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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冰心在玉壺

文學藝術大家回憶錄(1):撞擊藝術之門 作者:全國政協(xié)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編


一片冰心在玉壺

冰心

冰心,原名謝婉瑩。祖籍福建長樂,1900年10月5日生于福建福州隆普營。1923年畢業(yè)于燕京大學,獲金鑰匙榮譽獎。1926年畢業(yè)于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研究院,獲碩士學位。曾為全國人大代表,現(xiàn)為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作家協(xié)會理事、顧問,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民進中央副主席、名譽主席。主要作品有詩集《繁星》、《春水》;小說集《超人》、《去國》、《姑姑》、《冬兒姑娘》、《陶奇的暑期日記》;小說、散文合集《往事》、《小桔燈》、《晚晴集》;散文集《寄小讀者》、《南歸》、《平綏沿線旅行記》、《關于女人》、《歸來以后》、《我們把春天吵醒了》、《櫻花贊》、《拾穗小札》、《還鄉(xiāng)雜記》、《我的故鄉(xiāng)》、《關于男人》等。譯作集有《先知》、《印度童話集》、《吉檀迦利》、《馬亨德拉詩抄》、《燃燈者》、《園丁集》等。近年相繼出版了《冰心近作選》、《冰心選集》、《冰心文集》、《冰心全集》。小說《空巢》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落價》、《遠來的和尚》獲“南車杯”百花獎;《兩個家庭》獲“天津佳能杯”短篇小說獎?!缎〗蹮簟帆@第二次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chuàng)作獎;《關于男人》獲首屆優(yōu)秀散文榮譽獎;《施者比受者更為有?!帆@“花地”佳作獎。此外還榮獲“樟樹獎”、“金盾獎”。冰心的作品由外國翻譯家譯成日、英、德、法、俄、意、羅、黎、捷等文字出版。

我原名謝婉瑩,1900年10月5日(農(nóng)歷庚子年閏八月十二日)生于福建福州隆普營。我的原籍是福建長樂。我的曾祖父以達公,是長樂縣橫嶺鄉(xiāng)的一個貧農(nóng),因為天災,逃到了福州城里學做裁縫,我的祖父謝鑾恩(子修)是謝家第一個讀書識字的人,在福州城內的道南祠授徒為業(yè)。我的父親謝葆璋(鏡如),是我祖父的第三個兒子。我的兩個伯父,都繼承了我祖父的職業(yè),做了教書匠。在我父親17歲那年,正好祖父的朋友嚴復(又陵),回到福州來招海軍學生,他看見了我的父親,認為這個青年可以“投筆從戎”,就給我父親出了一道詩題,是“月到中秋分外明”,還有一道八股的破題。父親都做出來了。父親就跟著嚴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師學堂,當一名駕駛生。甲午中日海戰(zhàn)之役,父親是軍艦上的槍炮二副,參加了海戰(zhàn)。這艘軍艦后來在威海衛(wèi)被擊沉了。父親泅到劉公島,從那里又回到了福州。不久,海軍名宿薩鼎銘(鎮(zhèn)冰)將軍,就來了一封電報,把我父親召出去了。我的母親楊福慈,14歲時她的父母就相繼去世,跟著她的叔父頌巖先生過活,19歲嫁到了謝家,她的婚姻是在她9歲時由我的祖父和外祖父作詩談文時說定的。結婚后小夫妻感情極好,因為我父親長期在海上生活,“會少離多”,因此他們通信很勤,唱和的詩也不少。

我生下來七個月,也就是1901年的5月,就離開我的故鄉(xiāng)福州,到了上海。那時我的父親是“海圻”巡洋艦的副艦長,艦長是薩鎮(zhèn)冰先生。上海是個大港口,巡洋艦無論開到哪里,都要經(jīng)過這里停泊幾天,因此我們這一家便搬到上海來,住在上海的昌壽里。

在上海那兩三年中,父親隔幾個月就可以回來一次。母親談到夏天夜里,父親有時和她坐馬車到黃浦灘上去兜風,她認為那是她在福州時所想望不到的。但是父親回到家來,很少在白天出去探親訪友,因為艦長薩鎮(zhèn)冰先生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派水手來叫他,薩鎮(zhèn)冰先生是父親在海軍中最敬仰的上級,總是親昵地稱他為“薩統(tǒng)”。我對“薩統(tǒng)”的印象也極深。

1903—1904年之間,父親奉命到山東煙臺去創(chuàng)辦海軍軍官學校。我們搬到煙臺,先住在市內的海軍采辦所,所長葉茂蕃先生讓出一間北屋給我們住。南屋是一排三間的客廳,就成了父親會客和辦公的地方。我記得這客廳里有一副長聯(lián)是: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這一副對聯(lián),因為這是我開始識字的一本課文!父親那時正忙于擬定籌建海軍學校的方案,而我卻時刻纏在他的身邊,說這問那,他就停下筆指著那副墻上的對聯(lián)說:“你也學著認認字好不好?你看那對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這幾個字不都很容易認的嗎?”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筆,坐在父親的身旁一邊學認一邊學寫,就這樣,我把對聯(lián)上的22個字都會念會寫了。

不久,我們又搬到煙臺東山的海邊上,整年整月所看見的,只是:青郁的山,無邊的海,藍衣的水兵,灰白的軍艦。所聽見的,只是:山風、海濤,嘹亮的口號,清晨深夜的喇叭。生活的單調,使我的思想的發(fā)展,不和常態(tài)的小女孩,同其徑路。我終日在海隅山陬奔游,和水兵們做朋友。雖然從4歲起,便跟著母親認字片,對于文字,我卻不發(fā)生興趣。還記得有一次,母親關我在屋里,叫我認字,我卻掙扎著要出去。父親便在外面,用馬鞭子重重地敲著堂屋的桌子,嚇唬我??墒菑奈创虻竭^我頭上的馬鞭子,也從未把我愛跑的脾氣嚇?;厝ィ?/p>

刮風下雨,我出不去的時候,便纏著母親或奶娘,請她們說故事。把《老虎姨》、《蛇郎》、《牛郎織女》、《梁山伯祝英臺》等都聽完之后,我又不肯安分了。那時我已認得二三百個字,我的大弟弟已經(jīng)出世,我的老師,已不是母親,而是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了。舅舅知道我愛聽故事,便允許在我每天功課做完,晚餐之后,給我講故事。頭一部書講的,便是《三國志》。三國的故事比《牛郎織女》痛快得多。我聽得晚上舍不得睡覺。每夜總是奶娘哄著,脫鞋解衣,哭著上床。而白日的功課,卻做得加倍勤奮。舅舅是有職務的人,公務一忙,講書便常常中止。有時竟然間斷了五六天。我便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天天晚上,在舅舅的書桌邊徘徊。然而舅舅并不接受我的暗示!至終我只得自己拿起《三國志》來看,那時我才7歲。

我囫圇吞棗,一知半解的,直看下去。許多字形,因著重復呈現(xiàn)的關系,居然字義被我猜著。我越看越了解,越感著興趣,一口氣看完《三國志》,又拿起《水滸傳》和《聊齋志異》。

那時,父親的朋友,都知道我會看《三國志》,覺得一個7歲的孩子,會講“董太師大鬧鳳儀亭”,是件好玩有趣的事。每次父親帶我到兵船上去,他們總是把我抱坐在圓桌子當中,叫我講三國。講書的報酬,便是他們在海天無際的航行中,唯一消遣品的小說。我所得的大半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林譯說部。如《孝女耐兒傳》、《滑稽外史》、《塊肉余生述》之類。從船上回來,我歡喜的前面跳躍著,后面白衣的水兵,抱著一大包小說,笑著,跟著我走。

這時我自己偷偷的也寫小說。第一部是白話的《落草山英雄傳》,是介乎《三國志》、《水滸傳》中間的一種東西。寫到第三回,便停止了。因為“金鼓齊鳴,刀槍并舉”,重復到幾十次,便寫得沒勁兒了。我又換了《聊齋志異》的體裁,用文言文寫了一部《夢草齋志異》?!澳筹@者,多行不道”,重復的寫了十幾次,又覺得沒勁,也不寫了。

此后便又盡量的看書。從《孝女耐兒傳》等書后面的《說部叢書》目錄里,挑出價洋一角兩角的小說,每早送信的馬夫下山的時候,便托他到芝罘市唯一的新書店明善書局(?)去買?!菚r我正學造句,做短文。做得好時,先生便批上“賞小洋一角”。我為要買小說,便努力作文——這時我看書看迷了,真是手不釋卷。海邊也不去了,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看完書,自己喜笑,自己流淚。母親在旁邊看著,覺得憂慮;竭力地勸我出去玩,我也不聽。有一次母親急了,將我手里的《聊齋志異卷一》,奪了過去,撕成兩段。我趑趄的走過去,拾起地上半段的《聊齋》來又看,逗的母親反笑了。

舅舅是老同盟會會員。常常有朋友從南邊,或日本,在肉松或茶葉罐里,寄了禁書來。如《天討》之類。我也學著他們,在夜里無人時偷看。漸漸地對于國事,也關心了。那時我們看的報,是上?!渡裰萑請蟆?、《民呼報》。于是舊小說、新小說和報紙,同時并進。到了11歲我已看完了全部《說部叢書》,以及《西游記》、《水滸傳》、《天雨花》、《再生緣》、《兒女英雄傳》、《說岳》、《東周列國志》等等。其中我最不喜歡的是《封神演義》,最覺得無味的是《紅樓夢》。

10歲的時候,我的表舅父王夅逢先生,從南方來。舅舅便把老師的職分讓給了他。第一次他拉著我的手,談了幾句話,便對父親夸我“吐屬風流”?!易詮膼劭磿磺械淖中?,我都注意。人家堂屋的對聯(lián);天后宮,龍王廟的匾額,碑碣;包裹果餌的招牌紙;香煙畫片后面,格言式的短句子;我都記得爛熟。這些都能助我的談鋒?!巧狭藥滋煺n,多談幾次以后,表舅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三教九流”式的學問,便委婉地勸誡我,說讀書當精而不濫。于是我的讀本,除了《國文教科書》以外,又添了《論語》、《左傳》和《唐詩》。(還有種種新舊的散文,舊的如《班昭女誡》,新的如《飲冰室自由書》。)直至那時,我才開始和《詩經(jīng)》接觸。

夅逢表舅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好先生!因著他的善誘,我發(fā)瘋似的愛了詩。同時對于小說的熱情,稍微的淡了下去。我學對對子,看詩韻。父親和朋友們,開詩社的時候,也許我旁聽。我要求表舅教給我作詩,他總是不肯,只許我做論文,直到我在課外,自己作了一兩首七絕,呈給他看,他才略替我改削改削。這時我對于課內書的興味,最為濃厚。又因小說差不多的已都看過,便把小說無形中丟開了。

1910年我的三弟謝為楫出世了。就在這后不久,海軍學校發(fā)生了風潮!

大概在這一年之前,那時的海軍大臣載洵,到煙臺海軍學校視察過一次,回到北京,便從北京貴胄學堂派來了20名滿族學生,到海軍學校學習。在1911年的春季運動會上,為著爭奪一項錦標,一兩年中蘊積的滿漢學生之間的矛盾表面化了!這一場風潮鬧得很兇,北京就派來了一個調查員鄭汝成,來查辦這個案件。他也是父親的同學。他背地里告訴父親,說是這幾年來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親是“亂黨”,并舉海校學生中有許多同盟會員——其中就有薩鎮(zhèn)冰老先生的侄子(?)薩福昌……而且學校圖書室訂閱的,都是《民呼報》之類,替同盟會宣傳的報紙為證等等,他勸我父親立即辭職,免得落個“撤職查辦”。父親同意了,他的幾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遞了辭呈。就在這一年的秋天,父親戀戀不舍地告別了他所創(chuàng)辦的海軍學校,和來送他的朋友、同事和學生,我也告別了我的耳鬢廝磨的大海,離開煙臺,回到我的故鄉(xiāng)福州去了!

我們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個多月。振奮人心的辛亥革命在這年的10月10日發(fā)生了!我們每天都在搶著等著看報。報上以黎元洪將軍(他也是父親的同班同學,不過父親學的是駕駛,他學的是管輪)署名從湖北武昌拍出的起義的電報(據(jù)說是饒漢祥先生的手筆),寫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這時大家都紛紛捐款勞軍,我記得我也把攢下的10塊壓歲錢,送到申報館去捐獻,收條的上款還寫有“幼女謝婉瑩君”字樣。我把這張小小的收條,珍藏了好多年。

1911年我回到福州,那時我們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內南后街楊橋巷口萬興桶石店后”。這所房子很大,住著我們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們這一房,就住在大廳堂的兩邊,我們這邊的前后房,住著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個人,和滿屋滿架的書,那里成了我的樂園,我一得空就鉆進去翻書看。我所看過的書,給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才子)的筆記小說《子不語》,還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紓(琴南)老先生翻譯的線裝的法國名著《茶花女遺事》。這是我以后竭力搜求“林譯小說”的開始,也可以說是我追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開始。

我們這所房子,有好幾個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排或一進屋子的前面,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每個“天井”里都有一口井,這幾乎是福州房子的特點。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書房。幾乎所有的廳堂和客室、書房的柱子上、墻壁上都貼著或掛著書畫。正房大廳的柱子上有紅紙寫的很長的對聯(lián),我只記得上聯(lián)的末一句是“江左風流推謝傅”,這又是對晉朝謝太傅攀龍附鳳之作,我就不屑于記它!但這些掛幅中的確有許多很好很值得記憶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東院廳堂的楹聯(lián),就是:

海闊天高氣象

風光月霽襟懷

又如西院客室樓上有祖父自己寫的:

知足知不足

有為有弗為

這兩副對聯(lián),對我的思想教育極深。祖父自己寫的橫幅,更是到處都有。我只記得有在道南祠種花詩中的兩句:

花花相對葉相當

紅紫青藍白綠黃

在西院紫藤書屋的過道里還有我的外叔祖父楊維寶(頌巖)老先生送給我祖父的一副對聯(lián)是:

有子才如不羈馬

知君身是后凋松

那幾個字寫得既圓潤又有力!

回到福州,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姐妹們接觸。(我們大家庭里,連中表,有十來個姊妹。)這調脂弄粉、添香焚麝的生活,也曾使我驚異沉迷。新年,元夜,端午,中秋的燭光燈影,使我覺得走入古人的詩中!

1912年,我考上了福州女子師范學校預科,第一次過起了學校生活。頭幾天我還很不慣,偷偷地流過許多眼淚,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怕大家庭里那些本來就不贊成女孩子上學的長輩們,會出來勸我輟學!但我很快地就交上了許多要好的同學。至今我還能順老師上班點名的次序,背誦出十幾個同學的名字。福州女師的地址,是在城內的花巷,是一所很大的舊家宅第,我記得我們課堂邊有一個小池子,池邊種著芭蕉。學校里還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還有一道石橋,連接在兩處亭館之間。我們的校長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方聲洞先生的姐姐,方君瑛女士。我們的作文老師是林步瀛先生。在我快離開女師的時候,還來了一位教體操的日本女教師,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記得了。我在這所學校只讀了三個學期。

大概是在1913年初秋,我到了北京。

中華民國成立后,海軍部長黃鐘瑛打電報把我父親召到北京,來擔任海軍部軍學司長。父親自己先去到任,母親帶著我們姐弟四個,幾個月后才由舅舅護送著,來到北京。

到了北京東車站,父親來接,我們坐上馬車,我眼前掠過的,就是高而厚的灰色的城墻,塵沙飛揚的黃土鋪成的大道,匆忙而又迂緩的行人和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在我茫然漠然的心情之中,馬車已把我送到了一住16年的“新居”,北京東城鐵獅子胡同中剪子巷十四號。

這是一個不大的門面,就像天津出版社印的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的封面畫,是典型的北京中等人家的住宅。大門左邊的門框上,掛著黑底金字的“齊宅”牌子。進門右邊的兩扇門內,是房東齊家的住處。往左走過一個小小的長方形外院,從朝南的四扇門進去,是個不大的三合院,便是我們的“家”了。

這個三合院,北房三間,外面有廊子,里面有帶磚炕的東西兩個套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都是兩明一暗,東廂房作了客廳和父親的書房,西廂房成了舅舅的居室和弟弟們讀書的地方。從北房廊前的東邊過去,還有個很小的院子,這里有廚房和廚師傅的屋子,后面有一個蹲坑的廁所。北屋后面西邊靠墻有一座極小的兩層“樓”,上面供的是財神,下面供的是狐仙!

我們住的北房,除東西套間外,那兩明一暗的正房,有玻璃后窗,還有雕花的“隔扇”,這隔扇上的小木框里,都嵌著一幅畫或一首詩。這是我在煙臺或福州的房子里所沒有的裝飾,我很喜歡這個裝飾!框里的畫,是水墨或彩色的花卉山水,詩就多半是我看過的《唐詩三百首》中的句子,也有的是我以后在前人詩集中找到的。其中只有一首,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的,那是一首七律:

飄然高唱入層云

風急天高(?)忽斷聞

難解亂絲唯勿理

善存余焰不教焚

事當路口三叉誤

人便江頭九派分

今日始知吾左計

枉親書劍負耕耘

我覺得這首詩很有哲理意味。

我們在這院子里住了16年!這里面堆積了許多我對于我們家和北京的最初的回憶。

我最初接觸的北京人,是我們的房東齊家。我們到的第二天,齊老太太就帶著她的四姑娘,過來拜訪。她稱我的父母親為“大叔”、“大嬸”,稱我們?yōu)楣媚锖蛯W生。(現(xiàn)在我會用“您”字,就是從她們學來的。)齊老太太常來請我母親到她家打牌,或出去聽戲。母親體弱,又不慣于這種應酬,婉言辭謝了幾次之后,她來的便少了。我倒是和她們去東安市場的吉祥園,聽了幾次戲,我還趕上了聽楊小樓先生演黃天霸的戲,戲名我忘了。我又從《汾河灣》那出戲里,第一次看到了梅蘭芳先生。

我常被領到齊家去,她們院里也有三間北屋和東西各一間的廂房。屋里生的是大的銅的煤球爐子,很暖。她家的客人很多,客人來了就打麻將牌,抽紙煙。四姑娘也和他們一起打牌吸煙,她只不過比我大兩三歲!

齊家是旗人,他本來姓“祈”(后來我聽到一位給母親看病的滿族中醫(yī)講到,旗人有八個姓,就是佟、關、馬、索、祈、富、安、郎。),到了民國,旗人多改漢姓,他們就姓了“齊”。他們家是老太太當權,齊老先生和他們的小腳兒媳,低頭出入,忙著干活,很少說話。后來聽人說,這位齊老太太從前是一個王府的“奶子”,她攢下錢蓋的這所房子。我總覺得她和我們家門口大院西邊那所大宅的主人有關系。這所大宅子的前門開在鐵獅子胡同,后門就在我們門口大院的西邊。常常有穿著鮮艷的旗袍和坎肩,梳著“兩把頭”,髻后有很長的“燕尾兒”,腳蹬高底鞋的貴婦人出來進去的。她們彼此見面,就不住地請安問好,寒暄半天,我遠遠看著覺得十分有趣。但這些貴婦人,從來沒有到齊家來過。

就這樣,我所接觸的只是我家院內外的一切,我的天地比從前的狹仄冷清多了,幸而我的父親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他在小院里砌上花臺,下了“衙門”(北京人稱上班為上衙門)便卷起袖子來種花。我們在外頭那個長方形的院子里,還搭起一個葡萄架子,把從煙臺寄來的葡萄秧子栽上。后來父親的花園漸漸擴大到大門以外,他在門口種了些野茉莉、蜀葵之類容易生長的花朵,還立起了一個秋千架。周圍的孩子就常來看花,打秋千,他們把這大院稱作“謝家大院”。

“謝家大院”是周圍的孩子們集會的地方,放風箏的、抖空竹的、跳繩踢毽子的、練自行車的……熱鬧得很。因此也常有“打糖鑼的”擔子歇在那里,鑼聲一響,弟弟們就都往外跑,我便也跟了出去。這擔子里包羅萬象,有糖球、面具、風箏、刀槍等等,價錢也很便宜。這糖鑼擔子給我的印象很深!前幾年我認識一位面人張,他捏了一尊壽星送我,我把這尊壽星送給一位英國朋友——一位人類學者,我又特煩面人張給我捏一副“打糖鑼的”擔子,把它擺在我玻璃書架里面,來鎖住我少年時代的一幅畫境。

總起來說,我初到北京的那一段生活,是陌生而乏味的。“山中歲月”、“海上心情”固然沒有了,而“輦下風光”我也沒有領略到多少!那時故宮、景山和北海等處,還都沒有開放,其他的名勝地區(qū),我記得也沒有去過。只有一次和弟弟們由舅舅帶著逛了隆福寺市場,這對我也是一件新鮮事物!市場里熙來攘往,萬頭攢動。櫛比鱗次的攤子上,賣什么的都有,古董、衣服、吃的、用的五光十色;除了做買賣的,還有練武的、變戲法的、說書的……我們的注意力卻集中在玩具攤上!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棕人銅盤戲出。這是一種紙糊的戲裝小人,最精彩的是武將,頭上插著翎毛,背后扎著四面小旗,全副盔甲,衣袍底下卻是一圈棕子。這些戲裝小人都放在一個大銅盤上。耍的人一敲那銅盤子,個個棕人都旋轉起來,刀來槍往,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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