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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迷

回故鄉(xiāng)記 作者:孫蓀


漁迷

“魚,吾所欲也”,孟子的這句話自我第一次讀了它就再也不會忘記。因為我從小好吃魚,孟子的話正好讓我借來擺譜。更因為我從小愛捉魚,這愛好成了我在飯桌上向人們炫耀的資本。每憶及少年漁翁的情景,我不免神氣得不得了。

我的村莊被一條河圍著,那是淮河的一條支流,叫王引河,從芒碭山西邊流過來。據(jù)專家們考證,它的名字原來與陳勝有關(guān)。陳勝死后葬于芒碭山,被劉邦封為隱王,于是這條河被稱作隱王河,后來似乎這名字沒叫開,叫來叫去,叫成了王引河。這河不算大也不算小,除了每年夏汛水勢浩浩蕩蕩浮滿兩岸,平時流動著的都是不深不淺的水??菟竟?jié)時,有些河段水深只及孩子肚臍眼處,蹲在水中,水淹不住下巴頦兒。我家門前就是河岸,常常端著飯碗在河堤上吃飯,近乎河上人家。

因為這河是淮河的支流,是條活水,每年汛期都有各種魚頂著水游上來,汛期過去時,魚卻留了下來,繁殖、長大。于是,沿岸農(nóng)家頗多漁者。在我少年時的記憶中,漁事多于農(nóng)事。

捉魚的場面最壯觀的是汛期。

夏歷七八月,雨季到來,河水暴漲,有時平了河槽,河水溢出來,水流遍地,莊稼地成了一片澤國。但村莊一般地勢較高,水不會漫灌進(jìn)村。這時地里無法干農(nóng)活,于是農(nóng)人們想到了捉魚。

這時的魚也真好捉,任何地頭路口,凡水流漩渦處,只要放下一張網(wǎng),甚至只是一只白蠟條子編的草箕子,逆著水流一堵,就有一舀子一舀子的魚被捉上來。幾個時辰過去,就能裝滿一臉盆或者一籃子的魚。

汛期的魚像過軍隊一樣,一個兵種一陣一群,說過哪種魚,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幾夜都過一種魚。有一年我堵了一夜,全是鯰魚,大到近尺,小到一拇指長。弄了滿滿的幾臉盆。

還有更簡便的辦法。老人、婦女和孩子夜晚提一盞小油燈,蹲在河堤上,手拿一個細(xì)眼筐子。大概由于魚的趨光特性,小魚小蝦就擠擠抗抗伸頭鉆腦地游到人面前,任你捕捉,一筐抄下去就有大半碗收獲。這時候的河堤上,數(shù)不清的燈光一溜排開去,星星點點,閃閃爍爍,不時有驚喜的叫聲傳出,節(jié)日似的。不幾天工夫,一些勤快人家就曬下足夠半年食用的小魚小蝦。

不過,汛期也就是幾天時間。夏秋兩季的平常日子,大家也常捉魚。我父親是一個漁迷。他喜歡在冬閑時手織各式各樣的漁網(wǎng)。由于網(wǎng)眼大小不同,被分為稠網(wǎng)和稀網(wǎng)。有一個人使用的罾和撒網(wǎng)、三個人才能用的滃網(wǎng),還有十幾個人才能用的拉網(wǎng)。拉網(wǎng)是專捉大魚的,網(wǎng)眼大,一斤重以下的小魚能自然漏走。

我因為年紀(jì)小,每次拉網(wǎng)捉魚,我的角色都是拿魚,背著魚簍或魚布袋,舉著魚舀子,跟在大人后邊,單等起網(wǎng)時把魚裝起來。起網(wǎng)時滿網(wǎng)魚兒跳的景象,抱著魚裝進(jìn)布袋或者筐里、盆里,手臂以至胸膛觸摸各種魚類的那種滑膩膩、活生生的感覺,每每令我興奮。在這出主要由大人們扮演的戲中,我也算一個角色了,這特別讓我雀躍。

當(dāng)然,我真心喜歡的,還是自己赤手摸魚,那才是更加自由自在的境界。

水是何等奇妙的東西。少時的捉魚是和玩水連在一起的。我想不起來還有別的什么事比玩水對我更有吸引力。整個小學(xué)階段,一年之內(nèi),從夏初到深秋,幾乎有半年時間,我都是每天撂下書包就往河里跳。已經(jīng)成癮了,我每天必須到水里玩一陣子,才不枉過這一天。

麥黃梢的時候,水還很涼,我們就開始偷偷摸摸地下水了;立過秋了,樹葉開始落了,常刮小北風(fēng)和小西風(fēng),仍然不愿和河水告別。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往往下水前一邊脫衣裳一邊口里念著“西北風(fēng)溜溜的,凍得小雞縮縮的”,衣裳脫光后先仰起“小雞”往肚臍眼里尿泡熱尿,一邊尿一邊揉肚臍,據(jù)說這樣可以防肚疼。然后大家再坐下來搓腳心,以防抽筋。剛下水時,上牙碰下牙,嘴唇發(fā)青,“小雞”都縮進(jìn)里面了,縮緊了的陰囊皮上布滿了雞皮疙瘩。為了取暖,我們就拼命地用“狗刨式”張起雙臂往前撲,揚起雙腳“嘭嘭”地拍水,水花濺起好高。滿河的熱鬧,心里也熱乎起來。我們游一陣兒爬上岸,蹲一會兒曬曬太陽再跑一陣兒,暖和得可以出開身了,再蹦下水。

要是到了伏天,那我們就要泡一整個中午再加一個黃昏。中午時,游一會兒,用稀泥糊滿全身以至頭臉,四仰八叉躺在岸上曬一會兒,再跳下去游。一到吃午飯時,河岸上喊叫孩子吃飯的聲音此起彼伏。而我們不聽到岸上的叫罵聲是不上岸的。大人們罵我們成天“死”在河里。秋季開學(xué)的時候,我們一個個都是黑油油的臂膀和臉膛,非洲來客似的。

下水的想頭又不單為玩水,主要是摸魚。游一陣兒水以后,我們就開始摸魚了。

人不論大人小孩,只要參與實踐活動,就總會發(fā)現(xiàn)和總結(jié)其中的規(guī)律,只是有的自覺有的不自覺罷了。

先要發(fā)現(xiàn)藏魚的地方。憑著腳和手在水中的活動,我們摸清楚了河床的哪一段是沙底,哪一截是爛泥,哪里有石頭,哪里有深窩;河床兩邊的涯岸,哪里有被水浪沖成的一個個凹窩;不同的魚就藏在這些不同的地方。大蝦、泥股丁和鯽魚等懶一點兒,把河岸邊那些凹窩當(dāng)成家,鯰魚喜好藏在爛泥窩里和石頭縫中,鱔魚從不離開那一片蘆葦叢。

掌握了不同魚的特性,在水中赤手就好摸了。下水頭一輪動作是先往岸邊一個一個凹窩里掏一遍,往往一掏就得一小把小魚小蝦。鯰魚和鱔魚身上都有一層黏液,沒有鱗,很滑,需要手勁和果決才能攥住。由于鱔魚和水蛇在水中憑感覺不易分清,我怕水蛇,所以從不敢到蘆葦叢中掏鱔魚。鯽魚好摸,它呆。鯉魚要摸到手就不那么容易,它涮溜,你摸到了它,它能從你手中掙扎逃走,有時它會急急跳出水面,甩開它那金色尾巴在你胸前甚至臉上扇你一巴掌,聲音脆響,好痛的。

為了擴大戰(zhàn)果,小伙伴們常常聯(lián)合作戰(zhàn)。一二十個人排成一排,梳篦子一樣地摸過去,把魚趕到一條堤堰前。水?dāng)嚋喠耍~走投無路,死趴在腳窩里不動,包括鯉魚在內(nèi)的各種魚幾乎全部被活捉了。

有兩種魚不好摸,弄不好手腳就可能“掛花”。一種帶錐子的,一種帶刀子的。

帶錐子的魚叫“咯咯牙”,以它的叫聲來命名的。它有時在水里發(fā)出“咯咯牙”“咯咯牙”的聲音。它的鰓旁和背上有一種錐子樣的鰭,當(dāng)人的手觸到它時,它立即挺直“錐子”刺進(jìn)人的手心,或者當(dāng)人的腳踩到它時,它的“錐子”就刺進(jìn)人的腳心,鮮血流出,十分疼痛。

帶刀子的魚,就是名貴的鱖魚,我們家鄉(xiāng)叫鯽花。它的鰭在自衛(wèi)時豎起來很鋒利,一下子就能割破人的手。我嘗過它的厲害。有一次我的手被鯽花的鰭刀割了個口子,鮮血淋漓,泥水灌進(jìn)傷口里,生疼。我抱住腳攥緊傷口爬上岸,疼得掉著眼淚在河灘上滾,也有辦法。遇到這種情況就會有人喊:“誰有尿?”于是來了一個小伙伴捏著“小雞”往傷口周圍尿了一泡尿,洗洗傷口,再抓一把熱沙土按在上面。尿消了毒,土止住了血,就算好了,馬上又跳下水。

摸魚的要領(lǐng)是吃了多少次虧才掌握住的。關(guān)鍵是手要狠,一旦手碰到大點的魚,立即將其緊按在泥中,摳住兩鰓,絕不松一點手,然后出水扔到岸上。稍一猶豫,像這樣狡猾有力量的魚就要逃掉。

就在這種玩水戲耍之中,憑著一雙手,家里幾乎每天可以吃到一頓鮮魚?;蚯逭?,或煎湯,半斤幾兩小魚加幾段辣椒、幾段大蔥、一點鹽、幾滴香油,就是一頓有滋有味的美餐。最有趣的是,吃魚的時候,我常能想起并說出那條魚被逮住時的地點和場景,我和全家連同捉魚的情節(jié)故事一起吃進(jìn)了肚里,我感覺到一種比魚鮮味還新鮮的味兒一同進(jìn)入精神之中。吃任何別的東西似乎都難以有這樣的滿足和自豪,這其中有我的勞動創(chuàng)造和智慧。

也許,我從這里產(chǎn)生了一點獨立的個人意識。后來,吃一餐魚是太平常太容易的事了。但我常常夢想的是,何時能再吃到一餐自己親手摸到的鮮魚呢?

198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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