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愛

這張照片讓我想起一些和感情表達相關(guān)的微妙的事情。戀愛中的女人喜歡把手插在男人的衣兜里，情侶們互相喂東西吃，把腿放在對方身體上。這些動作都并非因為有任何實際的需要，系鞋帶也是如此。但戀人們覺得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甚至覺得非如此不可，盡管這在其他人看來莫名其妙，甚至是愚蠢和輕浮的舉動。有意思的是，認為類似舉動逾越了公認恰當?shù)男袨橐?guī)范的人，也可能有同樣的經(jīng)歷，只是這時候沒有戀愛，或是過了人生中的某個時期，從此對戀愛的感知——那種盲目的熱切和無端蔑視正確的情緒——免疫了。

表達愛戀的笨拙方式和酸奶一樣有賞味期。過了這個賞味期，風味就不可避免地消失了。這似乎不能用社會化來解釋。社會化意味著出于認同或迫于壓力（在福柯看來是一回事）而約束自己，以便符合他人的期待。在今天這個社會，并沒有實際的輿論機制來排斥人們表達情感的程度和方式（至少表面如此）。相反，媒體上還不斷有這類社會報道：在樓宇外立面打上“我愛你”的字母，或是雇一支樂隊，買無數(shù)玫瑰花，去戀人的住處當眾表白。這些表達愛意的廣告或喜劇演出，總能激起圍觀和喧嘩，人們帶著無法控制的笑意，期待看見大團圓結(jié)局（或當場被逆轉(zhuǎn)的反團圓結(jié)局）。但這些愛的演出，和我說的表達愛戀的笨拙方式?jīng)]有關(guān)系。相反，社會表演總是出于明確的判斷，有著預先確立的預期，并且有可見的結(jié)果。

親密的身體動作也并不是完全出于性沖動，或者是因為置身公眾場所不得不簡化的性行為。不管是戀人還是戀人周圍的人，對性都有明確的社會感知。已經(jīng)沒什么人把性看作神秘或必須保持隱秘的事，大家都有過在電影院里和許多陌生人一起共同觀看和性有關(guān)的畫面的經(jīng)歷。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的社會已經(jīng)接受了這種觀念：性必然是愛的一部分。何況，就算完全不涉及情感交流的性，也被看作正常的。在符號消費的市場上，和性有關(guān)的圖像、電影、文字是公開和隨處可見的，和紅綠燈一樣普通。那些表達愛意的笨拙言行顯然比性更深刻，更具有個人意味和個體差異，并且?guī)Ыo當事人和其他人的感受也有趣得多。之所以如此，很可能是因為這些笨拙的表達方式完全是無用的。

無用并不是沒有功能，或者不能做功能主義的解讀。恰恰相反，笨拙的表達給戀愛中的人類帶來的滿足，具有日常儀式的功能。它們看似滑稽，但滑稽使戀人區(qū)別于其他人。甜蜜的孤立等于在他們周圍畫下了一條界線。這條界線的意思是“我們不一樣”，或者說，“我們可是被愛著的人”。孤立讓戀人之間的紐帶更加牢固。排他永遠是維系親密關(guān)系最有效的手段。不光人是這樣，戀愛中的鳥類也沒完沒了地梳理羽毛。它們那么執(zhí)著，以至于其他同類完全無法置喙。

無用是一種沒有明確目的的狀態(tài)，如同溫熱的水流當頭淋下來然后順著頭頂沒過整個面部，人們會經(jīng)歷一陣戰(zhàn)栗。只是一瞬間，戰(zhàn)栗就消失了。全部感官的功能重新恢復，被理性安排并且充分合理化的世界又出現(xiàn)在眼前。無用的狀態(tài)難以直接描述，只能用比喻來揭示。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我們或多或少會有目送夕陽燃燒然后逐漸變得黯淡的經(jīng)歷。在這類內(nèi)心充實又無所事事的時刻，必然會領受到一種平靜的愉悅。這種時刻不足為外人道也，正如戀愛中的某些時刻一樣，你不想告訴任何人。就算其他人投來異樣的目光，你也不會做任何解釋。它們完全屬于你，也只屬于你。曾經(jīng)有些人，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