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下第一清官陳瑸 作者:易卓奇


就要去古田赴任了,陳瑸得把家里一攤子安頓好。原本是想把妻子吳秀珠帶去的,還是在去京城的路上,陳瑸就給兒子寫了封信,說:“如果這回安排在江西、江南、湖廣地方任職,與廣東鄰省,必去接你媽一同前往,如果安排在北邊則不能了?!闭l知他點到的那些地方一個都沒安排,卻被分配到舟車所不能到的福建古田。這里雖然距雷州并不太遠,可在京城的時候就有不少人告訴陳瑸,古田窮山惡水,蓬蒿野草叢生,毒蛇猛獸出沒吃人,危巖疊嶂鬼怪百出。當官的都互相告誡,那是個可怕的地方!古田實際上是塊傾斜的大地,高處海拔1600多米,低處海拔僅10米,山巒起伏,山丘河谷錯綜復(fù)雜。閩江沿西南部急劇下切,江畔溪流多挾澗懸瀑。河道比降大,水流急,在當時實為危險之地,陳瑸怎么能帶秀珠前往?那不是帶她去受罪嗎?再說讓秀珠出門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家里離開秀珠還真不行。一來家里大小事情都是秀珠在打理,秀珠走了家里就沒了主心骨;再說老母健在,上了年紀,陳瑸自己不能在家照顧母親,不能盡孝,就只能托付秀珠幫他照顧母親了??磥韼阒樯先蔚挠媱澲荒軘R淺了。

從京城一回來,陳瑸就跟秀珠說:“這次不能帶你去福建古田了,家里全拜托你了?!?/p>

秀珠是個知書達理而又非常賢惠的女人,說,“你就安心赴任,安心當你的官吧,我可不想跟著你去受那份苦。放心吧,家里的一切事情都不用你操心,不用你牽掛了,有我。”

那一刻,陳瑸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多好的妻子!這么通情達理,這么顧全大局,這么善解人意,要她留下就留下,一點怨言也沒有。

秀珠不僅沒有怨言,還時刻在替丈夫著想。丈夫就要出遠門了,自己不能在他身邊,飲食起居誰來照顧?這是秀珠最不放心的事情。

這些日子家里來了不少客人,有來祝賀的,也有來要跟著陳瑸出去闖蕩的,還有一些親戚嚷著要跟陳瑸去發(fā)財?shù)?。陳瑸和秀珠一邊接待客人,一邊琢磨挑選一兩個能一塊去福建古田的人。

有幾個備選的對象,大多是一些親戚,或者本鄉(xiāng)本土扯得上關(guān)系的人。有三個人要求最強烈:一個是陳瑸的本家任重,算起來還是陳瑸的堂弟,20來歲,非要跟堂兄出去闖蕩一番不可。陳瑸和秀珠都覺得這個堂弟合適,就答應(yīng)了。第二個是比陳瑸高一個輩分的三叔,也是本家,讀了些書,能幫陳瑸抄抄寫寫。秀珠認為是最佳人選,可陳瑸卻猶豫不決。猶豫的原因是三叔的年紀大了點,50多歲了,陳瑸這次去的地方山高路遠,條件又不好,帶上三叔就怕是個累贅。第三個就是做過小偷現(xiàn)在是屠戶的林伯,一聽說他的恩人要去福建做官,非要跟著去照顧陳瑸不可。陳瑸最初沒有答應(yīng),說:“你還要照顧你媽呢,不能去?!绷植f:“我媽一個月前就過世了,現(xiàn)在我是孤身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正好跟您?!标惉炦€是猶豫,林伯說:“你要不答應(yīng),我就剁掉自己的手指……”

陳瑸就不好再猶豫了,看來這個林伯是真心的,就準備叫林伯跟隨,可剛要表態(tài)卻被秀珠攔住了。

“別急,這個人不行?!毙阒檎f。

“為什么?”陳瑸不理解。

“老爺你忘了他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殺豬的呀,有什么不好?”

“我不是說殺豬不好,我是說他殺豬之前是干什么的?”

“殺豬之前?殺豬之前還是殺豬呀。”陳瑸根本忘了那段往事,只記得林伯是個殺豬的。

“老爺你忘了他來我們家是干什么的了?”

“來我們家?哦,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再說他也沒偷什么東西?!?/p>

“沒偷東西還是賊,讓一個賊時刻跟著你怎么行?我不放心!”秀珠的擔心很正常,丈夫要帶著一個曾經(jīng)做過賊的人上任,她根本不可能放心。其實,上一次她就覺得丈夫做得有些欠妥,一個賊跑到他們家偷東西被發(fā)現(xiàn)了,你不打他不抓他不把他送官府也就算了,這些她都能接受,可丈夫居然把賊留下來吃飯,她就不理解了。更不理解的是,丈夫還把自己剛拿回來的工錢分出一半給了那個賊。他們不親不鄰,沒有半點關(guān)系,秀珠當時心里就不痛快??杉依锸钦煞虍敿遥僬f秀珠也是知書達理之人,丈夫決定了的事情她是不好反對的,所以當時秀珠什么也沒說。到了晚上,秀珠才問丈夫:“他爹,你憑什么相信那個人?”

“看眼神?!标惉炚f,“我第一眼看他就覺得他不是個慣偷?!?/p>

“看眼神?你怎么看出來的?”

“真正做賊的眼睛總是不停地瞄、不停地轉(zhuǎn),眼睛從來不敢跟人正視。可林伯不,你看他那眼神,一點都不像是做賊的眼睛。他在路上瞄著我就很心虛,誠惶誠恐,這不是真正做賊的,或者是剛開始干這活的?!标惉炦呎f還邊跟秀珠比畫。經(jīng)陳瑸?zāi)敲匆徽f,秀珠就相信了。秀珠知道,丈夫看人一向是很準的,他的學(xué)生哪些有出息,哪些有能力,陳瑸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所以秀珠雖然心里有些舍不得那些錢,可經(jīng)丈夫一解釋也就想通了,也覺得丈夫做了一件好事??涩F(xiàn)在丈夫要把林伯帶在身邊,秀珠就想不通了,那個人畢竟曾經(jīng)做過賊,一個做過賊的人時刻跟著丈夫哪還有安全感?要是林伯時刻惦記著丈夫身上的銀子怎么辦?時刻惦記著官府的銀子怎么辦?那日子還怎么過?你怎么幫他都行,可萬萬不能把他放在身邊,把一個賊放在身邊不是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嗎?

“不行,這個人絕對不能跟著你,他爹?!毙阒檫€是反對。

“放心吧,秀珠,這個人我觀察好久了,是值得信賴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标惉炚f。

“可是……可是……萬一……”秀珠依然不放心。

“沒有萬一。相信我的眼睛,不會錯的,就是他和任重了。”陳瑸堅定地說道。

丈夫一旦做出了決定,秀珠是不會再反對了,她尊重丈夫的選擇。就這樣,兩個長隨,一個是自家堂弟,一個是視陳瑸為恩人的林伯,一起跟著陳瑸踏上了去古田的任職之路。

臨走的時候,陳瑸把全家人召集起來開了個家庭會,布置了一番就上路了。

陳瑸帶著林伯和任重從家鄉(xiāng)雷州出發(fā),經(jīng)海路北上到達福建境內(nèi),再經(jīng)陸路趕到了古田……

早聽說古田窮,陳瑸有思想準備,但沒想到到了古田之后看到的古田比他想象的還窮。說是縣城,其實還不如老家的一個村莊,兩條交叉的街道又窄又小,坑坑洼洼,兩邊的店鋪破敗不堪,行人稀少。去的那天正好是趕集的日子,買賣東西的寥寥無幾,實在太冷清、太蕭條,這哪是什么縣城!

縣衙坐落在城西,一個四合院,門外的臺階上落滿了樹葉,大門是關(guān)著的,顯然有些日子沒有開門了。

林伯使勁擂門,過了足足五分鐘那門才開了一條縫,里面冒出一只眼睛來,問:“干什么的?沒看見縣衙不辦差了?”

陳瑸沒有急著進去,卻問:“堂堂縣衙為何不辦差呢?”

“廢什么話,辦差你給銀子呀?去去去,沒事我要關(guān)門了?!遍T差很不耐煩地說道。

“慢,把門打開,本人就是來辦差的,只是沒帶銀子?!标惉炚f著就往里走。

“哎,哎,你誰呀?給我站住!”門差要上前攔住陳瑸。

“去叫你們縣丞來。”陳瑸徑直往里走。

“哎,你誰呀?口氣還不小呀?!蹦侨诉€想攔。

“我們家老爺是新來的知縣,還不快去叫你們縣丞!”林伯對門差說道。

“???您是……”門差馬上變臉了,誠惶誠恐地問道。

“我是陳瑸,新來的知縣,你們縣丞在嗎?”陳瑸說。

“在,在,在,縣丞在,留守的姚知縣也在。聽說您就要來了,他們這兩天天天都在衙門等著您呢。”門差的態(tài)度一下來了個180度的急轉(zhuǎn)彎,熱情無比地回答著陳瑸,又向里面喊道,“姚知縣、吳縣丞,新知縣來了?!?/p>

聽門差這一喊,兩個著官服的人很快就走到院子里來了。

“哎喲,陳知縣,您終于來了,老夫恭候您多時了?!弊咴谇懊娴哪俏婚L者拱手作揖,滿懷熱情。

“想必您就是姚知縣了,久仰久仰!”陳瑸拱手還禮,隨留守知縣進了衙御。

“在下正是姚某,老夫這幾天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您盼來了。哦,這位是吳縣丞?!币χh介紹站在旁邊的吳縣丞。

“在下吳琛,見過陳知縣,以后還請陳知縣多多關(guān)照?!眳强h丞施了禮。

“哪里,哪里,能和吳縣丞共事,陳某三生有幸呀。”陳瑸客套著。

“陳知縣里面請?!绷羰刂h邊引領(lǐng)陳瑸進了里門,邊說,“衛(wèi)知府叮囑又叮囑,讓在下一定要等陳大人到任后方可離開。今日陳大人終于上任了,在下總算可以卸下這副擔子了,真是快哉快哉!”

留守知縣和陳瑸寒暄了一陣,就把縣衙的大印還有令箭、通牒之類的物件交給了陳瑸,接著移交了縣衙的其他手續(xù)。

“姚大人離開古田要去哪里高就?”陳瑸問。

“哪兒還有什么高就?陳大人有所不知,在下只要能保住頭上的頂戴花翎就算萬幸,哪里還敢指望升遷?”留守知縣說道。

“此話怎講?”陳瑸不解,按照朝廷規(guī)定,一般朝廷命官在一個地方干滿三年,只要不犯大錯,回京復(fù)命多可升遷,姚知縣何出此言?

姚知縣也不瞞陳瑸,就告訴了他原委。

原來,在他之前的三任古田知縣都因拖欠賦稅被革職或被查辦,姚知縣在任這一屆是拖欠得最少的,沒被革職也沒被查辦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

一來就是個下馬威!前幾任知縣沒一個不拖欠賦稅的,沒一個有好下場的,陳瑸來當這個知縣會是什么結(jié)果呢?陳瑸不敢多想。他跟老知縣對了一番賬目,知道古田每年的稅額為2.6萬余兩,前面三任知縣年年征收不齊,光是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到三十八年(1699年)四年時間就拖欠了1.2萬兩,缺額實在太大。

剛剛安頓下來,陳瑸就給兒子寫了封信,告訴家里他已經(jīng)安全到達古田走馬上任了。

陳瑸在給兒子的信中寫道,古田“處萬山之中,舟車所不到”,在此偏遠之地的好處是“無過客迎送之煩”,這正合了陳瑸的淡泊性情。除此以外,就是一大堆麻煩。擺在他面前最讓他頭痛的就是前任留下的欠賬太多——1.2萬兩!“眼下接征,勢難盡完。明年考成,必至代為受累”,自己一上任就有可能考核不合格,這讓陳瑸甚為擔心。在給兒子的信里,一向堅毅的陳瑸也不免對著兒子發(fā)上幾句牢騷:“你父親一生勤苦,好不容易考上進士得了一個官職,偏偏又遇到古田這窮山惡水之地,真是如遇魔障,難道這就是命中注定?!”

他有些難過,有些抱怨??伸o下心一想,為什么要難過?為什么要抱怨?朝廷把你安排在這里不正是要考驗?zāi)銌幔靠忌瞎γ夹攀牡┑┮獔笮?,難道把你分配到條件艱苦一點的地方你就退縮了?就畏懼了?就抱怨了?

那不是陳瑸的性格,壯志滿懷的陳瑸是不會因此而氣餒的。他怕家里為他擔心,馬上又對兒子說:“君子學(xué)有所成,以身許國?,F(xiàn)在朝廷給你爹一個有土有民的地方,理應(yīng)盡心竭力把這個地方治理好,豈能因為這個地方艱苦而煩惱、退縮?”“世人所說的好地方,不過是能多積金銀財寶,讓自己的家富起來。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你爹我在一出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斷絕了這種想法,我是絕對不會搜刮民財以自肥的。既然如此,還有什么難事呢?爹將抱定一個宗旨:只讓老百姓交上朝廷規(guī)定的正供,多一分錢也不收,凡是與此相違背的陳規(guī)陋習一概革除?!?/p>

這其實就是他的就職宣言,他沒處可說,他不喜歡吹牛皮,不喜歡說大話,就只好在信里跟兩個兒子說說,既是傾訴,又表明自己的心志。在兒子的面前,他總不能說這里太困難了,收不起稅,要打道回府,這樣他以后還能在兒子面前說得起話?

斷不退縮,勇往直前!

可光有決心遠遠不夠,賦稅是個極為敏感而又棘手的問題。沒錢,賬面上嚴重虧空,陳瑸接手的就是個爛攤子、燙手的芋頭,爛得放到手上就會化掉。完不成賦稅官吏就沒有薪俸,沒有薪俸又有誰愿意當差?沒人當差縣衙就如同虛設(shè)。再退一步說,就算有人愿意當差,沒有銀子又怎么辦得了差事?

銀子,賦稅,真讓人頭痛。

來的時候陳瑸還信誓旦旦,想著要如何為老百姓辦幾件好事,比方說修路、架橋、修水庫什么的,要把收上來的賦稅花在刀刃上,讓老百姓過上好一點的日子??墒枪盘锏默F(xiàn)狀太糟糕,縣衙一分錢沒有,還欠了一屁股債,自己的理想其實都是空想,自己能干什么?

到縣衙的第二天,他把吳縣丞叫過來,詳細詢問了古田的情況,全縣到底多少人丁,每個人丁要納多少人頭稅。

“全縣5萬人丁,每丁征銀四錢七分?!?/p>

“耕地?”

“全縣耕地6萬畝。”

“田畝稅?”

“每畝征銀三錢六分?!?/p>

陳瑸好一陣沒說話,在心里仔細盤算,一算,覺得這賦稅也不高,就這兩項收入也遠遠超過了規(guī)定上交的定額呀,怎么會年年拖欠?年年交不起賦稅?

陳瑸就問吳縣丞怎么回事,到底問題出在哪里。

吳縣丞說:“陳大人您有所不知,古田這地方窮山惡水,盡出刁民,人們個個不愿意交稅,官府年年收不到銀子,日子難過呀!”

“哦?”陳瑸心里疑惑,窮山惡水聽說了,刁民卻沒聽說過。怎么一個縣全都是刁民?全縣都是刁民了,剩下的就只衙門里的人不是刁民了?這可能嗎?陳瑸心里不相信,但初來乍到,話不能亂說,聽著就是,也不多問,更不尋根問底,一切都要自己看看再說。

陳瑸讓吳縣丞先做三件事:第一,縣衙立即開門,不能關(guān)著,關(guān)著還叫縣衙嗎?第二,把所有衙役都叫來縣衙,要求全體差役各盡職守,照常辦差,有差辦差,無差就打掃院子,把辦公場地打掃干凈,再在衙御留守待命。并且宣布:自本官上任之日起,做好本分之事的方可領(lǐng)取俸銀,做得不好的一律扣罰俸銀。第三,立即清理縣衙一切資產(chǎn),核實入檔,自即日起縣衙一切開支必須經(jīng)過他的審核方可生效。

第一天正式上任,陳瑸由吳縣丞陪同到縣衙的各個部門轉(zhuǎn)了一圈,跟所有的差役見了面,進行了交流,一直忙到傍晚才結(jié)束。

陳瑸就住在縣衙里面,這天傍晚,剛吃了晚飯,吳縣丞領(lǐng)了一個人來了,這人叫張?zhí)忑?,是古田第一大戶?/p>

“陳大人,這位是張大人,是本縣第一大戶,聽說您來了,特意前來拜訪您?!眳强h丞介紹道。

“陳知縣陳大人,張某聽說您走馬上任了,今日特登門拜訪?!睆?zhí)忑埮e手鞠躬,說道。

“幸會幸會,張大人請坐,來人,看茶?!标惉炚泻魪?zhí)忑堊拢贿吅傲植喜?,一邊跟張?zhí)忑埡选?/p>

“張大人,本人初來乍到,對古田情況一無所知,以后還要請大人多多關(guān)照?!标惉炚f道。

“哪里哪里,只要用得著在下的,陳大人只管吩咐,在下一定盡力而為?!睆?zhí)忑埡苁羌印?/p>

吳縣丞見新知縣跟張?zhí)忑堈劦猛稒C,就說有點事要處理,先告辭出去了。

陳瑸問了張?zhí)忑埞盘锏囊恍┗厩闆r,張?zhí)忑堃灰蛔鞔稹?/p>

屋里就剩下賓主兩人,張?zhí)忑垙囊滦淅锾统隽艘粡堛y票,說道:“陳大人,在下來得匆忙,什么都沒買,這點銀子是在下的一點小意思,請您笑納,不成敬意?!?/p>

“你……這怎么行?張大人,本官絕不可收你一兩銀錢,請你收回去。”陳瑸說道,把銀票退給對方。

“陳大人,一點意思,不成敬意,您可一定得收下,算是在下來見大人的一點見面禮?!睆?zhí)忑堅偃龖┣箨惉炇障隆?/p>

“謝謝張大人的好意,本官是絕對不會收的,你趕緊收回去,要不本官就交給縣衙充公了?!?/p>

“不不不,知縣大人,您初來乍到,興許還不知道古田的一些規(guī)矩。以往每屆知縣上任,地方上的人總要孝敬孝敬,您可不能破了這個例?!?/p>

“哦?有這回事?那……那好,你等等,林伯,去把吳縣丞叫來?!标惉炦呎f邊向屋里喊道。

“好嘞,我就去。”林伯答道,便跑了出去。

張?zhí)忑堄行┟?,不知這新知縣要干什么。

不一會吳縣丞就進來了。

“知縣大人,您叫在下?”吳縣丞問。

賓主兩人本來還在推讓,見吳縣丞來了,張?zhí)忑埦褪帐至恕?/p>

“沒錯,是本縣叫你。是這樣,本知縣想當著你和張大人的面把話說清楚,張大人客氣,非要送點什么東西給本官不可,但本官從踏上當官的這條路起就發(fā)了誓,絕不收他人一分一厘。本官從來說一不二,從今天起,本官就要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張大人,請您理解。”陳瑸干脆把話說穿了。

“這……這,也沒什么,知縣大人真是大清官,在下佩服,佩服。既然知縣大人這么清廉,在下要再固執(zhí)己見就玷污了陳大人的一身清白。這樣吧,明天在下請陳大人吃飯,為陳大人接風洗塵。陳大人,這個面子您可不能不給呀。”張?zhí)忑堈f道。

“免了,免了,一切都免了。您張大人今天來了就是給足了本官面子,您就別客氣了。不瞞張大人,本官一不善交際,二不喜張揚,您的心意本官領(lǐng)了,飯就不吃了,?。俊标惉炍竦鼐芙^了對方。

“這……禮也不收,飯也不吃,陳大人真是少有的清官,讓張某感動,敬佩,敬仰!”張?zhí)忑堻c頭稱是,一臉的佩服。

陳瑸送走了張?zhí)忑?,跟吳縣丞交代了一番:以后凡有送禮的一律拒絕,怎么都退不掉的就給人家打個收條,一律上繳國庫。

陳瑸很清楚,送走了張?zhí)忑垼€會來一個王天龍、李天龍,只要自己在知縣這個位置上,人家就可能會送銀子,就會有人請他吃飯,這一切都是在所難免的??伤荒苁杖魏稳说腻X財,也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吃請,所以一開始他就給自己立下了一條規(guī)矩:不貪一文,不受一賄,絕意逢迎,堅持直通!

陳瑸跟吳縣丞說,也跟其他官員說:“取一錢與取千百金無異。”

這就是陳瑸做官的基本準則!

不收錢不收禮是律己,是為官必須要有的規(guī)矩。

可僅僅做到自己清廉還遠遠不夠,重要的是怎么解決當下的問題,迫在眉睫的就是縣衙就要揭不開鍋了,怎么把稅收上來?

陳瑸不只是問了吳縣丞,也問了衙御里其他差役,個個都說縣里最頭痛的事就是收稅。老百姓不愿交,衙御收不到銀子,這已經(jīng)成了鐵定的事實。

問題出在哪里?老百姓為什么不愿意繳稅?縣衙又是怎么收這個稅的?陳瑸想弄個明白。他不會因為吳縣丞和縣衙的差役說老百姓是刁民就怪罪老百姓,這中間一定有原因。

自己得下去看看。

這天,陳瑸要吳縣丞安排一下,明天他要去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走走,了解了解古田的鄉(xiāng)情民情。

吳縣丞心想,新知縣要到下面走走不過是跟以前的知縣一樣,無非就是走馬觀花,擺擺花架子,造個聲勢。既然是造聲勢干脆就把它造大,縣衙沒銀子,就往下面攤派,叫幾個鄉(xiāng)紳大戶先墊付,到時讓新知縣自己去還債。

吳縣丞如此這般做了安排,第二天一早就去請陳瑸,沒想到陳瑸已經(jīng)出門了,吳縣丞連陳瑸的影子都沒看見,衙門里只留著仆人任重在給主人打掃院子。

“陳大人呢?”吳縣丞問任重。

“陳大人去鄉(xiāng)下了。怎么,吳大人您不知道?我們家老爺沒告訴您?”任重故作驚訝地回道。

“沒有呀,陳大人什么時候走的?怎么走的?去了什么地方?怎么沒說一聲就走了?”吳縣丞問。

“昨天就走了,一個晚上都沒回來,也不知道去了哪個鄉(xiāng)哪個村,也不知道睡在什么地方呢。吳大人您怎么會不知道呢?這不是您親自安排的嗎?”任重明知故問。

“我哪里安排是昨天?是今天。陳知縣明明說了今天去巡視,在下一切都準備好了,他怎么昨天就走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吳縣丞的確一切都準備好了,可陳知縣昨天就悄悄走了,除了一個仆人,其他什么人都沒帶。吳縣丞所有的安排等于沒安排一樣,他不知道新知縣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陳知縣說去哪里了嗎?”吳縣丞急忙地問任重。

“他什么也沒說,只讓小的轉(zhuǎn)告吳縣丞,衙門的事情請您安排好,有什么事情等他回來再說?!比沃卣f。

既然陳知縣這么說了,吳縣丞也不好再多問。顯然,陳知縣是有意這么安排的。

那就讓他去吧,吳縣丞也不好派人去追。

一天兩天沒有回來,沒事;三天四天還是沒有回來,還是沒事;八天十天依然沒有回來,吳縣丞就坐不住了,開始著急起來,這新來的知縣會不會出什么事情?吳縣丞趕緊又跑來問任重,陳知縣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干什么去了?不會有事吧?

任重說:“吳大人您放心吧,我們老爺說了,不會有事的。他說了可能會在鄉(xiāng)下多待幾天,叫您不用為他擔心?!?/p>

不為他擔心?怎么能不為他擔心?知縣才來,真要出什么事情,上面不會怪他?吳縣丞是這個縣的二把手,知縣出了問題,他能脫得了干系?古田山高路遠,不時有豺狼虎豹出沒,要是新知縣遇上了怎么辦?要是新知縣遇上山洪暴發(fā)怎么辦?要是新知縣掉進江河里怎么辦?他這個縣丞怎么向上頭交代?

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能坐以待斃,吳縣丞決定下去尋找陳知縣。

“走,任重,你跟我一塊去?!眳强h丞對任重說。

“去哪兒?”任重不知吳縣丞要去哪里,問道。

“去找陳大人?!眳强h丞答道。

“找陳大人?算了吧,還是別去了。我們家老爺說了,不要替他擔心,老爺從小在海邊長大,什么風浪沒見過?大人出門的時候再三叮囑,請您把縣衙里的事情管好,他辦完事馬上就會回來。”任重是不會隨便跟吳縣丞出去的,堂兄再三交代,叫他哪兒也別去,就在縣衙待著。陳瑸一來就看上縣衙東北角有塊好地,叫任重留下來去開墾那塊荒地種菜。另外,陳瑸還給了他一個任務(wù),讓他天天到衙門去遛遛,看衙門的官差哪個開溜了,哪個沒干事,回來要一一匯報。所以他不會答應(yīng)吳縣丞去找人,找什么找?上哪找?古田那么大,他自己都不知道堂兄會往哪個方向走,怎么找?

“這……可是,10天沒消息了,要是……”吳縣丞還是不放心。

“不會有事的,說不定我家老爺明天就會回來了,吳大人?!比沃卣f。

吳縣丞也不好再強求,要是陳瑸明天真的回來了呢?

只好再等。

一等等了20天。這20天吳縣丞天天擔心陳瑸的安危,又不好出門找,如坐針氈。

到第二十一天,陳瑸和林伯滿身塵埃、胡子拉碴地從外面回到縣衙。吳縣丞迎上前去抱住陳瑸說:“您總算回來了,您總算回來了,急死下官了。”

“急什么?家里出什么事了?”陳瑸問。

“家里什么事也沒出,下官天天擔心大人您,生怕大人有什么閃失。”吳縣丞半是生氣半是埋怨地說道。這些天,他的確時刻都在擔心陳瑸。

“我沒事,什么事也沒有。你看,不是好好地回來了?”陳瑸沒事人一樣地說道。

“知縣大人,您為什么要提前出發(fā)?下官給您安排得好好的,您為什么要一個人悄悄提前走了?”吳縣丞說。

“抱歉,本官比較性急,請吳大人原諒,本官以后一定注意。”陳瑸答道。

原來,為了讓新知縣陳瑸下鄉(xiāng)巡視風光無限,吳縣丞做足了功課。他安排了鼓樂為其鳴鑼開道,把知縣的官轎重新?lián)Q了轎簾,安上了新轎椅,還安排了十幾個隨從緊跟其后,又叫張?zhí)忑埌才攀乘?,還要在鎮(zhèn)上唱大戲,各地還組織鄉(xiāng)紳、百姓沿途放炮迎接。陳瑸前一天聽說了吳縣丞的安排,本想制止吳縣丞,他不想接受這般款待,不想如此張揚,縣衙一分錢都沒有,還顯擺什么?可轉(zhuǎn)念一想還是算了,原本就是他自己讓老吳安排的,現(xiàn)在人家安排了你又制止,這樣不好,人家一定會有想法的。自己初來乍到,以后還需要這個縣丞幫襯,他也是一番好意,還是不駁人家的面子吧。既不想駁人家面子,又不愿意接受人家的安排,就只有提前出發(fā),不坐人家準備的轎子,不看人家準備的大戲,不吃人家準備的飯菜,不要人家放炮迎接。他早就對當下的官老爺作風看不慣了,什么官出行都是前呼后擁,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揚威。現(xiàn)在自己做官了,他決定一開始就不擺這個譜,一開始就不要什么做派,實實在在干事。他無法對別人說三道四,無法對別人指手畫腳,但他可以約束自己。他決定就從這一次開始,改變古田的官場作風。于是他叫上林伯悄悄離開了縣衙,主仆兩人跑到鄉(xiāng)下“巡視”去了,誰都沒有驚動。

當陳瑸一身污垢回來的時候,人們才知道新來的知縣已經(jīng)微服私訪了整個古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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