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進入精英階層

對于一些人來講，學到精英文化是用很大代價換來的成功；對另一些人來講，這只是一種繼承。

——皮埃爾·布爾迪厄，《繼承人》（Les Héritiers）

大多數(shù)美國人認為努力工作，而不是高貴的血統(tǒng)，是成功的關鍵。教科書、報紙、小說中充斥著霍雷肖·阿爾杰（Horatio Alger）筆下的故事，即個人憑借強大的動力和堅韌最終躋身上流社會。這些故事，無論聚焦于沃倫·巴菲特（Warren Buffett）的傳奇經(jīng)歷，還是《風雨哈佛路》（Homeless to Harvard）式的個人奮斗，都表達了同一個意思：社會和經(jīng)濟地位是努力爭取來的，不是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上層人士之所以處于上層，是得益于他們的智慧、不懈的努力和強韌的性格。下層人士之所以處于下層，是因為他們有不足之處。

盡管很多人堅信努力工作會有經(jīng)濟回報，也相信無階級社會的神話，但今天美國的經(jīng)濟比許多西方工業(yè)國家更不平等，社會流動性更低。事實恰恰和我們的民族信條相反，在我們國家，從收入微薄到變身大亨，或者從富裕階層跌落至窮困潦倒的概率都很小。美國經(jīng)濟階梯中的上層和底層黏性很強：收入位于全國前1/5或者后1/5的家庭，其子女往往和父輩處于同一個階層。位于經(jīng)濟等級頂層的家庭，其子女基本上壟斷了通往好中學、名牌大學、高收入工作的途徑。

這產(chǎn)生了一個明顯又緊迫的問題：在這個入學依靠個人素養(yǎng)，招聘要求機會平等的時代，這種精英階層的再生產(chǎn)是如何發(fā)生的？很多學科中的社會科學研究者仔細考察了國內(nèi)外的歷史經(jīng)濟變化、社會政策以及技術(shù)因素，分析它們?nèi)绾螌е仑敻缓褪杖爰械阶罡辉５娜耸种小?sup>這些研究向我們揭示了經(jīng)濟不平等的主要原因，但未能解釋經(jīng)濟特權(quán)（economic privilege）如何且為何能夠不斷地傳給下一代。

社會學家對社會分層——將人分化到不同社會位置，從而獲得不同的物質(zhì)和社會回報的過程——的研究興趣一直是貧窮而不是富裕。然而，文化社會學家近期開始關注特權(quán)的承襲。他們聚焦于學校，闡釋了富裕、受過良好教育的家長如何將優(yōu)勢傳遞給子女，從而讓他們的孩子在正規(guī)教育中處于上風。不過，這些研究沒有深入調(diào)查學生畢業(yè)后走上工作崗位時，精英再生產(chǎn)是如何發(fā)生的。我們知道，即使是同一所大學的畢業(yè)生，精英家庭的學生也更容易找到高收入的工作。但這種情況是怎樣出現(xiàn)的，又為何會出現(xiàn)呢？

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向掌管高收入工作的“守門人”——招聘者尋求答案。能否獲得一份工作、進入某個收入階層，最終取決于招聘者的決定。他們的聘用決定對應聘者個人的經(jīng)濟發(fā)展路徑，以及更大層面上的社會不公平影響重大。在這本書中，我將研究美國收入最高的初級崗位——一流的投資銀行、管理咨詢公司、律師事務所——如何招聘人才。我的分析基于對以上三類公司員工的訪談，對它們招聘活動的觀察，以及對一家代表性公司的招聘部門的深度參與式觀察。我研究了招聘人員的幕后決策過程，看他們?nèi)绾握衅?、評估、選拔本科生和專業(yè)學院的學生；并說明了他們的這些決策為何有助于解釋有社會經(jīng)濟特權(quán)的學生容易獲得最好的工作。

我認為，在招聘的每個環(huán)節(jié)，從決定在哪里發(fā)布職位公告、舉辦招聘活動，到招聘小組最終做出選擇，招聘者都遵循了一系列分類標準（“篩選”）和各種衡量候選人潛力的方法（“評估指標”），而這些標準和指標都與應聘者父母的收入和受教育程度高度相關。這些看似與經(jīng)濟無關的指標，最終共同導致招聘過程根據(jù)父母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篩選學生。

本書的書名“出身”是精英公司的招聘者用來形容候選人成就紀錄的簡稱?！俺錾砻T”就算不是必須的，至少也是十分被看重的特點。出色的個人成就（如進入一流大學，曾是常春藤高校校隊的運動員，或者早早地在高盛集團實習）被解讀為申請人智商高、渴望成功、有良好職業(yè)素養(yǎng)的證明。招聘者把出身視作一項純粹依靠個人努力和能力獲得的特質(zhì)。然而，這個詞的本義直到今天仍然被廣泛使用，意思近似于不需要努力，依靠繼承而獲得特權(quán)，是名副其實的“家族譜系”（ancestral line）。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書名已經(jīng)表達了我的核心論點，即錄用決定表面上只取決于應聘者的個人素質(zhì)，但實際上深受應聘者社會經(jīng)濟背景的影響。在21世紀，一個人父母的收入和受教育程度決定了他是在華爾街上班，還是在布衣街工作，以及能否到達國家經(jīng)濟階梯的頂層。

本章接下來的內(nèi)容將討論招聘過程中精英再生產(chǎn)的基本知識，描述我進行的這項研究，簡述我的觀點，并提供其余各章的內(nèi)容概要。首先，我要回顧一下關于教育中社會經(jīng)濟不平等的文獻，它們與本書的內(nèi)容密切相關，不僅因為學校塑造了求職者獲得工作機會的通道，也因為相關研究揭示了社會分層中的一般機制。

霍雷肖·阿爾杰（1832—1899），美國小說家，其作品多描寫貧窮少年白手起家，通過自己的勤奮、勇氣、毅力、誠實等品質(zhì)最終躋身社會中產(chǎn)階層?！g注

對這些態(tài)度的討論，見Bellah et al. 1985; Hochschild 1995。

支持沒有階級的社會的論述，見Christopher 1989; Keller 1991; Kingston 2000.美國和歐洲社會流動率的數(shù)據(jù)，見Bj?rklund and J?ntti 1997;Couch and Dunn 1997;Pew Charitable Trust 2011。

相關評論，見Khan 2012。社會出身與精英地位之間關系的歷史數(shù)據(jù)，見Zweigenhaft and Domhoff 2006。學界對于絕對代際流動率在近幾十年間是下降了還是相對穩(wěn)定仍然存有爭議，但學者們一致認為，美國經(jīng)濟不平等帶來的影響達到了歷史最高（see Chetty et al.2014）。

這并不是說不存在流動，只是流動的機會很小。前20%或后20%的人在向下、向上流動時，經(jīng)常是流入鄰近的20%階層。See Pew Charitable Trusts 2012, 2013。

See Bowen and Bok 1998;Carnevale and Strohl 2010; Dinovitzer and Garth 2007;Heinz et al.2005; Mettler 2014;Owens and Rivera 2012; Reardon 2011.

Goldin and Katz 2008; Fligstein and Goldstein 2010; Halliday and Carruthers 2009; Mouw and Kalleberg 2010.

相關評論，見Khan 2012。

相關評論，見Lareau and Weininger 2003; Stevens 2007。

See Bowen and Bok 1998; Dinovitzer 2011; Dinovitzer and Garth 2007; Owens and Rivera 2012; Tilcsik and Rivera 2015; Useem and Karabel 1986; Zweigenhaft and Domhoff 2006.

Bills 2003.

指為學生在專門領域的職業(yè)發(fā)展做準備的研究生學院，如法學院、商學院等?！幾?/p>

關于我如何界定精英一詞的討論，參見附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