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花塢劇社

春天的來客:陳布文文集 作者:陳布文,李兆忠 著


桃花塢劇社[1]

親愛的哥哥:

我不想當醫(yī)生,對解剖刀我不感興趣,我要到處走走。

我已經(jīng)決心這樣做了,就不必找我,我不會做出玷辱門楣的事。

林佳

一九三六年七月

她把信投入車站信箱之后,便上了火車。

這列車是最干凈漂亮寬敞的藍鋼皮,是禮拜六專為南京的要人們到上海的特別飛快車。

林佳靠著車窗,從手提包里取出了一個淺紅色的信封來,上邊寫的發(fā)信人地址名是:蘇州,桃花塢劇社,李進。

李進是在中學時期認識的,“九一八”之后,學生會的工作都放到抗日宣傳上,當時李進是市學聯(lián)宣傳部部長,林佳是女師學生會的宣傳委員。中學畢業(yè)后,她去考了醫(yī)大,李進卻在蘇州一個劇團社當演員了。她并不十分了解李進的為人,但她愛藝術(shù),特別是在舞臺上,每次她參加的演出都得到比意料更多的聲譽,所以她毅然拋棄了醫(yī)大高才生金字招牌的光輝前景,而奔向藝術(shù),這條不可知的渺茫前程!

蘇州,以荒漠原野的著色接待了她。桃花塢使她想起了唐伯虎,以及與之有關(guān)的一群才子佳人的風流故事來,然而,桃花塢劇社,卻在閶門外小河邊,菜地中的一個破廟里!

“啊,四鳳來了!”從哼哈二將的身后,忽然跑出來一個穿黑旗袍的高個子女人,畫著弧形很大的嘉寶式眉毛,她沒聽完林佳問話,便大聲嚷著,一邊走一邊笑,拉著林佳說:“我們真盼死了,天天叨念你呀。”等走到四大金剛寶殿的時候,在光線暗淡的菩薩身邊,已經(jīng)聚了不少劇團的人,顯然都十分熱烈表示歡迎,有的自己報名,有的彼此介紹,但林佳一個也未弄清楚,只記住了這穿黑旗袍的女人叫彭秀,又被愛稱作秀姐的。

秀姐拉著她轉(zhuǎn)了幾個彎,走進一間小屋,開了電燈也仍然黑,沒有菩薩,但堆了不少布景板,一塊畫了東北之家的布景板當桌子架在中間,另外一個畫了倒在血泊中的難民,宣傳畫似的長板架成床。秀姐拍拍那個流血的人像,對林佳說:“您的床,您愿意與我睡一個房間嗎?”一邊指指桌子那邊的床說。

真是沸騰的劇團生活啊,人們來來去去,熱烈地交談著,七手八腳地來幫她打開鋪蓋,并且毫無必要地把她的箱子也打開了,翻閱著一切小物件,不時發(fā)出驚嘆與笑語。

“這個人多么好看啊,他是誰?”秀姐抽出了一張普希金畫像來,立即便把畫像用圖釘釘在自己的床頭。有人反對她,說她不禮貌,于是她努著嘴,從床單下邊小心地抽出一張秀蘭·鄧波兒(好萊塢前童星——注)畫片來,給林佳釘在床頭:“我給小妹一張最好的畫兒……”秀姐說,瞥一眼林佳,看她是否受了感動。

其次是吃飯,為了歡迎新客,也為了大家解饞,合份子叫了桌就近飯鋪子四菜一湯的席來。因為客人顯得十分疲乏,吃不下什么,于是擠了六七個人來吃,大家搶著菜笑著打鬧著,一個名叫王元的,一直鉆到桌子底下去,拾那塊掉下地的炒雞蛋,以至于直起腰來的時候,咳得滿臉通紅。

藝術(shù)生涯的開始,林佳原以為第一天最有意思,但這個第一天,卻亂糟糟的什么也想不出個頭緒,一直想到頭痛而睡去。

覺得有些冷,林佳驚醒過來,燈似乎特別亮堂,秀姐穿了汗背心和三角褲,坐在床上,伏案寫作呢。

“我每夜都寫,寫到兩三點鐘?!彼f,她不覺得冷,因為文思不暢,所以不斷地吸煙。

林佳拉了拉被子,聽到隆隆的雷聲,窗外大雨傾盆,有時閃電一亮,可以看到這個房間唯一的窗子外邊,是一棵枝葉豐茂的大樹,“所以這屋子暗?!绷旨阉饷杀€地想。

因為幾天都下雨,林佳只在廟內(nèi)待著。她走遍了這破敗關(guān)帝廟的全部,也認了一遍這劇團的全體成員。團長孫禹是個四十來歲的東北人,熱情而粗魯,不修邊幅。第一次接見林佳的時候,在早上十點鐘,他光著上身坐在床上,滿嘴胡子,一口東北話。他的妻子坐在椅子上嗑著西瓜子,有兩個金牙,趿著繡花拖鞋,用眼睛斜著打量人,是一個從良的妓女。

那個極瘦的王元,居然是劇團的智多星,主要的編導,肺病已進入第三期,晚飯后常常與秀姐等女演員背《西廂記》。

秀姐是編導與主演者,曾住過蘇州反省院(關(guān)押改造左翼思想犯的國民黨監(jiān)獄——注),女革命家,崇拜喜寶,自命為尤三姐,喜歡哼《武家坡》。還有一個反派名角叫白蓮,據(jù)說是劉湘(四川軍閥——注)的一個姨太太,在南京當過女招待,瘦小蒼白,不說話的時候是美人,說起話來便露出文盲的格調(diào)了。她總穿很高跟的鞋,但走路是八字腳。

男角的主要人物叫申葦,李進也是好演員,他們幾個人這幾天不在團內(nèi),去給一個電影廠幫忙去了。

“他們一回來,我們便排《雷雨》,”秀姐對林佳說,“為了等你這個四鳳,不然早排了,申葦是大少爺,李進是二少爺,蓮兒是繁漪,我是魯媽,我們要以這個戲來打炮,你的四鳳是早聞大名的了!”

這是一個特別熱的日子,晚飯后發(fā)現(xiàn)電又沒來,于是大家都散到院子里乘涼去。大殿西廊下有一口井,大殿的前院面積很大,一半是方磚,一半?yún)s蔓長著野草。野草有一人來高。

劇團總是這樣,說說笑笑,唱流行歌,唱京戲,還有背《西廂記》的王元。

林佳順手在井邊吊水洗頭。她頭發(fā)很長,自己洗不過來,秀姐與蓮兒就幫她,也說笑得沒完。

忽然,聽得一陣叫嚷,人們擾亂起來。白蓮已奔著找她愛人劉大個兒去了,秀姐也轉(zhuǎn)身便跑,一邊嚷著:“我害怕,我害怕,小順子,小順子,哎喲,五爺呀……”

據(jù)說發(fā)現(xiàn)了賊,于是女士們?nèi)冶Wo人去,男士們?nèi)斢率?,舞棒抓棍地亂動起來。

林佳用手巾包住頭發(fā),站在那兒發(fā)怔。她沒有特別熟的人,沒有一個人足以在賊來時做她的保護者,她無處投奔。再說,真心當一名演員的日子還不久,她還不善于如此處理情節(jié)。但井邊原就陰森森的,雖然有月光,梧桐樹的高枝大葉落下極大的黑影,院子里的野草總似一動一動,大殿里的菩薩全十分猙獰,林佳是有些怕了。

忽然聽到手杖擊地的聲音,林佳肅然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一個運動員似的人,向她打量一眼,又匆匆從另一道門出去了。但不一會兒這人又轉(zhuǎn)回來,一直走到廊下把電燈打開,因為忽然明亮,林佳不覺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他問,一邊向大殿走去,這時,大殿等各處的燈全亮了,她也跟了往大殿那邊走。

“真有賊嗎?”林佳忍不住問。

“有?!蹦侨艘恍φf,“你就是林佳吧?”

“是,賊抓到了嗎?你是誰?”

“抓到了?!彼敢恢复蟮睿剡^頭來說,“我叫申葦。”

“真抓到一個賊?”林佳驚異地問,但她心中想,你就是申葦嗎?申葦微笑著對她說:“他們圍著的那個人就是賊!”

林佳走進大殿,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笑著嚷著,秀姐一把拉住她的手笑得轉(zhuǎn)不過氣來說:“你瞧瞧,這個賊淘氣不淘氣?”這時從人群中擠出來一個人,伸出大手握住林佳說:“我真高興!”她才發(fā)現(xiàn),李進,李進回來了!他那有酒窩的圓臉,比過去黑了些,但長成真正的男子漢了。“我給你介紹,”李進轉(zhuǎn)身指一個人說,“這是申葦!”申葦微笑不語,林佳突然有些頭眩,于是用手扶住了頭,略一招呼便走開了!

因為李進等回來時,發(fā)現(xiàn)大門未關(guān),人全不在房子里,電燈又不亮,所以裝了一下賊,鬧了一個樂子,逗得大家非??鞓罚闭勑Φ桨胍?。真不能想象,如果這夜李進等不回,或者雖回來而不裝賊,人們將怎樣寂寞地度過這炎熱的夏夜?。?/p>

《雷雨》在開排之前,導演先找主要演員們談角色。在大馬路旁邊的老榆樹下,有一個茶棚,賣一個銅圓一碗的茶,給洋車夫和過路的小工喝,也泡五分錢一壺的龍井,給客人們坐喝。有三條長板桌,七八條長短不齊的板凳子,同時有個吃食小攤,賣瓜子、香煙、綠豆糕和各式不入品的糖果。這茶棚的主要客人就是劇團里的男男女女了。成天總有人在那兒泡時間,有的用一只腳踩在凳上,解開襟扣,形象和洋車夫與小工一樣。秀姐甚至都不扣好她的黑旗袍,一邊走,一邊風扇著長袍片子,露出大腿和花褲衩來,口里叼著煙,還指手畫腳地說話。

林佳不喜歡這樣,她頭痛,所以在家中床上躺著。她想:藝術(shù)家就是這樣的嗎?做的與人家不同,不是有什么本事,只是表面上特別,他們似乎全不愛看書,但個個都高談闊論,多么空虛!林佳不由得說出聲來:多么空虛!

她沒有關(guān)門,白布簾子一動,走進一個人來。林佳一下子坐起來,原來是李進。

他捧了一個西瓜,笑嘻嘻地放到桌子上說:“你有刀嗎?這個西瓜不錯……”他聽說沒有刀,就找了塊手巾擦抹了一下綠瓜皮,于是用手輕輕一拍打,西瓜便分成兩半了。林佳笑著說:

“你是有特技的人?。 币贿吔舆^西瓜說,“還真是紅瓤黑籽呢!”李進又出去找來一把匙子給她,他用一雙筷子夾著吃。

“哪兒買的?”

“茶棚里?!?/p>

“他們不是在那談角色嗎?”

“他們談他們的,我買我的瓜!”

“你不去談行嗎?”

“我吃過西瓜再去喝茶。談什么?王元導演他講的那些都是從我嘴里聽去的,真的,——或許你以為我吹吧,以后你自己會看出來,我們這兒就是這樣。王元為什么是導演,因為他別的什么也干不來的緣故,你信不信?”

“孫禹什么也不懂,但是他拼命愛藝術(shù),就跟王麻子愛茶棚一樣。他不能不愛藝術(shù),因為他要靠這個吃飯??!我們這兒都是這樣的人,一股勁抱住藝術(shù)不放,藝術(shù)本飯碗也……”李進看到林佳發(fā)怔,也不吃西瓜了,才笑著說:“你聽了難受吧,事實如此,在這里為藝術(shù)是扯淡,沒有一個人懂得藝術(shù)是什么,但是,你給我的信上寫的是,為了‘人生’。我們這兒的‘人生’可是不少,團長是東北流亡出來的藝術(shù)販子,王元是寧波油鹽店的小會計,還有天津狗不理的跑堂呢,就是那個大個兒高,白蓮的相好。白蓮是四川軍閥的姨太,你已知道了吧?那個彭秀,是劇團的革命家,因為住過反省院,但是不知道馬克思是誰。小順子是揚州的船戶。唐五弟是上海稻香村的點心師傅……”李進把西瓜皮疊起來捧出去,一邊笑著問:“有趣不有趣?——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李進去丟瓜皮走了,林佳洗了手,聽了這一番話,心情倒輕松一點,就好比解開一個難題之后似的。過去,對劇團生活、明星生活,抱了美麗的幻想,現(xiàn)實將拿出另一面來,這是林佳所不知的,但既然如此,那就非徹底看出不可。她急切地等待李進再來,以至于直接出去。她走到小院里的石榴樹邊,看到李進滿頭大汗地又抱著西瓜皮快步返回來了。

“你干什么?”

“人家告訴我,西瓜皮可以殺蟻子和跳蚤,所以我想把它放到你的床下……”

“千萬不要,決不會的,我不要……”林佳竭力阻止,“他們騙你的,你自己試試好了,我不要,別給我……”她直接擋住路不讓李進過去,李進想仔細解釋幾句,但動了動嘴又說不出。瞧了瞧林佳,她是堅決不納的樣子,李進嘆一口氣,轉(zhuǎn)身又往外走。

“他怎么想的?”林佳看著他魁梧的背影想。他穿了一條工裝褲,像一個鉗工,大腳大手的。

林佳一直等著他,他沒有回來。一直等到演員們?nèi)珡牟枧锘貋砹耍憬闩苓^來瞧她,問她:“頭疼好些嗎?”

“我們談得很有意思?!毙憬阏f,帶著濃重的山西腔,“團長也去了,請每人吃兩塊綠豆糕,李進給你拿來沒有?”

“什么時候?”

“剛才呀,——蓮兒呀!”秀姐對窗外嚷著。白蓮來到窗口,用扇子柄敲著窗子說:“干什么?”

“進子沒把綠豆糕帶給小妹?。 ?/p>

“你讓他拿還有個好?”白蓮說。

“李進和申葦上酒店去了?!毙№樧右舶杨^伸到窗口,瞧著林佳說。

“他們又喝去啦,他們哪來的錢呀?”

“申葦收到了稿費……”

“敢情咱們大作家又得稿費了啊……”秀姐拉著林佳要走:“咱們也去,有稿費不請客算哪門子朋友??!”林佳不肯去,秀姐說她封建,于是約了王元和白蓮去。臨走時,王元向林佳點點頭說:“下午兩點半,你到西廊井邊找我,咱們分析一下角色?!?/p>

這一天特別熱,吃飯的時候,每個人都汗透了衫子。團長對林佳說:“生活過得慣嗎?天天吃豆芽菜拌黑面條。你是個教授小姐,沒有受過這種苦吧?”他又向大伙兒說:“咱們這些人都是野生野長的老粗,但心眼兒全不錯,申葦最近一篇文章寫的是什么,什么題目?”有人告訴他,他哈哈笑著說:“對了,他寫了一篇文章,題目《伙伴》,當然不是寫的我們這一伙,他寫他流浪時期,在廣東的碼頭工人。申葦做過碼頭工人,寫他的伙伴,心地厚實,跟我們這伙人一樣?!?/p>

“寫得不錯,你可以看看。”團長又問:“那張《自由談》(上?!渡陥蟆犯笨?/span>)在誰那兒?……對,對。問王元要,王元那有,申葦發(fā)表過的文章王元全收著。小妹呀,”團長也叫她小妹,并且用溫和的低音說,“小妹呀,咱們團里還真有幾個人才,申葦、李進全能寫,戲也演得好,秀姐也能寫寫……”

兩點半到井邊的時候,王元沒在,大個子獨自躺在廊下午睡呢,看見林佳便爬了起來。

“您要打水嗎?”

“不!”林佳對他說了談角色的事,并問他,魯大海的角色創(chuàng)造。

“我不講究那些,”大個子扭捏地說,“到時候上了臺就做出戲來了,我就熟背臺詞,記不住話才急死人呢!”大個子穿了一件白背心,黃短褲,球鞋,但不像運動員。他說魯大海就是如此。

“你會做包子嗎?”忽然林佳問出這句話,使她自己也惶恐了。

“不會!”大個子說,“我有手藝就留在天津了。”

“小妹,小林子,小林佳呀!”秀姐尖而高的嗓門遠遠地就震動過來。

“我在這兒!”林佳說。

“在這兒呢!”大個子大聲說。

于是從側(cè)門里一下子進來不少人,秀姐跑在最前,抱著一個大西瓜,哈哈哈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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