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之的童年
王羲之出生的魯南地區(qū)是一片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饒的地方。面對這片土地,回想亙古名人,如入古木參天的幽林,令人多有興懷。從東夷首領(lǐng)蚩尤會戰(zhàn)炎黃到周公封于魯?shù)?,從孔子“沐于沂”到荀子治蘭陵,從諸葛亮南遷襄陽到瑯邪王家永嘉南渡,歷史的荒徑上留下多少燦爛的腳??!即便你僅僅注目那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也足以讓人感慨萬千。千百年以來,人們在這片土地上耕作,春種秋收,侍弄一季又一季莊稼,養(yǎng)活了一代又一代人。假若社會平安,稍加治理就足以達至小康。然而如此美好的土地,居然連篇累牘地記載著丑惡與不義,悠久的土層中滲透了多少血淚與汗水,銷蝕了多少尸骨與箭鏃,歷史在悲情中獲得營養(yǎng),讓人警醒也讓人麻木!
今天的孝友村,就土地來說,和古代的南仁里沒什么兩樣。一千七百多年前,這里的人口大約是現(xiàn)在的五十分之一,人均擁有的自然資源相當豐厚,環(huán)境也很美麗??梢酝葡耄敃r的山比今天更為青翠,河水比現(xiàn)在更為清澈,魚蝦也多。筆者第一次蹚水走過王羲之祖籍——孝友村——的那條河是上世紀的七十年代。那時河兩岸沒有任何工業(yè),河水清澈見底,河灘上是金黃的沙子,沙子里有亮閃閃的貝殼。羲之出生時的山水應(yīng)比今天的情景更幽靜、更綠色、更美好。土地的質(zhì)樸,天空的清朗,流水的純凈,匯成一種氣韻,如老漢額頭的皺紋,如少女無邪的笑顏,如嬰兒鮮嫩的皮膚,這是天地之精華,這是自然之靈魂,流霞微風中散播著美好的人性教養(yǎng)。在王羲之的生命基因中,想必就帶有這種得天獨厚的元素。
想象羲之周歲時,家中也許為之舉行過“抓周”活動。那么,羲之的小手會抓些什么呢?我們不必自作多情設(shè)想他抓了一支毛筆或竟將墨汁抹到嘴巴上——那太矯情了。孩子就是孩子,即使當時他抓的是一個熟雞蛋,未必將來就是個單純的物質(zhì)主義者。即使他不曾觸及文房四寶,未必不能成為畫家、文學家或書法家。但是有一條,如果真有生日慶祝,王羲之不會像《紅樓夢》里的賈寶玉那樣去抓女人的脂粉釵簪,因為瑯邪一帶士族看重耕讀,輕視嬉戲和脂粉,做父母的不贊成男子有女人氣,王曠夫婦自是不會將那些東西放在孩子周圍。這一點也可從羲之一生的活動看出——他熱愛生活,關(guān)心國家大事,不是那種卿卿我我、瑣瑣碎碎的“女人胎子”。
永興元年(304),羲之二歲。正月,司馬颙部將張方大掠洛中,軍中大餒,人相食。司馬穎以兵五萬屯洛陽十二城門,殿中宿所忌者,皆殺之。這種殺伐無度的風氣,綿延三國魏晉,天下非攻反戰(zhàn)久矣,而不能稍有幸免!生命對于強權(quán),形同草芥。三月,陳敏攻石冰,斬之,揚、徐二州平。局部的平穩(wěn)只是暫時的,蕭墻之內(nèi),烽煙繼續(xù)燃燒。七月,司徒王戎、東海王司馬越、右仆射荀藩等北征居建鄴的司馬穎,六軍敗于蕩陰。司馬越兵敗奔下邳,徑還封國東海(今山東郯城,距瑯邪臨沂四十公里)。司馬睿為避禍夜奔洛陽,迎其母夏侯太妃俱歸瑯邪國。由此可見,當時——羲之兩周歲時——瑯邪國尚可為太妃避禍之地,說明此地還算平安。
但是,瑯邪距司馬越的東海國郯城很近,短暫的平安是不可靠的。八月,司馬穎殺害司馬睿之叔父、東安王司馬繇。十一月,惠帝被司馬穎部將張方擄至長安,車載宮人寶物,軍人因妻略后宮,分爭府藏。洛陽城內(nèi),魏晉以來之積,掃地無遺。西晉王朝此時可謂風雨飄搖,所謂貴族大家王侯伯爵俱在流徙狼狽之中,看上去與流寇無二。
十二月,以司馬越為太傅;王廙為掾,轉(zhuǎn)任參軍。王廙是王羲之的叔叔,一位足以為帝王師的書畫大家,此時在司馬越軍中做了軍掾——軍內(nèi)小官。魏晉文人大多在軍政中兼職,或者說,軍職才是他們的主業(yè),作文賦詩書法丹青都是外騖和興趣。前者不僅為了衣食,也是功名事業(yè),不為此便是隱者。可見,當時的書法繪畫還沒成為一種專門的職業(yè),雖然關(guān)乎修養(yǎng),到底冠冕而已。
兩歲的王羲之很是活潑可愛。他喜歡到處跑動,會說許多話,總是纏著母親問這問那,有時會問及自己的父親:他為什么不回家?。克鍪裁慈チ??他什么時候回來???等等。母親衛(wèi)夫人(她與大書法家衛(wèi)鑠是姐妹,應(yīng)可如此稱呼)只說:過些日子爹爹就會回來?;蛘?,相思中的衛(wèi)夫人會遙岑遠目,凝望至于走神——祈盼丈夫在戰(zhàn)亂中多多保重,家中還有一雙愛子呢。時王曠三十歲,先曾任濟陽內(nèi)史,后遷丹揚太守,但其主要職務(wù)是侍中。可以想象,王曠多數(shù)時間在洛陽,時在濟陽,但此時尚未到丹陽就職。他有時會回家看看,但時間不會長,也不頻繁。
從蹣跚學步到牙牙學語,幼嬰時期的王羲之是什么樣子呢?這不難猜想,卻難以描述。王羲之應(yīng)當是個幸福的孩子。父母的疼愛自不必說,襁褓之中的二少爺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大家族的各樣優(yōu)越,起碼沒有饑寒之家的凍餒情狀。他有個哥哥——王籍之。有哥哥、姐姐的孩子都是幸運的,兄弟相伴,更多童稚之愛。王家不缺衣食,教育上也優(yōu)于鄉(xiāng)鄰。王羲之對園中草木充滿了好奇,總是問這問那的。晚年王羲之酷愛花草樹木,和童年所建立起來的深厚的草木之情不無關(guān)系。
羲之漸漸長大,兄弟倆每天都在一起玩?zhèn)€不停。哥哥經(jīng)常帶了羲之,一路蹦跳著去河邊沙灘上玩耍,那里有幽深的柳林,柳林里到處是蟬鳴雀躍,河灘上的蘆葦如同致密的青紗帳,水鳥在其中咕咕叫喚,讓人想起《詩經(jīng)》中那些膾炙人口的句子。母親反復叮嚀他們不要下水,但這小哥倆一到水濱就忘了長輩的囑托。流水是一種銷魂的幽靈,足以誘惑所有的長幼男女。兄弟倆饒有興趣地深入到蘆葦叢中,希圖探究鳥窩的情形。他們在清流中尋找螃蟹和鱔魚的洞穴,如同探險。哥哥王籍之是個好學之士,他背誦著荀子的《勸學篇》:“蟹八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钡艿荇酥S了哥哥去水中搜索究竟,快樂溢于言表。清涼的河水給予羲之美好的感受,他覺得大自然中有一種不可捉摸的詩意,那也許就是他后來癡心追逐的道。兄弟倆忘情地在河邊嬉戲,河灘上的貝殼讓他們充滿興趣,羲之的小手里抓了許多好看的石子?;蛟S哥哥會在籬笆上采下一串串喇叭花,紫的、紅的、白的,揉出了漿汁,在弟弟的額頭上點出美麗的圖案——魯南的荒野小徑上到處都有盛開的野花——這些都是可能。
偉大書法家的童年總給人一種隱喻——他一定曾經(jīng)抓起書案上的毛筆問母親或父親,這是什么?甚或蘸了墨水,要在宣紙上畫一畫。作為父親,王曠會讓兒子在劣質(zhì)草紙上涂鴉,母親則怕孩子糟蹋了文房用具。王家故園南仁里距傳說中的毛筆發(fā)明者蒙恬(中國有恬筆倫紙之說)的老家蒙陰不足五十里,王曠會給兒子講秦國大將蒙恬的故事:大將軍在大漠風雪中要給秦始皇寫奏章,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具,就把一只兔子(也許是羊的或狼的)尾巴截下來做了一支筆,那即興的應(yīng)付竟成為文化史上的偉大創(chuàng)造——最初的毛筆出現(xiàn)了。王曠大概會給兒子講述奸人趙高如何欺瞞二世胡亥矯詔害死扶蘇的故事,講述蒙恬曾怎樣猶豫不決最后竟落入奸賊的黑手。幼小的心靈承受不了殘酷的歷史,大人也回答不了小兒女幼稚的追問——?一切和現(xiàn)實有關(guān)聯(lián)的話題,似乎都不便說透。
他們家一定有算盤,也有當時流行的新書《九章算術(shù)》。此書是秦漢至隋唐間中國最重要的十部算經(jīng)之一,作者是蒙陰的劉洪,蒙恬將軍的老鄉(xiāng),瑯邪王氏的近鄰。魏晉時,劉徽為《九章算術(shù)》作注說:“周公制禮而有九數(shù),九數(shù)之流,則《九章》是矣?!庇终f:“漢北平侯張蒼、大司農(nóng)中丞耿壽昌,皆以善算命世。蒼等因舊文之遺殘,各稱刪補,故校其目則與古或異,而所論多近語也?!?/p>
劉徽(約225—295),漢族,山東鄒平人,魏晉期間偉大的數(shù)學家,中國古典數(shù)學理論的奠基者之一。劉徽和竹林七賢之一王戎是同時代人,王曠敬仰這位偉大的數(shù)學家,他的杰作《九章算術(shù)注》和《海島算經(jīng)》當時已經(jīng)流行。劉徽出身卑微、地位低下,但人格高尚。他不是那種沽名釣譽的庸人,而是學而不厭的偉大學者。他不僅詳細注釋了《九章算術(shù)》,還特別強調(diào)用邏輯推理來論證數(shù)學命題的重要性,這給中華民族——?一個長期醉心于寫意的民族——留下了寶貴的關(guān)于方法論的財富。
臨沂人無不將劉洪、劉徽奉為地方的驕傲,經(jīng)常作為人生教科書而提起。瑯邪王家具有充沛的入仕熱情,對一應(yīng)實用之物都不排斥。王曠給兒子籍之、羲之多次講解算術(shù)的基本知識,希望他們學以致用。他還說到勾股定理——勾三股四弦五,也講到開方和平方?!毒耪滤阈g(shù).難題》中有一題:三百六十一口缸,將軍渡口要過江。不得一船裝一口,不得一船都裝上。問要多少船、每船裝多少缸?又如:數(shù)人隔壁分金銀,每人四兩多四兩,每人半斤少半斤(十六兩為一斤),問多少人、分多少銀?等等。這些難題呈現(xiàn)出數(shù)學的基本美感,很得少年兒童的喜歡。
漢魏以來,山東出了很多名人,時間上距他們最近的是諸葛武侯。盡管當時諸葛亮尚未被人奉若神明,但他畢竟做過蜀相,在故里早已美名遠揚。王曠夫婦會給孩子講起孔明,借以啟發(fā)兒子報效國家建功立業(yè)的激情。諸葛孔明的故鄉(xiāng)陽都距南仁里只有幾十里,當時的王氏、諸葛氏、顏氏同為當?shù)氐拇笸?。這些家族共同秉持的信條就是儒家原則。儒家以入世為榮,主張積極的人生觀。當某人給當?shù)貛砭薮髽s譽時,鄉(xiāng)人莫不敬慕,欣然傳頌,以廣聽聞。王羲之小時一定聽到過許多此類故事,而這些故事的主題無非是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光宗耀祖。
羲之三歲那年,司徒王戎卒,年七十二。王戎是竹林七賢中最后一位在世的人,也是羲之幼年尚能見到(至少可能見到)的名人。八月,揚州刺史曹武殺丹揚(今江蘇南京市附近丹徙、揚州一帶)太守朱建。太傅司馬越出王曠為丹揚太守。這一職務(wù)對于王家的未來極為重要,命運從這里開始給予王家向江南過渡的機會。有人以為,王曠是在此時“攜將細弱”過江的。果如此,王羲之就是三歲離開瑯邪前往丹揚秣陵的。此說一是無確切證據(jù),二是王曠尚未到任,大概不會輕率地“挈婦將雛”而赴丹揚,故此存疑。
同月,以瑯邪王司馬睿為平東將軍,監(jiān)徐州諸軍事,留守下邳(今江蘇北部之邳州市)。司馬睿請王導為司馬,委以軍事。由此,王導擁有了軍權(quán)。十二月,右將軍陳敏舉兵反,逐揚州刺史劉機、丹揚太守王曠(揚州刺史、丹揚太守當時同治于秣陵)。劉機、王曠皆棄城而走。如果王曠的家屬此時已在丹揚,很可能不及撤出,或留存于秣陵,或死于戰(zhàn)火。
王曠從洛陽出守丹揚,一是出于司馬越和王衍的戰(zhàn)略部署——局勢崩潰,不得不派親信之人往江南開拓基地,預(yù)為退路。另一原因,瑯邪王氏確知中原危在旦夕,遷移江南乃是避難的萬全之策。《晉書.王羲之傳》云:“元帝之過江也,曠首創(chuàng)其議?!标P(guān)于這一點,東晉裴啟《語林》有記載:“大將軍(王敦)、丞相(王導)諸人,閉戶共為謀身之計。王曠(世宏)來,在戶外,諸人不容之。曠乃剔壁窺之曰:‘天下大亂,諸君欲何所圖謀?’將欲告官。遽而納之,遂建江左之策?!?/p>
《晉書》對這件關(guān)乎兩晉轉(zhuǎn)換的大事記載得如此含糊,難免叫人納悶。首先,王敦、王導、王曠同在一地,為什么不準王曠參與軍機大事?有什么足以排斥王曠參與家族大事的理由呢?答案可能是:王曠在家族中的地位不夠高,讓王敦王導覺得他不足參與戰(zhàn)略大計的議論。王曠為庶出,王敦、王導沒有平等對待王曠。當時王曠獨在戶外,想進去而“諸人不容之”。為什么?令人費解。后來王曠從壁上剔出一條縫隙,大叫:“如今天下大亂,你們在這里密謀什么?想造反嗎?如不讓我進去,我就去告官!”王敦、王導見此情景,不得不讓他進來一起討論軍政大計。
王曠不愧為一個政治上具備雄才大略的人。在這次強行擠進去的軍政會議上,他高屋建瓴地提出了移師江南、避開禍亂、保存實力、再圖發(fā)展的設(shè)想。正是這一戰(zhàn)略設(shè)計,挽救了司馬睿,挽救了瑯邪王氏,使司馬氏政權(quán)的主力避開北方戰(zhàn)亂的主戰(zhàn)場,在江南營造了一片立足之地,并因此延續(xù)了司馬氏上百年的江山社稷。盡管《晉書》對王曠的歷史不便詳述(原因后述),但對王曠的“首創(chuàng)其議”,還是寫下了重要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