急,云是鮑十一娘至。攝衣從之,迎問曰:“鮑卿今日何故忽然而來?”鮑笑曰:“蘇姑子作好夢也未?有一仙人,謫在下界,不邀財貨,但慕風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當矣?!鄙勚@躍,神飛體輕,引鮑手且拜且謝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憚?!币騿柶涿?。鮑具說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愛之。母曰凈持。凈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初薨,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因分與資財,遣居于外,易姓為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資質(zhì)艷,一生未見,高情逸態(tài),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兒郎格調(diào)相稱者。某具說十郎。他亦知有李十郎名字,非常歡愜。住在勝業(yè)坊古寺曲,甫上車門宅是也。已與他作期約。明日午時,但至曲頭覓桂子,即得矣?!滨U既去,生便備行計。遂令家僮秋鴻,于從兄京兆參軍尚公處假青驪駒,黃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飾容儀,喜躍交并,通夕不寐。遲明,巾幘,引鏡自照,惟懼不諧也。徘徊之間,至于亭午。遂命駕疾驅,直抵勝業(yè)。

至約之所,果見青衣立候,迎問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馬,令牽入屋底,急急鎖門。見鮑果從內(nèi)出來,遙笑曰:“何等兒郎,造次入此?”生調(diào)誚未畢,引入中門。庭間有四櫻桃樹;西北懸一鸚鵡籠,見生人來,即語曰:“有人入來,急下簾者!”生本性雅淡,心猶疑懼,忽見鳥語,愕然不敢進。逡巡,鮑引凈持下階相迎,延入對坐。年可四十余,綽約多姿,談笑甚媚。因謂生曰:“素聞十郎才調(diào)風流,今又見容儀雅秀,名下固無虛士。某有一女子,雖拙教訓,顏色不至丑陋,得配君子,頗為相宜。頻見鮑十一娘說意旨,今亦便令永奉箕帚?!鄙x曰:“鄙拙庸愚,不意顧盼,倘垂采錄,生死為榮。”遂命酒饌,即令小玉自堂東門合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耀,轉盼精彩射人。既而遂坐母側。母謂曰:“汝嘗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即此十郎詩也。爾終日吟想,何如一見?!庇衲说枉呶⑿?,細語曰:“見面不如聞名。才子豈能無貌?”生遂連起拜曰:“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蹦概囝櫠ΑK炫e酒數(shù)巡。生起,請玉唱歌。初不肯,母固強之。發(fā)聲清亮,曲度精奇。

酒闌,及瞑,鮑引生就西院憩息。閑庭邃宇,簾幕甚華。鮑令侍兒桂子、浣沙與生脫靴解帶。須臾,玉至,言敘溫和,辭氣宛媚。解羅衣之際,態(tài)有余妍,低幃昵枕,極其歡愛。生自以為巫山洛浦不過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生聞之,不勝感嘆。乃引臂替枕,徐謂玉曰:“平生志愿,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發(fā)此言!請以素縑,著之盟約?!庇褚蚴諟I,命侍兒櫻桃褰幄執(zhí)燭,授生筆研。玉管弦之暇,雅好詩書,筐箱筆研,皆王家之舊物。遂取繡囊,出越姬烏絲欄素縑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筆成章,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誓畢,命藏于寶篋之內(nèi)。自爾婉孌相得,若翡翠之在云路也。如此二歲,日夜相從。

其后年春,生以書判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至四月,將之官,便拜慶于東洛。長安親戚,多就筵餞。時春物尚余,夏景初麗,酒闌賓散,離思縈懷。玉謂生曰:“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愿結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冢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然妾有短愿,欲輒指陳。永委君心,復能聽否?”生驚怪曰:“有何罪過,忽發(fā)此辭?試說所言,必當敬奉?!庇裨唬骸版晔际?,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愿畢此期。然后妙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妾便舍棄人事,剪發(fā)披緇,夙昔之愿,于此足矣?!鄙依⑶腋?,不覺涕流。因謂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志,豈敢輒有二三。固請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當卻到華州,尋使奉迎,相見非遠?!备鼣?shù)日,生遂訣別東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東都覲親。未至家日,太夫人已與商量表妹盧氏,言約已定。太夫人素嚴毅,生逡巡不敢辭讓,遂就禮謝,便有近期。盧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門,聘財必以百萬為約,不滿此數(shù),義在不行。生家素貧,事須求貸,便托假故,遠投親知,涉歷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孤負盟約,大愆回期。寂不知聞,欲斷其望。遙托親故,不遣漏言。玉自生逾期,數(shù)訪音信。虛詞詭說,日日不同。博求師巫,遍詢卜筮,懷憂抱恨,周歲有余,羸臥空閨,遂成沉疾。雖生之書題竟絕,而玉之想望不移,賂遺親知,使通消息。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往往私令侍婢潛賣篋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鋪侯景先家貨賣。曾令侍婢浣沙將紫玉釵一只,詣景先家貨之。路逢內(nèi)作老玉工,見浣沙所執(zhí),前來認之曰:“此釵,吾所作也。昔歲霍王小女將欲上鬟,令我作此,酬我萬錢。我嘗不忘。汝是何人,從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東都,更無消息。悒怏成疾,今欲二年。令我賣此,賂遺于人,使求音信?!庇窆て嗳幌缕唬骸百F人男女,失機落節(jié),一至于此。我殘年向盡,見此盛衰,不勝傷感?!彼煲裂酉裙髡?,具言前事。公主亦為之悲嘆良久,給錢十二萬焉。時生所定盧氏女在長安,生既畢于聘財,還歸鄭縣。其年臘月,又請假入城就親。潛卜靜居,不令人知。有明經(jīng)崔久明者,生之中表弟也。性甚長厚,昔歲常與生同歡于鄭氏之室,杯盤笑語,曾不相間。每得生信,必誠告于玉。玉常以薪芻衣服,資給于崔。崔頗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誠告玉。玉恨嘆曰:“天下豈有是事乎!”遍請親朋,多方召致。生自以愆期負約,又知玉疾候沉綿,慚恥忍割,終不肯往。晨出暮歸,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冤憤益深,委頓床枕。自是長安中稍有知者。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

時已三月,人多春游。生與同輩五六人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遞吟詩句。有京兆韋夏卿者,生之密友,時亦同行。謂生曰:“風光甚麗,草木榮華。傷哉鄭卿,銜冤空室!足下終能棄置,實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為思之!”嘆讓之際,忽有一豪士,衣輕黃衫,挾弓彈,豐神雋美,衣服輕華,唯有一剪頭胡雛從后,潛行而聽之。俄而前揖生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東,姻連外戚。雖乏文藻,心嘗樂賢。仰公聲華,常思覯止。今日幸會,得睹清揚。某之敝居,去此不遠,亦有聲樂,足以娛情。妖姬八九人,駿馬十數(shù)匹,唯公所欲。但愿一過?!鄙畠娸叄柴鏊拐Z,更相嘆美。因與豪士策馬同行,疾轉數(shù)坊,遂至勝業(yè)。生以近鄭之所止,意不欲過,便托事故,欲回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棄乎?”乃挽挾其馬,牽引而行。遷延之間,已及鄭曲。生神情恍惚,鞭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數(shù)人,搶持而進。疾走推入車門,便令鎖卻,報云:“李十郎至也!”一家驚喜,聲聞于外。

先此一夕,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至席,使玉脫鞋。驚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脫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由此征之,必遂相見,相見之后,當死矣?!绷璩浚埬甘釆y。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亂,不甚信之。亻黽勉之間,強為妝梳。妝梳才畢,而生果至。玉沉綿日久,轉側須人。忽聞生來,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復有言。羸質(zhì)嬌姿,如不勝致,時復掩袂,返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頃之,有酒肴數(shù)十盤,自外而來。一座驚視,遽問其牧,悉是豪士之所致也。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面,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酬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yǎng)。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于地,長慟號哭數(shù)聲而絕。母乃舉尸,置于生懷,令喚之,遂不復蘇矣。生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

將葬之夕,生忽見玉穗帷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襠,紅綠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繡帶,顧謂生曰:“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嘆。”言畢,遂不復見。明日,葬于長安御宿原。生至墓所,盡哀而返。

后月余,就禮于盧氏。傷情感物,郁郁不樂。夏五月,與盧氏偕行,歸于鄭縣。至縣旬日,生方與盧氏寢,忽帳外叱叱作聲。生驚視之,則見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狀溫美,藏身映幔,連招盧氏。生遑遽走起,繞幔數(shù)匝,倏然不見。生自此心懷疑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無聊生矣?;蛴杏H情,曲相勸喻,生意稍解。后旬日,生復自外歸,盧氏方鼓琴于床,忽見自門拋一斑犀鋼花合子,方圓一寸余,中有輕絹,作同心結,墜于盧氏懷中。生開而視之,見相思子二,叩頭蟲一,發(fā)殺觜一,驢駒媚少許。生當時憤怒叫吼,聲如豺虎,引琴撞擊其妻,詰令實告。盧氏亦終不自明。爾后往往暴加捶楚,備諸毒虐,竟訟于公庭而遣之。

盧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屬,暫同枕席,便加妒忌?;蛴幸蚨鴼⒅?。生嘗游廣陵,得名姬曰營十一娘者,容態(tài)潤媚,生甚悅之。每相對坐,嘗謂營曰:“我嘗于某處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殺之?!比杖贞愓f,欲令懼已,以肅清閨門。出則以浴斛覆營于床,周回封署,歸必詳視,然后乃開。又畜一短劍,甚利,顧謂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鐵,唯斷作罪過頭!”大凡生所見婦人,輒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本篇是唐傳奇中最精彩感人的篇章之一,它細膩地描寫了霍小玉與李益戀愛悲劇的全過程,對被侮辱、被損害但又具有反抗性的霍小玉懷有深切的同情,對在門第觀念與家族利益支配下拋棄霍小玉的李益則作了有力的揭露、鞭撻,從而批判了封建的門閥制度。作品對霍小玉多情而剛烈的性格刻畫得生動感人,特別是她與李益最后會面時所表現(xiàn)出的愛與恨,更被描繪得淋漓盡致,對李益“慚恥忍割”的心理狀態(tài)表現(xiàn)也相當充分。此外,作品中的配角人物如鮑十一娘、老玉工與黃衫豪士等,也都寫得神情畢現(xiàn),躍然紙上。

此篇在藝術上最突出的特色,是從生活出發(fā),寫出了人物性格與社會的關系;另一大特色是以情節(jié)的曲折取勝,而以敘事的委曲和描寫的細致見長。

《古鏡記》

王度,生卒籍里無考。據(jù)文中自述,隋煬帝大業(yè)間任御史,七年罷歸河東,八年四月在臺,冬兼著作郎,奉詔撰國史?;蛴幸善浼赐跄?,隋末曾為著作郎。

所著《古鏡記》,一卷,是由漢魏六朝志怪進入唐傳奇轉折時期的代表作品。事雖出隋代,記則實入唐初,開始重視文采意想和人物性格的刻畫了。此篇小說描寫古鏡許多靈異事跡,雖還未脫志怪流風,然藻繪波瀾,已開啟傳奇委曲華麗的新體。

隋汾陰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師禮事之。臨終,贈度以古鏡,曰:“持此則百邪遠人。”度受而寶之。鏡橫徑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繞鼻列四方,龜龍鳳虎,依方陳布。四方外又設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繞輪廓,文體似隸,點畫無缺,而非字書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氣象形?!背腥照罩?,則背上文畫,墨入影內(nèi),纖毫無失。舉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絕。嗟乎,此則非凡鏡之所同也。宜其見賞高賢,自稱靈物。侯生常云:“昔者吾聞黃帝鑄十五鏡,其第一橫徑一尺五寸,法滿月之數(shù)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鏡也?!彪m歲祀攸遠,圖書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誣矣。昔楊氏納環(huán),累代延慶;張公喪劍,其身亦終。今度遭世擾攘,居常郁怏,王室如毀,生涯何地,寶鏡復去,哀哉!今具其異跡,列之于后,數(shù)千載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業(yè)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罷歸河東,適遇侯生卒,而得此鏡。至其年六月,度歸長安,至長樂坡,宿于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頗甚端麗,名曰鸚鵡。度即稅駕,將整冠履,引鏡自照。鸚鵡遙見,即便叩首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問其故。雄云:“兩月前,有一客攜此婢從東來。時婢病甚,客便寄留,云‘還日當取’。比不復來,不知其婢由也?!倍纫删龋R逼之。便云:“乞命,即變形?!倍燃囱阽R,曰:“汝先自敘,然后變形,當舍汝命?!辨驹侔葑躁愒疲骸澳呈侨A山府君廟前長松下千歲老貍,大行變惑,罪合至死。遂為府君捕逐,逃于河、謂之間,為下圭阝陳思恭義女,思恭妻鄭氏,蒙養(yǎng)甚厚。嫁鸚鵡與同鄉(xiāng)人柴華。鸚鵡與華意不相愜,逃而東,出韓城縣,為行人李無傲所執(zhí)。無傲,粗暴丈夫也,遂將鸚鵡游行數(shù)歲,昨隨至此,忽爾見留。不意遭逢天鏡,隱形無路。”度又謂曰:“汝本老狐,變形為人,豈不害人也?”婢曰:“變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惡,自當至死耳?!倍扔种^曰:“欲舍汝,可乎?”鸚鵡曰:“辱公厚賜,豈敢忘德。然天鏡一照,不可逃形。但久為人形,羞復故體。愿緘于匣,許盡醉而終?!倍扔种^曰:“緘鏡于匣,汝不逃乎?”鸚鵡笑曰:“公適有美言,尚許相舍。緘鏡而走,豈不終恩?但天鏡一臨,竄跡無路,惟希數(shù)刻之命,以盡一生之歡耳?!倍鹊菚r為匣鏡;又為致酒,悉召雄家鄰里,與宴謔。婢頃大醉,奮衣起舞而歌曰:“寶鏡寶鏡!哀哉予命!自我離形,于今幾姓?生雖可樂,死必不傷。何為眷戀,守此一方!”歌訖,再拜,化為老貍而死。一座驚嘆。

大業(yè)八年四月一日,太陽虧。度時在臺直,晝臥廳閣,覺日漸昏。諸吏告度以日蝕甚。整衣時,引鏡出,自覺鏡亦昏昧,無復光色。度以寶鏡之作,合于陰陽光景之妙。不然,豈合以太陽失曜而寶鏡亦無光乎?嘆怪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漸明。比及日復,鏡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后,每日月薄蝕,鏡亦昏昧。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俠者,獲一銅劍,長四尺,劍連于靶;靶盤龍鳳之狀,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爍,非常物也。俠持過度,曰:“此劍俠常試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數(shù)丈。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愛古,如饑如渴,愿與君今夕一試。”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霽。密閉一室,無復脫隙,與俠同宿。度亦出寶鏡,置于座側,俄而鏡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視如晝。劍橫其側,無復光彩。俠大驚,曰:“請內(nèi)鏡于匣?!倍葟钠溲?,然后劍乃吐光,不過一二尺耳。俠撫劍,嘆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笔呛竺恐猎峦?,則出鏡于暗室,光嘗照數(shù)丈。若月影入室,則無光也。豈太陽太陰之耀,不可敵也乎?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詔撰國史,欲為蘇綽立傳。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蘇氏部曲,頗涉史傳,略解屬文,見度傳草,因悲不自勝。度問其故。謂度曰:“豹生常受蘇公厚遇,今見蘇公言驗,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寶鏡,是蘇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遺蘇公者。蘇公愛之甚。蘇公臨亡之歲,戚戚不樂,常召苗生謂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鏡當入誰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觀之也?!泐櫛≥椋K公自揲布卦。卦訖,蘇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當失此鏡,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動靜有征。今河、汾之間,往往有寶氣,與卦兆相合,鏡其往彼乎?’季子曰:‘亦為人所得乎?’蘇公又詳其卦,云:‘先入侯家,復歸王氏。過此以往,莫知所之也?!北杂櫶槠6葐柼K氏,果云舊有此鏡,蘇公薨后,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為蘇公傳,亦具言其事于末篇,論蘇公蓍筮絕倫,默而獨用,謂此也。

大業(yè)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出見之,覺其神采不俗,更邀入室,而為具食,坐語良久。胡僧謂曰:“檀越家似有絕世寶鏡也??傻靡娨?”曰:“法師何以得知之?”僧曰:“貧道受明錄秘術,頗識寶氣。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連日,絳氣屬月,此寶鏡氣也。貧道見之兩年矣。今擇良日,故欲一觀?!背鲋?。僧跪捧欣躍,又謂曰:“此鏡有數(shù)種靈相,皆當未見。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舉以照日,必影徹墻壁?!鄙謬@息曰:“更作法試,應照見腑臟。所恨卒無藥耳。但以金煙熏之,玉水洗之,復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煙玉水等法,行之,無不獲驗。而胡僧遂不復見。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令廳前有一棗樹,圍可數(shù)丈,不知幾百年矣。前后令至,皆祠謁此樹,否則殃禍主及也。度以為妖由人興,淫祀宜絕??h吏皆叩頭請度。度不得已,為之以祀。然陰念此樹當有精魅所托,人不能除,養(yǎng)成其勢。乃密懸此鏡于樹之間。其夜二鼓許,聞其廳前磊落有聲,若雷霆者。遂起視之,則風雨晦瞑,纏繞此樹,電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鱗赤尾,綠頭白角。額上有王字,身被數(shù)創(chuàng),死于樹。度便下收鏡,命吏出蛇,焚于縣門外。仍掘樹,樹心有一穴,于地漸大,有巨蛇蟠泊之跡。既而墳之,妖怪遂絕。

其年冬,度以御史帶芮城令,持節(jié)河北道,開倉糧賑給陜東。時天下大饑,百姓疾?。黄殃冎g,癘疫尤甚。有河北人張龍駒,為度下小吏,其家良賤數(shù)十口,一時遇疾。度憫之,赍此入其家,使龍駒持鏡夜照。諸病者見鏡,皆驚起,云:“見龍駒持一月來相照,光陰所及,如冰著體,冷徹腑臟?!奔磿r熱定,至晚并愈。以為無害于鏡,而所濟于眾,令密持此鏡,遍巡百姓。其夜,鏡子匣中,冷然自鳴,聲甚徹遠,良久乃止。度心獨怪。明早,龍駒來謂度曰:“龍駒昨忽夢一人,龍頭蛇身,朱冠紫服,謂龍駒:我即鏡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于君家,故來相托。為我謝王公,百姓有罪,天與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后月,當漸愈,無為我苦?!倍雀衅潇`怪,因此志之。至后月,病果漸愈,如其言也。

大業(yè)十年,度弟自六合丞棄官歸,又將遍游山水,以為長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亂,盜賊充斥,欲安之乎?且吾與汝同氣,未嘗遠別。此行也,似將高蹈。昔向子平游五岳,不知所之。汝若追踵前賢,吾所不堪也?!北闾槠鼘?。曰:“意已決矣,必不可留。兄今之達人,當無所不體??鬃釉唬骸シ虿粖Z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過隙,得情則樂,失志則悲,安遂其欲,圣人之義也?!倍炔坏靡?,與之決別。曰:“此別也,亦有所求。兄所寶鏡,非塵俗物也。將抗志云路,棲蹤煙霞,欲兄以此為贈。”度曰:“何惜于汝也?!奔匆耘c之。得鏡,遂行,不言所適。至大業(yè)十三年夏六月,始歸長安,以鏡歸,謂度曰:“此鏡真寶物也!辭兄之后,先游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壇。屬日暮,遇一嵌巖,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棲息止焉。月夜二更后,有兩人:一貌胡,須眉皓而瘦,稱山公;一面闊,白須,眉長,黑而矮,稱毛生。謂曰:‘何人斯居也?’曰:‘尋幽探穴訪奇者?!俗c談久,往往有異義,出于言外。疑其精怪,引手潛后,開匣取鏡。鏡光出,而二人失聲俯伏。矮者化為龜,胡者化為猿。懸鏡至曉,二身俱殞。龜身帶綠毛,猿身帶白毛。即入箕山,渡潁水,歷太和,視玉井,井傍有池,水湛然綠色,問樵夫,曰:‘此靈湫耳,村閭每八節(jié)祭之,以祈福,若一祭有闕,即池水出黑云,大雹浸堤壞阜。’引鏡照之。池水沸涌,有雷如震;忽爾池水騰出池中,不遺涓滴;可行二百余步,水落于地。有一魚,可長丈余,粗細大于臂;首紅額白,身作青黃間色;無鱗有涎,蛇形龍角;嘴尖,狀如鱘魚;動而有光,在于泥水,困而不能遠去,謂蛟也,失水而無能為耳。刃而為炙,甚膏,有味,以充數(shù)朝口腹。遂出于宋、汴。汴主人張琦家有女子患,入夜,哀痛之聲,實不堪忍。問其故。病來已經(jīng)年歲,白日即安,夜常如此。停一宿,及聞女子聲,遂開鏡照之。痛者曰:‘戴冠郎被殺!’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雞,死矣;乃是主人七八歲老雞也。游江南,將渡廣陵揚子江。忽暗云覆水,黑風波涌,舟子失容,慮有覆沒。攜鏡上舟,照江中數(shù)步,明朗徹底;風云四斂,波濤遂息;須臾之間,達濟天塹。躋攝山曲芳嶺,或攀絕頂,或入深洞;逢其群鳥,環(huán)人而噪;數(shù)熊當路而蹲;以鏡揮之,熊鳥奔駭。是時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濤聲振吼,數(shù)百里而聞。舟人曰:‘濤既近,未可渡南。若不回舟,吾輩必葬魚腹?!鲧R照,江波不進,屹如云立。四面江水,豁開五十余步;水漸清淺,黿鼉散走。舉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后卻視,濤波洪涌,高數(shù)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天臺,周覽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徹,纖微皆見,林間宿鳥,驚而亂飛。還履會稽,逢異人張始鸞,授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與陳永同歸。更游豫章。見道士許藏秘,云是旌陽七代孫,有咒登刀履火之術。說妖怪之次,更言豐城縣倉督李敬慎家有三女,遭魅病,人莫能識。藏秘療之無效。故人曰趙丹,有才器,任豐城縣尉。因過之。丹命祗承人指停處。謂曰:‘欲得倉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敬慎為主,禮。因問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內(nèi)閣子,每至日晚,即靚妝炫服。黃昏后,即歸所居閣子,滅燈燭,聽之,竊與人言笑聲。及至曉眠,非喚不覺。日日漸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妝梳,即欲自縊投井。無奈之何?!^敬曰:‘引示閣子之處?!溟w東有窗??制溟T閉固而難啟,遂晝?nèi)障瓤虜啻皺羲臈l,卻以物支柱之,如舊。至日暮,敬報曰:‘妝梳入閣矣?!烈桓?,聽之,言笑自然。拔窗欞子,持鏡入閣,照之。三女叫云:‘殺我婿也!’初不見一物。懸鏡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長一尺三四寸,身無毛齒;有一老鼠,亦無毛齒,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宮,大如人手,身披鱗甲,煥爛五色,頭上有兩角,長可半寸,尾長五寸以上,尾頭一寸色白,并于壁孔前死矣。從此疾愈。其后尋真至廬山,婆娑數(shù)月,或棲息長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連跡,舉鏡視之,莫不竄伏。廬山處士蘇賓,奇識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來,謂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間。今宇宙喪亂,他鄉(xiāng)未必可止,吾于此鏡尚在,足下衛(wèi),幸速歸家鄉(xiāng)也?!黄溲?,即時北歸。便游河北,夜夢鏡謂曰:‘我蒙卿兄厚禮,今當舍人間遠去,欲得一別,卿請早歸長安也?!瘔糁性S之。及曉,獨居思之,恍恍發(fā)悸,即時西首秦路。今既見兄,不負諾矣。終恐此靈物亦非兄所有?!睌?shù)月,還河東。

大業(yè)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鳴,其聲纖遠,俄而漸大,若龍咆虎吼,良久乃定。開匣視之,即失鏡矣。

這篇小說是漢魏六朝志怪短文過渡到唐代傳奇的轉折性代表作品。所敘寶鏡的種種怪異,雖然仍屬“張皇鬼神,稱道靈異”,于奇異想像中時夾因果迷信,但其“敘述宛轉,文詞華艷”已遠遠超過了六朝志怪之粗陳??_創(chuàng)了小說體裁重視人物刻畫和意想文采之特色。

小說以寶鏡為主線,將若干個獨自成篇的小故事連綴起來,渾然一體。為了增加真實感,作者每記一事,都詳細記載年月日時,絲毫不茍,宛如實有其事。而一個個故事又都奇幻異常,非同一般。如降伏千年老貍幻化的婢女鸚鵡、寶鏡與寶劍爭輝、殲滅怪蛇、為百姓療疾等等,撲朔迷離,真真假假,引人入勝。不僅如此,作者還在敘述寶鏡七異之后,轉敘其弟王(當作績)攜鏡出游,降妖伏怪的四則故事,更增加了作品的奇幻色彩。又以寶鏡在“匣中悲鳴,其聲纖遠,俄而漸大,若龍咆虎吼,良久乃定,開匣視之,即失鏡矣”作結,使小說首尾呼應,情節(jié)和結構更趨完整。可以說,《古鏡記》是一篇“設幻為文”的杰作,亦可稱得上是“唐代特絕之作”。

《離魂記》

陳玄祜,生平不詳,唐代宗時(766~779)人,撰有《離魂記》?!峨x魂記》敘述了倩女與其表兄王宙之間一段離奇曲折的愛情故事。這一美麗動人的故事,帶有濃郁的神奇色彩。

天授三年,清河張鎰,因官家于衡州。性簡靜,寡知友,無子,有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鎰外甥太原王宙,幼聰悟,美容范。鎰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焙蟾鏖L成。宙與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狀。后有賓寮之選者求之,鎰許焉。女聞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當調(diào),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陰恨悲慟,決別上船。日暮,至山郭數(shù)里。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驚喜發(fā)狂,執(zhí)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寢夢相感。今將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宙非意所望,欣躍特甚。遂匿倩娘于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shù)月至蜀。凡五年,生兩子,與鎰絕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胡顏獨存也?”宙哀之,曰:“將歸,無苦?!彼炀銡w衡州,既至,宙獨身先至鎰家,首謝其事。鎰曰:“倩娘病在閨中數(shù)年,何其詭說也!”宙曰:“見在舟中?!辨劥篌@,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船中,顏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走報鎰。室中女聞喜而起,飾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親戚間有潛知之者。后四十年間,夫妻皆喪。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玄祜少常聞此說,而多異同,或謂其虛。大歷末,遇萊蕪縣令張沖規(guī),因備述其本末。鎰則仲規(guī)堂叔,而說極備悉,故記之。

小說是通過倩娘的離魂與王宙結合來完成他們的深摯相戀的,浪漫主義色彩極濃。盡管宗教中常常提到靈魂、形體,但現(xiàn)實中誰又見到過靈魂?不過是人在受到現(xiàn)實的重壓,無由交往時的一種精魂相通,希望它也如現(xiàn)實一般,切切實實地生活在一起,然后再為現(xiàn)實中得不到實現(xiàn)的悲劇,添一點喜劇色彩,畫一個大團圓結局,給人以安慰,這便是文中的“翕然”而合??梢娺@是現(xiàn)實的一種變形,是封建婚姻不自由的曲折反映。

小說情節(jié)雖屬荒誕,但作者善于把奇幻的情節(jié)與真實的細節(jié)巧妙地結合起來,從而產(chǎn)生動人的藝術效果。另外,在小說的結構和情節(jié)的安排上,作者也是頗具匠心。

《南柯太守傳》

李公佐,隴西人,大約生于唐代大歷十年(775)前后。德宗朝舉進士,后為鐘陵(今江西南昌)從事,元和八年罷去,在建業(yè)(今南京)淹留一個時期,元和十二年夏回到京師。

李公佐在唐代小說家中赫赫有名,他的四篇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廬江馮媼傳》、《謝小娥傳》和《古岳瀆經(jīng)》全部收入唐人陳翰《異聞集》中。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論其地位時,把他和元稹并列,稱為唐傳奇中兩大家。

李公佐為人好奇,且喜邀游,所以雖然科舉道路上不順利,但懷才不遇使他對現(xiàn)實有著清醒的認識,漂泊四海又使他逐漸熟悉了世態(tài)人情,為其創(chuàng)作奠定了生活基礎。李公佐的傳奇具有題材的多樣性和寫法多變的特點。他的作品通過神話世界、人世生活和夢境的描寫,展現(xiàn)了人類征服大自然的斗爭和紛繁復雜的社會矛盾。

唐代文人相聚,除飲酒、歌舞之外,還有說話、講故事的傳統(tǒng)。李公佐常常和朋友們一起“宵話征異,各盡見聞”,為其傳奇創(chuàng)作收集了大量素材。其傳奇《廬江馮媼傳》《謝小娥傳》《古岳瀆經(jīng)》等,都是據(jù)與朋友“說話”或游覽途中之見聞而寫成的。

東平淳于棼,吳、楚游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chǎn),養(yǎng)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家住廣陵郡東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陰數(shù)畝。淳于生日與群豪大飲其下。

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時二友人于坐扶生歸家,臥于堂東廡之下。二友謂生曰:“子其寢矣!余將秣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鄙饨砭驼?,昏然忽忽,仿佛若夢。見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鄙挥X下榻整衣,隨二使至門。見青油小車,駕以四牡,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驅入穴中。生意頗甚異之,不敢致問。忽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前行數(shù)十里,有郛郭城堞。車輿人物,不絕于路。生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行者亦爭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門重樓,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執(zhí)門者趨拜奔走。旋有一騎傳呼曰:“王以駙馬遠降,令且息東華館。”因前導而去。俄見一門洞開,生降車而入。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幾案、茵褥、簾幃、肴膳,陳設于庭上。生心甚自悅。復有呼曰:“右相且至?!鄙惦A祗牽。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賓主之儀敬盡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姻親?!鄙唬骸澳骋再v劣之軀,豈敢是望?!庇蚁嘁蛘埳勂渌?。行可百步,入朱門。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shù)百,辟易道側。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趨其中。生私心悅之,不敢前問。右相引生升廣殿,御衛(wèi)嚴肅,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王位,衣素練服,簪朱華冠。生戰(zhàn)栗,不敢仰視。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賢尊命,不棄小國,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詞。王曰:“且就賓宇,續(xù)造儀式?!庇兄?,右相亦與生偕還館舍。生思念之,意以為父在邊將,因沒虜中,不知存亡。將謂父北蕃交通,而致茲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幣帛,威容儀度,妓樂絲竹,肴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咸備。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若是者數(shù)輩。皆侍從數(shù)十,冠翠鳳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鈿,目不可視。遨游戲樂,往來其門,爭以淳于郎為戲弄。風態(tài)妖麗,言詞巧艷,生莫能對。復有一女謂生曰:“昨上巳日,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于天竺院觀石延舞‘婆羅門’。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時君少年,亦解騎來看。君獨強來親洽,言調(diào)笑謔。吾與窮英妹結絳巾,掛于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jīng)》。吾于講下舍金鳳釵兩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時君亦講筵中于師處請釵合視之。賞嘆再三,嗟異良久。顧余輩曰:‘人之與物,皆非世間所有?!騿栁崾?,或訪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戀戀,矚盼不舍。君豈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比号唬骸安灰饨袢张c君為眷屬?!睆陀腥?,冠帶甚偉,前拜生曰:“奉命為駙馬相者。”中一人與生且故。生指曰:“子非馮翊田子華乎?”田曰:“然。”生前,執(zhí)手敘舊久之。生謂曰:“子何以居此?”子華曰:“吾放游,獲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棲托?!鄙鷱蛦栐唬骸爸苒驮诖?,知之乎?”子華曰:“周生,貴人也。職為司隸,權勢甚盛。吾數(shù)蒙庇護?!毖孕ι鯕g。俄傳聲曰:“駙馬可進矣?!比尤ε迕岱?,更衣之。子華曰:“不意今日獲睹盛禮,無以相忘也。”有仙姬數(shù)十,奏諸異樂,婉轉清亮,曲調(diào)凄悲,非人間之所聞聽。有執(zhí)燭引導者,亦數(shù)十。左右見金翠步障,彩碧玲瓏,不斷數(shù)里。生端坐車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華數(shù)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鳳翼輦,亦往來其間。至一門,號“修儀宮”。群仙姑姊亦紛然在側,令生降車輦拜,揖讓升降,一如人間。徹障去扇,見一女子,云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生自爾情義日洽,榮曜日盛。出入車服,游宴賓御,次于王者。

王命生與群寮備武衛(wèi),大獵于國西靈龜山。山阜峻秀,川澤廣遠,林樹豐茂,飛禽走獸,無不蓄之。師徒大獲,竟夕而還。生因他日,啟王曰:“臣頃結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頃佐邊將,用兵失利,陷沒胡中,爾來絕書信十七八歲矣。王既知所在,臣請一往拜觀。”王遽謂曰:“親家翁職守北土,信問不絕。卿但具書狀知聞,未用便去?!彼烀拗吗佡R之禮,一以遣之。數(shù)夕還答。生驗書本意,皆父平生之跡。書中憶念教誨,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復問生親戚存亡,閭里興廢。復言路道乖遠,風煙阻絕。詞意悲苦,言語哀傷,又不令生來覲,云:“歲在丁丑,當與汝相見。”生捧書悲咽,情不自堪。他日,妻謂生曰:“子豈不思為政乎?”生曰:“我放蕩不習政事?!逼拊唬骸扒涞珵橹喈敺钯??!逼匏彀子谕?。累日,謂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廢。欲借卿才,可曲屈之。便與小女同行?!鄙厥诮堂M跛祀酚兴緜涮匦欣?。因出金玉、錦繡、箱奩、仆妾、車馬,列于廣衢,以餞公主之行。生少游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悅。因上表曰:“臣將門余子,素無藝術,猥當大任,必敗朝章。自悲負乘,坐致覆饣束。今欲廣求賢哲,以贊不逮。伏見司隸潁川周弁,忠亮剛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處士馮翊田子華,清慎通變,達政化之源。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備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請署南柯司憲,田請署司農(nóng)。庶使臣政績有聞,憲章不紊也?!蓖醪⒁辣硪郧仓?。其夕,王與夫人餞于國南。王謂生曰:“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況有周、田二贊,卿其勉之,以副國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柔順。爾善事之,吾無憂矣。南柯雖封境不遙,晨昏有間。今日睽別,寧不沾巾?!?/p>

生與妻拜首南去,登車擁騎,言笑甚歡。累夕達郡??び泄倮?、僧道、耆老、音樂、車輿、武衛(wèi)、鑾鈴,爭來迎奉。人物闐咽,鐘鼓喧嘩,不絕十數(shù)里。見雉堞臺觀,佳氣郁郁。入大城門,門亦有大榜,題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見朱軒戶,森然深邃。生下車,省風俗,療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賜爵位,居臺輔。周、田皆以政治著聞,遞遷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門蔭授官,女亦娉于王族。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

是歲,有檀蘿國者,來伐是郡。王命生練將訓師以征之。乃表周弁將兵三萬,以拒賊之眾于瑤臺城。弁剛勇輕敵,師徒敗績。弁單騎裸身潛遁,夜歸城。賊亦收輜重鎧甲而還。生因囚弁以請罪,王并舍之。是月,司憲周弁疽發(fā)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請罷郡,護喪赴國,王許之。便以司農(nóng)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慟發(fā)引,威儀在途,男女叫號,人吏奠饌,攀轅遮道者不可勝數(shù)。遂達于國。王與夫人素衣哭于郊,候靈輿之至。謚公主曰“順儀公主”,備儀仗羽葆鼓吹,葬于國東十里盤龍岡。是月,故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

生久鎮(zhèn)外藩,結好中國,貴門豪族,靡不是洽。自罷郡還國,出入無恒,交游賓從,威福日盛。王意疑憚之。時有國人上表云:“玄象謫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徒,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墻。時議以生侈僭之應也?!彼鞀Z生侍衛(wèi),禁生游從,處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無敗政,流盲怨悖,郁郁不樂。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親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與君子偕老,良用痛傷?!狈蛉艘蛄魧O自鞠育之。又謂生曰:“卿離家多時,可暫歸本里,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后三年,當令迎卿?!鄙唬骸按四思乙?,何更歸焉?”王笑曰:“卿本人間,家非在此?!鄙鋈翕嗷杷痪弥?,方乃發(fā)悟前事,遂流涕請還。王顧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復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到大戶外,見所乘車甚劣,左右親使御仆,遂無一人,心甚嘆異。

生上車,行可數(shù)里,復出大城。宛是昔年東來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舊。所送二使者,甚無威勢。生逾怏怏。生問使者曰:“廣陵郡何時可到?”二使謳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頃即至?!倍沓鲆谎?,見本里閭巷,不改往日,潛然自悲,不覺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車,入其門,升自階,己身臥于堂東廡之下。生甚驚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數(shù)聲,生遂發(fā)寤如初,見家之僮仆擁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隱于西垣,余樽尚湛于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嘆,遂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與生出處,尋槐下穴。生指曰:“此即夢中所經(jīng)入處?!倍蛯⒅^狐貍木媚之所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斷擁腫,折查木卉,尋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臺殿之狀。有蟻數(shù)斛,隱聚其中。中有小臺,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shù)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中,亦有土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異狀。中有一腐龜殼,大如斗。積雨浸潤,小草從生,繁茂翳薈,掩映振殼。即生所獵靈龜山也。又窮一穴,東去丈余,古根盤屈,若龍虺之狀。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盤龍岡之基地。追想前事,感嘆于懷,披閱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遽令掩塞如舊。是夕,風雨暴發(fā)。旦視其穴,遂失群蟻,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復念檀蘿征伐之事,又請二客訪跡于外。宅東一里有一古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嗟乎!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

時生酒徒周弁、田子華并居六合縣,不與生過從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亦寢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后三年,歲在丁丑,亦終于家。時年四十七,將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暫泊淮浦,偶覿淳于生兒楚,詢訪遺跡,翻覆再三,事皆摭實,輒編錄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jīng),而竅位著生,冀將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于天壤間云。

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

《南柯太守傳》以夢的形式,把欲入仕途官場的人,讓他做官,去親歷一場官宦生活,從中體驗仕途冷暖,世態(tài)炎涼。讓他們都去享受常人享不到的福。前呼后擁,出則連輿,入則接席,美女如云,妻妾成群,一派皇家氣派,富庶之極,一時無比,然而風云突起,妻死國傾,君臣欺凌,譖語叢生,人跡飄零,一片蕭條冷落。幾十年的大起大落,宦海沉浮,使《南柯太守傳》的主人公淳于棼終于覺悟到人生無常,繁華富庶如過眼云煙,終要破滅。于是“棲心道門”,大道歸真。這是頓悟,非經(jīng)歷一番波折不足以斂其心。

小說在寫法上采用時空切割法,把人物推至與現(xiàn)實隔絕的特殊空間,讓他們在自己夢寤以求的官位上串演人生戲劇,再把他們的體悟,告訴世人,從而增加了故事的感染性、深刻性。這種超越現(xiàn)實的手法,使讀者有著驚奇、神密的感覺。產(chǎn)生一種審美距離,亦真亦幻,虛實難辯。然而那雙眼開合之間,瞬息而逝的一切,卻給人一種哲理的、宗教的超凡感,一種神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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