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貞的妻子
[法國]
阿爾貝·加繆
施康強 譯
作者簡介
阿爾貝·加繆(1913—1960)是法國作家、哲學家,存在主義文學、“荒誕哲學”的代表人物。其主要作品有《局外人》《鼠疫》等。195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加繆在他的小說、戲劇、隨筆和論著中,深刻地揭示出人在異己的世界中的孤獨、個人與自身的日益異化,以及罪惡和死亡的不可避免。但他在揭示出世界的荒誕的同時卻并不絕望和頹喪,他主張要在荒誕中奮起反抗,在絕望中堅持真理和正義,他為世人指出了一條基督教和馬克思主義以外的自由人道主義道路。他直面慘淡人生的勇氣,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無畏精神,使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不僅在法國,而且在歐洲并最終在全世界,成為他那一代人的代言人和下一代人的精神導師。
《不貞的妻子》中對女主人公的心理描寫非常細膩,通過自然主義與象征主義手法的交替和對比來暗示作者所宣揚的主題:人生在世好比流放謫居。
譯文原載于《世界文學》1978年第3期。
長途汽車的車窗是關(guān)著的,但是有一只瘦小的蒼蠅在里面飛來飛去已有一會兒工夫了。它無聲地、費力地飛著,顯得特別不合時令。雅妮娜看不見它了,后來又看到它落在她丈夫紋絲不動的手上。天氣寒冷。每當有一陣風挾著沙子打得玻璃窗沙沙作響時,那只蒼蠅就打一個哆嗦。在冬晨微弱的光線的照耀下,汽車走得很吃力,顛得厲害,鐵皮車廂和車軸響個不停。雅妮娜瞧她丈夫一眼。馬賽爾的頭發(fā)已呈灰白,低壓在狹窄的腦門上,加上寬大的鼻子和不規(guī)則的嘴,活像一個羅馬神話里的牧羊神在跟人賭氣。遇到公路上每一個坑坑洼洼的地方,她都能感到他靠著她的身子猛地一震。過后他笨重的上身又落下來壓在他分開的腿上,眼睛又恢復那種茫然若失的神情。只有他那雙汗毛稀少的大手好像還在活動?;疑ㄌm絨上衣的袖子超過襯衫袖子,蓋住腕部,使這雙手顯得更短了。它們緊緊攥住夾在兩膝中間的一口小號帆布箱子,對蒼蠅在上面猶豫不決地爬動好像毫無知覺。
突然,人們清晰地聽到風的吼聲,包圍汽車的濃霧變得更厚了。沙子一撮一撮打在玻璃窗上,好像是被無形的手扔過來的。蒼蠅扇扇凍僵的翅膀,一屈腿,飛走了。汽車放慢速度,似乎就要停下來。然后風停了,霧也消了一點,汽車又加快速度。塵埃彌漫的天地間露出幾點亮光。棕櫚樹纖弱、發(fā)白的身影像是金屬刻出來的,三三兩兩突然出現(xiàn)在窗外,瞬間又消逝了。
“什么鬼地方!”馬賽爾說。
車上滿是穿布爾努的阿拉伯人,他們都蒙著腦袋閉目養(yǎng)神,其中有幾位把腳擱在座椅上,晃動起來比別人更厲害。他們沉默無言,不動聲色,終于使雅妮娜感到壓抑,她覺得自己跟這群無聲無息的人結(jié)伴旅行仿佛已有好幾天了。事實上,車子天亮時從鐵路終點站出發(fā),迎著曉寒,在一片多石的、景色蕭條的高原上才開了兩個鐘頭。剛出發(fā)的時候至少還能看到高原筆直的輪廓線一直伸向晨光熹微的地平線,但是風一刮起來就飛沙走石,逐漸把整片原野都吞沒了。從這個時刻起,旅客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他們一個接一個都閉口不說話,好像在白夜里默默地航行,偶爾擦擦被滲進車廂的沙子刺痛的嘴唇和眼睛。
“雅妮娜!”聽到丈夫叫她,她驀地一驚。她又一次想到像她這樣高大健壯的女人叫這個名字未免可笑。馬賽爾想知道裝樣品的大箱子在什么地方,她用腳探索座椅底下的空間,碰到一件東西,確定這就是箱子。她不能彎下腰去看,一彎腰她就憋氣。然而她在中學里是體操第一名,氣足得用不完。從那個時候到現(xiàn)在隔了多長時間?二十五年。二十五年算不了什么,因為她覺得這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她正猶豫不決是過自由自在的生活還是結(jié)婚,好像這是昨天的事,她擔心自己年老的時候可能會舉目無親。她不是孤獨的,這個當初形影不離地追隨她的法科大學生現(xiàn)在就坐在她身邊。她最后還是同意嫁給他,雖然他的個子小了一點,雖然她不太喜歡他那種貪婪、短促的笑聲,以及他那雙鼓得厲害的黑眼睛。但是她喜歡他和在這個地方定居的法國人一樣具有生活的勇氣。她也喜歡他在遇到不如意的人和事情的時候那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最主要的,是她喜歡有人愛她,而他對她殷勤備至。他反復使她感到她的存在對他有多么重大的意義,最后使她真的感到活著是有意義的。不,她不是孤獨的……汽車一個勁兒鳴喇叭,繞過看不見的障礙物向前進。車上沒有一個人動彈。雅妮娜忽然感到有人注意她。她把目光轉(zhuǎn)向坐在過道對面和自己那排座椅相對的位子上的乘客。這個人不是阿拉伯人,她驚訝自己怎么一開始沒有發(fā)現(xiàn)他。他身穿法國薩哈拉部隊的軍服,頭戴深灰色帆布硬邊大檐帽,長一張瘦削的、鬣狗型的深棕色長臉,一雙淡眼珠若有哀怨地死盯住她不放。她的臉唰的一下紅了,她又轉(zhuǎn)向自己的丈夫。他一直在看窗外的濃霧和風沙。她用大衣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但是還能看到那個瘦高個子的法國兵。他的身材那么纖細,穿著緊身的制服,好像是用某種干燥的、很容易碾成粉末的材料捏出來的,是沙子和骨頭的混合物。這個時候她才看到坐在她前面的阿拉伯人瘦骨嶙峋的手和曬黑的臉,發(fā)現(xiàn)他們盡管穿著寬袍大袖,坐在椅子上卻一點不顯得擠,而她和丈夫卻剛好坐得下。她用大衣前襟把自己勒緊。其實她并不太胖,只能說高大豐滿,有肉感,引人覬覦——男人們對她投來的目光使她意識到這一點。她的臉略帶稚氣,眼睛清澈,這和她的身體不相稱。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是溫暖的,能給人撫慰。
不,一切都不如她想象的那樣發(fā)生。馬賽爾想帶著她到各地去推銷貨物,最初她不同意。他早就打算進行這次旅行了,確切地講是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生意又恢復正常的時候。戰(zhàn)前他已放棄法律課程,繼承他父母經(jīng)營的布店,那時候他們的日子過得不錯。在海邊,他們的青春時代本來可以很幸福。但是他不喜歡做太消耗體力的事情,不久就停止帶她到海灘上去玩。遇到星期天他們才開車到城外去散步。余下的時間,他寧可在堆滿五顏六色的布匹的鋪子里消磨。他們的鋪子開在半歐洲半土著區(qū),臨街的拱廊使店堂里光線暗淡。他們就住在店堂樓上三間房間里,屋里裝飾著阿拉伯帳幔和巴爾貝斯家具。他們沒有孩子。年復一年,歲月就在半啟的百葉窗造成的半明不暗的環(huán)境中流逝。夏天、海灘、散步,甚至天空都離他們很遠了。除了他的生意,馬賽爾好像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她自以為發(fā)現(xiàn)他真正熱愛的是金錢,也說不出為什么她不喜歡這一點。不管怎么說,金錢對她也有好處。他不吝嗇,在她身上花錢尤其慷慨。他愛說:“萬一我出點什么事,你可以不受窮?!碑斎回毟F是要提防的。但是對于最基本的需要之外的東西,你又怎么能保證不缺少呢?這正是雅妮娜偶爾模糊地感覺到的?,F(xiàn)在她還是幫丈夫管理賬目,有時候代替他在鋪子里招待顧客。最難過的是夏天,氣候酷熱,人們甚至連那種甜蜜的、懶洋洋的情緒都提不起來。
正是這樣一個夏天,戰(zhàn)爭突然爆發(fā)。馬賽爾應(yīng)召入伍,后來負傷退伍。市場上紡織品奇缺,商店停業(yè),炎熱的街上闃無行人。現(xiàn)在萬一出點什么事,她可不免要受窮了。所以一旦紡織品又充溢市場,馬賽爾就想走遍高原和南方的村鎮(zhèn),不通過中間商直接向阿拉伯商人銷售。他想把她也帶去。她知道路上交通不便,她的呼吸系統(tǒng)又有病,寧可待在家里。經(jīng)不起他一再堅持,最后她也就同意了,犯不上花費太多的精力去拒絕他?,F(xiàn)在他們果然踏上旅途,說真的,一切和她想象的都不一樣。她害怕酷熱,成團的蒼蠅,散發(fā)茴香氣味的骯臟的旅館。她沒有想到會遇到嚴寒,刺骨的冷風,遍地亂石、像極地一樣凄清的高原景色。她曾夢想棕櫚樹和溫暖的沙子,她現(xiàn)在看到沙漠不是這樣的,到處是石頭,天上和地上一樣只有石頭。天空中彌漫著寒冷的、窸窣響的沙石塵埃,地上在石頭縫里長著干癟的禾本科植物。
汽車突然剎住。司機用阿拉伯語向大家講了幾句話。她一生都聽人家講這個語言,但是一句也聽不懂。“出什么事了?”馬賽爾問。司機改用法語說,可能沙子把化油器堵住了。馬賽爾又一次詛咒這個地方,司機咧嘴一笑,他保證沒有問題,說他馬上就把化油器弄干凈,接著就可以走了。他打開車門,冷風鉆進來,千萬顆沙粒打在人們的臉上。全體阿拉伯人都把鼻子埋在布爾努里,身子蜷縮成一團?!瓣P(guān)上門?!瘪R賽爾叫道。司機笑著走回車門。他不慌不忙地從儀表盤底下取出幾件工具,不帶上車門,重又向車頭走去,像一個小點消失在濃霧里。馬賽爾嘆一口氣,對妻子說:“他準保一輩子沒有摸過發(fā)動機。”“別說了!”雅妮娜說。突然她感到一驚。緊靠著車子,公路路堤上站著好些人影,一動也不動。在布爾努的風帽底下,在一排面紗后面,只能看到他們的眼睛。他們默不作聲,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死盯著旅客們看?!笆欠叛虻??!瘪R賽爾說。
車子里邊一片寂靜。所有乘客都耷拉著腦袋,好像在傾聽在這茫茫高原上任意馳騁的寒風的吼聲。雅妮娜忽然發(fā)現(xiàn)車上沒有什么行李。在鐵路終點站,司機把他們的一口大箱子,還有幾包貨物搬上車頂。車廂里行李架上只有幾根節(jié)節(jié)疤疤的手杖和幾個扁平的草包。這些南方人敢情都是空手旅行的。司機回來了,舉止總是那么敏捷。他也用一塊布蒙住臉,只露出一對含笑的眼睛。他宣布馬上開車,關(guān)上車門。風定了,沙子雨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清楚。發(fā)動機咳嗽一聲又咽氣了。折騰半天,它才開始轉(zhuǎn)動。司機猛踩油門,汽車打了一個響嗝之后,終于上路了。那群衣衫襤褸的牧羊人仍舊站在那兒不動,其中有人舉起一只手,那只手隨即消失在他們背后的濃霧里。車子剛開動就在變得更糟的路面上顛簸。阿拉伯人被顛得搖來晃去。正當雅妮娜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她面前出現(xiàn)一只裝滿檳榔糖的黃色小盒子。那個臉像鬣狗的士兵沖著她微笑。她遲疑片刻,夾起一塊糖,表示感謝。鬣狗把盒子塞進口袋,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斂了?,F(xiàn)在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前面的道路。雅妮娜轉(zhuǎn)向馬賽爾,只看見他結(jié)實的頸窩。他在觀看窗外從公路路堤上升起來的變得更加濃厚的霧色。
車子走了好幾個鐘頭,人人都十分疲乏,昏昏欲睡的時候,車外響起一片人聲。一群穿布爾努的兒童像陀螺一樣在打旋子,又是跳,又是拍手,繞著汽車跑來跑去。車子現(xiàn)在開進一條長街,兩邊是低矮的房子;綠洲到了。風還在刮,但是有墻壁擋住沙粒,光線豁亮了一點。天空仍然烏云密布。人語喧嘩中,汽車發(fā)出巨大的響聲剎住車,停在一家窗戶很臟的旅館用夯土筑成的拱廊前面。雅妮娜下車,在街上她感到兩腿發(fā)軟。在房屋上空她看到清真寺黃色纖細的尖塔。綠洲最邊緣的棕櫚樹已在她左邊出現(xiàn),她很想走到那兒去。快到中午了,天氣還是那么冷,寒風吹得她發(fā)抖。她轉(zhuǎn)向馬賽爾,首先看到士兵向她走過來。她等著他向她微笑或敬禮,不料他不理睬她就走遠了。馬賽爾忙著找人把裝布匹樣品的大箱子從車頂上搬下來。這可不容易。只有司機一個人照料行李,他已經(jīng)住手不干,站在車頂上向車子周圍穿布爾努的人們大聲嚷嚷。雅妮娜四周都是皮包骨頭的臉,耳朵里充滿帶濃重喉音的叫聲,突然她感到十分疲勞?!拔蚁冗M去?!彼龑︸R賽爾說。馬賽爾正在著急地招呼司機。
她走進旅館。老板迎上前來,是個瘦瘦的不愛說話的法國人。他把她帶到二樓一間通向臨街走廊的房間。屋里只有一張鐵床,一把漆白色亮漆的椅子,一具不帶簾子的壁櫥,一架蘆葦編的屏風背后是洗臉間,臉盆上蒙著一層極細的沙子。老板把門帶上后,雅妮娜感到一股冷氣從光禿禿的刷石灰的四壁向她襲來。她不知道該把手提包放在什么位子上,也不知道把自己安置在什么地方合適。不是躺倒,就得站著,而兩種情況下人都凍得夠嗆。她站著,手里拎著提包,眼睛盯住天花板底下像槍眼似的一扇小氣窗。她若有所待,但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她只是感到十分孤獨,感到寒意徹骨,心口有沉重的負擔。她那么出神,幾乎聽不見街上傳來的嘈雜聲,那里面還夾著馬賽爾的嗓門。相反她注意到來自那個小氣窗的流水聲,那是風吹過棕櫚樹林發(fā)出的聲音,好像樹林近在咫尺似的。后來風更猛了,潺潺的水聲變成嘩嘩的濤聲。她想象在墻垣后面有一片棕櫚樹的海洋,每棵樹干都挺拔、柔韌,隨風起伏。一切都跟她想象的不一樣,但是這看不見的浪濤使她疲倦的神情為之一振。她木然佇立,垂著手,微曲著背,寒氣沿著她疲乏的兩腿往上升。她在夢想那挺拔的、迎風搖曳的棕櫚樹,夢想她的少女時代。
盥洗以后,他們下樓到餐廳里去。餐廳墻上,在粉色和紫羅蘭色底子上畫著駱駝和棕櫚樹。光線穿過帶拱圈的窗戶顯得暗淡。馬賽爾跟老板打聽鎮(zhèn)上有哪幾家商號,然后一個制服上佩戴軍功獎?wù)碌睦夏臧⒗私o他們上菜。馬賽爾趕著要辦事,撕開面包大口往嘴里送。他不讓妻子喝水?!斑@水不開。喝酒吧?!彼粣酆染疲攘司皖^暈。不過她得趕快吃。他們明天一早又要動身,還往南去,所以今天下午必須走訪鎮(zhèn)上所有重要的阿拉伯商人。馬賽爾催阿拉伯老人上咖啡。那人點點頭,不帶笑容,邁小步走出去?!霸绯砍缘寐?,晚上別吃快。”馬賽爾笑著說??Х冉K于端上來了。他們剛喝完就起身,走上寒冷的、風塵撲面的街頭。馬賽爾招呼一個年輕的阿拉伯人幫他抬箱子,根據(jù)他的原則他先跟人家講價錢。他相信阿拉伯人總愛漫天要價,準備讓你就地還價的。在這個場合他等于又一次向雅妮娜表明他的看法。他倆抬著箱子在前面走,雅妮娜跟在后面,挺不自在。她在大衣里面加了一件毛衣,其實她本來不想穿得鼓鼓囊囊的。她喝下去的那一點酒,使她不舒服。
他們沿著一個樹上落滿灰塵的小公園往前走。路上遇到的阿拉伯人都把布爾努的大襟攏起來給他們讓開路,裝出好像沒有看見他們的樣子。她發(fā)現(xiàn)這里的阿拉伯人即便穿得破爛,也有一種自豪的神氣,而她居住的那個城市里的阿拉伯人沒有這份自豪。箱子在人群中開路,雅妮娜在后頭走。他們穿過一個開在黃土筑成的圍墻上的大門洞,到達一個小廣場,那里種的樹同樣毫無生機。廣場盡頭,最寬的那一邊,拱廊底下有一排鋪子。他們就在廣場上,在一座粉刷成藍色、樣子像炮彈的小房子跟前停下來。里面就一間屋子,沒有窗戶,采光全靠大門。一個白胡子阿拉伯老人坐在一塊磨得锃亮的木板后面,舉起茶壺往三個五彩斑斕的小茶杯里斟茶。馬賽爾和雅妮娜站在門口,還來不及在昏暗的店堂里看清別的東西的時候,一股薄荷茶的清香撲鼻而來。馬賽爾跨過門檻,穿過由許許多多錫茶壺、茶杯、托盤和陳列明信片的活動架子擺成的迷魂陣,就到了柜臺跟前。雅妮娜留在門口沒有進來,為了不擋住光線她略微偏開身子。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在老商人背后的暗處,有兩個阿拉伯人朝她微笑。他們坐在塞得滿滿的口袋上,鋪子后面壘到房頂?shù)囊彩峭瑯拥目诖?。墻上掛著紅色和黑色的地毯,還有繡花的領(lǐng)巾,地上堆滿口袋和裝香料的小木箱。柜臺上,一架锃亮的銅天平和一把刻度已經(jīng)磨平的米尺周圍,有一排圓錐形的糖塊,其中一塊的藍色厚紙包裝已經(jīng)拆開,頂部被剜去。除了茶香,屋里還飄散著羊毛和調(diào)料的氣味。老商人把茶壺擱到柜臺上,向馬賽爾問好。
馬賽爾用他在講生意的時候慣用的低嗓門急急忙忙說了一串話。然后他打開箱子,取出絲綢布匹,把天平和尺子推到一邊,騰出地方向老商人陳列他的貨色。他有點緊張,提高調(diào)門,莫名其妙地發(fā)笑,像一個女人想取悅于人又對自己缺乏信心。現(xiàn)在他攤開雙手模仿賣和買的動作。老人搖搖頭,把茶盤遞給他背后那兩個阿拉伯人,簡簡單單說了幾個字,這就足以使馬賽爾泄氣。他把貨物收起來,放回箱子里去,擦掉自己腦門上沁出來的汗珠。把腳夫叫過來以后,他們便向拱廊另一邊走去。第一家鋪子里,雖說老板一開始同樣裝出超然物外的神情,但他們的運氣稍有好轉(zhuǎn)。“這些人自以為可以像上帝一樣高枕無憂,”馬賽爾說,“但是他們也要做買賣!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p>
雅妮娜不答話,只顧跟著走。風幾乎停了。天空東一塊西一塊地放晴。寒冷、耀眼的陽光穿過云靄之間蔚藍色的、井一樣深邃的空罅直瀉下來。他們現(xiàn)在已離開廣場,走過一條又一條小胡同,胡同兩邊土墻上垂著十二月的發(fā)霉的薔薇花,疏疏落落還有一兩顆干枯的、被蟲子咬空的石榴。這個街區(qū)飄浮著灰塵和咖啡的香味,燃燒樹皮的煙味,石頭和綿羊的氣息。從一家鋪子到另一家鋪子之間距離拉得很遠,中間隔著厚厚的墻垣。雅妮娜走乏了。但是她丈夫的情緒已逐漸平穩(wěn),他做成幾筆生意,講價錢的時候變得好說話多了。他叫雅妮娜“小寶貝”,跟她說這次旅行總算沒有白費工夫?!爱斎粐D,”雅妮娜說,“最好跟他們直接打交道。”
他們從另一條街回到市鎮(zhèn)中心。下午已過去一大半,天空差不多完全放晴了。他們在廣場上停下來。馬賽爾搓搓手,溫情脈脈地看著他們面前的箱子。“你瞧?!毖拍菽日f。從廣場那一頭走過來一個清癯、健壯的阿拉伯人。他身穿天藍色布爾努,足蹬黃色軟靴,戴著手套,青銅色的皮膚,鷹鉤鼻,昂首闊步地前進。只有他纏在頭上的紗巾使他和土著事務(wù)部的法國軍官有所區(qū)別,而雅妮娜有時對這些軍官十分欣賞。那個阿拉伯人沿直線向他們走來,目中無人,一邊走一邊慢條斯理地摘下一只手套。馬賽爾聳聳肩膀說:“你看,這小子多么自命不凡。”是的,這里的人都帶有這種驕傲的神氣,但是這個人實在太過分了。雖然廣場上空間那么大,他偏偏直沖箱子走過來,眼里沒有箱子,也沒有他們。他和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要不是馬賽爾一下子抓住箱子的把手往后拉,眼看他就要撞上來。那人卻若無其事,不慌不忙向圍墻那一邊走去。雅妮娜望了丈夫一眼,他顯得垂頭喪氣?!八麄円詾楝F(xiàn)在可以為所欲為了?!彼f。雅妮娜沒有答話。她討厭這個阿拉伯人的妄自尊大,忽然感到自己很不幸。她真想回家,她懷念自己那一小套房間。一想到回旅館,回到那間冰冷的屋子,她就提不起勁頭。她突然想起老板勸她到城堡頂上的平臺上去玩玩,從那兒可以縱覽沙漠的景色。她跟馬賽爾說了,還說可以把箱子留在旅館里。但是馬賽爾很疲勞,他想在晚飯前睡一會兒。“那你請便吧。”雅妮娜說。他看她一眼,突然變得關(guān)懷備至?!爱斎环钆悖H愛的。”他說。
她在旅館門口等他。穿白色衣服的人越聚越多,其中沒有一個女的。雅妮娜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男人,然而沒有人朝她看。有幾個人慢慢地把臉向她這邊轉(zhuǎn)過來,卻裝出沒有看見她的樣子。他們瘦削、深棕色的臉使他們彼此相像。在雅妮娜眼中,汽車上法國士兵的臉和戴手套的阿拉伯人的沒有區(qū)別,同樣既狡猾又傲慢。他們把臉轉(zhuǎn)向外國女人,對她視而不見,從她身邊走過去。她的腳踝已經(jīng)腫了。她越發(fā)不安,渴望早點離開這里?!拔覟槭裁吹竭@個地方來呢?”這當口馬賽爾出來了。
他們踏上城堡的樓梯,已是下午五點鐘了。風完全停了。晴空萬里,一派湛藍??諝飧稍铮?,刺得臉發(fā)痛。樓梯中部一個年老的阿拉伯人斜倚在墻上,問他們要不要向?qū)АK吭谀莾翰粍?,好像早就料到?jīng)]有人會雇他。樓梯又長又陡,拐了好幾個彎,每個轉(zhuǎn)彎處都用夯土筑實。他們越往上爬,空間越開闊,天色愈加明亮,空氣愈加干燥、寒冷,從綠洲傳過來的每一種聲音都聽得特別逼真。明亮的空氣仿佛在他們周圍顫動,他們越往上走,這顫動越厲害,好像他們的腳步在水晶般清澈凝固的陽光里引起一圈圈振幅不斷加大的聲波。到達樓梯頂端的平臺后,他們眼前豁然開朗,在棕櫚樹林后面可以看到無垠的地平線。雅妮娜覺得整個天空響徹一個洪亮、短促的音符,回聲逐漸充滿她頭上的空間,爾后突然靜止,留下她和這無邊的原野默然相對。
她的目光慢慢地從東移到西。原野一望無際,沒有任何遮攔。在她腳下,阿拉伯城區(qū)層層疊疊展開的藍色和白色平臺上晾著深紅色的辣椒。一個人影也沒有,但是從人家院子里,和烤咖啡豆的香味同時騰起笑語聲和猜不出原因的跺腳聲。稍遠一點是被黏土墻分割成不等的方塊的棕櫚樹林,樹梢在風中沙沙作響,然而在雅妮娜站的地方卻感覺不到有風。更遠處,直到地平線,是土黃色和灰色的石頭的王國,寸草不生。離綠洲很近的地方,挨著繞過棕櫚樹林西邊的那條干河道,可以看到幾頂寬大的黑色帳篷。帳篷四周,一群單峰駝躺著不動。隔這么老遠,它們顯得很小,就像在灰色的地上用一種古怪的文字拼成含意深奧的符號。沙漠上空一片寂靜。
雅妮娜將全身重量靠在平臺的女墻上,默不作聲。她陷入在她面前展開的虛空之中,無力超拔。馬賽爾在一邊不耐煩了。他很冷,想下去。這里有什么可看的?但是她不能把目光從地平線上移開。那里,更往南,天地相交成一條清晰的細線的地方,她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等待她。迄今為止,她一直不知道有這個東西,但是這個東西始終是她最缺少的。天色將暮,光明慢慢地減退,從水晶般清澈的固體變?yōu)榱髻|(zhì)。與此同時,在這個純屬偶然來到這里的女人的心頭,歲月、習慣和苦悶形成的結(jié)子正在慢慢地解開。她眺望游牧人的宿營地,她看不見住在里面的人。黑色帳篷之間沒有任何動靜。雖然今天以前她還不知道有他們存在,她卻不由自主地老想著他們。這些人沒有住房,與世隔絕,三五成群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游蕩。她的目光所及只是一個更為遼闊的空間的極小部分,這空間令人目眩地向南方伸展,直到幾千公里以外的遠方才出現(xiàn)第一條河流和河水哺育的森林。從古至今,在這廣袤疆域的干旱的、被搜刮到只剩下骨頭的土地上,總有那么幾個人無休止地來回遷移。他們是一個古怪的王國的主人,貧窮然而自由,他們一無所有,但是用不著伺候任何人。雅妮娜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想法會在她心頭喚起浩茫的愁緒,這感受又是如此甜蜜,使她不由得閉起眼睛來領(lǐng)略。她只知道這個王國一直是許給她的,但是它永遠不可能屬于她,除了在她重新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她看到天空突然靜止不動,陽光凝聚不流,同時從阿拉伯城區(qū)傳來的人語聲一下子歸于寂靜。她仿佛覺得地球已停止轉(zhuǎn)動,從這個時刻起,任何人都不會變老,也不會死去。從此以后,在所有的地方,除了在她自己的心里,生命都停頓了。她心里好像有一個人因為痛苦和驚喜而哭泣。
但是光明又恢復流動。輪廓分明、沒有熱力的太陽即將下落。西方染上一抹緋紅,而蒼茫的暮色已降臨東方,慢慢地在整個荒野上鋪開。傳來第一聲犬吠,這遙遠的叫聲在變得更冷的空氣中冉冉上升。“凍死人了,”馬賽爾說,“你真傻?;厝グ??!彼孔镜匚兆∷氖?。她馴順地離開女墻,跟他下來。樓梯上的阿拉伯人還待在那兒沒有動,目送他們回城里去。一路上她看不見別的人,突然感到極端疲乏,自身的重量壓得她挪不開步子。剛才的興奮已經(jīng)過去了?,F(xiàn)在她覺得,對于她剛進入的這個世界來說,她長得太高大、太結(jié)實、太白了。只有小孩、少女、干癟的老人和鬼鬼祟祟的鬣狗才能在這片土地上行走而不發(fā)出聲音。她到這里來干什么呢?除非是為了拖著沉重的腳步直到昏睡,直到死亡。
她果真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旅館的餐廳。丈夫突然變得不愛說話,要不就是訴說他累壞了,而她自己正在和一場感冒做無力的斗爭,她渾身發(fā)燒。飯后她好不容易挪回房間,倒在床上。馬賽爾跟著上床,他立即熄燈,也不向她要求什么。屋子里冰冷。雅妮娜感到寒氣沁人肺腑,而她的體溫卻越升越高。她呼吸困難,她的血液在流動但不能給她帶來溫暖;她感到某種恐懼向她襲來,越來越大。她翻一個身,舊鐵床嘎吱作響。不,她不愿病倒。她的丈夫已入夢鄉(xiāng),她也該入睡了,必須睡著。微弱的市聲透過小氣窗傳到她耳際。摩爾人咖啡館的老式留聲機哼出她依稀可以辨認的曲調(diào),這樂聲像是被一片人語聲托起來飄到她這里來的。她必須睡著。然而她情不自禁地卻在點數(shù)黑色的帳篷,眼皮后面出現(xiàn)屹然不動的駱駝;她感到萬分孤獨。是的,她為什么到這個地方來?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睡著了。
過不久她就醒過來。四周一片沉寂,除了市鎮(zhèn)邊緣有幾條狗在萬籟俱寂的黑夜中聲嘶力竭地吠叫。雅妮娜打個寒戰(zhàn)。她又翻一次身,感到丈夫結(jié)實的肩膀緊貼在她的肩頭,于是她在半睡半醒狀態(tài)中霍然把身子蜷縮成一團,偎依在丈夫懷抱里。她墜入夢鄉(xiāng),但睡得不熟,她在夢中漂流,不知不覺中緊緊抓住丈夫的肩膀,好像這是她最安全的避風港。她在說話,但是嘴里發(fā)不出聲音。她在說話,但是連她自己也聽不清在說些什么,她只感到馬賽爾身上的溫暖。二十年來,每夜都是這樣度過的,永遠只有他們倆,她感到他的體溫,甚至在病中,在旅途中,就像現(xiàn)在那樣……再說她一個人留在家里又能做什么呢?沒有孩子!她缺少的不正是孩子嗎?她不知道。她只是跟著馬賽爾走,因為感到有人需要她而覺得滿意。除了讓她知道他很需要她以外,他沒有給過她別的樂趣。顯然他不愛她。愛情,即便在因愛生恨的時候,也不會那樣繃著臉的。他的臉到底是什么樣子?他們總是在黑暗里摸索著相愛,誰也看不見誰。除了在黑暗中相愛,難道還有在大白天大叫大嚷著相愛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馬賽爾需要她,而她需要他有這種需要,她日夜賴此為生,特別在夜里,每天夜里,當他不愿孤獨無伴,不愿衰老、死去的時候。那時候他有一種偶爾她也在別的男人臉上認出來的執(zhí)拗的表情。男人都是些瘋子,他們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這種表情。他們平時道貌岸然,總有一天他們似癲若狂,絕望地撲向一個女人,為了在女人身上埋藏他們因孤獨、黑夜而產(chǎn)生的恐懼。他們這樣做的時候甚至不帶欲望。
馬賽爾伸一下身子,像是為了要離她遠一點。不,他不愛她,他只是害怕所有除她以外的別的東西罷了。他們早就應(yīng)該分開過,孤眠獨宿直到老死。但是誰能一輩子獨寢昵?有個別人這樣做,他們離群索居是為了要完成某種使命或者曾遭不幸,于是他們每天晚上和死亡同枕共衾。馬賽爾,特別是他做不到這一步。他是個軟弱的、沒有防衛(wèi)能力的孩子,經(jīng)受不了痛苦。他正是她的孩子,他像孩子一樣需要她。這時候馬賽爾發(fā)出一聲呻吟。她把身子貼得更緊一點,一只手擱在他胸膛上。同時她在心里叫他的愛稱,這名字是她從前給他取的,后來他們之間難得用過幾回,每回都不去想它原來的意義。
她整個身心都在向他召喚,歸根結(jié)底,她也需要他,需要他的力量,他小小的怪脾氣,她也怕死?!叭绻夷芸朔@一恐懼,我就得到幸福了……”立即有一種無名的煩憂向她襲來。她掙脫馬賽爾的懷抱。不,她什么也克服不了,她得不到幸福,她將要死去,還沒有得到解脫就與世長辭。她心口發(fā)悶,有一個重負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驀地發(fā)現(xiàn)自己二十年來一直荷著這個重負,而此刻她用盡全身力氣想擺脫它。她要得到解脫,即便馬賽爾,即便其他人永遠得不到解脫!她一下子醒過來,坐在床上,側(cè)耳諦聽仿佛近在咫尺的召喚。從黑夜盡頭,從綠洲邊緣傳來嘶啞但不知疲倦的犬吠聲,棕櫚樹林里刮過一陣微風,風聲聽起來像潺潺的水聲。風來自南方,那里莊重又靜止不動的天宇下,沙漠和黑夜交融,那里生命停頓下來,任何人都不會衰老,死亡。隨后流水似的風聲也寂止了,她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聽到過什么聲音,除非有一個無聲的召喚。這個召喚,她可以任意聽取或者讓它停下來,但是如果她不立刻回答它,從此她永遠不能理解它的含義。是的,立刻回答,至少這一點是肯定無疑的。
她悄悄地下床,站在床邊,注意觀察丈夫的呼吸。馬賽爾還在睡。一會兒工夫,床上的溫暖就離開了她,寒氣滲入肌膚。借助街燈穿過百葉窗投下的微弱的光亮,她摸到自己的衣服,慢慢穿上。她手里拎著鞋子走到門口。在黑暗中她又等待片刻,然后輕輕地開門。撞鎖咔嚓一響,嚇得她不敢再動。她的心在狂跳。她豎起耳朵,聽不出什么動靜,這才放下心來,再去轉(zhuǎn)動手腕。她覺得撞鎖旋轉(zhuǎn)老半天才到頭。她終于把門打開,溜到門外,小心翼翼地把門帶上。爾后,臉貼著門扉,她還在等待。一會兒她就聽到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馬賽爾的呼吸聲。她轉(zhuǎn)過身子,迎面撲來冰冷的夜氣。她沿著走廊奔跑。旅館大門關(guān)著。她擺弄門鎖的當口,守夜人睡眼惺忪地出現(xiàn)在樓梯口,用阿拉伯語對她說了些什么?!拔揖突貋??!毖拍菽日f。她投入夜的懷抱。
一串一串的星辰垂掛在棕櫚樹和房屋上空。她沿著短短的通向城堡的林蔭道往前跑,路上闃無人蹤。寒意彌漫靜夜,沒有陽光來和它爭奪地盤;冰冷的空氣灼痛雅妮娜的肺腑,她一個勁兒摸黑往前跑,什么也看不清。然而馬路上坡那一頭出現(xiàn)幾點光明,彎彎曲曲朝她這邊滾下來。她停住腳步,聽到一陣像是昆蟲振翅的聲音,最后,在越近越大的光點后面,她看到大而無當?shù)牟紶柵?,以及布爾努底下纖弱的自行車輪子。布爾努從她身邊擦過去,她背后顯出三點燈光,隨即又消失在黑暗中。她繼續(xù)向城堡方向跑去,跑到城堡的樓梯中央,冷氣灼傷她的肺部如同刀割,她真想停下來休息。鼓足最后一股勁,她終于沖上平臺,趴在女墻上。她氣喘吁吁,眼前直冒金星。跑步?jīng)]有使她發(fā)熱,她渾身都在打戰(zhàn)。但是不消片刻,她大口吞下去的冷氣便在她體內(nèi)均勻地流布,戰(zhàn)栗之余她感到微微有股暖流正在上升。夜空終于出現(xiàn)在她眼前。
沒有任何氣息和響聲來破壞籠罩雅妮娜的孤獨和寂靜,除了石頭凍裂,碎為齏粉的畢剝聲。但是,過一會兒,她似乎覺得頭頂上的天空在笨重地旋轉(zhuǎn)。在這干冷、濃重的夜色深處,成千上萬顆星星一顆接一顆無休止地誕生、成形,它們剛射出閃爍的光芒就悄悄地向地平線墜落,隨意飄蕩,終歸熄滅。雅妮娜被這個景色吸引住了。她和星辰一起旋轉(zhuǎn),她和它們遵循同一條永恒不變的道路,她覺得自己和靈魂深處最隱秘的存在正在逐漸達成默契。寒冷和欲望在她身上交戰(zhàn)。在她面前,星星一顆接一顆墜落,隨后在石磧里熄滅。每墜落一顆星,雅妮娜都感到自己的身心進一步向夜色敞開。她的呼吸平緩了,她已忘卻寒冷,忘卻蕓蕓眾生的累贅、放蕩不羈的生活或枯木死灰的生活、生的憂患和死的焦慮。這么多年,她一直為恐懼所驅(qū),瘋狂地、無目的地逃奔,現(xiàn)在她終于停下來了。她覺得自己像一棵樹找到了失去的根,樹汁重又在她體內(nèi)運行。她不再打戰(zhàn)了。腹部緊貼住女墻,她向正在轉(zhuǎn)動的天空探出身子。她的心還在騷動之中,她等它平靜下來,等待一個靜謐的內(nèi)心境界的來臨。最后一批星辰墜落到沙漠邊緣位置更低的地方,待在那兒不動。于是,夜氣如水,以令人銷魂的柔情注滿雅妮娜全身,壓倒寒意,從她身心最深處逐漸往上升,匯成涓涓不絕的細流,一直流到她輕呻微吟的唇邊。瞬間,她倒在寒冷的土地上,天空在她頭頂上平鋪著展開。
雅妮娜以同樣謹慎的腳步回到旅館房間里,馬賽爾還沒有睡醒。但是當她躺下來的時候,他卻哼了一聲,幾秒鐘之后,突然坐起。他跟她說話,她不懂他在說什么。他起床,開燈,燈光刺得她眼睛發(fā)痛。他跌跌撞撞走向洗臉盆,拿起放在上面的一瓶礦泉水,喝了個夠。正當他一條腿已經(jīng)跪在床上,準備鉆回被窩里去的時候,他朝她看了一眼,感到莫名其妙。她在哭,哭成淚人似的還止不住?!皼]什么,親愛的,”她說,“沒什么?!?/p>
- 布爾努,阿拉伯人穿的帶風帽的長袍。
- 此處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
- 土著事務(wù)部是法國殖民主義軍事機構(gòu),最初負責治理阿爾及利亞全境。后來建立民政部門,土著事務(wù)部僅管轄阿爾及利亞南部。