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解弦更張

秋盡江南:紅旗廠紀事 作者:朱嗣衡


第一章 解弦更張

月近中秋。帆檣林立,百舸爭流的古運河穿城而過的秋江市。經委大會議室里,參加會議的各企事業(yè)單位負責人,濟濟一堂。市里分管工業(yè)的郭敬業(yè)副市長西裝革履,正在作會議總結發(fā)言:“我在這里要特別提一下紅旗機械廠的問題,郁劍同志,你們是生產汽車電機的千人以上規(guī)模的大廠,在市里有一定影響。是不是請你們認真考慮一下,今年你們廠要走出困境,扭轉虧損的局面,除了思想要進一步解放,膽子是不是也要放大?為什么紅旗廠不能像別的廠一樣,進開發(fā)區(qū)建新廠?對開發(fā)區(qū)支持不支持,這關系到對國家的改革開放政策的態(tài)度、思想、立場問題。組織部門也要把在這一方面的表現(xiàn),作為考察干部的依據之一。當然,你們也說了你們的一大堆暫時不進的理由,不管怎么說,要顧全大局嘛……”會議結束后,郭副市長,當著機械局張局長的面,還特地把郁劍和廠里的財務科長曾明莉進行個別談話,并要他們回去慎重考慮進不進開發(fā)區(qū)的問題,并迅速將研究結果報市、局。

軍人出身,身材魁梧的郁劍被大會點名批評,兩道濃眉緊鎖,很不開心,他覺得這位市領導不夠實事求是,沒有考慮到紅旗廠的實際情況。他想在郭敬業(yè)面前為廠里的決定爭辯幾句,卻被當時在場的機械局長張凱攔住了。張凱,中等身材,五十出頭,軍人出身。他深知郁劍為人耿直,怕他當面頂撞了郭敬業(yè),讓郭副市長下不了臺,連忙說:“郭市長,紅旗廠進開發(fā)區(qū)的事,老郁講他們暫時確實有一定難度,今天不進廠不代表明天也不進廠。他們已經和我說了,爭取創(chuàng)造條件早點進去……”郭敬業(yè)平時對郁劍的為人早有耳聞,知道他工作有一定的能力,軍人出身,脾氣耿直,是個寧斷不彎的漢子。郭敬業(yè)沒有逼郁劍當場表態(tài)進開發(fā)區(qū),為自己留了余地,說:“好吧,你們就抓緊時間研究,報個計劃上來,爭取早點進去……”如果在他面前的下級,不是郁劍而是別人,情況可能又是一回事了。

郁劍和張凱從會場上出來,邊走邊談。張凱對郁劍說:“老伙計,我真怕你在會議上和郭副市長頂起牛來,讓人家下不了臺。”郁劍說:“張局長,你在部隊就是我的老上級,說什么也得實事求是。我清楚,進開發(fā)區(qū)是大趨勢,但是現(xiàn)在不能進。我給你算一本賬,建一個分廠要五千萬的投資,這筆錢哪兒來?國有企業(yè)過去的利潤全部上繳給國家了,要進開發(fā)區(qū)只有找銀行貸款,銀行的年息高達百分之二十,這么高的息,如果沒有高附加值的產品做后盾,根本無力償還。再說,手中沒有新項目,進開發(fā)區(qū)是搞重復建設。我的老首長,我早就想好了,即使廠長不當,我也不能僅僅是為了撐門面進開發(fā)區(qū)。你真要把我免了職,我給你磕三個響頭,請你下館子吃火鍋?!?/p>

張凱笑了起來說:“怎么,想當逃兵?我比你年紀還大七八歲呢。我還沒想退,你就想退了?老伙計,企業(yè)暫時虧損并不可怕,關鍵是不要失去信心。要團結全廠職工,橫下一條心,在市場經濟的海洋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郁劍苦笑了笑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你看這格局多難,明明不可為之,非強以為之。你說,這一把手當得多難啊,許多精力都花無用功上了?!?/p>

張凱說:“是不好當,好當還要你我干什么?我看還是實事求是,上面再有什么說法,我?guī)湍沩斨??!?/p>

郁劍笑了笑說:“那又為難你了?!?/p>

沒兩天,郭敬業(yè)打電話來局里,查點紅旗廠進開發(fā)區(qū)的事。張凱怕電話里說不清楚,特地趕到郭副市長辦公室,講了一通紅旗廠建新廠的困難,郭敬業(yè)也不好再堅持,只是板著臉,冷淡地對張凱說:“郁劍過去可不是這樣子,過去對上級的指示,他從不打折扣;現(xiàn)在變了,有時不聽招呼。組織部寇官對我說,據他們了解,郁劍在廠里家長式作風比較嚴重。我看,以后可以考慮更合適的年輕人來當一把手?!?/p>

張凱說:“郭市長,現(xiàn)在選一個稱職的基層一把手,很不容易。像紅旗廠這樣的虧損企業(yè),誰又想去呢?風險太大。一般坐機關的干部,很少有人想到基層去。再說,體制又不一樣,在機關是公務員待遇,旱澇保收、吃皇糧,退休有保障。他們一調下去,公務員待遇就沒有了。如果去的企業(yè)效益好還罷了,效益不好,將來退休的退休金都要比機關差一大截。再說,在機關坐得時間長了,下去當一把手也不一定就適應,弄不好會搞得更差。到那時,還會多出一批上訪的人,向你要飯吃,這不是找事嘛。我看郁劍暫時不能動,等以后有合適人選再說吧?!?/p>

郭敬業(yè)“嗯”了一聲說:“上面派不出合適的干部,可以從廠里提年青的上來嘛。上次我去紅旗廠,看到那個叫藍壽康的副廠長,挺不錯的嘛。我聽他匯報工作,頭腦活、思路清晰、表達能力也不差,將來可以考慮嘛?!?/p>

張凱說:“藍壽康還嫩了點,能不能獨當一面,還要再磨練一陣子,看看再說吧?!睆垊P總算在郭敬業(yè)面前,替郁劍講了話。張凱心里明白,像紅旗機械廠這樣有幾十年歷史、兩千多員工的大廠,是市里的利稅大戶。沒有一個能干的人坐鎮(zhèn),是不行的。如果輕易換人,將情況搞糟了,就是給自己找罪受。現(xiàn)在郁劍在紅旗廠坐鎮(zhèn),官不睬,民不擾,安安穩(wěn)穩(wěn),何樂不為?

當張凱再次打電話詢問郁劍,關于紅旗廠進不進開發(fā)區(qū)的事時,郁劍堅定地說:“不進。”

張凱在電話里問:“這是你個人的意見,還是整個領導班子的意見?我這兩天聽到不同的反映,有人到局里來說,應該進開發(fā)區(qū)建新廠,說你們廠的新產品,技術含量比較高,附加值也高,完全可以進。而你卻始終堅持自己的意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劍兩道濃眉一揚,嚴肅地說:“這個問題是經過集體討論的,會上沒有不同意見。有會議記錄可查。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搞小動作,兩面三刀。至于說新產品,科技含量是比較高,但目前還在試制階段,麻雀在天上飛,不能當一碗肉?!?/p>

郁劍放下電話,感到納悶,是誰兩面三刀,上去討好了?他點了根煙,陷入沉思,這兩千多人的廠太復雜。

人到中年,中等身材,小平頭,技術上的多面手,聲若洪鐘的車間主任劉大炮,來電鍍班巡視。見幾個工人正在沖洗剛出電鍍槽的工件,他數了數人頭,發(fā)現(xiàn)少了兩三個人。他問一個年齡大一些的女工:“張師傅,還有幾個人呢?”張師傅向他笑笑,神秘地指了指電鍍控制室。劉大炮會意,悄悄地走近那間車間旁的小屋子,聽到里面有人講話。他猛地將門一推,門關著。他“砰砰”地敲了兩下,大聲喊“開門”。只聽里面一陣騷動,過了會兒,門才開,見三個小伙子惶恐地站在里面。他大聲地問:“你們躲在里面干什么?”

一個個都不敢吭聲。他手一伸,在一個小伙子口袋里摸出一把撲克牌來。他火了,眼一瞪罵起來:“你們這些活猢猻在里面打牌,班不上?今天我饒不了你們。每人曠工半天,罰款50元,從工資里扣。明天每人送一張檢查書到車間里面來?!边@三個小伙子嚇得低著頭,聽主任媽媽奶奶地罵。忽然,他們聽到門外“哐當”一聲。大炮意識到糟了,跑出來一看,只見兩個臨時工——一個姓曹,一個姓沈,將一壇硫酸潑了一地。原來抬硫酸時,老曹絆了一跤,他沒有穿防酸膠靴,腿上腳上都濺了酸,褲子鞋子立即燒焦了,那姓沈的躲得快,身上也濺了一些。劉大炮立即沖進車間,拿出水管,向著老曹下半身沖起來。同時他向驚呆了的小伙子們喊道:“你們是死人啊,還不快去叫廠醫(yī),叫救護車,送他們上醫(yī)院?!苯浰@一罵,三個小伙子才回過神來,分頭跑過去喊人。

一時間,廠里通向電鍍間的路上,急忙忙跑來許多人。綽號叫萬人嫌的青工戴強,正好從這兒路過。他跑過來一把托住老曹,一邊向另外的幾個工人喊:“快,再來一根水管沖……”

廠里離城區(qū)較遠,只有綽號叫包熊的駕駛員和他平時開的雙排座輕卡在廠里。幾個人七手八腳將老曹抬上車,劉大炮和廠醫(yī)扶著他,戴強就坐在包熊旁邊。車開出廠,戴強一個勁地喊:“快、快開。”偏偏這兩天包熊害眼睛,車開不快。小戴急了說:“你過來,讓我開?!?/p>

廠醫(yī)劉醫(yī)師在后面喊起來:“不行,小戴你沒有駕照,不能開。”

戴強說:“我有實習照,我能開,出了問題我負責?!?/p>

包熊說:“不行?!?/p>

戴強說:“行?!?/p>

包熊說:“劉主任,你說要我讓我就讓。你是領導,我聽你的。”

劉大炮說:“萬人嫌你有把握嗎?不要把我們都送到醫(yī)院里去?!?/p>

戴強說:“不會,他開得太慢了?!?/p>

劉大炮在后排發(fā)出指令:“好,你讓他開。”

小戴接過方向盤,油門一踩,汽車便飛了起來,少說也有80邁以上。汽車進城后,他居然連闖兩個紅燈。警察開著摩托一直追到醫(yī)院,看著他們將傷員送進搶救室以后,才把嚴重違章的小戴帶走。

在機械局參加落實市經委會議精神的郁劍和曾明莉,接到廠里出事的電話,趕到醫(yī)院時。工會主席陳鵬舉,保衛(wèi)科長李業(yè)勤都來了。

由于劉大炮搶救及時,老曹一條腿二度燒傷,一條腿輕度燒傷,小沈只是將衣服燒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洞。

郁劍來了以后,先看了傷員,又聽了匯報,不滿地說:“老劉,怎么搞的?硫酸怎么能讓沒有穿防護服的人抬呢?嚴重違反操作規(guī)程。”

劉大炮說:“我早就和班長不知講了多少遍了,他就是不聽,這一次一定要嚴肅處理,包括我在內,我愿打愿罰?!?/p>

郁劍聽說戴強因為救人心切,開快車闖了紅燈,被交警帶走了,對李業(yè)勤說:“你去交警隊,代表廠里找一下交警隊的領導,講清情況,爭取把小戴先保釋回來,我們認罰就是了?!?/p>

身材修長,皮膚白凈,瓜子臉,丹鳳眼,一臉秀氣的曾明莉說:“也不能全怪小戴,他也是好心?!?/p>

郁劍生氣地說:“要是再出個交通事故,問題就更大了?!?/p>

天快黑了,事故分析會在廠會議室召開。廠領導和各車間的部門負責人都來了,會議氣氛凝重。劉大炮簡單介紹了事故的經過,作了自我批評,并說要從這次事故中吸取教訓,請求處分。

主管安技工作的生產副廠長秦振元,四方臉,濃眉大眼,年已半百:“這次事故問題嚴重,令人痛心。安技工作是我分管的,我有領導責任。我自己認罰三個月獎金,金工車間也要實行安全責任一票否決制,扣發(fā)全車間的當月管理獎和安全生產獎……”主管營銷的副廠長藍壽康,人長得又瘦又高,背卻有點駝,嚴肅地說:“我看問題不在于事后如何罰,而在于事先預防。我們不能搞‘太平間里搭脈’,再聯(lián)系到廠里虧損狀況,我看廠里管理漏洞不少。這次事故的產生,就是最有力的證明。不是我當眾提廠長的意見,我看郁廠長手條子太軟。對這次事故的有關負責人,該下的下,該罰的罰,不能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我建議以改革的精神,來對待這件事?!彼プr機,借題發(fā)揮,向郁劍發(fā)難了。

戴眼鏡,工農兵大學生出身,分管技術的副廠長吳瑕說:“我看這些臨時工都辭退算了,他們沒有經過上崗培訓,而且廠里已經發(fā)生過幾起未遂事件。今天發(fā)生這樣的事,是意料之中。說不定哪一天,這些人還會釀成更大的事故?!?/p>

曾明莉說:“不是因為我是財務部門的人,開口喜歡談錢。據我所知,我廠單臨時工就用了一百多人,每人平均每月工資500元,一年開支就大幾十萬,如果真的辭退了,我就謝天謝地了。廠里止虧,我們也少在會上挨上面批評?!?/p>

劉大炮粗聲粗氣地說:“提到臨時工我說兩句。在我印象中,臨時工上級下文已清理幾次了??墒?,清了一次,比原來的還多。我大致了解了一下,這些臨時工之所以難清是因為大部分人都有背景,有人寫條子,還有的是大家喊的廠里的‘皇親國戚’。藍廠長,你別生氣,我不是專門針對你的。”藍壽康向他點了點頭。劉大炮繼續(xù)說:“就以藍廠長的這位舅大爺來說,在車間里比正式工還老。上班有時下棋、打撲克,大家平時都看在藍廠長面上不好意思說。今天大家既說到臨時工了,我就說幾句得罪人的話。我想廠領導的水平都比我高,今后不會給我小腳鞋穿。”

藍壽康當即表示說:“大炮放心,談問題對事不對人。我在這兒表個態(tài),不管是誰,今后發(fā)現(xiàn)我有打擊報復行為,我愿受黨紀國法處理?!彼v得很激動,唾沫星子橫飛。

個子高高,西裝革履,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過早禿頂的分管行政副廠長薛浪花,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關于臨時工的問題,我認為不能一刀切,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應該承認,廠里有些臨時工是一些關系戶介紹來的。例如工商、稅務、城建、公安。他們都是實權單位,也可以說是企業(yè)大大小小的“婆婆”,還一個都不能得罪。有些部門,只要他對你不滿意,給你出個難題,你不知要花多少冤枉錢,跑多少冤枉路。辭一個臨時工,就惱了一個人,甚至一個單位。廠里要算算這本賬,到底劃不劃算?許大江同志你是企管科長,你說呢?”

人稱秀才,長得清廋,三十多歲,戴眼鏡的許大江,推了推鼻子上向下滑的眼鏡說:“我同意剛才曾明莉的說法。清退臨時工,是我廠扭虧為盈的重要舉措之一。目前我廠除了銀行利息負擔過重,產品結構也不盡合理,高附加值的產品比重不高之外,人浮于事,勞務成本過高,是虧損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我們企管科算了一本賬,我廠全員勞動生產率只有同行業(yè)先進單位的百分之五十五,差距相當大。看來精減臨時工這事不能再猶豫了,建議領導考慮,用藍廠長說的話,要以改革的精神,只爭朝夕,當機立斷?!?/p>

黃江貴,中等身材、面容清瘦,四十來歲,空軍軍官出身的黨委副書記說:“老薛,照你這么說,廠里臨時工不能辭了?”

吳瑕大聲說:“工廠不是慈善機關,不是養(yǎng)閑人的地方?!?/p>

薛浪花說:“我不是說不能辭,是要區(qū)別對待,留有余地。”

郁劍揚了揚兩道濃眉,用犀利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大家,摁息了手上的煙,嚴肅地說:“這個余地不能留,留一個就可以留二、留三,最后還是清不掉,甚至會比原來還多。這件事我看大家講得不少了,不能商量。張科長你們人事科能不能在一個星期內,將所有臨時工清完?”

矮胖子,表面上一團和氣的人事科長張逸道,面有難色地摸了摸頭說:“廠長,時間太倉促了,放寬一些吧,再說……”

郁劍打斷了他的話頭說:“一個不留。剛才藍廠長已經表態(tài)了,我想廠內沒有誰能打這個‘壩’。具體問題會后談。關于今天出的事故,我感到痛心,責任重大,各車間、部門都要從中吸取教訓。安技部門要盡快寫出報告,依法提出處理意見,及時上報。要實事求是,通到誰的責任誰承擔,首先是我?!?/p>

張逸道突然插嘴問:“郁廠長,這次清理包括今天住院的老曹嗎?”

郁劍一愣,張逸道既在請示,也是在給他出題目。他凝了一下神說:“包括。等他出院后,依照國家的有關工傷的處理規(guī)定,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

張逸道又問:“這一百多人都清理了,空下的這些崗位,誰來頂?”

郁劍說:“原則是各車間部門自行解決,凡通過各種關系,從一線下來的人,一律回去。如果一時解決不了,各車間支部書記、車間主任、工段長、管理人員上去頂。頂到哪一天,他們將人調整好了,他們就下來。我要強調一點,廠里的工作是指令,不是開政治協(xié)商會,沒有特殊情況不能隨便照顧。大炮你們現(xiàn)在是臨時工干、合同工慢、正式工懶。今天要不是幾個小伙子,躲在控制室打牌,也不至于出這個事故,問題也不至于暴露得這么徹底。這里同樣充滿了辯證法……”

會開得很遲才散,一個個早就肚子餓得咕咕叫了,大家都忙著往家跑。

藍壽康被劉大炮轟了一炮,窩了一肚子火,很不開心。只是當他想到妻子蔣美娟,在外貿公司當業(yè)務經理的遠房親戚展望,今天送了他那份厚禮時,心情才好了許多。當時雙方談成,展望的外貿公司代理費用,比其他外貿公司低百分之三,還答應廠里每出一個集裝箱,返還給藍壽康本人1000元。他粗算了一下,一年至少也有四五萬元的進項。這才是真正的生財之道。比起舅大爺回家的事,那就成了區(qū)區(qū)小事了。

事后他對其他廠領導說,又找了一家代理公司,代理本廠產品的出口業(yè)務,費用降低百分之三,其他領導聽了,都說他會為廠里精打細算。藍壽康心里樂滋滋的,這才叫里外雙收呢。

藍壽康的舅大爺蔣富培,下班后來到姐姐蔣美娟家,想請姐夫幫忙,保住紅旗廠的飯碗。蔣美娟看著衣冠不整、頭發(fā)長長的弟弟說:“你煩什么神?什么時候把你清退回家的?上幾次不都清退了,你還不是照做你的工作?我說你也該學會照顧好自己,你看你這頭發(fā),這衣服,就這德行,把我臉都丟了?!?/p>

蔣富培苦著臉說:“姐,這次不一樣,聽說姐夫在會上為我的事,挨了劉大炮的轟。人事科已通知所有臨時工,限三天內清還廠里的工具和一應物資。五天內到財務科,算工資走人。姐,你說怎么辦?真那樣,我就慘了?!?/p>

蔣美娟對她弟說:“這個劉大炮,真是個刺兒頭,將來有他好果子吃。你急什么?等你姐夫回來,問他怎么辦?你別走了,就在這兒吃晚飯?!笔Y富培只好等姐夫下班。

天黑了,門玲響了,藍壽康進門后,見舅大爺在家,臉色立即就不對了。蔣富培迎上去喊:“姐夫?!彼{壽康鼻子里“哼”了一聲,將手上的包往沙發(fā)上一扔,自己到廚房里去倒水喝。

不一會兒,蔣美娟、蔣富培將飯菜端上桌,連孩子藍嵐四個人一人坐一邊。吃飯時只聽兒子一個勁地說,今天班上誰和誰被老師叫去重抄作業(yè);誰和誰打架了……藍壽康聽得心煩,喝住兒子說:“食不言,寢不語,懂不懂?”兒子一看老爸臉色不對,做了個鬼臉,便埋頭吃飯。

蔣美娟對丈夫說:“哎,你們廠清臨時工,搞一刀切啊?”

藍壽康“嗯”了一聲,繼續(xù)吃飯。

蔣美娟說:“富培也被清下來了,你知道嗎?”

藍壽康還是“嗯”了一聲,不說話。

蔣美娟急了說:“你怎么搞的,我問你怎么辦?你怎么不吭聲?”

藍壽康說:“我能怎么辦?我又不是一把手。下也只好下,全廠都下了他能不下?”

蔣美娟說:“你和郁廠長說說,變通一下嘛?!?/p>

藍壽康有些沉不住氣了,說:“怎么個變通法?這要問他自己,他上班喝酒、打牌、溜號,有工人當面喊他國舅,把我的臉都丟盡,讓我和誰說去?他要爭氣,上次早就將他轉成合同制工人了?!彼秸f越生氣,唾沫橫飛。他的舅大爺苦著臉,頭都不敢抬。

蔣美娟說:“這就沒辦法了?好、好,我今天不求你,我去找別人,看我能不能解決問題?”

藍壽康說:“反正我不會再出面了,隨你找誰去,我不管。”

晚飯后,不歡而散。

第二天,蔣美娟對著鏡子,精心打扮了一番,花絲巾,綠花呢套裝,黑皮鞋擦得雪亮,背上一個小包,她在鏡子里又看了看,看到豐滿的臉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依然不失少婦的風采。她才滿意地走出家門,來到市第二實驗小學,去找郁劍的妻子,在這兒當老師的謝秀明。

謝秀明比郁劍小兩歲。今年四十八,中等身材、微微有點胖、穿一身深灰色的西裝,斯斯文文、寬厚慈祥,一個典型的教育工作者模樣。

蔣美娟走進學校,剛好下課,學校里到處是活蹦活跳的孩子,他們相互追逐著、嬉戲著,有的女孩子跳牛筋,踢毽子,還有幾個小男孩趴在地上摜畫片……校園里一片嘈雜聲。蔣美娟從孩子們中間穿過,問了一個系紅領巾、膀臂上有兩道紅杠的十一二歲的女學生。這個孩子禮貌地對她說:“阿姨,我知道謝老師在什么地方,我?guī)闳?。”在這個少先隊員的帶領下,她終于在一間教室里,找到正在和學生談話的謝秀明。

謝秀明和蔣美娟見過幾面,彼此并無深交。謝秀明見蔣娟來找她,多少感到點意外。謝秀明熱情地和蔣美娟握手,并和她一道下樓去她的辦公室。

蔣美娟問謝秀明說:“謝大姐,你馬上有課嗎?”

謝秀明說:“剛好下一堂沒課?!闭f著給她沏了茶。

蔣美娟坐下后,看到周圍有許多人,似有不太方便講話的樣子。這時上課鈴響了,學校安靜了下來,老師們紛紛走出辦公室,辦公室里只剩下她們兩人。

謝秀明打量了一下蔣美娟,見她身著淡綠色的呢套裝,高跟鞋,盡管華貴,只是那條大花絲巾有點俗氣。再看她嘴唇薄薄的,吊眼梢,俗話說,十個吊眼稍的女人九個比較厲害,此人不凡。和她打交道得留點神。謝秀明客氣地問:“是什么風把你吹來的?”

蔣美娟笑著說:“謝大姐,今天我上門想多個事,想吃你家的喜酒。”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張年輕姑娘的彩照,遞到謝秀明面前說:“聽說你家郁瑞祥至今還未找到對象。你看,這個姑娘怎么樣?去年大學畢業(yè),她父親是市委副秘書長,她叫黃鶯,就是兩個黃鸝鳴翠柳的‘黃鶯’。如果你們家想談,我就要坐十八個臉朝南了?!?/p>

謝秀明笑笑,拿過照片一看,照片上的姑娘拍的就像《大眾電影》里的影星,涂脂抹粉,猩紅的唇膏,紋了眉,還戴一頂十分新潮的小帽,身上穿的衣服也十分新潮,一件淡藍色的馬夾外面,罩了一件全是網格的白色外套。謝秀明隨口說了句:“這個姑娘長得漂亮。”她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黃鶯嘴大,高顴骨,垂眼梢,盡管花了功夫打扮,還是遮不住刻意雕琢的痕跡。謝秀明有想法,依然微笑著,沒有流露出一絲兒不滿的神情。

蔣美娟見謝秀明夸黃鶯漂亮,高興地說:“怎么樣?把照片帶回去讓你兒子看看。如果他看了滿意,我們再約個時間見見面,好不好?”接著她又加重語氣:“我告訴你啊,黃秘書長現(xiàn)在可是市里的大紅人,大家都知道,他家有個千金小姐,待字閨中。不知有多少人,想上門攀這門親事,可是這姑娘條件高,多少人都看不上。前幾天她媽見到我,為姑娘的親事著急,拜托我?guī)椭锷?,我想來想去,只有你家瑞祥合適。所以今天特來多這個事。”

謝秀明說:“謝謝,不過我家瑞祥早就談上了?!?/p>

蔣美娟有些失望地問:“誰家的姑娘?”

謝秀明說:“叫王琳,是大學同學,也在紅旗廠當工程師?,F(xiàn)在你不曉得,孩子大了,對我們家長的話,愛聽就聽幾句,不愛聽就當成耳邊風?!?/p>

蔣美娟問:“聽說王琳的父母,好像要讓女兒出國讀書?將來找個女婿,至少是個碩士,我看王家的條件也苛刻點了。”

謝秀明笑笑說:“我家瑞祥正在讀研究生,不過,話又說回來,兒女親事還是由他們自己做主。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自己愿意,將來找的對象,哪怕只有小學水平,我都問不了?!?/p>

蔣美娟見提親的事談不下去了,換個話題說:“謝大姐,聽說紅旗廠馬上對臨時工一刀切,你可知道這件事?”

謝秀明說:“不清楚,他們廠的事我基本不問。你看,我教兩個班五年級的語文,再帶一個班的班主任,自己都忙不過來了,哪有閑工夫問他們廠里的事?再說學校和工廠絕對是兩回事,隔行如隔山,我們互不干涉內政。”

蔣美娟有些著急地說:“唉,謝大姐,今天我有一件事想麻煩你,就是我的兄弟蔣富培,他在紅旗廠當臨時工,已經幾年了,聽說這次也要被切下來,我為這事和我家老藍說了,他一臉的馬列主義,開口講原則,閉口是親屬不好辦。為這事我們還在家吵了一次??墒浅秤钟惺裁从媚??只好另想辦法,于是我順便來請你幫幫忙,能不能跟郁廠長說說?!?/p>

謝秀明頗為難地說:“這……,他們廠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這樣吧,我回去問問情況,再和你聯(lián)系?!笔Y美娟笑了笑說:“那就拜托你了。”

謝秀明將蔣美娟送出校門,回頭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真煩人,叫他這個廠長不要當,他還是要當?!彼f著,旁邊一個年輕的女教師,正好從她身旁走過,聽到她說這話,問她怎么回事。謝秀明知道說走了嘴,啞然笑了。

吃晚飯時,謝秀明當著兒子瑞祥和個子高高的,戴副眼鏡打一條馬尾辮的女兒瑞華,以及丈夫的面,講起白天蔣美娟找她,為瑞祥介紹對象的事。

瑞華聽說要把黃鶯介紹給她哥。她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我見過她一面,個子不矮,一副大扁臉、高顴骨、垂眼稍。這些都不說,聽說她還很新潮,作風很隨便,今天和張三好,明天又和李四在一起。我都不知道她在大學里的書是怎么讀的?怎么別的都沒學好,就學了西方一些頹廢主義的東西?!?/p>

謝秀明說:“我當時就回掉了,我說我家瑞祥有了對象?!彼v到這兒,忽然靈機一動問兒子:“瑞祥,我聽蔣美娟說,王家提出進門的女婿至少要碩士生,她家到底要什么條件?姑娘嫁就嫁,不嫁,外面條件好的有的是,也不是非她家不可。”謝秀明說得激動起來,有點沉不住氣。

郁瑞祥笑笑說:“媽,你急什么?說老實話吧,當初在學校里,和王琳在這方面剛接觸的時候,我就對她說我們兩家過去可能有些歷史上的糾結。我建議她慎重考慮。她說她不在乎這些,只要人好就行。后來她父母親知道了,堅決反對,她堅決頂住了。她媽又提出男方必須是碩士生,想把我拒之門外,想不到我又考上了研究生。她父母沒辦法了,就是不同意,不松口。我想這個問題,遲早會解決的?!?/p>

謝秀明說:“只要你們自己沒意見就行,買豬不買圈。”

郁劍說:“什么叫買豬不買圈?你們買的是‘豬’?怎么可以舉這種例子?”

妻子笑笑說:“這是群眾的大白話,我是下里巴人行了吧?”郁劍哈哈一笑,不再爭辯。

女兒說:“聽說王琳的媽,現(xiàn)在還在四處托人,給她女兒介紹對象呢?!?/p>

郁劍說:“都什么時代了,父母也包辦不了。不過,我提醒你們,郁、王兩家,過去陳見太深。估計這個結,一時還難以解開。嗨,想不到的是你們第三代反而談上了朋友。歷史真的好像在和我們開玩笑,故意捉弄我們?!?/p>

謝秀明問:“哎,我問你,藍壽康大舅爺的事,怎么回人家?”

郁劍說:“有什么難回的?老藍又不是不知道,全部清退,一個不留?!?/p>

謝秀明說:“老藍知道還叫老婆來找我干什么?這分明是叫你手下留情?!?/p>

郁劍不耐煩地說:“我不是說了嗎,一刀切。藍壽康在會上是堅決支持這樣做的呀。”

謝秀明:“你又得罪人了。我說你這受罪的廠長就不要當了。你當廠長,弄得我們都不好做人。人家難得上門求你,你臉打得高高的,說什么藍壽康還是你的副手,你今后怎么和他一道共事?”

郁劍依然不松口,說:“這話有什么不好說,這是紅旗廠的事,與你無關,再說這是廠里改革的需要?!?/p>

郁瑞祥說:“爸,不是我說得不好聽,回臨時工也叫改革?到目前為止,紅旗廠做了不少動作,都只能叫改進或者叫改良,真要改革,紅旗廠非脫胎換骨不可。”

郁劍不滿地看了兒子一眼,還沒來得及開口,瑞華插上來說:“哥,你好大的口氣,居然在關公面前舞大刀。爸可是市里小有名氣的企業(yè)家,外面的人說起我家老爺子來,都夸他有魄力,有辦法,治廠有方。還從沒有聽過你這種說法?!?/p>

郁瑞祥說:“到目前為止,我們廠還處在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的階段。去年企業(yè)虧損了,現(xiàn)在大家都在忙扭虧,當然我不是說企業(yè)厲行節(jié)約、壓縮開支、裁減人員、增加產量做得不對,我是說這些都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p>

郁劍見兒子口氣不小,有些生氣地說:“小祥,我不喜歡夸夸其談。一些年輕人,讀了些書,滿嘴大道理,有些飄飄然。你說廠里問題的焦點在哪里?”

郁瑞祥說:“爸,不是我想當然,我覺得問題的關鍵在體制。外面的大環(huán)境,已由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了。而企業(yè)內部的機制,你只要看看我們廠的辦公樓,樓上下一排幾十個科室。上面有一個行政機關,下面就有一個科室與之對應。機構龐大臃腫,人浮于事,科室之間還相互扯皮,效率低下。典型的官商機制,像一個缺乏生氣和活力的老人。要不是我手上的新產品任務沒有完成,不用廠里裁員我就走了?!?/p>

郁劍兩道濃眉一揚,對兒子說:“胡鬧,你準備上哪兒?照你這么說,國有企業(yè)就一無是處了?你別忘了,長期以來,是國有企業(yè)為國民經濟挑了大梁。功不可沒?!?/p>

兒子說:“我沒有否定國有企業(yè)的作用,王琳已多次和我說,讓我到她爸的朋友,在蘇南開的公司去干,我沒理她,要干自己干。”

郁劍說:“你別頭腦發(fā)熱,你拿什么干?一無資金,二無產品,三無場地。在廠里干得好好的,要走干什么?你一帶頭走,大家不都走啦?!?/p>

郁瑞祥說:“爸,我覺得不少國有企業(yè),如不及時振作起來,前景十分不妙。國有企業(yè)破產,報紙上早有報道。企業(yè)內耗太大,這是企業(yè)缺乏競爭力的原因之一。就以你為例,大家對你的工作有目共睹,評價都不錯??墒菫槭裁锤婺銧畹娜嗣駚硇?,都從來沒停歇過?企業(yè)內部嚴重勞逸不均,分配不均。有人苦得要命,有人終日無所事事,還有人閑得難受,熱衷于無事生非,造謠中傷,這些人到月照樣拿工資。你說辛辛苦苦在一線干的人,他們覺得這樣干值得嗎?我想過了,你這廠長最后肯定是吃力不討好。你動了真格的,得罪的人更多,還不如及早辭職算了。”

郁劍想不到兒子講話如此尖銳說:“你別瞎來,這工作是我說不干就不干的?工作還怕別人議論?你們年輕人,不要吃了五谷想六谷,見異思遷?!彼D了頓,接著說,“應該說,你是看到了企業(yè)存在的一些問題,但是不能因為有問題,就對企業(yè)失去信心,因噎廢食,把嬰兒和洗澡水一起倒掉?!?/p>

兒子說:“廠里許多大學生想走,他們認為在廠里干沒有發(fā)展前途。待遇又低,跟許多到深圳、上海一帶工作的同學的待遇不能比。不少人問我,廠里放不放他們?我說廠里不放工程技術人員,他們說希望廠長,能像對臨時工那樣一刀切,讓他們早日開籠放鳥就好了?!?/p>

郁劍嚴肅地說:“科技人員和技術工人,一個也不能走。他們都是廠里將來打翻身仗的基礎。他們的待遇問題值得重視,明天上班要專門研究。企業(yè)有了人,事情就好辦了?!?/p>

郁瑞祥說:“我看不一定留得住他們,不少人說在這兒熬,不知要熬到哪一年,要房子沒房子,要待遇沒待遇,論資排輩,要加工資,勤雜工和工程師還不是一樣加?就連技術人員的獎金系數,也只比食堂的炊事員高二十個百分點。有人準備主動辭職,一走了之?!?/p>

謝秀明問:“他們檔案、人事關系也不要了?”

郁瑞祥說:“現(xiàn)在是憑本事吃飯。隨著市場經濟的逐步深入,知識的含金量也會越來越高。現(xiàn)在不想走的,也只有像蔣富培這一類的人,什么技術也沒有,什么事也不想干的懶漢。紅旗廠如果不從根本上改制,即便暫時扭虧為盈了,以后還會再虧?!?/p>

郁劍不以為然地說:“照你這么說,我們現(xiàn)在做的都是無用功?力氣白花了?”他顯然生氣了,對兒子說:“我說你們年輕人。要面對現(xiàn)實,結合中國的實際,結合紅旗廠的實際。脫離了實際,就是空談。空頭理論再好,發(fā)不了大家的工資,解決不了吃飯問題?,F(xiàn)在辦企業(yè),就是要對外提供價廉物美的產品,讓利消費者,參與市場競爭。對內要做到各盡所能,真正做到把職工的切身利益和企業(yè)的興衰捆綁起來?,F(xiàn)在要在這兩方面考慮問題下功夫,搞股份制是個選擇,只是時機還不成熟?!?/p>

兒子說:“搞股份制,走現(xiàn)代企業(yè)發(fā)展的道路。這是遲早的事。許多事,你不走,時代會推著你走,不走就被動、落后。在今天看起來不少不可能的事,說不定明天就實現(xiàn)了。農村不是也搞包產到戶了?人民公社時,誰都不敢想。”

父子倆再談下去,非起火冒煙不可,謝秀明連忙打岔說:“好了,好了。你們父子倆談到廠里的事,就抬杠子。不說這些了,沒幾天過中秋了,我準備弄幾個菜,大家動手,全家和和美美過個團圓節(jié),怎么樣?”

瑞華高興地說:“好啊,我去買螃蟹,再做獅子頭。老爸喜歡吃?!彼D身對她哥說,“哎,把王琳也叫來,怎么樣?不過……”

謝秀明說:“不過什么,不就是怕她媽一個人在家孤單,把她一起請來會會也好?!?/p>

瑞華說:“你別給哥出難題了,人家到現(xiàn)在都沒有同意這門親事。會上門到你家來過中秋?真想得美。我說還是現(xiàn)實些,讓王琳在家早點陪她媽先吃點,然后再來我們家,我家晚飯開遲一些不就得啦。”

瑞祥說:“行,我去和她說說,就這么辦,估計沒什么問題?!?/p>

謝秀明說:“一定要請來,機會難得?!?/p>

蔣美娟打電話給謝秀明,一聽結果不行,氣得將電話都差一點摔壞了。這太丟面子了,咽不下這口氣。她看到下了崗,可憐巴巴的兄弟,心里是又氣又恨。氣的是自己的兄弟不爭氣,工作不好好干、丟人敗興。恨的是郁劍夫婦太不講交情,她遲早要出這口惡氣。

蔣美娟住在機械系統(tǒng)各單位領導集中居住的宿舍區(qū)里,中秋快到了,有不少人家門前也漸漸熱鬧起來。特別是晚上,月光下,可以看到送禮的人進進出出,有騎自行車的、騎摩托的、還有開小車的,川流不息。最讓人心煩的是有些鄉(xiāng)鎮(zhèn)工業(yè)的辦事人員,他們有人一手提螃蟹,一手拎著呱呱叫個不停的大白鵝。這些人一到,弄得全院子的人都會從窗戶里,伸出頭來看熱鬧。收禮的人,也不知對這些土特產,是收好,還是不收好?很是尷尬。蔣美娟看在眼里,煩在心里。她想到自家門庭冷落,埋怨自己的丈夫混得不如人。自怨自艾,一個人在家里生悶氣。

晚上,藍壽康坐在沙發(fā)上看報,蔣美娟走到他身邊,指著窗下的滿園月色說:“壽康,你看樓下這幾天送禮的人川流不息,我家什么時候也像人家一樣,逢年過節(jié),什么也不用買,全有人送。想想有些人家富得淌油,前兩天我看到垃圾箱里,倒了一大堆一百幾十塊一斤的螃蟹,真可惜,這些人真是福結得慌?!?/p>

藍壽康頭也不抬地說:“這算什么?還有人把發(fā)霉的中華煙一扔就是幾條,你也別小眼睛眶子了。這些東西我還看不上眼呢。”

妻子不滿地說:“你少說大話,不說你沒本事,你啊,不是我說你是榆木腦袋,也該開開竅了。你看人家一把手當得多滋潤,你不要成天窩在家里,出去走走,拉拉關系,找個把靠山,你分管廠里的銷售,是有利條件,可以用廠里的錢去采購幾個靠山,編織一個關系網嘛。有權不用,過期作廢?!?/p>

“這些事我不用你來教,你說我說大話,我什么時候說過大話了?到時候你再看,我是不是說大話的人?!闭煞虿灰詾槿坏乜戳怂谎?。

妻子說:“別人不了解,我還不了解你。你是一貫說大話用小錢。上次我給我媽買了件羽絨服,你說得還少了?從孩子還小,今后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一直說到過日子要精打細算。說穿了,你是怕花錢,你是從小窮日過怕了。嗜錢如命,小洞里爬不出大螃蟹?!?/p>

藍壽康見她如此挖苦他,揭他老底,沒好氣地說:“你煩不煩?。空f起來沒完沒了。我家窮,什么時候瞞過你的?當初你是認準我這個窮學生嫁的。怎么今天反悔了?我沒本事,沒當上廠里的一把手,你嫌我能力不行,你去找有本事的人過吧,我就這樣了?!彼鷼獾貙⑹种械膱蠹埻郎弦凰ぃ瑴蕚溥M臥室去休息。

蔣美娟聽了這話,臉色說變就變。她猛地往他面前一站,眼一瞪,腰一叉。攔住他說:“姓藍的,你把話說清楚,你讓我去找什么樣的人去過?你是懷疑我作風有問題,是我偷人養(yǎng)漢了?”說著便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又蹦又跳,又哭又鬧,弄得左鄰右舍都知道藍壽康家又鬧起來了。其實,她是為她兄弟的工作被回掉,憋了一肚子氣,今天借題發(fā)揮,非讓丈夫低頭不可。

丈夫見她撒起潑來,知道她是個大馬蜂碰不得。連忙爭辯道:“我什么時候說你作風不好的?你別胡攪蠻纏?!?/p>

“是你叫我找別人去過的,是你有疑心,你話中有話,以為我聽不出來?”她哭得更兇了。

藍壽康被她鬧得沒法,只好賠不是說:“好了,好了,今天是我說得不好,行了吧。我向你賠不是,你也別鬧了。這兒住的大多是各單位的頭頭兒,請你注意影響?!?/p>

妻子大聲喊道:“我要什么影響,我一不當官,二不找對象。我怕什么?”

丈夫說“你不要,我可要影響呢?你把手放開?!?/p>

兩人又僵持了一會兒,蔣美娟見再鬧也無味了,才漸漸地把手放開。她余氣未消地發(fā)著狠說:“哼,要不是看你今天賠了不是,你看我會饒得了你。我告訴你,以后少在我面前耍威風。別人讓你我可不讓你。我不怕你不理我,也不怕你有外心。到時候別怪我翻臉不認人?!?/p>

“你看你說到哪兒去了,一句話做這么大的文章。”

“哼,你還怪我做這么大的文章,我真為你難為情。虧你還是個副廠長呢,連舅大爺的工作都保不住。副廠長當了幾年了,至今還是原地踏足。你成天忙推銷產品,怎么不把自己也像產品一樣推銷出去,采購個一把手當當。我看你今后得改改了,工作只要糊弄得過去就行,你再苦再累,成績都是一把手的。誰會知道紅旗廠還有個藍壽康?人挪活,樹挪死。官是跑出來的?!?/p>

丈夫息事寧人地說:“唉,也不能說你沒有道理。富培的事,你以為我不氣啊,我只是不說而已。要想出人頭地,時機不成熟啊?!?/p>

蔣美娟見丈夫說到這個份上,自己掙回了面子,臉上氣色才緩和下來。

說起藍壽康,他父親早逝,留下兄弟三人,他是老大。一家人靠母親長年給人家洗衣服,代街,掙幾個錢艱難度日。他小時候吃過豆腐渣,到菜市場拾過菜皮。上中學時申請助學金,到了寒暑假,助學金沒有了,只好出去敲石子補貼家用。他小小的年紀,剛開始不熟練,不小心一錘敲到自己手上,鮮血直流,疼到心里去了,眼淚直掉。母親流著淚,心疼地勸兒子不要再干了。兒子強忍著疼說:“媽,我不疼,我干得了。將來我一定掙許多、許多的錢,讓全家過上好日子。”

母親含著眼淚說:“孩子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好好爭氣,只要你成績好,再苦再累媽也認了?!眱鹤佣碌攸c點頭。

物質上的匱乏還算受得了,精神上、人格上的歧視往往令人終生難忘。藍壽康大學畢業(yè)后,被分到上海一家科研單位工作。當他光著腳,穿一雙舊布鞋和一身褪了色的衣服,提著行李去報到時,卻遭到了所里幾位上海小姐的冷眼,她們以不屑的眼光,看著他的窮酸像。他被當成了鄉(xiāng)巴佬、土包子。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屈辱,看到了金錢的巨大魔力。他下決心一定要干出個樣子來。后來他主動要求去了大西北的實驗基地,因表現(xiàn)突出入了黨,后來又通過夫妻關系調回來,很快便以技術人員中的佼佼者的身份,當了上紅旗廠的副廠長,分管廠里的營銷工作。蔣美娟原來是本地一家飲食店的營業(yè)員,只上完了初中,愛虛榮,趕時髦,一心要嫁一個有模有樣的大學生。偶然的機會,經人介紹,認識了藍壽康。蔣美娟見他是個大學生,便全力以赴,拼命地追藍壽康。藍壽康開始對她并不感興趣,嫌她素質低,提出以家庭經濟不富裕為借口,不想談。蔣美娟哪里肯放,說所有的結婚費用她包了。就這樣,她和藍壽康幾乎是拉郎配一樣結了婚。有人說她傻,她卻得意地說:“這是一次性具有戰(zhàn)略眼光的投資”。

再說蔣美娟和丈夫鬧了一陣以后,左思右想,覺得吵鬧再多也沒用。她決定好好利用目前的頂頭上司,機械局的蔡維綱副書記,來幫丈夫實現(xiàn)更上一層樓的愿望。蔡書記今年五十多了,頭發(fā)已花白,全靠黑色染發(fā)劑保持青春。局里為豐富實行廠長負責制后,清閑下來的各單位的書記的活動,成立了業(yè)余的《書記工作研究會》,蔣美娟被調進這書記研究會當臨時工。平時她發(fā)發(fā)文件、整理一些材料,幫助組織人員外出參觀學習……她和蔡書記接觸多了,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熟了,蔡書記平易近人,一點架子也沒有。殊不知這位蔡維綱卻是一多情的種子。他早就為生得十分性感的蔣美娟動心了。剛好藍壽康在蔣美娟剛到局里借用時,一再讓她要搞好和蔡維綱的關系,尊重蔡書記的領導。所以蔣美娟無論在外活動到什么時候回來,藍壽康都不介意。久而久之終于傳出一些閑言碎語。

蔣美娟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經常在家里,或是蒸上幾只大閘蟹,或是包上一些蘿卜絲餡的爛面燒餅送給蔡書記。燒餅薄薄的,油里一煎,半透明的,吃在口中,色香味俱佳。蔡維綱見蔣美娟如此殷勤,心中十分高興,連連夸她:“小蔣,你除了人漂亮,還有一手好廚藝,是女同志中的佼佼者……”蔣美娟聽了夸獎,眉飛色舞,立即靠船下篙,說:“蔡書記,你吃得好,我以后再做。不過,我家老藍的事,還要請你幫忙呢?!崩喜虧M口答應說:“好說,好說。這事我一直放在心上,不過要等機會……”

中秋之夜,月明星稀,月光如水,王琳要來吃晚飯,郁家除了郁劍還沒有下班,其他人早就忙開了。謝秀明下廚房親自掌勺,瑞華當下手,瑞祥跑進跑出忙采購。女婿金玉琪更是殷勤有加,他的嘴特別甜,不時地對謝秀明一口一聲“媽”,叫得謝秀明樂得嘴都合不攏。他收拾桌子,擺餐具、放椅子、室內霧氣騰騰,廚房里不時傳出生菜下鍋時的哧啦聲。郁瑞祥看看表都快六點了,王琳還沒有來。他拿起電話催她快點來,王琳說她媽要她陪她吃了飯才放她出來,一時抽不出身。

時間已快到七點了,郁劍才推門回來。瑞華見到她爸,撒嬌地說:“爸,你把我們餓得前后心早就兩層皮變成一層了。”

謝秀明指著滿桌菜肴說:“你看許多菜都涼了,還要熱?!?/p>

郁劍說:“啊呀,我早就說你們不要等我嘛,叫你們先吃。剛要下班,程康華得了急性心臟病,送醫(yī)院搶救。我不放心,去了醫(yī)院,情況總算已經轉危為安了。不過醫(yī)生說以后非動手術不可,可能還要去上海治療。像這樣高的醫(yī)藥費,廠里真負擔不起?!?/p>

謝秀明催促大家說:“好,不談你們廠里的事了,人只要平安就行了。大家快坐,不等王琳了?!?/p>

郁瑞祥看了看手表說:“大家先吃,我騎車去看看?!彼鹕砭屯庾?,這時電話鈴響了,是王琳的電話,她來不了了。她媽發(fā)了暈病,要在家照顧她媽。郁瑞祥問:“要不要上醫(yī)院,要不要我去幫忙?”

王琳在電話中說:“不要,”郁瑞祥只好沒勁地放下話筒,對大家說,“她媽發(fā)暈病,她不能來了?!?/p>

瑞華嘴快地說:“肯定是她媽在做小動作,把她留在家里。怕她到這兒來。她把我們郁家看成‘黑洞’了,女兒來了就回不去。我看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不談。”

謝秀明說:“瑞華,你少說幾句好不好?今天是團圓節(jié)。來,來,來,你去把廚房里的螃蟹拿過來,是邵伯湖的大閘蟹?!彼概膳畠喝N房,故意將話頭打斷。

郁劍說:“快點吃吧,廠里工會和共青團為職工舉行月光晚會。他們要我趕去講幾句話?!?/p>

謝秀明不滿地說:“你看,吃頓團圓飯也不得安生。好,不談,玉琪,你去把那瓶竹葉青打開來,給你爸斟一杯?!?/p>

金玉琪領命,打開碧綠澄清的酒瓶,給在座的每個人都倒上一杯酒,然后端起酒杯敬酒,他微彎著腰說:“祝二老身體健康,工作順利,心想事成?!睂τ羧鹣檎f:“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就是我和瑞華想離開政府機關,到南方去發(fā)展。當然我們還未考慮成熟,先和你們打個招呼。如果我們離家遠行了,家中的二老就拜托你多費心了?!?/p>

郁瑞祥和他的父母都感到意外。謝秀明說:“你們在政府機關里干得好好的,怎么也想下海?有點不可思議。許多人腦袋削尖了,想進政府機關都進不去。不要這山看到那山高,到了那山照樣沒柴燒。給我定定神吧。”郁瑞祥說:“媽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想進政府機關不容易,要慎重。反正你們還未考慮成熟,不過這可不是兒戲,好,今天不談這些還未成現(xiàn)實的事,只談中秋賞月,花好月圓。”

金玉琪說:“對、對,只談歡度佳節(jié)。祝你和王琳早成連理,我們早點喝喜酒?!贝蠹遗隽吮?,和和美美地吃團圓飯。

郁劍還未吃完,已聽到來接他的汽車按喇叭的聲音。他抹了抹嘴,披上件衣服就下樓去了。

郁瑞祥見王琳沒有來,感到一人在家索然無趣,跟出來說:“爸,今晚我也沾個光,一齊到廠里去看看?!?/p>

謝秀明看到父子倆都走了,也掃了興,對女兒說:“你看吃飯都不得安生。你和玉琪想到哪就去哪,桌子碗筷我來收拾?!?/p>

郁瑞華見她媽不高興了,連忙向金玉琪使了個眼色,金玉琪會意,兩人便主動幫助謝秀明打掃戰(zhàn)場。

廠里的月光晚會,設在生活區(qū)的燈光球場上。皓月當空,月光如水,樹影婆娑,微風吹拂,清涼宜人。除了球場的原有燈光外,廠工會和共青團的積極分子們還在球場上拉了不少紅紅綠綠的彩燈,一閃一閃的,月色下增添了幾分朦朧和詩情畫意。球場的周圍放了許多折椅、不少職工家屬嫌椅子不夠,還從自家搬來了不少板凳。會還沒開,早就坐滿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十分熱鬧。晚會由工會主席陳鵬舉宣布開始,廠黨委副書記黃江貴,向全廠職工致以傳統(tǒng)節(jié)日的祝賀。接著廠里的小樂隊演奏了一曲廣東音樂《步步高》,將晚會的氣氛渲染得十分熱烈。接著,歌手一個個上場,有唱得好的,也有唱得差一些的,他們都得到了廠里的弟兄們的喝彩和鼓掌。輪到孫一葦上場了,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高挑的個子,氣質也不差,她向大家鞠了躬說:“值此中秋佳節(jié),如此美好的夜晚,我獻給大家一首歌《難忘今宵》?!睒逢牉樗樽?,她歌聲嘹亮、聲情并茂,一曲終了,贏得了熱烈喝彩和鼓掌。臺下有人喊:“再來一個要不要?”“要”孫一葦見大家如此熱情,她自己也十分興奮,又唱了一首流行歌曲,這才下臺。

接著,殷萍走到話筒前說:“現(xiàn)在請技術科的董珍珍,演奏小提琴協(xié)奏曲《思鄉(xiāng)曲》?!迸_下響起掌聲。董珍珍今天穿一襲白色連衣裙,白高跟鞋,施了淡妝,馬尾辮上扎了一個閃閃發(fā)光的珠花。她身材修長,儀態(tài)大方,月光下更顯得楚楚動人。她走到話筒前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我為大家拉一首馬思聰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思鄉(xiāng)曲》,希望大家能夠喜歡?!鼻俾曧懫穑捎茡P,柔美的琴聲,整個會場被帶進了如詩如畫的境界……贏得了熱烈的掌聲。董珍珍出眾的才藝,吸引了許多未婚男青年的眼球,有小伙子當場向她獻花,董珍珍笑得一臉燦爛。

舞會開始了,許多人紛紛進場。有人不肯跳,被別人硬拖進場。后來,大家玩得十分開心。有的人腳被踩了也不喊疼,有人不會跳,撅著屁股像拉黃包車。除了引起陣陣的笑聲外,還有看客們的評頭論足。

舞場上打扮最時髦的,當數行政副廠長薛浪花,他可是個舞場上的“老運動員”。他今年五十有八,一米八的個頭,身著藏青色西裝,大紅領帶、皮鞋擦得锃亮。他一進場,便十分活躍,找的舞伴都是廠里漂亮的女員工。他舞姿瀟灑、利落,風度十足,他請孫一葦跳了一圈,倉庫女保管員丁小云走過來,薛浪花見了丁小云,眉開眼笑,他摟著人高馬大、體態(tài)豐滿、性感十足的丁小云,跳了一圈又一圈,燈光下他一邊跳、一邊欣賞著丁小云臉上的眼影和嘴上的口紅,他問丁小云:“今天你用的什么香水?香味好極了?!倍⌒≡菩χf:“我這香水是我的一個親戚從國外帶回來的,平時不用,今天要和薛廠長跳舞才灑上的?!?/p>

薛浪花一個勁地夸獎說:“好、好,我就喜歡這種香水味道?!?/p>

丁小云笑著說:“只要廠長喜歡,以后在你面前,我就多用這種香水?!毖嘶ㄐΦ脙芍谎劬Σ[成了一條線。

丁小云問薛浪花:“薛廠長,上次我和你談的,有人想包廠里的基建任務的事,怎么樣了?”

薛浪花聽丁小云談這事,苦著臉說:“啊呀,這事可不好辦,郁廠長把承包權全拿走了,他講要開會招標。”丁小云撒嬌地說:“哎喲,平時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找你辦點事都這么難,十事九不成。下次,我不理你了?!?/p>

薛浪花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好敷衍她說:“我的姑奶奶,你的事兒我都放在心上,以后再想辦法吧?!?/p>

丁小云才回嗔作喜,和薛浪花跳得更加帶勁。

跳著跳著,他們趁中間休息的機會,悄悄地離開舞場,消失在月光下的陰影里。

不一會,銷售科副科長李安喜來了,他也是個舞場老手,廠里有名的安樂王。他吃、喝、玩、樂,幾乎無一不精。他是廠里第一個被查出有性病的人。此人生得其貌不揚,身材瘦矮,背還有點駝。他出差剛回來,聽說廠里有舞會,便匆匆吃了晚飯趕來了。一進廠,他就找丁小云,問了許多人,都說剛才還看到她和薛廠長在一起跳舞的,現(xiàn)在不知到哪兒去了。李安喜心中有數了,他暗自罵道:“這個老東西,總有一天我宰了他?!?/p>

許天龍一直在忙新產品的試制,到會場上來的時候還穿著工作服。孫一葦見他來了,主動招呼他,要陪她跳舞。這時廠里有名的瘋丫頭胡春鳳,快步插了上來,拉著許天龍就進了舞場。孫一葦站在旁邊,看著這個剪著短發(fā)、風風火火的年輕姑娘,只好干瞪眼。她生氣地往板凳上一坐,不想看他們跳舞,心里又感到別扭,還是不時地向他們看??此麄兲媚敲赐度?,她生氣得幾乎要掉眼淚。胡春鳳越跳越開心,她明知孫一葦是許天龍的對象。她偏要和孫一葦競爭。胡春鳳性格外向,和男孩子差不多,廠里舉行籃球賽,少一個人,她就上去湊數。打起球來敢打敢沖,嚇得對方的男隊員連忙避讓。她體質好,肩膀寬,干起活來從不落后,盡管比較調皮,各車間的頭頭都爭著要她。胡春鳳長得不算差,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不少小伙子平時想接近她,但又有幾分怕她,他們常常在背后開玩笑說,將來誰娶了她,夫妻口角時,說不定要挨她的揍。

一曲終了,許天龍早就瞄到一臉不高興的孫一葦,連忙走到孫一葦身邊,笑著說:“來吧,我陪你跳?!?/p>

孫一葦故意轉過身去不理他,許天龍笑著又請她跳,她還在妞妮,戴強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對孫一葦說:“不要做趣了,你再不跳啊,天龍又要和別人跳了,到時候后悔就來不及了?!?/p>

孫一葦看了戴強一眼說:“去你的?!边@才站起身來,和許天龍去跳舞。

孫一葦家在農村,她高高的個子,瓜子臉,柳眉大眼,一笑兩個酒渦。她種過田,養(yǎng)過豬,挖過野菜,身上有一種健康美。她從小看到城里的姑娘穿得花花綠綠,心里十分羨慕。有了工作以后,她也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新潮的女孩。她反復計算著如何花她那一點微薄的工資,省下錢來“武裝”自己。盡管買的香水是低檔的多,衣服的面料是化纖的多,但她有一雙巧手,她有時候別出心裁地做一兩件款式新穎的衣服,惹得廠里的女青年一個勁地問她在哪兒買的?她總是笑而不答。進廠沒有多久,她就成廠里青年女工中的新潮服裝帶頭人。

許天龍勸孫一葦平時多讀點書,向老師傅多學點技術。孫一葦開始還能聽得進去,當她看到許多男男女女出入高檔飯館,晚上進歌舞廳、夜總會瀟灑的,心想她們不也是人嗎?她覺得書讀得多的人不一定富有,文化水平不高的照樣是大老板。她有一副好嗓子,每次到歌廳、舞廳去唱歌,都有人鼓掌,還有人給她獻花。她已漸漸習慣于有人對她獻殷勤,請她上館子。許天龍勸她不要去那些地方,她都當成了耳邊風,照樣我行我素。許天龍在廠里工作忙,下了班還要加班,晚上和她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她就成了自由飛翔的小鳥。她認為周圍的一切都十分美好,成天唱著:“讓世界充滿愛……”她十分羨慕那些抓著手機、騎著進口摩托車,穿著皮夾克、皮靴、戴上大紅頭盔的摩托女郎,遺憾的是她每月工資太少,理想和現(xiàn)實差距太大,這給她添了不少煩惱。進廠后,有不少家庭富裕的小伙子追求她,她心中只有許天龍,那些獻殷勤的小伙子,都碰了一鼻子灰。

正在跳舞的孫一葦身上的手機響了,許天龍感到奇怪,問:“你哪兒來的手機?一只手機要幾千元,不是你這么個小工人買得起的?!睂O一葦見許天龍問,有些惶恐,只好支支吾吾地說:“是一個姓錢的老板借給我玩的?!?/p>

許天龍問:“你是怎么認識姓錢的?他是什么地方人?做什么生意?為什么要把手機借給你?”

孫一葦面對一連串的問題,不以為然地說:“姓錢是浙江人,做電器生意。是在《紅玫瑰》歌舞廳認識的,他說借給我玩幾天。不值得大驚小怪?,F(xiàn)在有手機的人都是老板,你什么時候才有手機?”

許天龍見她有些玩世不恭,嚴肅地說:“人啊要有志氣,不要小眼睛框子。更不要忘記過去的窮日子。不要忘記借錢繳學費,人家上門要債的滋味了。你趕快將手機還掉,不要再和這種人來往。我已經給你在電腦班報了名,將來電腦不會,要被淘汰。你要把心放在工作上,出了質量事故多丟人。”

孫一葦反感地說:“啊呀,我也不是三歲的孩子,你怎么變得婆婆媽媽起來?我不就是下班玩玩,尋尋開心嘛。平時你又不陪我玩。你也別把周圍的人,都看得那么壞?!?/p>

許天龍有點生氣了,說:“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了?你要是別人的意見聽不進去,后果就麻煩了?!?/p>

孫一葦不耐煩地說:“你煩不煩啊?再說,我走了?!闭f完,孫一葦舞也不跳了,一轉身賭氣走開了。許天龍見她走了,搖搖頭,嘆了口氣,轉身去找郁瑞祥忙新產品去了。

郁劍來到了會場,陳鵬舉和黃江貴迎了上去,問他要不要在會上講幾句,郁劍擺擺手說:“不講了,大家玩得正開心,不要掃大家的興?!闭f著,他便找了張椅子,在球場邊上坐下,和周圍的老師傅拉家常。

這時小樂隊奏起了廣東音樂《彩云追月》,舞蹈的節(jié)奏變快了,舞場上的氣氛更加熱烈。曾明莉,這個兼著廠女工委員會主任的財務科長,也是晚會的發(fā)起人之一。她今天早早就來到現(xiàn)場幫忙。晚會開始后,她見郁劍坐在邊上和人聊天,便走過去對郁劍說:“廠長你怎么不進場跳舞?。繋€頭。聽說你的舞跳得很好?!庇魟πχ退蛄苏泻?,打量了她一下,見她穿一身月白色凡力丁套裙,白高跟皮鞋,在月光的照映下,亭亭玉立,顯得有些超凡脫俗。郁劍和她打趣地說:“啊呀,曾科長,從來沒見你這么打扮過,我還以為是月里嫦娥下凡呢?!敝車膸酌下毠?,聽見廠長和曾明莉開玩笑,也一邊笑著一邊跟著打趣,說她今晚打扮得特別漂亮。兩個上了年紀的退休的女工,還走近曾明莉,在她身上摸摸衣料,欣賞她的衣服的款式,弄著曾明莉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微紅著臉說:“你們別拿我開玩笑,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彼悬c靦腆地對郁劍說:“廠長,不跳舞嗎?帶個頭,為大家助助興,怎么樣?”

郁劍爽快地站起來,說:“我跳不好,小心踩了你的腳?!苯又麄儽惆殡S著舒緩、悠揚的樂曲起舞。不少人見廠長和曾明莉跳舞,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看。其實這兩個人跳得都不差,風度、氣質俱佳,周圍響起了掌聲。

一曲終了,不知怎的,燈光球場上的大燈全熄了,只有五顏六色的小彩燈在月光下一閃一閃發(fā)亮,有人哄了起來。一個年青的小伙子走到麥克風前,向大家說:“今天是月光晚會,月光這么好,燈光影響了月光的意境,大家說把大燈熄掉好不好?”

經這提醒,大家都認為他說得有道理。于是便引來一陣青年工人們的附和聲。

工會干事、女工委員殷萍,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熄燈的小伙子面前,大聲地說:“又是你這個萬人嫌,你怎么盡干這不討喜的事?!”

那個被稱為萬人嫌的小伙子叫戴強。二十一二歲,瘦高個子,頭發(fā)蓬松,像團亂草。他是裝配車間的工人,生性比較調皮,身上還有不少孩子氣。他嬉皮笑臉地說:“殷大姐,今天開的是月光晚會。大家平時都夸你殷大姐身上藝術“細胞”多。你看廠長在場上跳舞都沒有反對,就這樣蠻好?!?/p>

殷萍見他說得確有道理,再看大家依然在跳舞,也就不再責怪他了。

殷萍今年四十剛出頭,個子不高,五官端正,人長得清秀,小小俏俏的。由于平時做群眾工作,抓計劃生育,練得一張嘴能說會道的。她正準備離開,卻被戴強一把拖住說:“殷大姐,我陪你跳一曲如何?”殷萍沒法,只好陪他跳了一曲。

大家跳了一陣,有點累了。曾明莉對郁劍說:“郁廠長,聽說你胡琴拉得不錯,今晚是不是給大家亮一手?”

郁劍連忙推辭說:“不行,不行,我已很長時間不摸胡琴了,再說,就是想拉也沒有二胡?!?/p>

曾明莉不由分說,走過去拿起話筒對大家說:“同志們,郁廠長有一手拉二胡的絕活,大家是不是要他表演?”

“要?!睍錾虾俺梢粭l聲。

郁劍笑著對曾明莉說:“你這是趕鴨子上架,出我的洋相,胡琴呢?”

曾明莉笑盈盈地說:“早給你準備好了?!闭f著從殷萍手上接過準備好的二胡,遞到郁劍手上。郁劍拿張凳子坐到麥克風前說:“今天是中秋佳節(jié),我拉一首二胡獨奏曲《良宵》,為大家助興,拉得不好,請大家原諒?!?/p>

會場靜了下來,悠揚的琴聲如行云流水,在月光下回蕩。清涼的秋風拂過,送來淡淡的桂花清香,這琴聲像香醇的美酒醉了會場,也醉了這無限的秋光。一曲終了,會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又是那個萬人嫌帶頭叫了起來:“再來一個要不要???”

“要?!贝蠹覠崃业仨憫?。郁劍盛情難卻,又拉了一曲《梅花三弄》這才放下二胡。

正當大家沉浸在如詩如畫的氛圍之中時,突然場上的大燈亮了。有人在麥克風前吹了兩下,接著便傳出生產副廠長秦振元的聲音:“喂,喂。請各車間負責人查點一下,看看有沒有上中班、夜班的同志,也到這兒來了。請這些人,趕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各車間的頭兒請你們立即過問一下。人事科、保衛(wèi)科的同志也請你們到車間,協(xié)助清點人頭。”他的話剛說完,技術副廠長吳瑕接過話筒大聲地說:“請參加新產品開發(fā)的同志,到廠中心實驗室去一下,有要事商量?!?/p>

兩位副廠長講話,打破了會場上的寧靜氣氛,不少人回到自己的車間。會場上冷清了許多。戴強還想在這兒玩一會,他正在和別人說誰跳得好,誰的屁股撅多高,誰像拉黃包車。他手舞足蹈,神氣十足,這時忽然一只大手,從背后拍在他肩膀上,他扭頭一看,是車間主任張松壽。張松壽精瘦的臉很不好看,他幾乎是對他吼道:“你想打曠工了?今天你生產還差多少?”戴強一下子傻了眼,他硬著嘴說:“張主任,我早就完成了今天的任務,不信你去看?!睆埶蓧劾^續(xù)斥責他:“你還有理?你上班溜號,我就打你曠工?!?/p>

戴強爭辯道:“是完成了嘛。今天三個半小時就做完定額,我還超產了?!?/p>

張松壽大聲說:“你就在這兒玩,明天你先到車間辦公室報到、寫檢查?!?/p>

“萬人嫌”戴強看張主任真的火了,拔腿就跑,背后引來一串笑聲。張松壽沒好氣地對在場的人說:“你們別看他調皮,像個孩子一樣,可干起活來一點也不含糊,各個班組都爭著要他。雖說叫‘萬人嫌’,但是本質不壞,是個大家歡迎的‘香棒子’?!?/p>

一個稍微上了年紀的職工問:“張主任,小戴三個小時就完成任務了,廠里的工時定額也太低啦。”

張松壽說:“難怪廠長多次提出要調整工時定額,剛才他這一喊,廠長要聽到了,大家都不得過嘍?!?/p>

王琳見她媽晚飯吃得好好的,突然喊頭暈,連忙將她扶上床,問她要不要上醫(yī)院?她媽搖搖頭說:“沒事,歇一會就好了。是這幾天晚上覺睡得不好,著了點兒涼。唉,要是你爸在家就好了,家里多一個人照應,省得我頭疼腦熱的,都靠在你一個人身上?!?/p>

王琳說:“媽,你怎么說這話?爸爸出國前交待再三,要我照顧好你,這是我應盡的責任?!?/p>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灑在床上,屋里十分幽靜。周淑芬想到了遠在國外的親人,口中不由自主地念道“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和“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女兒聽到母親的嘆息,寬慰她媽說:“你別想那么多,爸不是來電話說,他一有空就回家,只是手上的課題還沒有做完,你看我不是陪著你呢?!?/p>

一會兒電話響了,母親只聽女兒在電話里回:“我媽病了,我不能來了,實再抱歉……好……不用,不用……明天見。”王琳擱下電話,周淑芬問女兒:“是誰來的電話?”

女兒說:“郁瑞祥。”

母親問:“什么事?天都晚了?!?/p>

女兒說:“廠里今天舉辦月光晚會,他問我去不去?”王琳避開了到郁瑞祥家吃晚飯的事,怕她媽追根究底地問個沒完。

周淑芬自責地說:“唉,你看今晚上都因為我,月光晚會都去不成了?!?/p>

王琳說:“以后玩的機會多呢?!?/p>

母親問女兒:“給你爸買的治腰傷的藥已買好了,你明天抽空到郵局去給他寄了。唉,就是這個郁瑞祥的叔叔,當時心怎么這么狠,小小的年紀就把你爸的腰給打傷了,至今留下病患,到了陰天下雨就疼得不得過生。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爸每次打電話回家,都讓你抓緊時間,學好外語,隨時準備出國,讓你徹底和郁家分開。”

王琳執(zhí)著地說:“我哪兒都不去,就留在紅旗廠。我們正在忙新產品,眼看就要成功了。下個月他們就要去東北、內蒙一帶去試機子,你說我能半途而廢丟下新產品當逃兵?這新產品是大家辛辛苦苦干出來的,也有我的汗水。紅旗廠條件再差,我也要干出點樣子來,不然我心里說不過去?!?/p>

母親沒好氣地一下子在床上坐起來說:“我才不管你們試不試機子呢,我只想我的女兒能找個好婆家,將來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早點抱外孫子?!?/p>

王琳說:“你就安心養(yǎng)病吧,歇歇神。媽,你說小郁哪一點不好?你們開始提一定要男方是研究生以上的學歷。他是研究生。你們又提出要門當戶對,他爸現(xiàn)在副縣級干部,他媽是教師,哪樣比不上我們家?上兩代人的恩怨,我們憑什么要背包袱?國共兩黨還合作呢。你們實在不能接受他,說老實話,我們要是像那些新潮的小青年,我們早就住到一起去了?!?/p>

母親生氣地說:“不和你說了,你頭腦里差一根筋?!闭f完氣得一頭倒在床上,拉上被子、蒙上頭不理女兒。王琳見她媽真的氣了,又去逗她說:“媽,你別生氣,我給你說個笑話好不好?”

母親掀開被頭說:“我不要聽你胡編亂造的濫故事?!?/p>

王琳笑了起來說:“你也不要生氣了,我保證一輩子不嫁人,天天和你在一起,好了吧?”

周淑芬實在拿女兒沒辦法……

王琳和郁瑞祥是大學同學。她比瑞祥低兩屆,學的都自動化專業(yè)。郁瑞祥生得比較帥,一米七八的個頭,寬肩,方面大耳,是學生會的干部,也是運動場上的活躍分子。學生會每到周末、節(jié)假日就組織聯(lián)誼活動和各種體育競賽,郁瑞祥往往都既是組織者,又是參與者之一。無形之中,郁瑞祥就成了學校里的知名人物,也成了不少女同學心目中的偶像。王琳入學后,一下子就被這個帥哥吸引住了。每天晚上到圖書館看書,只要看到郁瑞祥身邊有空位置,她都主動坐在他旁邊。有時,她還有事沒事地找一些問題去問他。開始,郁瑞祥對這個小妹妹一般的同學也沒在意,時間長了,兩人的關系越來越密切,王琳家的經濟條件好,在食堂吃飯時,她常常主動地多買一些菜和郁瑞祥共享。到了周末,也是王琳主動約他出去逛書店、逛公園。

在郁瑞祥畢業(yè)前的幾個星期,兩個人一有空就在一起。最后,兩人確定了戀愛關系。王琳將郁瑞祥的照片給她媽看的時候,周淑芬一問情況,立即將女兒談上的對象的事告訴了遠在大洋彼岸的丈夫王俊卿。王俊卿十分反感,說什么也不讓女兒許配給郁劍的兒子,他給周淑芬下了死命令??墒桥畠翰宦牎M趿蘸陀羧鹣檎諛右宦愤M進出出,他們進廠工作后,全廠都知道王琳是郁瑞祥的未婚妻。

第二天一早,王琳匆匆走進廠里的中心試驗室,見許天龍一個人,正在測試設備上做測試記錄。許天龍向她點點頭。王琳見他一臉疲勞的樣子,眼睛里布滿血絲,知道他又熬了夜。關切地問:“怎么,又干了一個通宵?辛苦了?!?/p>

許天龍依然盯住測試臺上不停跳動的紅色數字“嗯”了一聲,說:“沒什么,熬夜的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p>

王琳問:“郁端祥沒有來啊?”

許天龍指了指隔壁的房間說:“他在里邊,剛睡下不久,最好不要驚動他。”

王琳點點頭,悄悄地推開門,走進放滿測試設備的屋子。只見屋子中間的一張大方桌旁的一張飛來椅上,睡著一個人,是郁端祥和衣而臥,酣聲不小,睡得正香。她在周圍找了找,沒有一樣東西可蓋。她便出了試驗中心,徑直到廠保衛(wèi)科,借了一件值班用的軍大衣,輕輕地給郁瑞祥蓋上。

王琳回到試驗臺旁問:“你們在中秋之夜干通宵,這種精神實在太感動人啦?!?/p>

許天龍說:“我們本來也沒想干通宵,只是晚上來看測試的時候,突然機子出了故障。大家將機子拆了,一看是里面一個零件出了問題??赡苁菬崽幚聿贿^關,又去化驗室做金相試驗,打硬度,最后又重新讓熱處理車間淬火,到了下半夜才又裝好,干脆就連著試了。再說,這次壽命試驗,要連續(xù)做三萬次不出問題才算合格。時間不多了,一天二十四小時只能做千把次?!?/p>

王琳問:“劉金才呢?他沒來?!?/p>

許天龍說:“別提他了,他是哪兒有利往哪兒鉆,見到吃苦的事,第一個找理由溜。”

王琳說:“昨天他是什么理由沒來?”

許天龍:“這還不簡單,昨天是中秋節(jié),他說和女朋約會。”

王琳:“女朋友,什么地方的?奇怪了,他不是正在追小董嗎?她怎么會看上他?”

許天龍不解地說:“董珍珍有什么了不起的?她爸不就是機械局的副局長嘛。再說劉金才是地道本科畢業(yè)生。董珍珍高中畢業(yè)。一個繪圖員,有什么不般配的?”

王琳說:“這個姑娘我還是比較了解的。她沒有上大學只是因為當時生了場病,現(xiàn)在她正在上夜大,她心氣比較高,人也生得不差。家長又是市里的干部,見得多了,像劉金才這樣的人,鬼祟得很,她才看不上眼呢。”

許天龍說:“不一定,說不定兩個人有緣呢。就像你和郁瑞祥,盡管你父母百般阻撓,還是擋不住你們兩股強烈的愛的洪流。”

王琳笑著嗔了他一句:“去你的,還是談談你和孫一葦吧。聽說你們這幾天總是磕磕碰碰的,她比較任性,你要多關心一點才是。好,不談這些了。你們什么時候出發(fā)上東北、內蒙?”

許天龍說:“下個月,機子壽命試驗結束就走?!?/p>

王琳問:“誰去?”

許天龍:“還沒有定?!?/p>

“我和許天龍去?!辈恢裁磿r候郁瑞祥披著軍大衣,站在王琳和許天龍的背后。他們兩一起回過頭來問:“你怎么起來了?”

“睡不著了。”郁瑞祥問王琳,“你媽好些了嗎?”

王琳:“好多了。主要是受了點兒涼。服了藥,出身汗就好多了。”王琳話鋒一轉,“哎,我問你們,你們有什么必要熬夜拼命干。你看看廠里銷售科的那些人,活得多瀟灑,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好不自在。再想想我們這樣干,別人會怎么說?”

郁瑞祥說:“我只知道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只要方向對頭,就一個勁地往前走。就像這新產品一樣,也走了不少彎路,我們堅持下來了。我們完全有把握說,我們再加把油,會成功的。別人怎么說,就管不了那么多了?!?/p>

許天龍附和說:“對,事在人為。要吃龍肉就要下海。想做出好產品,就不要怕吃苦。我看到我們的勞動成果,從心里感到值。”

王琳說:“不要得意得過早,等鑒定會開過了,再吹不遲?!?/p>

三人相視一笑。

張逸道拿著全廠被清理的臨時工名單,走進廠長室,對郁劍說:“廠長,全廠臨時工已全部清理完畢,一個不剩。”

郁劍一聽:“好啊,總數是多少?”

張逸道說:“一百五十六人。”

郁劍問:“有什么問題嗎?”

張逸道說:“干這事,頭磨大了,嘴皮磨破了??薜?,鬧的,說人情的,應有盡有。還有些人平時安逸慣了,不肯回到原工作崗位,到人事科軟磨硬泡,我們都給他們頂回去了。還有人罵我叫張一刀,專門殺他們?!?/p>

郁劍夸獎道:“好,這就叫在罵聲中成長,給你們記一功。紅旗廠想徹底翻身就得大刀闊斧地干。你看,這樣一來,單臨時工的開支一年就節(jié)約了幾十萬元,這是不小的數字。下一步,給你們的任務就是將全廠的工時定額,績效平均提高百分之十五,你看怎么樣?”

張逸道有些為難,沒有立即答應。

郁劍看出他有畏難情緒,對他說:“紅旗真正的改革還沒有開始,現(xiàn)在做的只是為紅旗的脫胎換骨,做前期準備。改革是長征。我們每一個員工,特別是中層以上干部,對這一點要有充分認識?!?/p>

張逸道若有所思,不再說什么。說老實話,紅旗廠到底怎么改,他心里沒數。

第二天,郁劍和辦公室主任劉和平,在辦公室談論上面集資攤派的事。郁劍拿著集資的紅頭文件,發(fā)火道:“企業(yè)又不是唐僧肉,電視臺建大樓我們擁護,但是我們沒有錢。如果他們再來人,別說他們手里拿的是市里的紅頭文件,就是省里的紅頭文件,我也拿不出錢來。有個原則你記住,你對他們說,只要企業(yè)有錢了,我們照給,一分不差。現(xiàn)在沒錢,請他們諒解,你盡量對他們態(tài)度好一些,要訴苦,爭取他們同情,放我們一馬?!?/p>

劉和平說:“廠長,這些話我都說了。他們還要來第二次、第三次。”

郁劍說:“那就讓他們來吧?!?/p>

正說著,張逸道推門進來,冒冒失失地說:“廠長,我這人事科長沒法當了。你還是把我調回技術科畫圖去吧?!?/p>

郁劍詫異地問:“老張,今天怎么啦?有話慢慢說?!?/p>

張逸道說:“昨晚上何蘇生在我家鬧了大半夜,說車間里把他工資扣了,沒錢買飯票吃飯了。我在家弄晚飯給他吃,吃了賴在我家不走。我沒辦法,打電話給他車間主任,劉大炮說他也解決不了,推給我們人事科。最后好說歹說到凌晨兩點多,他才走,弄得一家都睡不了覺,孩子第二天要上學,老婆要上班,你讓我怎么辦?這種人你說他沒病吧,有精神病院的證明,說他有精神分裂癥;你說他有病吧,他三天兩天跑上海,有時還幫別的單位進進貨,買買東西。你要問他上海的地名,他比上海人還要熟。他現(xiàn)在到處借債,嚇得廠里的人,都不敢和他沾邊?!?/p>

郁劍皺起眉頭說:“你和他還有什么計較的。兩月前,天熱得要命,一天早晨,他坐在我家門口,嚇了我愛人一跳。我問他有什么事,他也是這話,沒錢買飯票了,一晚上都沒有吃東西。我把他叫到家里,叫我愛人下了一大碗面,又給了他三十元買飯票。唉,我真不明白,當時廠里怎么把這號人收進來的?”

張逸道連忙申辯道:“廠長,當時我還沒調到人事科工作,不是我們把關不嚴。”

郁劍打招呼說:“我不是批評你。我看你是不是和車間商量一下,調一個合適他的工種?!?/p>

張逸道說:“車間里根本不肯要這種人,他們只想往上推,我也沒辦法?!?/p>

劉和平插嘴說:“老張,是不是看看其他廠怎么處理這種情況的?”

張逸道說:“像這種人哪個單位都可能有。打不死,吃不掉,又不能辭退,更不能開除。一個個像老太爺一樣,真沒辦法。要不,老劉,你來兼幾天人事科長,我回技術科,怎么樣?”

劉和平見張逸道盯上了他,連忙半推半開玩笑地說:“你這個人事科長,誰都知道是個大實權派,是個肥缺。平時哪個不巴結你,今天才碰到一點困難,這科長就不想當了。告訴你,我可沒本事當你這人事科長,紅旗廠是非你莫屬啊。”說著,劉和平笑了起來。

郁劍見劉和平話中有刺,怕他倆爭起來紅了臉,便對他們二人說:“你們別說了。做工作都會有困難。不過,我相信辦法總比困難多。張科長你也別在這時候打退堂鼓。如果現(xiàn)在大家都不想干,紅旗廠的虧損只會越積越多,最后只有破產,兩千多人沒飯吃。你我都是共產黨員,再大的困難也要頂住,別說喪氣的話。像何蘇生這種情況怎么解決,你們和車間一起商量,拿個辦法出來,把他管起來,千萬不能放任自流?!?/p>

劉和平附和著說:“郁廠長是改革方面的行家里手,大家都很佩服。老張,不要有顧慮,聽廠長的不會錯。好好干,年終的紅包不會少?!?/p>

郁劍不滿地看了下劉和平,說:“劉主任你這樣說不合適,廠里的改革靠大家。我也是凡夫俗子一個。”他感到劉和平的話有些刺耳,言不由衷。

周淑芬為女兒的事,又去找曾明莉出來做工作。曾明莉對她說:“什么時代了,還演《羅密歐與朱麗葉》?你們老兩口最好識時務,更不要發(fā)狠。她爸說不認她就不認她了?我這個姐夫啊,虧得他還在美國,美國的青年的婚姻、戀愛狀況他很了解,為什么會說這種傻話?”

周淑芬爭辯說:“用他爸的話說,現(xiàn)在我們把女兒嫁給他家,豈不是姑娘真的嫁不出去了?天大的笑話?!?/p>

周淑芬一再求她,將王琳在廠里的工作和郁瑞祥先調開來,曾明莉見沒法推了,只好說:“看機會再說吧?!?/p>

眼下,讓郁劍頭疼的是另外一件事。吳瑕一行,由市里的郭副市長帶隊,一行人到國外考察了一圈,引進了一臺生產上急需的自動銅焊機,前前后后花掉一百幾十萬。銅焊機買回來以后,只工作了兩三天,上面的一個集成電路塊便燒掉了。外商派人來修了兩次,洋人來的時候,機子勉強能工作。洋人一走,機子又壞了,眼睜睜地看到近百萬元的設備躺在那兒,發(fā)揮不了作用,工人都說:“花了十多萬美金,買了一堆廢銅爛鐵,真叫人揪心。”郁劍請來了吳瑕,問他這事怎么辦?吳瑕開始說,肯定是由于本廠工人的技術水平不高,掌握不了先進設備,于是郁劍采納了吳瑕的意見,調學過自動化的張建春上去操作,還是不行。張建春將廠里的高手郁瑞祥和劉金才找來幫忙,劉金才看看搖搖頭走了。郁瑞祥上上下下摸了幾天,總算心中有了個大致的底,他估計設備本身設計有問題,但也不好明說,只是和他父親私下說了說。

郁劍又找到吳瑕說:“這機子本身有沒有問題?為什么他們來修一下,好一下,人走了就壞?像這樣動不動就壞的設備,還能叫先進設備、具有國際水平?”

吳瑕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大著嗓門說:“郁廠長,你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我們買的假冒偽劣商品?”

郁劍平靜地說:“老吳,你也別激動。這臺設備先進不不先進,看它使用的情況如何,能逮住耗子的貓才是好貓。”

吳瑕不吱聲了,過一會,他才稍微平靜了一些,說:“郁廠長,你看怎么辦?”

郁劍:“請國家商檢局,會同廠家對設備進行全面測檢,不行就向對方提出索賠。這件事辦得越快越好,盡量減少廠里的損失。你看為了解決銅焊問題,是不是還得再花錢買一臺國產的設備先用?”

吳瑕從廠長室出來很不高興,他一邊和商檢局聯(lián)系,一邊帶著情緒,打電話給同他一道出國的郭敬業(yè)副市長,言談中說了一些對郁劍不滿的話。郭敬業(yè)很不開心,在電話里說:“這個同志怎么這樣武斷。在事實未弄清之前就下結論,我們這些出國考察的人,都成了吃干飯的了?”

事后郭敬業(yè)讓組織科長帶一幫人,專門去紅旗廠考察領導班子。雖然沒有查出什么大問題,郭敬業(yè)總認為郁劍有點桀驁不馴,提到他的名字,總有些不開心。

為了新產品,已經忙了一年多了,就是遲遲出不來。郁劍覺得吳瑕的工作始終有些飄,而且對他的口頭禪“這個問題很簡單”有想法。其實很多問題并不簡單,有不少在吳瑕看來很簡單的問題,能拖很長時間不解決。吳瑕的手下,特別是工藝、技術科的工程師們,要不是出于對廠長的尊重外,根本瞧不起他。可他還是動不動向下級發(fā)火,很多事情的責任都向下級身上推。時間長了,不少人摸到了他的脾氣,技術上遇到疑難雜癥,都早早地向他反映、請示,他往往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有時被弄得焦頭爛額,為了讓新產品早點出來,吳瑕雖不是讀機電專業(yè)的行家里手,但是他能深入調查、善于聽取專家意見,能很好地歸納總結。他一連開了三次新產品討論會,集思廣益、及時解決了技術上的主要問題,使新品研發(fā)的速度明顯加快了。技術科的黃工對趙彭半真半假地笑著說:“看看大老板,就知道外行照樣可以領導內行,外行同樣可以變成內行?!壁w彭笑笑說:“工作也是學習。沒有生而知之,只有學而知之。會與不會的關系是辯證的。活到老學到老啊?!?/p>

藍壽康從桑干臣處聽到消息,說市里正在考察各廠的領導班子,準備提一批年富力強的干部上來當一把手。桑干臣的姐夫寇官是市委組織部的干部科科長,官職不大,權力不小。藍壽康和夫人商量,要通過桑干臣這個渠道,走好寇官的路,將來好更上一層樓。

桑干臣是個小白臉,中等身材,身上沾了不少公子哥兒的壞習慣,他是通過他姐夫的關系,找人才調進紅旗廠開小車的。有一次,行政副廠長薛浪花在市里遇到寇官??芄侔萃醒嘶ㄕ諔盟男【俗?。薛浪花回廠后,賣了個順水人情,建議廠部任命他為廠里的汽車隊隊長,管十來部大大小小的車輛。桑干臣當了車隊長以后,開始還人模人樣地想把車隊工作抓好??墒撬旧硭刭|不高,水平有限,工作抓不到點子上。他仗著自己的姐夫在市委要害部門當官,漸漸張狂起來,膽子也越來越大。他除了和汽車保養(yǎng)場勾結開花賬外,對車隊里的弟兄們照樣敲竹杠,積怨頗深。不少人常常將他的問題,反映到薛浪花和藍壽康處,都被他們擋過去了。桑干臣覺得藍壽康平時待他不錯,如果將來藍壽康在廠里當上一把手,他就可以更加春風得意,弄個中層干部當當。所以他主動將從他姐夫那里聽來的消息,透露給藍壽康,并說他在他姐夫處,經常說藍廠長為人不錯,作風正派,是個“官聲”很好的年青有為的干部。藍壽康知道后,心里樂滋滋的。

一天晚上,下著蒙蒙細雨,藍壽康和蔣美娟正在家看電視,聽到有人急促地敲門。藍壽康開門一看,是廠保衛(wèi)科的小傅。小傅叫了聲:“藍廠長,”便跨進門來,略帶幾分緊張地說,“藍廠長,桑干臣出事了,他打電話說,無論如何請藍廠長幫忙,并且請藍廠長保密,將來一定重謝?!?/p>

藍壽康問:“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說。昨天還好好的,和我們一起有說有笑的。今天就怎么啦?”小傅說:“他昨晚上開車,將小鴿子帶到八里鎮(zhèn)一個小旅館開房間,被當地派出所查到了。他們只好供出自己都是紅旗廠的工人。派出所打電話來廠保衛(wèi)科,核實有沒有這兩個人,電話剛剛被我接到了。我沒有張揚,私下代表廠里去八里鎮(zhèn)看了看。桑干臣好像被霜打了一般,小鴿子眼睛都哭紅了。當地派出所要我開單位介紹信去帶人,如果那樣全廠都會知道,廠長,你看怎么辦?”

蔣美娟對小傅說:“看來你倒挺仗義的?!?/p>

小傅說:“有什么辦法呢,誰叫我們是鐵哥兒們呢。我不能見死不救啊?!?/p>

蔣美娟笑笑,給小傅沏上一杯茶,小傅道了謝。他焦急地等藍壽康發(fā)話。

藍壽康想了想,罵道:“這小子怎么搞的?這個階段盡惹事。他自己有老婆有孩子還干這荒唐事。怎么開介紹信?劉和平也不是好說話的人。”他在室內來回走了幾步,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這樣吧,我這兒還有兩張空白介紹信,已蓋好公章,是我在外面開訂貨會時用的?!闭f完,走進臥室,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介紹信,放在沙發(fā)邊的茶幾上,對小傅說:“你自己填上事由,去八里鎮(zhèn)的事誰也不要告訴。他們回來后,暫時在家歇幾天病假,避避風頭再說。”

蔣美娟問:“小鴿子是什么人?她在外面胡來,她丈夫不問?”

小傅說:“她丈夫是個鄉(xiāng)下的二流子,也是個酒憨子,一天兩頓酒,沒有酒喝就打老婆。其他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p>

蔣美娟搖搖頭說:“世上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毙「的弥榻B信匆匆去了。

第二天晚上,桑干臣拎了禮品,敲開了藍壽康家的門。藍壽康不在家,蔣美娟奚落他說:“小桑,你風頭出足啦。要不是我家老藍救你,誰能幫你這個忙?要是你老婆知道了,回去非鬧離婚不可。”

桑干臣對蔣美娟千恩萬謝,連聲說:“今后你們夫婦二位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當全力以赴,報答你們的恩情?!?/p>

蔣美娟說:“好了,今后你心中有數就行了。上面正在考察各廠的領導班子,你姐夫是個實權人物。我們家老藍副廠長也當了五六年了。論學歷有大字號文憑,論工作能力嘛,你們在一起工作,也都看得清楚?!?/p>

桑干臣連聲說:“藍廠長的工作能力全廠盡知。平時煙酒不沾,清正廉明,銷售工作也搞得可以,我見到我姐夫,一定好好為他說說。”

蔣美娟不以為然地說:“小桑,不僅僅是說說就行,要幫著出主意,打聽消息,老藍上去了,將來也絕不會虧待你?!?/p>

桑干臣點頭說:“一定效力,一定效力?!?/p>

蔣美娟見他表了忠心,這才笑著說:“你們男人啊,好的不多,都是吃了鍋里還想鍋外的。今后和小鴿子要注意些,不要再出洋相了。你就不怕她丈夫找你?”

桑干臣皮厚地笑笑,不置可否,想起身告辭,又被蔣美娟叫住說:“你別忙走,我問你,在廠里聽到關于老藍的一些議論沒有?特別是郁劍對老藍有什么看法?”

桑干臣先搖搖頭說:“沒聽說什么?!毕肓讼?,遲疑了一下,想說什么又停下來。蔣美娟看出他有顧慮,說:“你我都是自己人了,有什么話不好說?盡管大膽地說。我決不會出賣你。”

桑干臣這才低聲地說:“郁劍前幾天在小車上和曾明莉說,廠里的銷售工作是個薄弱環(huán)節(jié),許多貨款不能及時回籠,要整頓。曾明莉說藍廠長手太軟,對這些銷售員太客氣,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p>

蔣美娟眼珠轉了一下,冷冷地說:“這個曾明莉也不是省油的燈。今后你要注意他們的動向,有什么情況及時告訴我,告訴老藍也行?!?/p>

桑干臣走了。蔣美娟等藍壽康回來,將桑干臣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丈夫,并要他注意形象,改變人們對他手軟的看法。

第二天一早,藍壽康進廠后,立即召開銷售人員會議。銷售科有兩位副科長,一個叫王祖義,一個叫李安喜。這兩個人在科里誓不兩立,形同水火,明爭暗斗。藍壽康明知他們不團結,他要利用矛盾,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變成鐵板一塊,否則他就不好從中駕馭了。今天的會議,他決心壓一壓王祖義的風頭,點了王祖義的干將沈懷明的名,讓沈懷明寫檢查。原來沈懷明將五萬元貨款不及時入賬,等到對方來對賬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已將這筆錢存進了銀行自己的賬戶生息。沈懷明退出貨款后,郁劍要藍壽康好好將銷售部門整頓一下。當時,他只是口頭答應了,并不見行動。昨晚蔣美娟告訴他,郁劍對他有看法,他這才警覺起來。為了說明他藍壽康不是吃素的人,他特意將這事做大,他除責成沈懷明檢查外,還讓他到保衛(wèi)科先上一個月的班,交待問題,并扣發(fā)連帶責任人王祖義三個月獎金。沈懷明工資下浮兩級,全廠通告。這樣一來,全廠都知道藍壽康這次是動真格的了。

為了堵住曾明莉的嘴,他責成王祖義和李安喜當月實現(xiàn)資金回籠五百萬,少一分都要扣年終獎。

會議最后,藍壽康宣布:“我還有一件事說一下,我廠的產品出口業(yè)務,過去一直由省外貿公司代理,代理費用比較高,資金周轉、出口退稅都不太及時,經常影響我們組織原材料及時進廠。為了改變這一狀況,引進競爭機制,我已決定讓宏利進出口公司試行代理,如果雙方合作順利,可以逐步擴大合作范圍。宏利公司的代理費用,比省外貿公司低三個百分點,每次還可以先墊付百分之六十的資金作為貨款,這樣既減少了開支,又解決了生產資金的矛盾。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市場資源在于有人去開發(fā),我們一些同志成天坐在家里,等天上掉餡餅,這怎么行?廠部決定,從今天起,全廠外貿業(yè)務一律歸廠部掌握,沒有我點頭,誰也不能擅自做主。王祖義同志請你將相關的資料立即移交。同志們啊,為了搞好廠里的銷售,有時我煩得吃不下、睡不香,家務事也顧不上,我家那口子對我一肚子意見。我這樣做圖什么?不就是要解決好兩千人的吃飯問題嘛。古人云:在其位,謀其政。為什么在座的人中,有人成天熱衷于打麻將、進舞場、撈好處呢?我雖算不上明察秋毫,但決不是聾子、瞎子。我對工作中無所作為、形形色色的腐敗行為,深惡痛絕,我在這兒要正告少數人,是懸崖勒馬的時候了……”

分管外貿的王祖義不服氣,散會以后,悄悄去了省外貿公司。省外貿公司聽到紅旗廠出口業(yè)務的變動,立即開動機器,并通過郭副市長直接打電話給藍壽康。藍壽康拿著話筒,畢恭畢敬地說:“郭市長,這是郁廠長親自決定的,我知道省外貿公司也提出了降低代理費,提高打包貸款到百分之七十……好,我告訴郁廠長,盡量做到不動……”他放下電話,隨口罵了聲,“王祖義這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辈唤浺忾g,藍手康移花接木,讓郁劍當了他的替罪羊。郁劍還被蒙在鼓里。

藍壽康只好放些零星出口業(yè)務,請宏利公司代理。讓他惱火的是,他一個堂堂的副廠長,居然沒有搬得動自己下級手中的業(yè)務??磥?,只有盡快將王祖義趕走,這塊肉才能到自己嘴里。

藍壽康不喜歡王祖義,事事偏向李安喜。王祖義工作能力比李安喜強,他生就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用工人的話講,死的都能被他說活了。不過,他也有致命的弱點,做了點事就喜歡自吹。有了點成績,往往繞開藍壽康,徑直向郁劍回報,眼里只有一把手。藍壽康因此幾次想趕王祖義出廠,但是考慮到開除了他,業(yè)務上又不行。于是王祖義便成了藍壽康眼中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而李安喜則和王祖義風格不一樣,他大事小事喜歡圍著藍壽康轉,每次出差回來都要給蔣美娟帶點東西,如一兩件上海削價的衣服、鞋子之類的小意思。李安喜花了錢也不傻,羊毛出在羊身上。回廠后一張申請補助報告,藍壽康大筆一揮,錢又回到李安喜口袋里,并且還多了幾個子兒。這種雙贏的買賣,何樂不為?

沈懷明被處理,王祖義又被扣了獎金,王祖義很不服氣。他回到家中一連兩天沒來上班,第三天一早,他到郁劍那里,狠狠地告了李安喜一狀。說李安喜虛開招待費,拿廠里的錢和幾個弟兄經常到歌舞廳去瀟灑、亂花,據說還和一些三陪女有不三不四的行為。郁劍要他拿證據,他便掏出一張開了一千五百元的發(fā)票,指著上面的數字對郁劍說:“這次招待我也去的,明明只花了六百元,是我本人簽的字,李安喜去結賬,卻開了一千五佰元的發(fā)票?!?/p>

郁劍收下發(fā)票,送到廠紀檢室,要他們組織人手去核實。

藍壽康原想處理一兩個人,在全廠做做樣子,卻捅了馬蜂窩,問題越搞越復雜。他怕牽出更深層次的問題,又私下找王祖義,安撫了一陣,答應他扣錢的事暫時放一放,等以后再說。王祖義見藍廠長主動出來打招呼,分明是給了自己面子,也就沒有必要再爭了,先忍下這口氣再說。

郁劍自從聽兒子說他在廠內的改革,只是小打小鬧修修補補,便開始反復思考,又和幾個廠領導商量了,決定從行政口下手,將廠里現(xiàn)有服務公司擴大,將食堂、幼兒園、浴室、車隊一律單獨核算,或者承包出去。廠里只承擔現(xiàn)有人員的養(yǎng)老保險金、住房公積金、大病統(tǒng)籌等費用。這樣能進一步壓縮開支,集中力量搞好生產、營銷。會上經過研究,這項工作由薛浪花具體負責實施,工會主席陳鵬舉協(xié)助,黨委副書記黃江貴把關。

薛浪花接受了這項任務后,心里樂滋滋的。他自己很快要退休了。現(xiàn)在讓他負責這項改革工作,別人看是個頭疼的事,在他看反而是機會。他可以在退休前賣足人情,撈一票再退休。于是他在廠里到處許愿,今天答應你當食堂的經理,明天答應他去承包浴室,不少人為了以低價達到承包的目的,都紛紛在下班后往薛浪花家里拎東西,就連丁小云也沾了不少光。

這個風很快傳到郁劍和其他廠領導耳朵里,大家商議之后,提出所有承包一律按招標形式辦,具體工作由企管科許大江科長牽頭。拿出具體方案后,報廠部通過再實施。

這樣一來斷了薛浪花的財路,薛浪花大為不滿。他在許多公開場合,當著許多人的面發(fā)牢騷:“老子十幾歲就參加革命,新四軍打黃橋,我們都給新四軍送過黃橋燒餅?,F(xiàn)在老了,不中用了,該由我分管的事也不讓我管,交給郁劍的秀才許大江拿方案,我倒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郁劍他算老幾?他才當了幾年兵,有什么了不起的?!?/p>

廠里的員工開始對他發(fā)牢騷,還有人覺得好奇,來聽聽。后來他罵的人多了,大家也就不再感興趣。許大江對李紅梅說:“看來薛浪花是榮國府里的焦大,在戰(zhàn)場上背過一次老太爺,府里什么人都敢罵?!?/p>

李紅梅冷笑著說:“他有什么老資格好賣的。他的底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哪天有空和他談談,問他為什么才調進紅旗廠來的?他保證就不開口了。這種人要是正正派派,在生活上不犯錯誤,真的說不定早當上市長、市委書記了?!?/p>

許大江想問個究竟,李紅梅一笑,什么也不肯講。許大江只好作罷。

讓許大江頭疼的是車隊的承包,桑干臣仗著藍壽康、薛浪花的支持,在承包方案中就是不肯提車輛折舊費。許大江的理由是,如果按桑干臣的方案,一個價值幾十萬元的車隊,不提折舊費,用不了三年,車輛都會變成一堆廢鐵。國家資產無形中就流失了。為這件事,薛浪花對許大江說:“這是新生事物,人家其他費用工資都承包了,每年還交廠部二萬五千元,我看可以了嘛?!倍{壽康則說:“大江,工作不要太理論化嘛,說得過去就行,這也是改革嘛。改革都要交一點學費。這就算是學費吧?!?/p>

許大江說:“如果這個方案是別人出的,我可以不問。如果是我許某人出的,我蠢得連折舊費都不知道提,不但要給別人笑話,對全廠職工也不好交待?!闭f什么就是不松口。藍壽康也不好當面告許大江的狀,因為理在許大江一邊。他只是在郁劍面前說:“老許工作不靈活,建議適當時換人?!庇魟査{壽康:“你看廠里有誰比許大江更有經濟頭腦、更懂行?”

藍壽康一時語塞,也不好再說什么。

一天早晨剛上班,桑干臣帶著車隊的兩個小弟兄,來到企管科,氣勢洶洶地把承包方案往許大江桌上一拍,說:“許大江,聽說這承包方案只有你不同意,看來你的權比廠長還大,廠長同意了,你都不同意?!?/p>

許大江見來者不善,他不動聲色,依然坐在椅子上,看了看桑干臣說:“你今天是來談問題的,還是來興師問罪的?”桑干臣見他不買賬,火了。桌子一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來,他指著許大江的鼻子罵道:“你許大江是什么東西?老子見過的大官多了,還沒見過你這熊樣子的。今天我就是來興師問罪的,怎么樣?”桑干臣一激動,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兩眼瞪得老大,恨不得一口把許大江吞掉。

許大江寸步不讓,霍地站起身來,也將桌子一拍,指著辦公室門說:“桑干臣,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如果想撒野,門在那兒,你給我走開。”

桑干臣一把抓住許大江的衣領,拳頭握得緊緊地,就想動手打人。這時科室里的其他人,都過來將他勸開,桑干臣被大家連搡帶拉,向門外推,他邊走邊喊:“要不是看在大家的面上,老子今天非揍你不可。”

許大江指著桑干臣大聲吼道:“你別囂張,你不就仗著你姐夫的勢嗎?有人買他的賬。這個損公肥私的方案,不管你鬧到哪兒去,只要我許大江在這個崗位上,就別想過關?!?/p>

企管科的吵鬧聲驚動了從門口經過的李紅梅。李紅梅一問情況,連忙上樓報告郁劍。郁劍讓黃江貴下樓處理。

事后,郁劍把桑干臣喊到辦公室,嚴肅地說:“小桑,你是廠里什么人?敢公開揪企管科長的衣領?你仗的什么勢?我馬上給寇科長打電話,是不是他讓你這么做的,嗯?”

桑干臣聽到郁廠長要打電話給他姐夫,立刻慫得像孫子一樣。最后,郁劍讓他到保衛(wèi)科去檢查,并到企管科去道歉。這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秋光漸老,楓葉紅了。郁瑞祥和許天龍他們研制的新產品,在實驗室完成了壽命試驗后,就要出發(fā)到東北、內蒙一帶去試機了,王琳特地在一家小飯店為他們餞行。孫一葦、胡春鳳、張建春都來了,人雖不多,氣氛挺熱烈。王琳含情脈脈地舉杯,祝他們一路順風。而郁瑞祥則關照她,讓她照應好孫一葦。孫一葦不以為然地說:“我才不要人照應呢,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

許天龍聽得不順耳,說:“一葦,你真的不識好歹。你剛踏上社會不久,世界是個萬花筒,什么東西都有,你虛心點好不好?不要任性,不然……”

孫一葦聽得不耐煩了,沖著許天龍說:“你說得有完沒完???”她不滿地看著他,將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郁瑞祥連忙打圓場說:“好,不說了。來,干了這杯?!?/p>

大家干了杯,氣氛有點沉悶,覺得孫一葦變化不小,和剛進廠時有很大不同了。大家吃得有點索然無味。

過了小雪,天已很冷了。清晨,郁劍騎車上班,經過市郊的田野時,只見綠油油的蔬菜上蓋了一層濃濃的白霜。一輪紅日從地平線上漸漸升起,霞光萬道,陽光灑在大地上,升騰起淡淡的霧。遠遠看去,那樹、那村落,那一幢幢白色的農舍都籠罩在蒙蒙的霧氣之中,郊外雖然冷,但大地充滿了生機。

郁劍正騎著車,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聲音在叫他:“早,郁廠長?!?/p>

他回頭一看,財務科長曾明莉正騎著車子,從身后趕上來。

曾明莉穿著法蘭絨銀灰色外套,頭上扎著羊毛頭巾。由于天氣冷,頂風騎車,她的臉被吹得紅撲撲的,已沁出細細汗珠。露在頭巾外面的一綹頭發(fā),結上了霜花,把她打扮成另一種模樣。郁劍向她點點頭,笑著說:“你看頭上的白霜,讓你一下子變成老太婆了?!痹骼蛘f:“你也一樣,變成老頭子了?!眱扇斯恍?。郁劍問:“這兩天資金回籠怎么樣?”曾明莉邊騎邊說:“銷售科的人都待在家里,不想出去要錢。很快就年終歲底了,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昨天稅務局來電話,催著去繳稅。我們拿不出錢來,只好和他們說好話,推遲幾天繳?!?/p>

“嗯。”郁劍應了一聲。

這時正是紅旗機械廠職工上班的高峰期。路上幾乎都是廠里的職工,自行車連成一條長龍,向廠里進發(fā),很是壯觀。可是當他們見到廠長和曾明莉并肩講話時,不是趕快超車到前面去,就是滯后一段距離。從田野上看去,中間一段,成了只有兩三個人的空曠地帶。人們主動與郁劍拉開距離,只是各人的想法不一樣。有人認為領導講話不便聽;也有人認為他們之間關系親密不能聽。

郁劍和曾明莉只是一心一意談工作,并不在意前后左右的人有意避讓。曾經有一次局里來了個檢查組,其中一個好事者,曾向許大江打聽,郁劍和曾明莉的關系是否不一般?弄得許大江莫名其妙。他連聲說:“沒聽說過,沒聽說過。”許大江想,能干的女人千萬不能生得漂亮,即使是清清白白的,也會惹出許多閑話來。

還未進廠門,郁劍和曾明莉二人老遠就看到保衛(wèi)科門口圍了一大堆人,吵吵嚷嚷。郁劍放下車子,走了過去。圍觀的人見廠長來了,主動閃開一條路。郁劍一看,見王祖義的老婆徐蘭枝,手上扎著繃帶,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有些地方涂了紅藥水,像個大花臉,十分難看。徐蘭枝見了郁廠長,哭得更兇。原來昨天晚上,當營業(yè)員的徐蘭枝下班后,回家正撞上丈夫王祖義,和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家鬼混。徐蘭枝見了火冒三丈,上去便揪住那女人的頭發(fā)廝打起來。王祖義一下子慌了神,拖住妻子,好讓那女人脫身。徐蘭枝不放,王祖義便狠狠打了老婆,讓那女人跑掉了……夜里夫妻倆又干了架,徐蘭枝就成了這副模樣。

郁劍勸慰了徐蘭枝幾句,答應情況確如她所講,一定嚴肅處理。

郁劍回到辦公室,讓李紅梅去叫王祖義。王祖義知道情況不妙,早晨五點鐘不到,就提前出差去了北京。郁劍只好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生悶氣。

秦振元推門進來,見郁劍氣色不對,和他打了個招呼,一人一支煙點上。秦振元問:“今天有什么不開心的事了?我看你臉上的神色不對嘛?!?/p>

郁劍態(tài)度這才平和下來說:“王祖義太不像話,過去這些干部不是這樣的,怎么說變就變說壞就壞了?!?/p>

秦振元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郁劍這才一五一十將王祖義的事說了一遍。

秦振元說:“這種人經濟上也一定不干凈,他在外吃、喝、玩、樂要多少錢?那幾個工資,絕對不夠他開銷?!?/p>

郁劍說:“看來,銷售科的工作是該下決心了。銷售工作已嚴重地影響了開拓市場,要徹底改組。”

秦振元說:“這就等你下決心了?!?/p>

他們正說著,桌上的電話鈴響了。郁劍拿起電話:“我就是郁劍,張局長,好,好,嗯……好……”他放下電話,一臉嚴肅地說:“張局長馬上就到,我們準備匯報?!?/p>

秦振元:“看來還有什么事?”

郁劍說:“除了生產、扭虧,還有前面宿舍樓的事。他們要找老薛談話?!?/p>

秦振元說:“聽黃江貴說,這案子有難度,不好查?!?/p>

郁劍說:“不好查也要查。這當中有不少疑點。比如,宿舍樓的造價,不少鋼材都是以生產的名義,從鋼材庫領出來的,已打入生產成本。可是,房子決算下來,每平方米的造價比外面開發(fā)商的價錢還貴。你說這當中有沒有問題?”

秦振元嘆了口氣說:“是啊,我也在想,老薛都快退休了,又是老同志,總不至于再摔跟頭吧?”

郁劍說:“難說,你我也不要猜了,還是等檢查結果出來再說吧?!?/p>

不一會,局長的小車開進了廠。車上一共下來三個人。除了張凱,局紀委書記郭信誠,秘書小余也來了。郁劍和秦振元將他們迎進接待室。張凱剛坐下便問:“二位,紅旗廠年底扭虧為盈,忙得怎么樣了?”

郁劍說:“大差不離吧?!?/p>

張凱說:“什么大差不離?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不像是部隊出身的人回答問題?!?/p>

郁劍說:“局長,按目前的趨勢,止虧沒問題。”

張凱說:“好,到時候我自己掏腰包請客?!?/p>

郭信誠說:“老張,你什么時候這么大方過的?就我所知,你的工資全部上繳,你還有私房錢?我這個紀委書記到要查一查?!?/p>

秦振元不無擔心地說:“就怕再出現(xiàn)什么新情況或資金短缺,喝不到張局長的酒?!?/p>

張凱笑著說:“怎么說這沒勁的話。誰不知道有難度,其實我這個當局長的難度比你們更大。全局幾萬名職工、幾萬張嘴,只要有一個單位不行,我的覺就睡不好。何況目前虧損的單位還不止你們廠一家,有幾家廠已兩三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了。我有時候做夢都夢到自己當了銀行行長,開著運鈔車到廠里去給工人發(fā)工資?!闭f完他自己先大笑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笑起來。

張凱一行聽了郁劍關于廠里工作的匯報后,點點頭,說:“情況比預期的好,過兩天讓局企管科長,帶幾個人到你們廠來蹲幾天點兒,摸摸情況,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好的經驗可以總結?”

郁劍和秦振元交換一下眼色,知道局長對他們的匯報還不太相信,要派人調查核實。郁劍爽快地說:“歡迎局里的同志幫助指導。”

張凱毫不諱言地說:“你也別說客氣話。他們來廠一方面是調查核實,看看你們上報的材料有沒有水分。其次才是總結經驗。希望你們實事求是,以誠相待。好,不說了。第二個問題嘛,關于前面宿舍的問題。”說到這兒,他對秦振元說:“秦廠長,你是不是去告訴一下其他幾位廠領導,一個小時后,我和大家要開個小型座談會?!鼻卣裨酪勁c己無關的事,知趣地站起身來就走。張局長又將他叫住,讓他去請黃江貴來一下。

黃江貴進了接待室,匯報了調查建宿舍時薛浪花拿回扣的進展。據黃江貴說疑點不少,證據不足,不好下結論。二位局領導指示要抓緊做過細的工作,盡快取得突破。

張凱對郭信誠說:“老郭,你還是先找他談一談,探探他的底?!?/p>

郭信誠趁張凱開廠長會議的時候,將薛浪花請到廠組織科,和他個別談心。

郭信誠看著坐在自己對面、衣冠楚楚、打著大紅緞子領帶的薛浪花。知道他是一名老運動員,不可等閑視之。薛浪花寫得一手好字,常以老革命,書法家自居。有一次,他聽說許大江說他的字如其人,沒有骨子。為此薛浪花曾找許大江專門論道,要討個說法,并要和許大江賭字。他喜歡自吹,說自己曾為當年新四軍打黃橋,送過黃橋燒餅。經常在“八一”建軍節(jié)之類的聯(lián)誼會上,引吭高歌《黃橋燒餅歌》。有人故意說:“你給他算算,今年他才五十八,四十年代初期他才幾歲?充其量只是個兒童團員?!甭牭竭@話的人,礙于面子,只有付之一笑。他還有一個習慣,動不動就說:“你不信可以去問某某市長,或某某書記。他是我的老戰(zhàn)友。”“你可以向省里某某同志了解,我們在一起打過游擊?!睍r間長了,大家對他這種自我吹捧,都習以為常了。

郭信誠今天找薛浪花談話,心理上早有準備,所以當他問薛浪花建職工宿舍,有什么問題時,薛浪花矢口否認,并又故伎重演。郭信誠聽得有些不耐煩了,便單刀直入問:“老薛,你能以你的黨性擔保,建前面的宿舍沒問題嗎?”

薛浪花賭咒發(fā)誓說:“決無半點問題,我以黨籍擔保。黨培養(yǎng)了我這么多年,我這一點起碼的覺悟還是有的。現(xiàn)在有人無事生非,說我有問題,這是誣陷,他們要負法律責任?!闭f到激昂時,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向郭信誠說,“郭書記,我參加革命幾十年,什么運動沒有參加過,我是經得住考驗的,你可以到省里去問某某同志,……”

郭信誠今天第一次和薛浪花交鋒,也是一次火力偵察,以薛浪花的大發(fā)雷霆告終。郭信誠知道,薛浪花眼中并沒有他這個年輕的局紀委書記。

事后,郭信誠將情況告訴張凱。張凱不無感慨地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國企效益不好,除了體制和外面的一些原因,蛀蟲多了。就好像一棵大樹,外表上枝繁葉茂,其實里面早蛀空了。老郭,既然開始查了,就一查到底。對大家以及對他本人,都有個交待。”郭信誠點點頭。

薛浪花和郭信誠談話以后,表面上很鎮(zhèn)靜,但內心卻有些七上八下。不知怎的,他看廠里的其他頭兒,覺得大家看他時眼光都有點異樣。于是他請了兩天事假,將自己關在家里,認真調整了一下心態(tài)。

第三天下午,他來到在基建辦公室當管理員的韋獲家中。這時廠里早已打過上班鈴了,韋獲家房門虛掩著,屋里亂七八糟,韋獲的妻子不在家,孩子上學去了。韋獲還在蒙頭大睡。

韋獲在廠里是個小人物,不太引人注目,比起妻子王玉潔來,遜色得多。王玉潔人生得比較漂亮,能說會道,在業(yè)務上可以說是一名干員。王玉潔每次出差回來,一踏進家門,看到丈夫神形猥瑣的樣子,往往皺起眉頭,覺得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門。后來王玉潔和一個東北的同鄉(xiāng),合伙經營了一家汽配商店,生意做得火,財源滾滾。有人勸她干脆辭職出去干算了。王玉潔對當前的經濟形勢吃不準。再說她已有近二十年的工齡,丟掉也可惜。如能既保住鐵飯碗,又有活錢,不是兩全其美嘛。王玉潔一年到頭在外時間多,和韋獲見面的時間就少了。兩人感情上距離越來越大,不久他們便分居了。每次王玉潔出差回來,都和孩子住在本廠要好的同事家里。有人勸她回家,并且告訴她韋獲很可憐,一個人相當孤單,甚至有時一個人在家流眼淚……王玉潔鐵了心,就是不和丈夫住在一起,也不提和丈夫離婚。她為了緩解丈夫對她的糾纏與需要,每次回來都是甩上千元給丈夫,讓他自行瀟灑。有人告訴她,韋獲和廠里一個叫徐珠珠的女人在家里過夜時,她只是一笑了之。

韋獲昨晚上打了大半夜的麻將。上午上班坐在辦公桌邊只是打瞌睡。下午看看科里沒多少事,便去點了個卯,偷偷地溜回家睡覺。薛浪花叫醒了韋獲,韋獲睡眼惺忪,眼睛紅紅的,一看是薛廠長到他家里來了,嚇了一跳。薛浪花一進房間,看到門窗都關得嚴嚴的,聞到一股霉味。再看屋里,中午吃的鍋碗都沒有洗。幾只蒼蠅在桌上飛來飛去。韋獲連忙拿開堆在沙發(fā)上的衣物,請薛浪花坐下。又忙著給他倒水,可熱水瓶是空的,他尷尬地說:“薛廠長,昨天忘了燒水,我就用電爐燒?!?/p>

薛浪花不滿地說:“我不喝。上班時間睡覺,準備寫檢查了?我說韋獲啊,你上班也不能這么浪蕩,你現(xiàn)在這種表現(xiàn)哪一個科室、車間肯要你?要不是我把你放在基建辦公室跑腿,你早就到了謝東林的勞動服務公司,拿待崗工資了?!?/p>

韋獲扶了扶架在鼻子上的眼鏡,不斷地說:“感謝薛廠長關心照顧?!?/p>

薛浪花訓斥著說:“昨晚上又和徐珠珠在一起打牌鬼混了?我可警告你,人家可是有夫之婦,出了問題我可保不了你?!?/p>

韋獲連聲地說:“哪敢,哪敢?我們只是在一起打打牌、玩玩。”韋獲說到這兒想,今天他忽然到我家來必有什么事?他想問,多了個心眼,于是他一副巴結像,忙著給他遞上妻子給他的好香煙,點上火。薛浪花覺得,韋獲這小子,看來心中還有我。便試探著說:“小韋啊,現(xiàn)在有人說你在建前面兩幢職工宿舍時,撈了不少好處,并且還說你經手分給我回扣?!?/p>

韋獲激動起來,大著嗓子說:“放他娘的屁,全是誣蔑。我老家也不在本地,我要一磚一瓦干什么?再說你薛廠長是老革命了,久經考驗還會做這種事?絕不可能,要不我明天到廠里去找黃書記,澄清一下事實?!?/p>

薛浪花擺擺手說:“不必,你心中沒鬼,你去說什么?人家還以為你心中有鬼呢。不過我聽說要組織查賬,基建的賬不少單據,都是你保管的?!?/p>

韋獲說:“啊呀,不談單據罷了。你一說單據,前幾天我打開柜子一看,不少單據被老鼠咬得不像東西。有人要查,就讓他們查這些單據就是了。”

薛浪花笑了起來說:“我今天來是讓你思想上有個準備,不至于到時候手忙腳亂。”

“不會的,不會的,請薛廠長放心,我心中有數。你別看我平時有些稀里糊涂的,主要是給我那口子氣昏了。但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我可從來沒有含糊過。”

薛浪花點點頭,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他感到目的已達到,站起身來要走。韋獲說:“廠長,難得來,下班后來吃飯,飯后把徐珠珠叫來陪薛廠長打牌?!?/p>

薛浪花說:“改日再找安全的地方打牌,決不能在宿舍區(qū)里打。”韋獲會意,也不勉強,他和薛浪花一道走出家門,到廠里去上班。

王琳從傳達室經過時,傳達員老董遞給她一個牛皮紙的大信封,和一張一佰二拾元的匯款單。她悄悄推開技術科的門,里面靜悄悄的,許多人正在畫圖,還有人在忙電腦。王琳怕驚動大家影響工作,輕手輕腳地走到正在埋頭繪圖的郁瑞祥面前,把牛皮紙信封和匯款單遞到他面前。笑嘻嘻地對他說:“哎,稿子發(fā)表了,該請我吃糖了?!?/p>

郁瑞祥看了看匯款單,往抽屜一放。隨手拆開信封,抽出一本剛出版的《經濟管理》雜志。翻開目錄,找到了那篇名為《經濟承包責任制與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的文章,作者署名為××市紅旗機械廠郁企強。坐在郁瑞祥對面的劉金才,好奇地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湊過來歪著頭看了看,問:“什么好文章,何不拿出來,奇文共賞?!闭f著手一伸,將這本雜志拿了過去,定神一看說:“紅旗機械廠郁企強的文章,《經濟承包責任制與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笨赐晡恼轮?,劉金才轉向郁瑞祥說:“啊,郁瑞祥,這是你的大手筆吧?我倒要認真拜讀、拜讀?!彼@一說,立即引起了科室里其他人的注意。女工程師張筠、胖子黃祺翔,還有董珍珍等都圍了過來,爭相閱讀,后來還是胖子黃工說:“大家別搶,請秀才將文章摘要先讀給大家聽一聽,然后感興趣的人再傳閱不遲。如何?”

張筠和董珍珍都附和說“好”,大家這才安定下來。劉金才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用蹩腳的京腔讀道:

編者按:本文作者針對當前國有企業(yè)中,普遍推行的經濟承包責任制和廠長負責制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作者認為經濟承包責任制是自然經濟的產物,和現(xiàn)代化大生產不相適應。在國企中實施經濟承包責任制,是經濟體制轉型期中的短期行為。承包人有可能利用國有資產,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造成國有資產的流失……

黃胖子說:“好,有見識。雖說文章我還沒有讀,但是就這幾點提法,我有同感。”

張筠說:“小董,省得大家傳閱。你拿到復印機上復印幾份,怎么樣?”

董珍珍也急于拜讀郁瑞祥的文章。爽快地拿起雜志,走出了技術科。

劉金才看到郁瑞祥發(fā)表文章,有些嫉妒。輕描淡寫地說:“像這樣的文章在其它報刊上已見過,現(xiàn)在最時髦的是實行公司制?!?/p>

張筠對他說:“哎,秀才,你怎么不寫幾篇大作,讓大家拜讀拜讀?也給我們一些啟發(fā)?!?/p>

劉金才還想爭辯,被老科長趙彭制止住了,他說:“大家安靜一下,請把各人手上的任務抓抓緊,文章請大家下班后再議論不遲。”

老夫子一說,幾個人相互遞了個無可奈何的眼色,又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忙開了。

下班后,技術科的一幫年輕人,鬧著要郁瑞祥請客。郁瑞祥回不過面子,再加上王琳在其中撮弄,于是到離廠不遠的《春風小酒店》去聚了餐。

郁瑞祥文章的發(fā)表,無異在紅旗廠平靜的水池中,扔下了一塊石頭,激起圈圈漣漪。第一個將這篇文章捧到郁劍面前的,是副書記黃江貴。他將雜志放到郁劍的辦公桌上,指著文章說:“廠長,你看我們廠又出了個叫郁企強的秀才,不知是什么人?文章矛頭直指當前經濟改革中出現(xiàn)的經濟承包責任制,和廠長負責制。我看要查一查這郁企強到底是什么人?”黃江貴臉色嚴肅,他一緊張,臉色就發(fā)白。手都會神經質地微微顫抖。

郁劍瀏覽了一下文章說:“老黃,文章我沒有細看,這篇文章你看過沒有?”說著他取下眼鏡,將雜志放在桌上。

“我看了,我擔心文章中有什么問題,要我們再去調查處理?!秉S江貴吸了口煙。

郁劍笑了起來:“嗨,老黃,怕什么?,F(xiàn)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有關經濟體制,企業(yè)管理方面的討論是正常的,小平同志說,摸著石頭過河,不要大驚小怪嘛。”

黃江貴說:“這篇文章把矛頭直指當前國有企業(yè)中,普遍推行的經濟承包責任制,說這是農村小生產的產物,還搬出了《紅樓夢》,說探春在大觀園里搞過經濟承包責任制。更有甚者,文章還說有些企業(yè)的廠長負責制,變成了廠長所有制,我們廠實行的也是廠長負責的制,看來也在文章所指的范圍之內了。”

郁劍說:“這一段我看了,文章指的是沒有監(jiān)督的廠長負責制。指的是有些,不是全部。文章說在實行公司制以前,廠長要在黨委和職代會的雙重監(jiān)督下工作。這一點我也沒有看出有什么問題。我說老黃,像這種文章人家既能發(fā)表,也不影響四項基本原則,我們沒有必要再花精力去煩這種神。我們主要精力,要放在當前的扭虧為盈上?!闭f著秦振元進來了,一問他們談的事,便拍了拍黃江貴的肩膀說:“老黃,我有一件事請你幫助查一下,現(xiàn)在不少人上班不安心,有人上班沒精打采,有人把廠里的東西往外拿,據說不少人在外忙第二職業(yè)。據我所知,職工家里開小店的就有幾十戶,不少班組已明顯地影響了生產,出工不出力。這個問題怎么抓?請你們幫幫忙,動動腦筋?!薄坝羞@么嚴重?好,我這就下去布置,讓他們了解?!闭f完老黃就離開了廠長室。

秦振元看著他離去后說:“老黃是該抓的沒有抓到點子上?,F(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他的思想還很守舊?!?/p>

“思想守舊?”郁劍抬起頭來看了老秦一眼,笑著說,“好,說得好。至今有些人思想還非常守舊。有時就自覺與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來了?!?/p>

秦振元將話題又轉到生產上。談到新產品,他倆都覺得新產品就是遲遲出不來。秦振元說:“吳廠長雖然表面上也很忙,可就是不見效果。我想是不是換一個人抓新產?”郁劍問:“那誰合適呢?趙彭?”

秦振元搖搖頭說:“趙彭,他一個技術科長,指揮不動大家?!庇魟φf:“讓他當廠長助理,主抓新產品。級別還是正科級,只需要報市局備個案。他這樣就可以參加廠部相關會議了?!?/p>

秦振元大腿一拍說:“這個主意好。說辦就辦,不要再拖了?!?/p>

郁劍說:“馬上開個小會,征求一下老吳的意見。向大家通報一下,讓組織科行文。我馬上找趙彭談話,現(xiàn)在企業(yè)要打翻身仗,除了體制改革,關鍵就看你手上有沒有科技含量高,適銷對路的產品,我們無論如何要做到,新產品要投產一個,在手一個,規(guī)劃一個,每年爭取有三到四個新品投放市場?!?/p>

秦振元不無擔心地說:“老郁,你的設想是好的,做起來談何容易。就怕……”郁劍說:“事在人為嘛,關鍵是看你我如何帶這支隊伍?!?/p>

秦振元說:“我可沒你想得那么多,我只想把每月生產任務完成就行了。”

郁劍說:“當頭頭的要有一點理想主義才行,甚至別人看起來還有點狂?!鼻卣裨χf:“也許這就是你的特色?!?/p>

郁劍雷厲風行,第二天趙彭的廠長助理任命,便發(fā)到了各部門頭頭的辦公桌上。不少人感到意外,生產科長王金龍對幾個好朋友說:“趙彭都快退休了,還要出來弄一次潮。這才是真正的夕陽紅啊?!彼约合刃α似饋?。

人事科長張逸道說:“這叫有一份熱發(fā)一份光,人盡其才嘛?!?/p>

其實,趙彭他并不想當這個廠長助理。想想自己一輩子也算是歷盡坎坷。他被打成莫須有的內定右派,多少年政治上抬不起頭來。提干提級都輪不到他。不得已,他定下心來鉆研業(yè)務,卻成了廠里的機電方面的權威,工學院也曾慕名請他去任教。在科研方面收獲頗豐,科技進步方面的獎狀,可以掛上一排。前一階段他曾向廠里提出辭去科長職務,讓給青年人,這次任命他為廠長助理,他更是堅辭不受,后來還是郁劍推心置腹講出了廠里的難處,請求再三,他回不過面子,才勉強接受。趙彭不放心的是他和吳廠長的關系怎么處理。郁劍的回答很干脆:“廠長助理對我負責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人際關系,‘適當兼顧’”。

趙彭向郁劍提出配一個年青的副手,郁劍說:“聽你挑。”趙彭挑了郁瑞祥。郁劍有些犯難,趙彭堅持非郁瑞祥不可。郁劍無奈,只好應允。事后有人知道趙彭推薦了郁瑞祥,認為他年齡雖大,世故頗深,也算是拍廠長的馬屁,送了郁瑞祥一個副職的中層干部。

當郁、王兩人正在熱戀中,偏偏半路上又殺出了個程咬金,機械局副局長董學禮的女兒,描圖員董珍珍,在和郁瑞祥的日常接觸中,覺得他是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悄悄地愛上了他。

董珍珍正在業(yè)余電大攻讀經濟管理,數理成績不理想,經常向科里的工程師們請教。當然,請教得最多的是郁瑞祥。每次郁瑞祥幫她講題目,都很耐心,有問必答。董珍珍感到他既有男子漢的陽剛之氣,又有工程技術人員特有的細心。她想將來要找對象,就要找像郁瑞祥這樣的。董珍珍的媽多次讓她去和媒人介紹的對象約會,都被她一口回絕了。

董珍珍知道郁瑞祥早有了女朋友王琳,但是當她聽說王琳的父母不同意郁、王兩家結親時,她認為這是天賜良機。她覺得自身的條件還可以,出生在一個像樣的干部家庭,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和藝術熏陶,在廠里有小才女之稱。只是學歷不如人意,不過還可以努力趕上嘛。她又征求了幾個好朋友的意見,大家都覺得她機不可失,要趁虛而入,行動要快。于是她私下找科里的女工程師,能說會道的張筠出來做工作。張筠是個熱心人,平時就喜歡幫人家多事。這次董珍珍請她幫忙,考慮到她爸又是機械局的頭頭。說不定哪一天還要請她父親幫忙,所以樂于從命。她高高興興來到郁家,找到郁瑞祥的母親。

謝秀明聽張筠說,董珍珍人生得不錯,細細俏俏。雖說不上天生麗質,確也長得比較漂亮,一雙大眼睛,笑起來兩個酒窩,看上去甜甜的,叫人討喜。謝秀明正為兒子和王琳的親事發(fā)愁。今天張筠上門介紹董局長的女兒,既門當戶對,又省得王、郁兩家弄出許多是是非非。不由得心中暗喜,但是她又怕兒子不樂意,有點左右為難。最后,只好對張筠說:“張工,瑞祥的這門親事,確實我做不了主,晚上等他回來,我探探他的口氣,再給你回話?!?/p>

吃晚飯的時候,謝秀明旁敲側擊問兒子:“哎,聽說你科里有個叫董珍珍的姑娘,人長得不錯?”

兒子點點頭,“嗯”了一聲。

郁劍說:“你怎么一下子關心起我們廠的人來了?”

謝秀明說:“她是不是董學禮的女兒?”

郁劍說:“是又怎么樣?你葫蘆里賣什么藥?”

謝秀明:“今天有人上門給瑞祥做媒?!?/p>

兒子問:“誰?”

謝秀明說:“這你就別問了,人家是好意。我看啊,如果條件確實可以,也是門當戶對,不妨試試?!?/p>

兒子生氣地說:“媽,你別瞎摻和,我們的事早已定了。不管是誰,不談。”

謝秀明說:“我是咽不下這口氣。王琳他父母口口聲聲不肯把女兒嫁給我兒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家頂多有幾個臭錢,有那么個大宅子。天下好的姑娘有的是,我說兒子,你也爭口氣,不要低三下四地求人家?!?/p>

兒子說:“媽,我什么時候低三下四的?談不談這是我們倆的事,她爸媽怎么說,我也考慮不了那么多?!?/p>

謝秀明說:“你既這么說,過了年就結婚,我可要等著抱孫子了?!?/p>

郁劍在旁邊笑了起來,對妻子說:“你怎么一會兒不同意談,一會兒又催著結婚,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真讓人有點轉不過彎來?!?/p>

謝秀明堅持說:“我看董珍珍可以談,先處朋友再說?!?/p>

兒子說:“你這是讓我談三角戀愛???要談你去和她談?!闭f著,兒子有點生氣了,他從桌子邊站起來,一聲不吭,快步走進自己房間。

郁劍責怪妻子說:“還是讓他們自己處理吧,強扭的瓜不甜?!?/p>

妻子不滿地說:“你這做父親的在家一點權威也沒有。虧你廠里還有兩千多人呢!”

郁劍笑著說:“兒子又沒做壞事,管他干什么?你這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還是忙備課吧,這些事就不要問那么多了,到時候準備花錢就行了。”

妻子不滿地翻了丈夫一眼,賭氣地說:“好,我不問,由你去,錢也別指望我花?!?/p>

丈夫寬容地笑了。

張筠第三天打電話來聽消息,謝秀明回了這門親事,張筠也只好作罷。

張筠把這事告訴董珍珍,董珍珍一臉失望,但是又不甘心。她找了個機會把心思告訴她媽,央求她媽找出人來,再做工作。她自己對郁瑞祥的態(tài)度非但不冷,而是更加熱烈。下班后,常留下來請郁瑞祥幫她講數學,王琳都看出來了董珍珍對郁瑞祥有意思。她提醒郁瑞祥注意,郁瑞祥笑著說:“我心中有數,放心,我心里只有你?!?/p>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