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腴
雪
篆灰撥盡,乍卷簾,無端絮影漫天。風噤寒鴉,路迷歸鶴,瓊樓消息誰傳。灞橋夢殘??v憑高、休望長安。記當時、碧樹蒼崖,渺然難認舊山川。愁問凍痕深淺,早魚龍罷舞,太液波寒。關塞荒云,宮城冷月,應憐此夜重看。洗杯試箋。枉盼他、春到梅邊。怕明朝、日壓雕檐,萬家清淚懸。
這是一首詠物詞,但并不只是單純地詠物。表面詠雪,深層隱喻時局國勢。
南方人遇早春初雪,正常心態(tài)是喜悅興奮,會有張孝祥那般“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的快慰。而本詞作者既不是喜雪,也不是厭雪,而是憂雪、怕雪,試看詞中“夢殘”、“愁問”、“怕明朝”、“清淚”諸語,如果不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對雪怎會如此悲愁!怎么寫出如此哀境!
從詞的創(chuàng)作年代來看,顯然是別有寄托。此詞收于《涉江詞甲稿》,編列于第五首。而《涉江詞甲稿》基本上是編年排列。第一首《浣溪沙》作于1932年春末,程千帆先生箋云:“末句喻日寇進迫,國難日深。”其后諸篇,皆有憂國之意。第四闋《水調歌頭》題曰“雨夜集飲秦淮酒肆”,詞有“感興亡,傷代謝??统钯d。虜塵胡馬。霜風關塞動悲笳”、“和夢聽歌夜。忍問后庭花”等語,是有感于日本侵華、國事堪憂。第六首《高陽臺》題曰“訪媚香樓遺址”,樓為明末名妓李香君所居,故址在南京城南秦淮河上。詞中亦有“家國飄零,淚痕都化寒潮”、“更傷心,朔雪胡塵,尚話前朝”云云,自當與第四首《水調歌頭》約略同時作于南京。依此推斷,列于第五首的《霜花腴》,應是1933年或1934年在南京所作,其時作者在南京中央大學讀書。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譜長編》系此詞于1933年冬。然據詞中“春到梅邊”、“魚龍罷舞”云云,似當作于1933年或1934年元宵節(jié)前后。此首與前四首都是感時傷事之作。
從詠物詞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來看,古人詠物,本重托意。不以描摹物象之真切為能事,講求在描寫物象外部特征的同時,要表現(xiàn)出創(chuàng)作主體的人格精神、心態(tài)情感,既求形似,更求神似。形神兼?zhèn)?,方為高境。南宋后期,姜夔、吳文英等詞人詠物,更重寄托。經清代常州詞派的不斷推闡,寄托式詠物,成為詠物詞的基本范式。沈祖棻秉承常州詞脈,作詞亦重寄托。更值得注意的是,此詞調名《霜花腴》,是吳文英創(chuàng)調,張炎《聲聲慢·題吳夢窗自度曲〈霜花腴〉卷后》可證?!度卧~》中僅吳文英一首用此調名。作者選用吳文英創(chuàng)調,應該是有意的選擇,創(chuàng)作時自然也會仿效吳文英詠物詞的創(chuàng)作范式。
再從意象營構、文本構成來看,幾乎句句寫雪,句句隱喻時事。雖然我們不能確指某句指何事,但可以感知有些詞句應指某事?!帮L噤寒鴉,路迷歸鶴”,寫春雪初降,詞人無心關注銀裝素裹的雪景,而是憂慮雪勢隨風橫飛的驕橫猛烈,烏鴉為之噤聲不敢啼鳴,歸鶴失去方向感,找不到歸巢之路。這顯然不是實寫眼前之雪景,而是借猛烈的雪勢,隱喻某種力量的兇猛。聯(lián)系時局,不能不讓我們聯(lián)想到這是隱喻侵華日軍的兇猛殘暴?!碍倶窍⒄l傳”,是對時局的擔憂。瓊樓玉宇,本指天上宮殿或人間皇宮,此處當是隱指當時國民政府的最高當局。身為一名大學生,作者既不大可能知悉南京國民政府抗戰(zhàn)的態(tài)度,也難以及時了解戰(zhàn)事的進展。但她密切關注著時局,等候著“消息”,然天寒地凍,暴雪狂泄,無法得知相關“消息”,不免焦慮心煩。
“灞橋”,原是長安城東的古橋。詠雪而想到灞橋,是用晚唐詩人鄭綮故事。有人問鄭綮,近日作有新詩否?鄭說:“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因灞橋聯(lián)結著風雪事典,故用來寫雪景?!板睒驂魵垺?,意謂大雪令人憂慮,貧民之難過寒冬,軍隊之忍寒御敵,在在堪憂,故詞人難以入眠成夢。
“縱憑高、休望長安”,意謂亟盼最高當局堅決抗戰(zhàn),但又不能指望。也可以理解為,急切想知道最高當局的抗戰(zhàn)態(tài)度,但難以知悉。長安,借指都城,隱喻朝廷。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的“西北望長安??蓱z無數山”,即此用法。此指當時的首都南京。此句包含幾層詞意。第一層意思是,想“望長安”,了解戰(zhàn)事的進展;第二層意思是登高以“望長安”,體現(xiàn)出“望長安”的迫切;第三層是自我否定,即使登高能望到長安,也是無益,還是不望長安了罷。欲望而最終不望、休望,這回環(huán)曲折的句法,深得李清照“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的韻致。
“記當時”兩句,表層寫大雪籠罩,舊時山川草木,都難辨認。深層寫日寇入侵之后,山河淪陷,面目全非。大有老杜“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愴痛。這兩句句法,出自吳文英《霜花腴》的“記年時、舊宿凄涼,暮煙秋雨野橋寒”。而“碧樹蒼崖”,則從吳文英《八聲甘州》的“幻蒼崖云樹”化出。詞人之學吳文英,不獨用其調,亦用其語,更用其句法章法。
過片用問句振起,不獨寫大雪的寒冷,更寫大雪的馀威,使人間沒有了歡樂。魚龍舞,語本辛棄疾《青玉案·元夕》:“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魚龍,指彩燈。如今雖逢元宵佳節(jié),但魚龍罷舞,沒有丁點元宵佳節(jié)應有的熱鬧氣氛?!疤骸保菨h武帝時開鑿的太液池,后指皇家園林,如柳永《醉蓬萊》:“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薄棒~龍罷舞”,寫民間過節(jié)時的冷清。“太液波寒”,則寫上層社會、政府機關也停止了應有的節(jié)慶活動。
從城市到關塞,從民間到上層社會,都了無生氣,連月亮看了此情此景,都嘆息傷心。“應憐此夜重看”句,意蘊深厚?!皯獞z”、“重看”的主體,不是他人,也不是作者,而是“冷月”。冷月本是天天看著這片神州大地,而“此夜重看”,竟生出無限的哀感,神州大地怎會發(fā)生這樣的變故?怎會如此多災多難?不說人見此夜而可憐可嘆,卻說月亮見之可憐可嘆,韻味更足,詩味更濃。如同辛棄疾《西江月》的“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說豐年的是蛙聲,不是詞人也不是老農。以物代人,別有情味。此種筆法,為側面著筆法。或以人襯我,不說自己如何,卻說別人如何;或以物襯人,不說人如何,卻說物如何。辛棄疾《摸魚兒》之“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姜夔《揚州慢》之“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都是以人襯我之法。不說自己情難訴、情難賦 ,而說即使是司馬相如那樣的賦情能手、杜牧那樣的寫情高人,也難以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姜夔《揚州慢》之“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則是以物襯人之法。不說人已厭倦談及金兵南侵的往事,懼怕回憶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傷哀痛,而說那些見證過戰(zhàn)爭慘烈的荒廢池塘和孤零零的喬木都“厭言兵”。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應憐此夜重看”之側面用筆法,即學姜白石。不獨筆法,連“冷月”二字,都是從姜白石《揚州慢》的“波心蕩、冷月無聲”句化出。
前人常說寫詞“起結最難”(馮金伯《詞苑萃編》卷二),“起句好難得”(陸輔之《詞旨》)。而此詞起結皆妙,筆力千鈞。開篇兩句的意思是說天黑不久就忽然下雪了。如是凡筆,可能會說:“黃昏方過”或“初垂夜幕”,這也說明了天黑的意思,但形象感不強。換成“華燈初上”,雖然有了形象,但只說了天剛黑一層意思,而且華燈的色彩過于明亮,與全詞的哀境不協(xié)。如換成“篆香燒盡”,也不成,這雖然有了篆香燒的鏡頭感和燒盡的時間感,但遠不如“篆灰撥盡”含意豐饒。第一,篆香只寫一物,而篆灰則寫了篆香和篆灰兩種有因果關系之物,篆香燒盡后,留下篆灰,才需要人去撥動。第二,“撥”字,有了人在,有了動作感?!白銦M”,是無我之境;“篆灰撥盡”,是有我之境,有人和動作?!氨M”字,不只是表達終止性的靜態(tài)結果,也包含過程和動態(tài)。如王之渙《登鸛雀樓》的“白日依山盡”,表現(xiàn)出夕陽沿著遠山慢慢西沉的全過程,而不僅僅是寫夕陽下山后的情景。李白《獨坐敬亭山》的“眾鳥高飛盡”,也是寫一群群的鳥、一只只的鳥飛遠飛走的過程,而不是只寫山鳥全部飛光后的狀態(tài)。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的“孤帆遠影碧空盡”,也是表現(xiàn)孟浩然所乘之船由近而遠、船影由清晰到模糊直到消失在天際線的全過程,而李白一直站在岸上目送孟浩然的船遠去,正是在這空間移動及其所表現(xiàn)出的長時間進程中,體現(xiàn)出李白對偶像孟浩然依依不舍的深情。此詞的“篆灰撥盡”的“盡”字,也表現(xiàn)出女詞人坐在香爐邊,看著篆香從始燃到燃盡、不停地撥動篆灰的全過程。這個過程可能是大半天,也可能一兩個時辰。全句讓我們聯(lián)想到一位少女用纖纖玉手、心情沉重地撥動著香爐里篆灰的動作神態(tài)。第三,“篆灰撥盡”還有消解時空的用意。詞人作為女大學生,住處未必真有篆香。燃香是古人常有的生活方式,如李清照《滿庭芳》寫到“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樂雷發(fā)《無題》也說“自折通書撥篆灰”。作者營構此意象,旨在消融具體的時代印記,似古似今,似人似我,讀者可作不同的解讀與聯(lián)想。意象的不確定性,也擴大了語義的張力。
首句寫室內景,次句寫室外景。從室內到室外如何轉換?詞人用“乍卷簾”來巧妙過渡。天黑放下窗簾,自然就看到戶外下雪。“乍”字極妙,寫出無意中突然發(fā)現(xiàn)天在下雪的驚詫。古人詠物,往往不用所詠之物的字面。故作者寫下雪情景,也不直說雪飛,而用“絮影”代之,極貼切。因為晚上看不清雪的形狀和顏色,故用絮影寫之。絮的外形、質地、色彩,都與雪相似。宋曹勛《和鄭康道喜雪》也曾用到絮影:“但喜彌空絮影下?!毙跤安恢皇菍憣?,又暗用《世說新語》所載才女謝道韞將飛雪比為“柳絮因風起”的故事。知此典故,更知詞人用語之妙;不知此典故,亦不妨對詞意的理解。用典而讓人不覺,如鹽著水,融化無痕,斯為妙境?!盁o端”二字寫出下雪之意外,亦有意趣。
結拍想象明日早上將結冰,家家屋檐前會掛滿冰溜。但作者不是直說掛滿冰溜,而是說“萬家清淚懸”。家家戶戶檐前滴落的不是雪水,而是淚水,則萬戶同此傷心可知。萬家如此悲痛,自與雪寒無關,而與國難當頭有關。結句之寄托寓意更加顯豁。從煉字來看,“壓”字有重量感,“懸”字有造型感。結句的“萬家清淚懸”,借用常州詞派的批評術語來說,真是“重、拙、大”之句。
結構上,首尾呼應。首句寫今夜下雪,結句寫明朝結冰,時間先后相承,景物因果相關。胡元儀《詞旨》疏證謂“謀篇之妙,必起結相成,意遠句雋,乃十全之品”。此詞正是起結精妙、意遠句雋的佳作。
作者寫此詞時,年方二十四五歲,用筆如此老成,章法如此嚴密,造境如此婉曲,確無愧于“當代李清照”之譽。
/王兆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